《地煞七十二变》 第一章 七十二变 第二章 人头面 第三章 老道 第四章 画皮 第五章 治鬼 第六章 鬼婴 第七章 一意孤行 第八章 荒山、破庙、美人 第九章 斗 第十章 鬼屋 第十一章 柳枝打鬼 第十二章 噩梦 第十三章 符咒与剑术 第十四章 鬼脸 第十五章 夜黑勿开灯 第十六章 狐狸 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 第十八章 突袭 第十九章 电锯斗僵尸 第二十章 山蜘蛛 第二十一章 斩妖 第二十二章 空壳 第二十三章 山宴 第二十四章 飞剑 第二十五章 飞剑? 第二十六章 飞飞 第二十七章 云浣纱 第二十八章 山雨见荒村 第二十九章 尸宴 第三十章 尸潮 第三十一章 期望 第三十二章 灯会 第三十三章 梁上客 第三十四章 剑器舞浑脱 第三十五章 雾 第三十六章 仙山? 第三十七章 佳人有约 第三十八章 山蜘蛛 第三十九章 绝境 第四十章 绝境如何逢生 第四十一章 饵 第四十二章 赶着投胎 第四十三章 天干物燥 宜用火攻 第四十四章 虫巢 第四十四章 女警 第四十六章 御风 第四十七章 新的受害者 第四十八章 白修业 第四十九章 蛇球 第五十章 追击 第五十一章 问冤仇 第五十二章 魂灯 第五十三章 日记 第五十四章 风火 第五十五章 不愿作佛 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 第五十七章 僧鬼 第五十八章 肉香 第五十九章 斗 第六十章 口信 第六十一章 村宴 第六十三章 怨煞 第六十四章 讨魔校尉燕 第六十五章 忍死 第六十六章 鬼太守 第六十七章 豺狼 第六十八章 白莲降世 第六十九章 镇龙锁 第七十章 重围 第七十一章 神射 第七十二章 无遮大会 第七十三章 夜半来客 第七十四章 人殉 第七十五章 山君有请 第七十六章 雾谷 第七十七章 妖巢 第七十八章 虿鬼 第七十九章 人脍 第八十章 重围 第八十一章 凶神恶煞 第八十二章 贪痴 第八十三章 葫芦书生 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 第八十五章 羊叩首 第八十六章 造畜 第八十七章 围捕 第八十八章 夜雨 第八十九章 追杀 第九十章 废墟 第九十一章 怪雾 第九十二章 客栈 第九十三章 看破 九十四章 图穷匕见 第九十五章 秤恶量善 第九十六章 往事与波折 第九十七章 决绝 第九十八章 2018年的最后一更 第九十九章 斗法 第一百章 百章撒花 第一百零一章 幽冥 第一百零二章 复仇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第一百零四章 云水散人 第一百零五章 治妖 第一百零六章 前夜 第一百零七章 暗流 第一百零八章 旧钟(迟来的新年快乐) 第一百零九章 惊变 第一百一十章 乱像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逐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飞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囡囡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决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知山有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偏向虎山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尸犼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尸佛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搏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幽冥路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间路长 开个单章,解释一下剧情。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上神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触即发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了难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儿节快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负青天,绝云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决胜云霄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诛魔 正文 第一章 忽悠、归纳、剑经以及拜访 正文 第二章 访客 正文 第三章 红茅市 正文 第四章 做人做到底 正文 第五章 大黄狗 正文 第六章 疯子 正文 第七章 傻子 正文 第八章 采石场 正文 第九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上(狗粮节快乐) 正文 第十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下 正文 第十一章 开棺 正文 第十二章 朽骨 正文 第十三章 雨后清凉暑气消 正文 第十四章 故事 正文 第一十五章 章洁(端午快乐) 正文 第十六章 曹小芳 正文 第十七章 钱时中 正文 第十八章 邹萍 正文 第十九章 神像 正文 第二十章 血池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追凶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恨难平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祭奠 潇水 第一章 浮舟说鬼 潇水 第二章 江神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叮铃铃。”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铃响,却好比一声令下。 方才还平缓的大江顿时翻了脸! 突兀而起的厉风尖啸、狂呼、奔走,搅起浓雾汇聚、盘旋、凝实,好似惨白的蠕动的铜墙铁壁,将小舟重重围锁。 任由小船被激流恶浪不断地抛飞、摁下、旋转、拍打! 老兵措手不及,立足不稳之下,差点被突然的猛烈颠簸抛飞出去。 幸好在半个身子都飞出船舷之时,身边的道人及时拉了他一把。 老兵双手死死扣住船舷,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正要与道人道谢。 可冷不丁的,眸子一缩,一大口气卡在了胸膛,竟是忘记了吐出来。 他骇然发现。 就在船下。 就在激流深处。 隐隐潜藏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老兵颤抖着举目看去,视线所及,无边无际。 “轰!”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他摁回船舱,顺道给他浇成个落汤鸡,可老兵却浑然不觉,抖动着满脸的褶子,惊惶地指着江面。 “水里有……水里有……” 水里究竟有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只是结结巴巴拿手疯狂比划着。 “老丈。” 这时,旁边的道人唤了一声,声音出的平淡。 老兵这才发现,在这惊涛怪浪中,年轻的道人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连带着接下来问出的问题也是平淡得怪异。 “可会驾船?” 兴许是被年轻道人的平静所慑,老兵脱口而出。 “我家世代住在水滨,如何不会驾船?” 刚说完,又是一道浪头打来,小舟险些就此倾覆,可老兵的一颗心却被大浪打进了谷底。 他瘫坐在船上,面色惨然,喃喃自语: “老夫十五从军,辗转江南、江北、中原、北疆,侥幸苟活到八十高龄,不过是不敢客死异乡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许,许我解甲归田,眼瞧着故园就在眼前,却连给两老上柱香的机会也无,就得死在这家门口的大河里。” 说着说着,竟是捂着脸啜泣起来。 “也罢,也罢。死在这河里,倒也不算客死异乡。只盼这位江神心善,吞了我的血肉,能够放我魂魄回家,见一见家人。” 他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抬起头却惊讶的发现,那道人正不疾不徐地解下背后的木匣子,搁在膝前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青铜短剑。 四指宽,一尺半长,样子古朴,剑身上还泛着点点红锈。 咦? 铜锈不该是翠绿色的么? 不知怎么的,一时间,老兵心里居然冒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随即,他便瞧见道人取出铜剑,将剑尖朝下悬置在水面上,而后竟是撒开手,任由短剑没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 老兵讶然,却又瞧见道人用手指轻轻敲起了剑鞘,仿若计数。 一。 二。 三。 老兵终于忍不住。 “小道长,你这是做……” 一句话没问完。 刹那间,风波静谧。 没了狂风、没了乱流,也没了那铜墙铁壁一样的浓雾。 若不是小船惯性不止,还在水上打着旋儿,老兵真以为方才的险恶,只是着了风寒,发了一场噩梦。 “老丈。” “啊?” 道人提醒道:“撸。” 老兵这才稍稍回神,忙不迭去把住橹柄,让小舟重归平稳。 而道人又将手探出船外,轻轻一捞,居然又把那枚青铜短剑捞了回来! 他又慢条斯理把剑用衣摆擦干,重新放回匣中。 这坦然而又散淡的姿态,仿若仲春野宴,酒盏跌落花丛,拾回来,擦拭去沾染的泥土、露水,再重新斟酒饮宴一般自然而然。 可老兵的心神还停留在那风浪颠簸里,茫茫然满心疑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没让他开口。 “啵。” 老兵忙不迭循声看去,但见江面某处突然冒起一个“大包”,大量赤红的血水从中涌出。 紧接着。 “啵、啵”的声响不断。 整个江面都好似沸腾了起来,伴随着的,无尽的红铺展开来。 不消片刻,大江变作了血河! 老兵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就听得。 “老丈还是赶紧行船吧。” 那道人笑道: “这毛毛细雨就像是美人儿,初见时凉润可爱,时日久了便黏得人浑身不爽利。咱们啊还是赶紧去了对岸,找个地方避避雨,驱驱寒气。” 老兵哪里敢不依,只得含着满心惊悸与疑惑,摇开长撸,驱着小船在沸腾的血河中,往对岸行去。 只是当南岸渐近。 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身汗毛顿时竖起! 只瞧着,在江心处,隐隐有个鳞爪俱全的庞然大物,在赤红的江水里沉浮。 老兵本就心有余悸,冷不丁一眼,更是吓了一大跳。 “那就是……” 他舌尖都打起了颤音。 “江神?!” 道人瞥了一眼。 “什么江神呀。” 他浑不在意。 “一条不成气候的猪婆龙而已。” ………… 待到两人一驴上了岸来。 此时已然云歇雨收,天光清朗。 横江锁岸的雨雾已经消散,两岸景致一览无余。 再看江心处。 漫江赤流和那“江神”尸首一并为大浪淘去,只余江水滚滚东去依旧。 脚踏上了实地,老兵这一口气才总算松懈下来。 “多亏了道长,不然老朽必为那‘江伥’所害。” “同舟共济而已,当不得。” 道人摆了摆手。 “况且,我这里还有件事要麻烦老丈哩。” 眼瞧天光放晴,那道人解下了蓑衣,摘下了斗笠,却露出了一头和尚般的短发。 道人或者说李长安,冲着老兵拱手一礼。 “适才听得老丈家在潇水城边。” “实不相瞒,贫道此行便是去潇水,正愁无人指路。” “老丈若是不嫌弃,可否捎带贫道一程?” …………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经过河上那一遭,老兵哪里还不知道,这道人虽年纪轻轻,但却不是凡俗之辈,是身怀异术的修士,所以态度难免恭敬而拘谨。 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 老兵整个人都被回家的紧张、雀跃所充满,那点拘谨早就不见了,只逮着李长安,一路絮絮叨叨。 说着故乡的风物,故乡的人土,村前的溪流,村后的稻田,还有年少时候的荒唐事,以及不知是否在世的旧友……颠三倒四的,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还一个劲儿地邀请李长安去他家做客。 可真到了故乡。 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 他却徘徊着不敢靠近。 一会儿问衣着有没有不得体,一会儿问发髻是否散乱。就在道士以为他终于摁下紧张,他又慌张问道:这身兵甲会不会吓到乡邻? 可旋即,他又自嘲着笑道:“孑然一身,又哪里来的衣物更换呢?再说已然衰朽成这幅模样,又能吓到谁呢?” 他深吸了口一起,满怀着期待与忐忑,终于往村子走去。 李长安落在了后面,打量着这个村子。 山间的雾气散得慢,临近中午,还是烟笼雾罩的模样。 村子的一应人物都蒙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远望去,好似些孤魂野鬼飘荡在海市蜃楼中。 李长安摇了摇头,牵着大青驴,跟了上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章 孤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少年离家,老朽得归。其中心境,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满是怅然。 若是年纪折半,他还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友亲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门。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园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唤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废倾颓。 他只能以满含着犹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子,打量着这雾气笼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只不过,西家的园子大了一圈,东家的枣树高了一些。 依旧见得,男人们扛着农具说笑而过,女人们聚在角落谈些家长里短,几个孩童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打闹着钻进巷子去,留下一连串的嬉笑声。 他的目光徘徊着,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个老人身上。 “阿黄?” 老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是你么?阿黄!” 可这老头好像有点耳背,老兵一连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只走到眼前,面当着面,老头浑浊的眸子才有了几分神采,终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头含糊的声音好似梦呓。 “严家大郎。” 老兵连连点头。一时间,两个老头竟然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意思,大抵没想到对方都还活着吧。 两人叙了一段旧情。 老兵迟疑了一阵,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忐忑万分的问题。 “我家里人……还在么?” 老头听了,却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子深处。 在那里,雾气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苍翠欲滴。 …………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无言地伫立在一排墓碑当前。 许久。 他才指着其中两座石碑说道: “这是家父与家母。” “我离家之时,他们正当壮年。我总说,我都已经垂垂老朽,两老想必也辞世多年,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床头尽一份孝心,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我回到家里时,会不会有两个比我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两老平日里惯爱积德行善,未必不能长命百岁。” 说完,摇头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他走了几步,又指着另外两座墓碑说道: “这是舍弟夫妇。” “我离家从军之时,舍弟还是垂髫小儿,一天到晚总爱追着羊家的丫头转,没成想还真成了夫妇。我那时候总爱拿这事儿逗他,不过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与……算了,说这个干什么?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认得我的亲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弟弟了吧。没成想……” 话语徒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转到下一座墓碑当前。 “这是我那未曾谋面的侄儿。” “泾原兵变之时,我随军北上靖难。那时,我与家人的音信尚未断绝,舍弟托人为我送来喜讯,说我严家后继有人,弟媳生下了一个侄儿。我当时还特意买了一面拨浪鼓,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将鼓送于侄儿作周岁礼。谁知,这一去,就是辗转半生。” 他注视着墓碑,上边长满了青苔,字迹也因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模糊许多,看起来,比先前几座都要残旧。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儿也已然长大成人,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没想到……”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面拨浪鼓放在墓前。 “还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当前。 这墓上栽种的柏树最新,但看来也有十数年。 因为缺少打理,墓上生满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缠绕覆盖。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窥见了隐藏在后的名字,却是哈哈一笑。 “原来这是我的墓。” 他点了点头。 “也是,几十年来音信断绝,天下又战乱纷纷。家乡人大抵都认为,我已经死在某个战场上了吧。这样也好,省得家里人挂念。” 他转过头来,挤出个说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一时失态,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 “人之常情。” 罢了,老兵又领着李长安去了旁边的房舍。 那是他曾经的家,如今只是座荒废的农家小院。 此时的老兵已不如来时那般健谈,显得恍惚而又沉默。 推开院门。 庭中理所当然的杂草横生,漫过腰际的蒿草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空隙。 两人只得在草丛中趟出一条路径,试图去厢房中歇息。 然而,老兵刚轻推了下房门。 整扇门板就“咔嚓”一声倒了进去,扑起漫天烟尘,还惊到了在屋中筑巢的雀鸟,扑腾着翅膀满屋乱撞,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哗啦啦”掉下来碎了一地,留下一个大洞里,鸟儿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头土脸退回来,对李长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废至此,实在怠慢道长了。” “无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说完,两人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地方。 老兵是个歇不住的人,搬开了井口的压石,又从房间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门去,去东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锅造饭就折腾起来。 李长安没去搭把手,只让驴儿自个儿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门边,望着村中的人物。 雾气依旧没有散去,缭绕在村庄每一个角落。 老实说,道士从郁州一路走来,沿途所见,不是满怀惊惧的坞堡,就是残破凋零的荒村。眼前这么“热闹”的村子实属罕见。 只不过。 扛着农具的男人们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遭,总是不曾归家或是去田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话语却总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语调;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从雾气里跑出来,打闹着、嬉笑着,又钻进雾气里,总是重复着转圈圈…… 李长安正看得出神。 “道长。” 老兵端出了汤饭。 “可以吃饭了。” 他把饭菜搁在院中一个大石墩上。 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与桌子相似,旁边还散着几个小石桩。可以猜想,每当夏日晚上,星河璀璨,这家子就坐在这里玩耍纳凉。 老兵显然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时光中,久久,才捩了下发红的眼角。 “粗茶淡饭,道长莫要嫌弃。” 慌张盛起汤饭。 “请用,请用。” 然而,道士却至始至终没有拿起筷子,反倒说了一句: “老丈,你这饭我却吃不得啊。” 老兵愣了愣。 “可是饭菜简陋?” 李长安答非所问,慨然一叹。 “你还没想起来么?” 老兵茫然不解。 正在这时。 太阳终于越过山脊,高悬正空,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而村中那缭绕不散的雾气,像是遇热即化的薄冰。滚烫的阳光一照,便剥离下一大块。 顿时。 门外那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露出底下惨淡的真实。 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凄破败的屋舍,以及无人收敛的骸骨。 “这……道长……这?” 老兵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他抬眼看向对面,却瞧见道人面带悲悯,手捏法诀,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老兵听在耳中,脑中蓦然一阵恍惚,竟依稀想起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家里在潇水城中经营着一家酒坊,平日里在街头玩耍,与旁边邸店的女儿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来家里生意有了变故,发卖了酒坊,回到了村子。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他又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不爱读,惯爱飞鹰走马、任侠意气。有天惊闻贼人作乱,竟是占据了县城。一方面是担忧阿梅,另一方面为了胸中热血,不顾家人劝阻,执意从军讨贼,要图个封妻荫子。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他又想起壮年时光。 曾经的梦想早已破灭,上头的割据与叛乱一刻不曾停息,今日是官军,明日就成了反贼。家里断绝音信,身边的朋友也相继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浊世浮沉。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他又想起老年时光。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却在北风之中猎猎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迈雄壮的身影点燃了他胸中久违的热血,他奋起老迈之躯,誓死向随。直到破阵三重,他才发现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还是那面燕字大旗。 旗帜下,青幡招摇,漫天黄纸钱卷入北风,飘飘洒洒向南而去。 穿着彩衣的巫觋跳着怪异的舞蹈,含混不清的语调在旷野中回荡。 “魂归去兮!魂归去兮!” …… 经文唱罢。 老兵从恍惚中慢慢醒来。 “原来……”他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他茫然举目张望。 雾气已散,方才那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子仿若梦幻泡影消失不见,留下野草在残垣和骸骨中,迎风“簌簌”作响。 再看石墩上的汤饭。 不过两碗浑浊的黄泥汤和一碟子烂草叶而已。 老兵懊恼地一拍脑门,站起身来,冲道士诚恳地鞠了一礼。 “劳烦道长费心了,陪我这个死不自知的糊涂虫折腾了一回。”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道士回到,“到了幽冥,劳烦也给燕兄捎去一声平安。” 老兵躬身应喏,只是突然有些扭捏。 “若道长去了潇水……” 他一张老脸居然微微泛红。 “能否去城东俞家邸店,帮我捎句话于……哎,还是罢了,这么大把年纪了。” 说着,他在尘世逗留的时间渐尽,身形面容也渐渐变淡。 他又收敛起神态,对道士郑重说道: “村子荒废到这般地步,满地骸骨都无人收敛,也不知左近的县城又是什么模样?道长此行,万望小心啊。” 李长安点头。 “我自晓得。” “珍重。” “珍重。” 罢了,老兵身形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身残破兵甲“噗通”坠地。 李长安将其拾起,拂去尘埃,带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坟前。 他又抽出长剑,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但见碑上镌刻着: 严松之墓。 长庆二年故人阿梅设衣冠于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章 潇水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山上的气候似乎别与人间不同。 李长安辞别鬼村,遵循着老兵的指点,沿着荒弃的山路往潇水而去。 刚开始,天气还算清朗,只是举目张望时,可以瞧见岚霭盘桓在山峦高处。可渐渐的,日头迈过了正中,岚霭又自山巅沉降,淹没了峡谷与径道。 一时间。 山道周遭的一切花、石、草、树,也随之模糊起来。初时,李长安尚且不以为意,可攀过了几道隘口,这雾气不散反聚,非但是山景,便连一应松涛、溪流、虫声、鸟语都渐不可闻,除却脚下的方寸之地,山间的一切都隐没在纯白的雾霭里。 李长安没办法,只好下了驴背,跳入没腰的荒草里,一点点摸索前行。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仿若换了人间。 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山脚下是一片群山环绕的谷地,一条河流仿若玉带蜿蜒向东,却在地势平缓处,忽而散出许多蛛一样的细碎支流,而一座繁荣的小城邑便坐落在这一片水当中。 李长安摸了摸驴儿耳朵,从行囊里取出了小黄。 一页一页翻过去。 画皮鬼、僵尸、山蜘蛛、尸佛,一个个色彩鲜活,却再无那跃然欲出的狞恶。 道士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页上面并非是什么骇人的妖魔,而是一座群山环抱、细水涓流的小城,一切亭台、街道、阁楼、桥梁描绘得细致而鲜活,只是沉浸在朦朦的雾气里,仿若海市唇楼,有些如梦似幻。 李长安合上本,望向谷中这座与页上一般无二的城邑,望向城楼牌匾上的两个大字。 “潇水。” ………… 李长安初入潇水。 对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富庶。在山头遥望时,只觉得房舍鳞次栉比,进了城中才觉人烟稠密,街头巷尾游人不绝,三十六行欣荣旺盛。 第二印象便是水路便于陆路。潇水的街道除却几条主干,多是狭窄的石道,倒是水密布,舟船方便。所以,道士干脆雇了个小船,在城中畅游。 第三印象便是满城的藤萝了。潇水人似乎酷爱这种淡紫色的花藤,街角、巷尾、桥头、屋脊都布置满当,放眼过去,尽是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满城流淌的花瀑。 李太白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说的便是暮春时节,紫藤吐艳之景。 只是……眼下不是夏秋之交么? 道士方自疑惑,耳边就听得艄公一声短号。 “低头过桥咯。” 李长安稍稍俯身,见得长篙一撑,摆开碧波,小船儿便轻飘飘滑过了一方桥洞。 此时。 一行男装丽人欢笑而过。 恰有微风拂过,携来阵阵幽香,让人一时恍惚,到底不知是花香弥漫亦或美人留香了? 但经过这么一打岔,刚刚那点儿疑问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随后,李长安坐船把整座小城转悠了一圈,他不得不感慨,这座小城繁华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之前数次穿越的过程中,他也走访过不少的地方。 譬如靠着妖魔短暂兴起的綦县,临近京畿的莒州,背靠千佛寺的郁州。这三者都是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安定之所。 但其繁华之余,难免显出些江河日下的暮气,好比重病将死之人,即便穿上华服、涂上脂粉,也遮盖不了本身的憔悴虚弱,甚至于露出点疥癣烂疮。 潇水却全然不同,整个城市都显露出富足与朝气,而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地方露出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 此情景不免让道士联想起刘老道、王生、大胡子等人口中常常提及,虽不曾目睹但心向往之的…… 百年前的煌煌盛世。 但真若要挑出毛病,大抵是小城太过精致,或者说拥堵逼仄。 一栋栋房舍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不说,道路也显得别样狭小,特别是一些坊间的青石巷道,本就幽深狭窄,再加上两边“淌”下的紫藤“瀑布”,就愈加难以行人了。 若从高处眺望,便能见得一方方湿漉漉的青瓦顶紧密地簇拥着,浮在一片淡紫色的海洋中。 ………… “道长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 某间食肆中,与李长安拼桌的中年员外笑吟吟问道。 道士点点头。 “今日初访贵地。”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同坐的员外给道士解释道,“咱潇水城就是一座大酒坊,酿出的酒是远近驰名、畅销南北。” “早些年也颇为齐整宽敞,但随着酒业渐渐兴盛,蜂拥而来的酒户也渐增多,咱潇水又只有这么大点儿地方,只得大房拆了建小房,街道占了作商铺,慢慢也就人多地少了。” “但道长也别嫌人多杂乱,您正巧是赶了歇工的时节,等到酒神窖里这批酒腾出去,城中重新开工。介时,非但街上少人,你还能闻到满城酒香。” “若是个不能饮酒的,怕是进了城,闻着味儿就得先醉他个一天一夜咧!” 道士听了颇有兴致。 “那岂不是人间盛景?” “对。” 员外大笑,举杯致意。 “人间盛景!” 两人一边搭着茬,一边叫来跑堂的点菜。 这员外矜持,只点了些精致小菜。道士在荒山野林跋涉了许多时日,嘴巴早淡出了个鸟来,到了这繁华地界,哪里会忍耐,当即就点了一桌子酒肉,惹得那小二频频瞩目。 末了,更是犹犹豫豫问道: “敢问道长,您一个人点这么多,不留点肚子么?” 嘿!这可稀了,古今中外还第一次听说有饭店嫌客人点菜点得多的。 瞧得道士目光玩味儿,小二连忙解释道: “非是小人多事,只是怕道长吃饱了,等到我家上招牌菜时,你就吃不下了。” “招牌菜?” 李长安是记得,他让艄公推荐食肆酒楼时,那老艄公特意推荐了这一家的招牌菜,只是问道具体是什么,却又笑而不语。 等到他到了这食肆,才发现里头挤满了人,都是在等这一道招牌菜的。若非如此,员外也不会特意与他拼桌。 李长安本不想费这事儿,但此番小二提起,又念及到了地方,却又不尝一下招牌,未免太过无趣。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家的招牌菜是荤的还是素的?” 小二眼神飘忽了片刻,嘿嘿笑了两声。 “荤,荤得很!” “分量足么?” 小二又咽了口口水,重重说道: “太足了。”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那成。” 一摆手。 “把焖羊蹄给我撤了。” “好嘞。” 小二得了准话,转去后厨,不多时,便把酒菜上了桌。 那员外似乎是个慕道之人,逮着李长安问东问西,道士只得一边挑些闻异事应付着,一边慢悠悠享用吃食。 然而。 等到一桌酒肉吃了个七七八八,食肆里的招牌菜没见着影子,外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闹出了动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章 惊醒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食肆坐落在一处兴旺的集市中。 各个肉铺、裁缝铺、鱼档、典当铺、果脯铺子、布庄、胭脂铺子……坐地买卖的吆喝声,伴着行人的喧闹声、讨价还价声,可谓沸反盈天。 但闹出动静的可不是他们,而是一个挑着笼屉沿街叫卖蒸饼的小贩。 他刚进市集,还没开张,不知怎么的,被一个乞丐给缠住了,死活要讨一个蒸饼。小贩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乞丐撵也撵不走,骂也骂不跑,就是纠缠不休耽搁他做不了生意,一怒之下,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教乞丐的脸上开个五彩铺子。 可扬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就听着旁边有人喝止。 “且慢动手。” 围观的人群里,钻出个道人。 这道士年纪不大,一张圆脸上似笑非笑,背着手慢悠悠踱进场中,开口就冲小贩怪罪。 “你这人好生蛮横,不给就不给,何必打人?” 小贩气呼呼辩解道:“这无赖纠缠不休,可不是讨打?!” “何必如此吝啬?” 圆脸道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两担笼屉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你这小道士好不晓事。” 小贩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指着道人鼻子骂道。 “我笼屉里的蒸饼再多,哪个不是我起早贪黑一个个蒸出来的?你看他手脚俱全,即便讨得再少,哪个又是他亲手挣出来的?” 小贩气势汹汹,圆脸道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把眉毛一高一低,作出个嗤笑的样子,忽然开口问道。 “你这炊饼作价几何?” 小贩一愣,本能就回应:“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道人听罢,笑呵呵取下肩上的褡裢,数了三枚铜钱过去,要过了一个炊饼,放在了褡裢里,又把褡裢口子递到乞丐面前。 “喏,请你吃饼。” 这乞丐想必是饿极了,匆匆道了声谢,便将手伸进褡裢里掏出了蒸饼,两三口就咽下了肚皮。 可这不吃还好,一吃,这肚皮就“咕噜噜”叫唤起来。 若是个要脸皮的,大抵就羞愧退下了,可这乞丐倒是“敞亮”,一事不烦二主,眼巴巴地又看向了圆脸道人。 这下子,围观的人一阵哗然,那小贩更是抱着胳膊挖苦道。 “小道士你可瞧见了,这些个没脸皮的饭桶哪里喂得饱?” 圆脸道人居然也不恼火,反倒哈哈一笑,把褡裢口子张开。 “你尽管拿!里面还有,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这话可听得人大为诧异了。 圆脸道人的褡裢不大,装些银钱、文还算凑合,但蒸饼塞一两个就鼓囊囊的装不下了,可道人却放下豪言,说是尽管拿? 但接下来,却是让人大跌眼镜。 但见那乞丐左手从褡裢里掏出个蒸饼,刚两三口吃完,右手又拿着饼子塞进嘴里……一番左右开弓七八次,次次手上不落空。 乞丐饿了八辈子的吃相和食量按下不说,单是圆脸道人凭空造蒸饼的手段,便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唬得小贩目瞪口呆。 “搬运术。” 食肆里。 李长安同桌的员外面带不屑。 “小道尔。” 可旁边李长安瞧得分明,他眼睛里分明带着羡慕。 道士于是笑了笑,只看热闹,不置与否。 旁人的反应按下不提,单说这圆脸道人兴许是年轻了些,听着周围的惊呼,甚至于“活神仙”一类的词儿,一时间竟然有些熏熏然。 可渐渐的,他忽的发现周围人的神色从惊讶变得有些惊恐。 方自疑惑。 “道长。” 耳后响起个含混的声音,侧目看去,只见乞丐咽下嘴里的饼子,双手扒拉着褡裢,定定望着他。 “蒸饼没了。” 圆脸道人楞了半响,瞧了瞧乞丐,又看了看自个儿扁下去的褡裢。 一双眼睛瞪得跟脸盘一般圆。 “天杀的。” 他脱口而出。 “你饭桶成精啊?!” 他抹了把冷汗就要溜之大吉,可乞丐却认准了他,纠缠着他还要蒸饼。一时间,竟是拉扯不开。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促狭的。 “你这褡裢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这话勾得场中一阵哄堂大笑,笑得道人面红耳赤,可乞丐却死死拽着他,不给蒸饼就不放手。 此时。 人堆里突然炸起一声爆喝。 “贼道人!” 但见那暴脾气的小贩一脚踢翻笼屉,里头本该装得满满的蒸饼全然不见了踪迹。他操起扁担就冲进场中。 “敢用妖术偷某家的蒸饼,找打!” 圆脸道人抱头鼠窜,可惜被蒙了心眼的乞丐纠缠着,脱身不能,连挨了好几下,大声叫唤着。 “别打!别打!” “道术的事情如何算偷?” “赶紧停手!” “你说的大的四文、小的三文,你且看另一笼,大的都在哩!” “哎哟!” ………… 李长安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热闹倒是看了个饱。 可那招牌菜却死活上不上来。 等了一阵。 那小二居然在大堂里通知说,那招牌菜鸽了,诸位明儿再来吧! 但更葩的是,堂子里的诸位食客遗憾倒比愤怒更多些,还相约着下次再来,看得李长安莫名其妙。 但天色将暮,道士也懒得计较。 只叫来小二,打包了些酒肉,就近寻了家邸店投宿去了。 说来也巧,这家邸店就在城东,店家也整好姓俞。 跟许多人家一样,丈夫看来忠厚,妻子透着精明,两口子膝下无有子女,只照顾着一个本家的小侄女。 李长安投宿后,男主人安排了一间厢房,洒扫一遍,换上被褥,添上灯油。 临出门,告罪道: “道长见谅。” “这几日有位客人忽的食量大增,把小店的存货都吃尽了,采买不及,恐怕明日早膳要晚上一些。” “无妨。” 道士一摆手。 “正好去对面食肆,他家还欠我一道招牌菜咧。” 店家咧嘴笑了笑,迟疑了一阵,小声说道: “道长今天才到潇水,恐怕不大清楚。” “近来风闻有贼人夜闯门户杀人夺财,晚上切记紧锁门户,小心谨慎为妙啊!” 道士点点头。 他是记得今天入城门时,黄榜下簇拥着许多人,说是招募义士悬赏贼人。 “我自晓得。” 说完,店家正要告退,却被李长安开口叫住。 “店家,你可认得一个叫严松的老人?” 严松?老人? 店家摇了摇头。 “不认得。” 只是辞别离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摇头失笑,唤了一声。 “阿梅?” “哎。” 拐角脆生生钻出个小丫头。 “你去给那大驴添一把草料。” ………… 室内一灯如豆。 李长安掩上黄壳,挠了挠脑袋,颇有些无可奈何。 往常几次都有明确的目标,他只需要循着黄壳的指引,找到妖魔,想办法弄死就成。 可这次倒好,直接给了一座城市,这教他如何下手?难不成把整座城市都给拆啦? 那这什么个通幽、剑术、驱神、御风可都不好使了,得开个空间门,去现世拉一队挖掘机才靠谱。 他今儿坐船在城里晃了一圈,拼命要找出些异常来。 可除却“繁荣昌盛、安居乐业”八个字儿,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真要挑出什么疑点,大抵也只有“干净”两个字儿。 这个“干净”,不光指街面干净整洁,或是居民的精神面貌,更是指妖魔鬼怪。 常言道:荒野多妖精,聚邑多鬼怪。 说的是,荒郊野岭人迹罕至,天地灵气充裕,常有妖类化形或精类诞生;而城市之中,人欲繁杂,憎恨、嫉妒、贪婪、傲慢种种恶念横生,多有鬼怪借此滋长。 可道士今天开着“冲龙玉”一圈闻下来,半点儿妖魔鬼怪的气味儿都没闻到,实在是干净得古怪。 但是转念一想,“干净”又有什么怪?莫不是自己污浊里呆久了,反把正常当异常? 左右没有头绪。 李长安干脆往床上一躺。 管他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睡觉! ………… 有血腥气。 黑暗里,李长安突然睁开双目。 眸光如电,激得榻上剑匣嗡然作响,但道士虚虚一按,便乖巧沉寂下去。 他又拿起剑,下了床,掌起灯,推开门。 门外,狭小的中庭月色微明,不知何时泛起的雾气浅浅的“铺”了一地,在月光下,显出砂砾般的质感。 夜风拂过,满池“白沙”流淌起来,缓缓倾泻入对面那扇虚掩的房门。 而那淡淡的血腥味儿便从门隙中逸出。 …… “嘎吱。” 门轴的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刺耳。 李长安推开门。 惨淡的月光混着雾气一并涌入房中。 房中看来一切正常,并无打斗厮杀的痕迹,只有一个男人仰躺在床榻上,瞪着双眼,无声无息,对李长安的不请自来,没有丝毫反应。 李长安认识这人。 正是这个房间的住客,先前道士也与他攀谈过几句,说是姓钱名大志,但又自嘲平素并无大志,只求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妻妾成群。他此番来潇水,是为了贩酒,但来早了,今年这批新酒还未出窖,只得在邸店暂住。 没成想,不算大志的大志没实现……李长安目光转下去,落在他胸膛茶盏大小的殷红上,默不作声上前去为他抚上双眼……便悄无声息死在了这雾夜中。 说了声“得罪”,李长安检查起钱大志身上的伤口。 高手! 稍作检查,李长安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死者的致命伤正在左胸,伤口又窄又细,故此身亡许久,伤口浸出的血才堪堪在里衣上,渲染出茶盏大小的印记,逸出的血腥味儿为对面房间的李长安所惊觉。 但又足够深,可以穿透衣服、皮肉直没心脏。 再看屋中器具,以及床榻上掀在一旁的被子。 可以想象出,在夜半人静时分,凶手悄无声息潜入房中,掀开了死者身上被子,在其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睁开双眼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时,用一种轻薄而窄细的利器,一击刺穿衣裳与皮肉,再穿过肋骨间的空隙,最终贯入死者心脏。 干净、利落、狠辣,一击毙命! 最后悄无声息抽身而退,离开前,还不忘从容掩上门扉。 …… 李长安的神情一时有些凝重,不止是因为凶手手段高明,更是因为…… 抵近之后,他从钱大志的尸体上,闻到了一股极其轻微的妖气。 而此时。 夜里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与呼喝声。 不多时。 虚虚掩上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对明火执仗的差役闯了进来。 李长安瞧了瞧床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自个儿手上沾染的血污。 “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们信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章 凶案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小小的客房刹时间又挤进五个差役。 房间如此拥堵,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都无需挥刀。 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尖子都快戳进李长安的眼珠子里。 场中人物,都在彼此眼中无所遁形。 所以,双方照面的一刹那,他们就窥见了床上的尸体以及道士满手的血腥。而李长安也察觉了他们眼中的惊愕与脚下的迟疑。 一时之间。 尽管屋外的脚步声、呼呵声沸反盈天,屋内却反倒凝滞起来。 可这短暂的相持须臾即被打破。 “拿下!” 后脚闯入的年轻捕快厉声大呵。 …… 按照道理来讲,在外被不知多少人马围堵,在内理不清的局面中,放下武器,理智配合,争取解除误会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李长安也在这世道厮混了许久。 深切的知晓一点,那便是永远不要对官僚,特别是底层小吏的操守有任何期待。 所以束手就擒? 呵。 还是以刀剑来说话吧! …… 发声的年轻捕快来得最晚,冲在最前,挨打自然也最早。 刚刚往前跨出一步,刀子都没抬起,道士手里的连鞘长剑好似条惊起的蛇,倏忽弹起,瞬间重重撞在嘴巴上。 “咔”的一声。 血水裹着颗大牙飙飞出去。 那捕快一声不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歪牙咧嘴,两眼翻白,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就是苦了跟着他冲上来的差役们。 眼睁睁瞧见领头的被一招放翻,刚来得及发出了几声惊呼,就瞧着剑鞘化作雨点披头打下,惊呼顿时变作了痛呼。 一顿“噼里啪啦”,便哀嚎着躺了一地。 虽然些许衙役不足挂齿,但听着屋外涌动的脚步声,是非之地实在不便九留。 道士正要越窗而逃,可推开窗户,却瞧见外边长街之上守着一队甲士,刚一照面,便“哗啦啦”竖起一丛擘张弩。 李长安头皮发麻,赶紧又缩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差役们的后续人手终于赶到,只是瞧见门内一地呻吟的同僚,来势汹汹的脚步顿时一缓,再被那道人拿凛冽的眸光一逼,干脆就团在了门外,竟是谁也不敢先上一步落个出头鸟,只管面面相觑了。 李长安见状,手里把长剑出鞘,眼珠子却止不住打量周遭,寻思着是该破开屋顶跑路,还是干脆撞开墙壁闪人。 “让开!” 这时,外头衙役队伍里一阵骚乱,不一阵,一个头戴软幞的中年衙役拨开人群,第一眼瞧见李长安便是目光一凝,第二眼看见满地乱滚的同僚就是脸上一黑,最后,目光挪到钱大志的尸身上,他举起了手。 道士握紧长剑,耳边却听得。 “停手!” ………… “这么说来,邢捕头确信贫道是无辜的了?” 在俞家邸店,李长安还以为会有一场麻烦,却没想邢捕头——也就是中年衙役却下令停手,直言李长安不是犯人,只让他到府衙作个证人录个口供。 虽然也担心对方是要诓骗于他,让他去到开阔处,布下罗,以弓弩攒射。但一是考虑到,潇水此行还没有头绪,不知道要在本地困顿多久,若是恶了官府,难免行动不便。二来,确实也没太把这帮差役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在取回符咒与飞剑之后。 于是道士顺坡下驴,应承去府衙一行。 当时还想着,打了人家的人,到了人家的地盘,难免会有刁难。 没成想,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对方却爽快地放了人。 那姓邢的捕头还要将自己礼送出门。 可这真是了! 在这方世界,李长安见过许多官吏,剑下更斩过不少。俗话说官如虎、吏似狼,都是敲骨吸髓、盘剥生民的主。 似这邢捕头这般,至少看起来讲道理的,实在少见。 眼下在衙门的廊道里。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官府却是灯火通明,一个个差役吏员匆匆来去。 李长安不由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自然。” 邢捕头点了点头,抬手向前一引。 “道长尽可放心出我府衙大门。” 他说得轻松,但身后相随的几名衙役却紧张得很,特别是个腮帮子肿得老大的,目光里又是戒备又是蠢蠢欲动。 “为何如此笃定?” 道士疑惑问道。 “照理说,停留在凶杀现场,双手上还留血迹的贫道,不是最大的嫌疑人么?” “道长不是凶手。” “捕头莫不是知晓真凶是谁?” “不。” 邢捕头笑道。 “因为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李长安饶有兴致,但邢捕头接下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道长晓得今日悬张的黄榜么?” “知道。” “实不相瞒,从前段时间起,便有一名凶徒在城内接连犯下大案,无一例外,死者都是一剑穿心而亡。张贴黄榜,便是为了招募义士,缉拿此僚!” 说着,捕头便半截停下,只是笑而不语。 这模样分明是告诉李长安,个中详情是官府机密,不得泄露。要想知道,简单,揭下黄榜,加入此案即可。 道长稍作考虑。 一来,潇水此行本来全无头绪,但今晚,他在钱大志的尸身上分明嗅到了一丝妖气,这是目前仅有的一点可能的线索。 再者,好不容易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遇到这么个安定繁华之所,却突兀冒出个凶徒作恶,好比一块白布点上墨迹,一锅鲜汤入了鲱鱼罐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拱手道: “义不容辞。” ………… 捕头没急着为道士解释前因后果,只是将他引进府衙中一间厅堂。 刚进门。 场中六双眼睛齐涮涮投了过来。 据邢捕头先前的介绍,这些人就是今日募得的“义士”。 李长安稍作打量,只觉得潇水人是不是安逸惯了,磨去了血勇,这几个“挺身而出”的义士都是些什么人啊? 两个没正形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汉子,上衣松垮,露出两条刺满纹身的臂膀,像是两个市井泼皮。 角落里一个剑客,抱着剑斜依在房柱上。看来颇有逼格,可惜姿态松弛,目光涣散,相较于臂展,剑身显得过长,一眼就瞧出是个水货。 那个四平八稳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的大汉,虽然膘肥体壮,一脸横肉加上钢针一样的短须,很有几分猛张飞的意思。可道士离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羊膻和陈年油脂的味儿道。再加上腰间那把屠宰刀,这位“张飞”还没下海响应汉室号召吧? 左手处那个游侠儿倒有几分意思。道士一进门,他就下意识握住短刀,侧身弓起腰杆,是个惯于厮杀的老手。只不过,他身上的武器为何如此累赘?靴子上插着把匕首,腰后悬着柄短刃,两侧各配着长短参差两柄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把长刀。这厮是刀贩子么? 最后一个,是个年轻的道人…… 咦? 这道人眼熟。 不就是白天玩弄戏法,偷人家蒸饼的圆脸道人么?瞧着模样,是被扭送官府后,准备戴罪立功吧。 这会儿打量的功夫,邢捕头一行也跟了进来。 他先是招呼着各自落座,为在场的人彼此间作了个简单介绍。 两个泼皮,一个叫张通,一个叫张少楠,却是两兄弟;水货剑客叫徐展;“张飞”还真是个杀羊的,叫郑通;卖刀的游侠儿名字是张易;圆脸道人则叫冯翀。 随后,邢捕头又客套了几句,便说起了正事。 “各位都是揭下黄榜,愿意帮助衙门追捕凶徒的义士,但有几位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还容邢某细细道来。” “案子始于今年二月上旬,城北裁缝铺的掌柜杨平被刺死于家中,死因在胸膛,被人一剑穿心。” “仅仅五天之后,城西酒坊雇工王小六,在夜里,悄无声息死在酒坊的大通铺上面,旁边还睡着与他一同做工的五个同乡,死因同样是一剑穿心。” “又在七天之后,本县县丞庞大人的长子也被发现死于宅邸,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凶器,同样的一剑穿心!” “从此之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每至雾雨之夜,那凶徒总会出没作案。时至今日,不分老幼,不辨贵贱,陆续已有十数人被害身亡。” “直到六天之前,我们终于找到了案犯新一轮的刺杀目标,县衙中尽起巡检司人马与两班皂吏,捕下罗,可惜贼人手段厉害,再加之雾气浓重,依旧被其得逞,杀人后逃脱出去。” “而又在今天……” “你们又摸到了凶犯的尾巴。” 冯道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邢捕头的话,又冲着场中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布置人手要堵截凶犯,可惜依旧被其得逞,只在凶案现场,发现了这位道友吧。” 他把眉毛弄了个一高一低,斜眼笑指李长安。 顿时,几道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道士身上。李长安不慌不忙,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冯道人见状,“啧”了一声,又话锋一转。 “不过这位李道友堂而皇之出现在此处,想必已经排除了嫌疑。捕头如此笃定,想来多少知道真凶身份了吧。” 话声刚落,满堂的眼珠子又哗啦啦滚到了邢捕头脸上。 捕头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具体身份不知,但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场中一时间面面相觑,而邢捕头已然继续说道: “剑术高超。” 他顿了顿。 “身怀异术。” “听来倒也棘手。” 冯道人若有所思,抬眼又问道: “既然连续两次出兵围堵,想必也有找到其踪迹的法子了吧?” 此话一出,那张少楠就眼前一亮,急不可耐吼道: “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能有什么大能耐?捕头只管把她行踪告诉某家,保管明日就与你捉来!” 其余几人虽没出声应和,但观其神态,也都是这个态度。 但捕头却摇起了头。 “凶徒行踪不过是偶然得之。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冯道人听了,呵呵一笑,把双手拢在胸前。 “不知是如何的‘偶然’法?” “府中机密,不可外泄。” 这话出了,场中顿时哗然,那郑屠子俨然是个暴躁脾气。 “这也不可,那也不成?” 他拍案而起。 “叫我等如何捉凶?!” 众人之间一时纷纷,那泼皮兄弟更是鼓噪着要散伙不干,邢捕头却不急不慢伸出了一根手指。 “纹银百两。” 场中纷乱顿时一滞,刚刚还在发飙的郑通呆呆问了声: “什么?” 捕头笑吟吟回到:“县尊有令,能拿下凶犯者,赏银百两,其余人等,依据功劳,各有赏赐。” 他后面半句算是白说了,所有人都被“纹银百两”勾得心神激动。李长安对这方世界的银钱没有太大的观念,但他却晓得,昨天一桌子酒肉,拢共也没花上一两银子。 这不。 张家兄弟已然摩拳擦掌,游侠儿目光迷离,水货剑客手足无措,郑屠子气喘如牛,便连那冯道人都在小声嘀咕。 李长安仔细一听。 “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原来是《清净经》。 邢捕头瞧着堂下各人反应,捋着胡子很是满意,赶紧再接再厉,拍了拍手掌。 便见得大门外进来四个差役,抬进了张长桌,在大堂正中放下。 掀开上面的白布,却是钱大志的尸体。 邢捕头又招呼众人围上来,要讲解案情。本来散漫的“义士”们,刚刚才闻到了“肉味儿”,眼下哪里会反对,乖觉地聚拢,听老邢指点尸体上的伤口。 个个努力开动脑筋,争相寻求线索。 这当头,李长安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咦? 尸体上的妖气消失了。 ………… 诸人散去,衙门又冷清下去。 一老一少两个捕快坐在房檐下,扯散公服,脱下靴子,敲打起酸麻的腰背。 邢捕头瞧了眼自家后生肿得亮晶晶的脸。 “子瑜,你的伤?” “阿舅莫担心。” 年轻捕快含混地说了一句,而后“呸”的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 摆摆手。 “无妨,就是得去换颗牙。” “你这莽撞性子真要改一改。” 邢捕头叹了口气,语带责怪。 “明知那道人八成不是凶手,为何还要和他动手?”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 “我当时没多想,就是脑子一嗡,自个儿就冲上去了。” 肿成猪头的脸让他笑起来分外憨厚。 “兴许是魔楞了吧。” “你知道是魔楞了就好!” 邢捕头翻了个白眼,却又凑过来,嘀咕着说道: “你这几天就别回家了,免得让你阿妈,我那小妹瞧见,又来寻我撕扯。” 年轻捕快嘿嘿点头,只是末了,又面带迟疑。 “阿舅。” “啥?” “你说那几人能济事么?” 年轻捕快掰开手指一个个数起来。 “那张家兄弟就是两个泼皮无赖,郑通只是屠夫,姓冯的道人是个骗子,徐展是个软脚虾,张易好似个刀贩子,那李玄霄……呃。” 他咂巴咂巴嘴,决定略过不谈。 “一帮子市井无赖如何能捉住凶手?” 邢捕头却呵呵一笑,撸了把胡子,一副“你小子还嫩”的神态,施施然指点人物: “张家兄弟虽是泼皮,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们查不到的东西,兴许他们能查到;那冯道人虽是骗子,但好歹有一两手异术,指不定有效。至于其他几个……” 他瞧了瞧周遭,小声说道。 “前段时间,你又不是没瞧见。” “姜巡检为了讨好县尊,点尽兵马去围堵那凶徒,还不是让人从容脱身,连带着伤了不少人。哪里是逃脱,分明是杀散!现在那老龟蛋还在家里装死咧,这次自己没来不说,还只派了一队弩手应付了事。” “为何?还不是因为那凶徒厉害!” 邢捕头咧开嘴,看起来老实的脸上满满都是精明。 “若是再撞上,与其让弟兄们有个闪失,还不如让这几个‘义士’上前先顶顶?” “哦。” 年轻捕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只是没一会儿。 “阿舅?” “有屁快放。” 他“嘿嘿”靠近来,小声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凶徒的行踪的?” “屁!” “要是我知道,我早于县尊邀功去了!那可是百两纹银!” 说着,斜了自家侄儿一眼。 “你也别起什么心思。别看钱多,只怕是有命赚没命花。” 他起身伸了伸腰杆。 “我呀只盼着那凶手犯下这一桩,能安分个几天。”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让老夫睡几天好觉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章 饥饿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世上的人家,富各有各的富法,穷却大抵是一个样子。 譬如家徒四壁。 譬如食不果腹。 譬如人家的媳妇儿生产后,喝的是鸡汤,吃的是鸡子,你家就只能熬一碗稀粥了事。 千恩万谢送走了产婆。 王婆喜滋滋抱着刚出生的孙儿,坐在廊下,像是抱着个稀世珍宝。 瞧这皱巴巴的小脸,多像她那死去的老头;瞧这小鼻子、小眼儿,多像她那外出未归的儿子。 “祖宗保佑。” “有后啦!有后啦!” 她脸上的欢喜简直抑制不住。 “从水镜真人那里求来的‘求子符’真真管用。” “等明日老母鸡下了蛋,家里的鸡子就有十枚了,整好去集市换了铜钱,再去上柱香还个愿哩。” 她如此寻思,满怀着欢欣雀跃。 然而。 这点欢喜转眼就被打扰了。 “婆婆。” 旁边的茅舍里,刚刚生产完的儿媳呼唤着,声音怯生生的。 王婆一张老脸立马绷了起来,不耐烦道。 “作甚?” “我饿咧。” “不是才吃了碗粥么?” “饿得烧心哩。” 要是搁往常,儿媳这般“不懂事”,她老早就一顿打骂过去了。 可今天,看在儿媳刚生完孩子的份上,她还是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刮了刮锅底,盛了半碗粥端进了房里。 可是,没一阵。 “婆婆。” “又作甚?” “还饿。” “粥已经没了。” “饿得要命咧。” 王婆气得破口大骂,可瞧在自己乖孙儿的面子上,她还是掏出了昨天吃剩的半个饼子。 她心想:这次总能堵住嘴了吧?! 然而。 “婆婆,还是饿……” “没了!没了!粥吃完了,饼子也吃完了。” 这一次,无论儿媳怎么喊饿,怎么哀求,王婆就是咬定牙关不松口。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贱婢分明是仗着生了孩子,要贪嘴咧! 果不其然。 没过一阵,房子里就没了喊饿的声音。只是,怀里的娃儿却哇哇大叫,喊起了“饿”来。 王婆赶紧把孩子抱去吃奶。 但是刚推门进去,就诧异地发现,自家瘦小的儿媳正趴伏在撑墙的原木上,也不晓得在做什么,只是发出了“嘎吱嘎吱”,好似老鼠磨牙的声响。 兴许是听到了孩子的啼哭。 儿媳慢吞吞转过脸来,咧开嘴,露出木头上没了树皮光秃秃一块,以及一嘴殷红的牙齿。 此情此景。 王婆却是啐了一口。 “你这瘟丧,吓唬谁呢?!” 她三两步就跨了过去,把孩子小心递到儿媳怀里。 “我孙儿饿了,赶紧喂奶。” 儿媳低眉顺眼应了一声,用舌头舔去牙上的血,混着口水吞回肚子,这才撩开衣襟,露出只干瘪的乳房。 娃儿顿时停止了哭闹,本能地摸索上去,吮吸起来。 王婆满意地点点头,再嘱咐了儿媳几句,便自顾自忙碌去了。 于是乎。 房中就只剩下这个饿得发慌的母亲,和小口吮吸母乳的婴孩。 渐渐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孩子。 这就是我的娃? 看起来是多么柔软,又多么稚嫩啊。 小巧的脚趾头像是刚剥出来的蚕豆。 短短的手脚好似脆生生的莲藕。 圆鼓鼓的小肚皮像是刚蒸好的米糕。 水盈盈的眼睛好似去了壳的荔枝。 “咕隆。” 她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 日落月升。 王婆迷迷糊糊半夜起解。 刚出了房门,冷不丁的,眼角便窥见一席红色在墙头一闪而没。 她大吃一惊,忙不迭扭头看去。 可哪儿有什么红影?只有一方黄晕晕毛刺刺的勾月悬在墙头而已。 她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可经过这么一打岔,睡意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 她才发现夜里不知何时泛起了雾,淤积在院子里,如烟似水。 王婆没在意,只管踩进来,深一脚浅一脚,淌着雾气往茅厕过去。 也在此时。 “嘎吱、嘎吱。” “这死材!又在作怪!” 她立刻认为是儿媳故态萌发,又在啃吃树皮,可一转眼,却瞧见儿媳的房间门半掩着。 夜风吹进来,摇着房门。 “嘎吱、嘎吱。” 这声音终于换起了她的记忆,想起了那个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恐怖传说。 糟糕! 孙子还在里面咧! 稍后。 一声哭嚎惊散雾夜。 …………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吾斗杀琅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后得之。” 游侠儿横刀于前,霜刃如雪,秋光冽冽。 诚然是柄好刀! 而此时此刻。 淡漠的人,锋锐的刀,无需再过多言,便自有股肃杀之气。 当然。 前提是这地方不是人声鼎沸的市集。 观众们投来的目光不是像在看猴戏。 对面的人也不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嘴里下一句更不该是: “只卖五两银。” 这话一出,好似一场相声讲到了精彩处,抖开包袱惹得周围人哄笑不已。 若不是顾忌到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恐怕一些难听的话就得不阴不阳地钻出来。 人堆里,一个老夫子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冲游侠儿说道: “你这后生好是糊涂。” “一小丫头哪儿来5两银子买你的东西?” “再说这清平世道,谁会花这大价钱,只为弄个没用处的铁疙瘩,放在家里当摆设?” 笑够了的围观者们纷纷应和。 但人群中央的两个却全然充耳不闻。 小丫头只管眼巴巴瞧着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游侠儿只管冷淡淡等着小丫头掏出一笔压根掏不出来的银子。 直到邸店的老板儿闻讯赶到,揪住小丫头的耳朵就回了店里,临走还不忘吐上口唾沫。 这理所当然地又引得围观群众一时欢喜。 游侠儿却只微微摇了摇头。 “不识货。” 说着,自顾自收刀归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两层阁楼,也是城中最有名的食肆,有个古怪的名堂,叫做“狸儿楼”。 ………… 没了热闹,人群散去,只留下个短发的道人。 这道人自然是李长安,而那游侠儿不是别人,正是衙门里照过面的“义士”之一——游侠儿张易。 李长安今天起了个大早,拜了祖师,做了早课,祭了剑胚与雷神,便又去城中四下探查起来。 等到挨近中午,仍是一无所获。 正回邸店吃饭,就在大门口瞧见这么又正经又滑稽的一出。 说实话,道士方才在人群中看得分明。 张易的刀用料讲究、锻工精良,是把好兵器,五两银子真算是贱卖了。 只不晓得为何挑了这么个地方,挑了这么个买家,结果演了这样一出滑稽戏。 不过也巧。 道士正想找他们几个,叫唤一下线索。 …… 片刻之后。 狸儿楼中。 李长安与张易相对而坐,隔着一桌子丰盛酒菜。 菜是张易点的,钱却是李长安付的。 先前,道士上前邀游侠儿吃酒,还担心对方为了面子拒绝,谁知他当场就一口答应下来。 进了食肆。 更只是抛下一句:欠你一次。 便毫不客气点下了一桌子的酒菜。 眼下,正甩开膀子胡吃海塞。 说来这人也有些意思,纵使吃相宛如饿死鬼投胎,脸上还维持着那副冷淡的“高手脸”。 反观道士就拍马难及了。 三两杯黄汤下肚。 即便是身醉心不醉,也是歪歪散散没了正形。 人在闹市,捏着酒杯,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忽然。 道士冷不丁发现周围安静了下来,便连同桌的游侠儿也停下了动作,理了理胡须,正襟危坐眼巴巴瞧向了食肆深处。 再往四周一看,食客们莫不如此。就是邻桌那个先前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也喷吐着酒气瞪大了眼睛。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就听得游侠儿压抑着激动,小声说着: “来了!” “什么?” 道士没等到回答,只瞧见店小二站在大堂上,把手拢在嘴边,声音像是唱大戏,低回婉转。 他朝楼上唤道: “三娘子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八章 三娘子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催什么?奴家这不就来了么?” 人未至声先闻。 在一众食客屏气凝神眼巴巴地期待下,阁楼上传来一串笑声。这笑声并不清脆,反倒带着些沙哑,可其中莫名有种慵懒的味道,像是拿着狗尾草在颈边轻挠,勾得人心痒难耐。 俄尔,木质的楼梯轻响。 阁楼下来一个美人儿。 这从古至今,美人各有各的美法,各有各的千秋。 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妖而艳艳,灼灼其华;有仙姿玉骨,遗世独立;有婀娜温婉,楚楚动人;有娇俏明媚,亭亭玉立;有甜甜糯糯,腻而不厌;有优雅端庄,富贵大气…… 而这位大抵是这个时代男人们的心头好。 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眉眼间,一颦一笑都含着光景。 圆润柔和的脸庞好似银月盘,散着动人的辉光,才露面,便照得整个大堂都明媚了几分,照得满堂食客为之倾倒沉醉。 她的妆容不浓,衣饰也不繁杂。 只是恰到好处。 如云青丝稍显松垮地盘着,斜斜地插着一支金步摇。身上只穿着套素色短衫与罗裙,一条明黄的绸带盘在腰间,束着丰腴婀娜的身子,就如同系着一波春水,每一步,都荡漾着潋滟春光。 三娘子款款而下。 顿时间。 “三娘子今儿又美艳了几分。” “你看,这是我为你特意打的簪子。” “老夫朝思暮想,可又瞧着你一眼啦。” …… 大堂中,食客们争相冒头。 灼热的目光伴着殷切的问候,雨点般扑打过来。 她却斜依在柜台上,意态懒散,好似个团着身子打哈欠的猫儿,又像朵春眠未醒的海棠花。 笑语盈盈,一一应付,仍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不消片刻。 打发了这些热情的“粉丝”。 三娘子微微撤步,盈盈行了一礼。 “奴家一时贪睡,倒让诸位客人久候了。” 说着,拍了拍手。 候命多时的厨工们,立即行动起来,陆续搬来长桌、红绸布、案板、清水盆、瓷碟,以及一桶活蹦乱跳的鲜鱼。 最后,则是一个婢子捧上一盆冰块,三娘子从中取出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柄三指宽、尺许长的轻薄小刀。 这是要斫鲙?(切生鱼片) 李长安恍然。 原来这家狸儿楼的招牌菜就是这个。 而接下来。 但见三娘子挽起袖子,露出皓臂、素手、芊指,在清水中濯洗一番。 而后利落地捞起一尾鲤鱼搁在案板上,抄着冒着寒气的脍刀。 深吸一口气,而后运刀如飞。 去鳞、破膛、挑腥线,然后剔骨、片刀,素手翻转之间,片片切得极薄的鱼脍便如蝉翼、蝴蝶般纷纷飘落于盘中。 精巧绝伦,赏心悦目。 旁边那个酒鬼更是摇头晃脑道:“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真大!真白!” 大?白? 这位三娘子刀工极佳,片出的鱼脍轻薄如纱,呈半透明的色泽。如何能用大和白来形容……李长安的目光离开案板,顺着腰身往上一瞥…… 哦。 诚然如是。 道士摇头失笑,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 这时候。 小二拿了个装着细木筹的竹筒上来兜卖。 道士怪。 “这是怎么个说法?” 那小二笑吟吟回道: “五两银子一根木筹一份鱼脍。” “五两?” 饶是道士对物价不敏感,但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一份菜,未免也太贵了些。 小二哥呵呵一笑,把竹筒往怀里一揣,不慌不忙解释道: “道长有所不知,不说我家主人切脍的手艺在左近地方是独一份儿。就是所用的鱼,也是精心用酒糟以独门法子养出来的,别的地界可吃不到。再说了……” 小二挑了挑眉头,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我家这鱼脍可是三娘子亲手为客人奉上的。” 原来如此。 李长安恍然。 原来五两银子买的不是美食,而是美色。 不过,道士仍是不打算花钱。 美人是极好看的,美人做出的美食想必也是极好吃的。 但美则美矣,这生鱼肉里头的虫卵可半点不会少。 李长安可不想此行结束后,带一肚子血吸虫回去。 他正要打发小二去别桌。 这时候,不晓得哪扇窗没关好,溜进来一缕清风,拂过三娘子的案台。一片刚切出的鱼脍便轻飘飘飞了起来,可还没逃远,就被她眼疾手快捻住,搁在了唇边,舌尖儿一卷,就轻轻巧巧落入了口中。 “呼哧。” 食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些怪的喘息。 有些更不堪的,悄悄弓起了腰。 李长安呵呵直笑,这些古人见识少、眼皮浅,就这点儿风景相较于俺硬盘上马哲文件夹里的学习资料,算得上…… “道长。” 同桌的游侠儿冷不丁开口,打断了道士的胡思乱想。 扭头过去,只见着游侠儿目光炯炯,粗重的鼻息简直要把鼻孔弄个底朝天。 “你这是?” 游侠儿二话不说,“啪”的一下,将一柄佩刀拍在桌上。 “此刀长二尺七……” “停!停!停!” 李长安连忙摆手让他打住,终于晓得这厮卖刀是为了什么呢。 道士招来小二哥买了一份木筹给他,至于自个儿,血吸虫消受不起,只加了一份儿黄酒焖羊蹄了事。 可惜。 张易没等到他的鱼脍,道士也没等到自个儿的羊蹄。 就听得门外熙熙囔囔的街道上一阵喧闹,一个赤着胸膛的肥硕汉子像头野猪在人堆里横冲直撞。李长安眼尖,认得这人是“义士”之一的郑通郑屠子。 心里一寻思,赶忙招呼。 “郑老哥,你这风风火火作什么去?” 郑屠子听了扭头瞧见两人,又急冲冲闯过来,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个什么?!” 他抹了把钢针一样的胡子。 “出事啦!” ………… 凶徒再次杀人。 这次的事发地在郊外临近东城门的一户贫寒人家。 等到李长安、张易、郑通三人赶到时,这家院子外聚拢着一大帮村人,一个老太婆在其中哭骂不止。 而两个早到的差役堵住院门,保护着现场。 三人刚刚上前,就被他俩挥手拦住。 “闲杂人等莫要乱闯!” 道士和游侠儿两个厮杀汉还没开口,郑屠子就嚷嚷着骂了起来。 “好你个张二王大,赊账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这般摆谱拿大。怎生?才出城门就翻脸不认人啦?!” 两个差役顿时苦笑起来。 “二爷也莫要让兄弟两个为难……哎哎哎。” 话没说完,两人就被郑屠子一巴掌推开,招呼着道士俩个进了门去。 ………… 门里是个农家小院,是由三间土胚茅草房围成。 这次的受害者正在东厢。 三人推门进去。 但见一位年可二十许的妇人,依着墙壁僵座在床,半张脸乃至胸前都侵染着大片的血污,双目圆瞪,牙关紧咬,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而在枕边,还卧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婴孩尸体。 “天杀的!” 郑屠子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而张易与李长安已然上前检查起妇人的尸体。 古怪的是,妇人的死因和钱大志一模一样,都是干净利落一剑穿心,可既然如此,尸体上大幅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李长安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婴孩。 相较于其他,这小婴儿的死状更让人愤怒和怜悯。 小小的身躯上散布着许多牙印,半边身子的血肉都被撕咬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柔软的内脏,特别是左臂上,整个手掌都不翼而飞。 郑屠子发了一通脾气,也靠了近来,可一瞧见婴孩的惨状,又是狠狠锤了一下墙壁。 “天杀的娼妇!这般凶残!连刚生下来的孩子都不放过!” “凶手干的?” 李长安却摇摇头。 “这可未必。” 在郑通和张易诧异的目光下,道士登上床榻,捏住妇人尸体两颊,用力打开牙关。 接着。 尸体口中便掉出了半截小小的咀嚼过的手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九章 线索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撬开尸口。 婴孩的残掌落在手中。 嚼烂的皮肉,咬破的筋膜,扯断的骨头,裹着鲜血与口水赤裸裸呈现于眼前。 此情此景,直让张易与郑通面上肌肉乱颤,也让门口处,响起一连串的干呕声。 扭头瞧去。 原是一帮捕快姗姗来迟,好死不死,进门第一眼,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无,就撞见眼前这一幕。 当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东倒西歪。只有带头的那个年轻捕快,李长安依稀记得好像叫薄子瑜的靠谱些,纵然脸色发白,但还是绷着脸皮,努力维持着公门体面。 李长安看得直嘀咕,心想这潇水的捕快未免太“养尊处优”些。这么点儿东西,就受不了啦?要是瞧见妖怪锅灶间挂起的烟熏人肉,路边无人收敛的巨人观的遗体,岂不是要吓晕了过去? 他放下婴孩残掌,胡乱扯来被褥擦去手上血污,正要与这捕快搭话。 忽而。 听得一声尖利的嚎哭。 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从门后猛地蹿了出来,直奔死者遗体而去,还一边哭喊咒骂。 “你个丧门星!烂婆娘!八辈子不得超生的贱货!你这么能这样狠心啊?那是你亲生骨肉,你还我孙儿的命来!” 说着,张牙舞爪竟要上前去撕扯。 然而。 还没得手,就被郑屠子一把揪住后领拽了回来,见她还在叫骂着拿指甲来挠自己的脸。他当即就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啪啪”就是俩耳光砸下去,恶声恶气骂道: “你这老虔婆,撒泼与谁看?别人不愿沾染你,某家可不会惯着!” 王婆被这两下打得有些发懵,捂着老脸,好半响才呐呐言道: “你这屠子怎么还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 郑屠子啐了一口唾沫。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 他冷笑道: “你这厮最是吝啬,平日里亏虐儿媳也就罢了,就连怀了娃儿,竟也不肯予她一口饱饭。活活把人饿出了失心疯,生生啃吃了自己的骨肉。” 郑屠子怒目圆瞪,喷吐着唾沫星子。 “你说!这小娃子的死,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儿?!” 王婆越听越惊,越听越怕,末了赶紧摆手叫屈: “屠子莫要乱说!这话传出去,可让老婆子如何出去见人?” “我何曾亏虐与她,又何曾吝惜几口吃食?她肚子里的可是我家的骨血,我即便愿意饿着她,难道还会饿着我的孙儿?” “实在是临盆这几日,她的胃口大得像个无底洞,填不满、喂不饱啊!” 王婆大倒苦水。 “你去看看我家的米缸,翻一翻我家的床板,是一粒米没有,一枚铜子也无,都拿来填了她的肚子。就是我家那条养了十来年的老狗,都宰了给她炖汤吃。” “即便如此,还是喂不饱她的肚子。” 王婆指着撑墙的柱子。 “你们看看,她连树皮都啃了一块,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办法嘛!” 她说得凄惨,可郑屠子却是半个字儿没信,只是揪住她的领子呵呵冷笑。 王婆急了眼,“哇”一下哭了出来,两脚在地上乱蹬,撒起了无赖。 “打人咯!杀人咯!你个贱人活着害死了我孙子,死了还要让你的姘头害死我啦!” 郑屠子听得青筋直冒,管他有没有捕快在场,就要报以老拳。 却被年轻捕快招呼人手给制住,他自个儿径直上前,冲李长安皮笑肉不笑。 “李道长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 李长安三个被捕快们半是请半是撵给赶了出来。 到了门口,才发现张家兄弟、水货剑客与冯道人都已经闻讯赶到,只是他们来晚了,连门都没让进。 见到三人出来,赶紧凑上来一问究竟。 道士也不隐瞒,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都讲了个明白。 众人听了,气愤者有之,沉思者有之,茫然者也有之。 道士懒得猜测他们心中所想,只打量着眼前的小村子。 …… 院子前围观的群众早已散去。 男人们扛着锄头回到田间劳作;妇人们相约去村边的河沟浣洗衣物;男孩儿们拿着树枝追逐打闹,女孩儿们用泥水扮着“家家酒”;三两个老人在路边拉着家长里短;几只土狗卧在树荫下睡着懒觉;一个刚下地的娃儿揪着狗耳朵“呀呀”乱叫…… 乱糟糟里偏偏透着井然有序。 这大抵就是乡间生活的样貌。 光看眼前的田园画卷,谁又能想到村中才有人死于凶杀?甚至于尸体尚在,血迹未干,查案的捕快还没离开了? 一时间。 道士觉得王家儿媳的死,实在是微不住道。就像往池塘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尽管激起些许涟漪,但眨眼又归于平静。 似乎那点新鲜劲儿一过,村中人又一丝不苟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村子又祥和而宁静了下来。 可渐渐的。 道士觉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泛起了些许朦胧。 好似远山上缭绕不散的雾气侵入了人间,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显得如梦如幻。 可一眨眼。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视线中的一切分外清晰。 新鲜中带着臭味儿的空气扑鼻而来。 一切的一切再真实不过。 ………… 王家院内。 捕快们分头去寻求线索,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仵作检查着尸体。 年轻的仵作摸索到尸体的肩胛骨。 “嘶。” 他猛地抽回手,方才好似被什么东西给蜇到了。 剪开尸体背上的衣衫,他诧异地发现,尸体自肩胛下方的小半边背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黑色短毛,硬得像针。 “阿爷。” 他唤来老仵作。 “这是什么?” 老仵作瞥了一眼,不咸不淡摆手道:“与案子无关,不必理会。” “可是。”年轻仵作不甘心,“人身上怎么会长这东西?” “生病了呗。” “什么病?” “穷。” “穷怎么是病?” “呵。” 老仵作笑道: “人穷得狠了,什么毛病都有。” 说完,收捡起工具。 “记上吧,与往常一样,并无其他外伤,死因仍是一剑穿心。” 年轻仵作听话照做,只是末了看着尸体瞪直的双眼,捏着隐隐作疼的指尖。 莫名的。 淡淡的心悸萦绕不去。 ………… 这一趟走下来,李长安自觉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回到了城中,几人各自告辞散开。 而道士才回邸店。 就瞧着这家的小丫头和隔壁酒坊的儿子在院子的走廊间打闹,或者说,是阿梅揍得男孩儿抱头鼠窜。 而女主人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高声招呼。 庭院里。 店家和隔壁酒坊的老板围坐在一方石桌上,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唉声叹气。 瞧见了李长安,店家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就把道士拉了过去。 但见石桌上没别的东西,就只有三个杯子三壶酒。 店家冲道士拱了拱手,解释起来。 原来潇水有个别处没有的节日,唤作“酒神祭”。节日上有个压轴的节目,就是从潇水所有酒坊的新酒中,选出最好的一壶祭奉给酒神,以庇来年酒业兴旺。 城中的酒坊无不以选中为荣。 隔壁酒坊老板前年惜败,今年自然要一雪前耻。只是今年运道好,酿出了三批好酒,眼下左右为难,不晓得该用哪壶种酒参选。 “道长也是位好酒之人,还请帮忙鉴定一二?” 有这等好事,道士当然不会推迟。 三壶酒各自斟上,一一品茗。 在两人眼巴巴地注视下,道士闭目回味。 一者绵醇,一者清爽,一者劲道。 但老实说,道士虽然喜欢喝酒,但中意的却不是酒精,更不是贪求一醉,而是饮酒的心情,饮酒的气氛。 所以这三杯酒喝下来。 只觉得潇水不愧为酒乡,这三种酒都不失为佳酿,虽然滋味各有不同,但李长安嘴里却难以分出上下。 末了,只是挨个指着三壶酒,一连三声: “好酒。好酒。好酒。” 而后咧嘴一笑,说了跟没说一样。 对面两人瞧得直挠头,盯着三壶酒又发起愁来。 酒坊老板更是幽幽一叹。 “若是老钱还在就好了。否则,凭他品酒的造诣,一定能分出这三壶酒,哪一种更佳。” “是啊。” 店家老俞也是长吁道。 “亏我帮他求了道平安符,还定下几箩筐的炊饼留待践行。可惜,符没能保他平安,饼子也没吃上。” 旁边李长安听了,却是怪。 “平安符倒是应有之意,可这炊饼何解?这位钱员外既是酒中老饕,践行之礼怎么不用酒,反倒用饼子?” 店家怅然地摇了摇头,为道士解释道。 “老钱他常在家乡与潇水两地运酒,每年来潇水,都是住我的店……”说着,指了指酒坊老板,“买他家的酒。” “经年下来,我们三人也算相交莫逆。” “诚如道长所言,往年我们都是用好酒于他践行。但今年……” 店家笑了笑,为道士斟了杯酒。 “他的肚子好似通了无底洞,怎么吃都不够,把我这店里的存粮都给祸害了个干净,所以今年我才准备把酒换成饼子……” 李长安惯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成年旧事,店家絮絮叨叨谈起了往昔,道士一开始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可是。 渐渐的。 他越听越凝重,越听越仔细。 待到对方说完,更是皱眉问道: “贫道入住那天,居士说店中存粮已空,便是因为这位老钱?” 店家茫然点头。 “对。” 李长安再问:“这个老钱就是钱大志?” “是。” 沉吟片刻,李长安放下酒杯。 “劳烦细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章 邢捕头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薄暮。 城南昌丰坊。 一条乌篷船轻轻飘飘靠岸。 “邢老爷,到地儿啦。” “唔。” 倚在船舱里打盹儿的邢捕头“吱”了一声,钻出乌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几日可把他累惨了。 追缉凶徒和酒神祭,这辈子最麻烦的两件事儿愣是撞在了一起,把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不,今天才被县官老爷们拎过去,布置了一通事,训了几顿话。 眼下才给放归还家。 可恶手下的小崽子们还不晓事,明明有机会推脱出去的糟心事,却为了些摸不着的银子,偏偏要攥在手里,一点也不体谅他老人家的辛苦。 他摇头自嘲了句:“劳碌命啊。” 丢给船家一个铜子,打起精神,凸肚挺胸,扶着刀柄,又恢复了潇水县总捕头的气派。 他跳上岸边石阶,岸边的行人们立时上来见礼。 遇到富贵的,他躬身还礼,热情寒暄。 遇到贫寒的,他或是点头,或是“嗯”上一声,权当回应。 遇到没脸皮的,他就大摇大摆走过去,白眼都吝惜递予一个。 如此这般,分门别类,一一应付。 沿途还顺手买了几个蒸饼、半只烧鸡。 最后,脚步一转,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巷道里。 …… 潇水城中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萝。 而这条巷道里的开得格外繁盛,灿漫的紫色从两侧高高的坊墙上“流淌”下来,宛如两条花瀑。须臾间,便将小小巷子淹没。 而时值傍晚。 挂在西山上的残阳,将晚霞铺展开来,又为这晕人的紫里镀上耀目的红。 于是,姹紫嫣红都汇作了一个颜色。 而这花儿也被阳光熏烤了一个整天,香气愈加沁人心脾,让老邢满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许多。 只是开得盛也不尽是好处。 遮挡住前路不说,枝叶、花瓣都爱往衣脖子里钻,惹得过路人不胜其烦。 “改天雇人铲去一些。” 老邢一边嘀咕着,一边拨开花鬘,往里走了十来步,眼前便豁然开朗,到了一个小坝场,而坝场对面则是一间再熟悉不过的宅院。 到家了! 他整个身子不自觉就松垮了下来。 “邢伯伯。” 旁边冷不丁一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扭头过去。 只见着一个**岁的小丫头,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还背着个一两岁的奶娃子,原是邻居家的三姐弟。 可不能在小孩儿面前坠了大人的面子。 老邢赶紧又凸起肚子,挺起胸,板着脸,摆出长辈的威风,训斥道: “都这么晚了,你们三个小娃娃怎么还在外头玩耍,遇到歹人怎么办?还不赶紧回家!” “晓得哩。” 姐弟俩嘴上乖巧,是应了一声,可脚下像是生了根,半点没挪窝。 老邢纳闷儿瞧过去,只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子,男娃子更直白,肚皮里咕噜噜叫唤了起来。 老邢皱起眉头。 “你家请的那婆子今儿又没来?” “来了哩。” “煮了一大锅饭。” “她自个儿全吃了。” 小姐弟一人一句,把事情理了个通透,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弄得他怪不自在,冷掉的饼子好像也滚烫了起来,揣在手里拿不住,干脆塞给了小姐弟。 “拿去填填肚子。” “哎。” 小丫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谢谢邢伯伯。” 便要遵循捕头的吩咐,回家关门分饼子去。 可…… “等着。” 小姑娘抱着饼子怯生生转过来,眼睛里雾蒙蒙的,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饼子又要回去。 而老邢也不多话,三两步追上去,把手里烧鸡往她怀里一塞。 “这也拿走。” 小姐弟顿时笑开了怀,连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谢谢邢伯伯。” “谢个什么?” 老邢吹胡子瞪眼。 “要给钱的!” 他掰着手指算到: “三个蒸饼合计九文,半只烧鸡作价四十,先赊着,回头让你老爹补上。” “哎。” 小姑娘脆生生应了一口,而后欢天喜地拉着老二,背着老幺,回屋分饼吃肉去了。 老邢前一秒还板着个脸,等到小娃子们回屋锁上大门前,探出两个小脑袋齐齐又道了声:“谢谢邢伯伯”,他下一刻就再也绷不住,咧开了嘴,眉眼间都抖着笑意。 可一扭头,瞧见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门口,将刚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此刻脸上冷飕飕的。 他的心肝儿当即一颤,笑脸也变作了苦瓜脸,臊眉耷眼叫了声: “娘子。” 赶忙上去摆手解释: “莫生气,我方才是借的,又不是送的。” “说什么呢?” 老妻闻言就啐了他一口。 “我岂是吝惜那几个铜子?” 说着,拉着老邢进了家门,帮他解下腰刀、公服,一边忙活一边说道。 “那三个小人儿也是怪可怜的,母亲早死,父亲又忙于养家糊口常不在家,请了个沾亲带故的婆子帮忙照料,谁想也是个不省心的。大家邻里邻居的,平日里多多帮衬也是应该。” “那你还……” “我哪里是恼你,我只是恼我自己。” 老妻幽幽一叹。 “平日里,你虽然不说,但我怎会不知道,你这人啊最喜欢小孩子,却偏偏娶了我这个肚子不争气的,别人这年纪都该抱上孙儿了,咱们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作什么?” 老邢握住妻子的手,劝慰道。 “再说了,不是还有子瑜么?我可是把他当亲生的对待。” 一说到自家侄儿,妻子就是一顿抱怨。 “那臭小子进了衙门,就忘了家里。我可听妹妹抱怨好几次了,这臭小子几天来,连个影子都没看着。” 老邢哈哈一笑。 可不敢说是侄儿被人打断了牙齿,自己特意不让他回家的,赶紧转移了话题。 “别的还好说,有我看顾着,出不了大问题。就是他那脾气还是莽撞了些,这几天又被那帮老油子撺唆着,处处与那几个揭榜的为难,要去争抢劳什子的功劳。” 老邢越说越气,妻子抚着他的背脊,不咸不淡骂了一声。 “财帛动人心么。” 老两口平素里无话不谈,所以妻子对衙门里的一些龌龊也知之甚详,譬如这一百两银子的悬赏。 不过她说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儿薄子瑜。 那孩子老两口从小看到大,固然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鲁莽与心高气傲,但本性不坏,断不会为了些赏银使阴私手段。 她骂的是衙门里那些把自家侄儿当枪使的老油条。 老邢也是点点头,却仍有余怒未消。 “一个个也不掂量掂量,还不是咱们把事情办砸了,上头才开的悬赏?” 妻子摇头笑道: “自己有没有能耐拿是一回事,让不让别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说着,话锋一转。 “也怪县老爷,有什么消息何必藏着掖着?若非如此,那凶徒指不定已然落,也没这么多的麻烦事。” “上头的考量,下面的人如何清楚?” 邢捕头叹了口气。 “当差吃粮而已,尽力而为吧。” 末了,两夫妻又说了一阵体己话,眼瞧着天色渐暗,大门那儿却响起敲门声。 怪哉。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人上门拜访? 歹! 难不成又杀人啦? 老天爷!昨个儿不是才死了一个么! 老邢心头叫唤,却又不敢怠慢,赶紧小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欸? “玄霄道长?” ………… 片刻后。 邢宅正堂。 “如此说来,道长认为那凶手所杀之人,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 “没错。” 对面的短发道人点头回应。 “嗯。” 邢捕头抚须长吟。 他前一秒还在谈论这些“义士”,没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门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线索。 只不过…… “玄霄道长破案心切,老夫也深有体会。” 他呵呵一笑。 “可这人偶尔胃口大开也只是寻常之事。譬如老夫,时常因公务耽搁了午饭,饿极了,晚上也能比平时多吃上几碗。” “依道长所言,老夫岂不早该死上好几遭?” 捕头摇摇头,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但对面的道士却半点不为所动,反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十个饼子,三斤米饭,两斤猪肉,半只野兔和一只鸭子。” “这是?” “这是钱大志死前,一餐所用。” 乖乖! 邢捕头心里一盘算。 寻常人这般吃法,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 他又把茶杯放下,揪着胡子想了一阵,才迟疑说道: “可这吃多吃少毕竟是家私,便是一时填不满肠肚,未免流言蜚语,寻常人家恐怕也会忍耐隐瞒,不会透露与他人。” “瞒不住的。” 道士早想过这个问题,他解释道。 “譬如昨夜被杀的产妇,饿得狠了,甚至于吞吃了自己的孩子。此等行径,直如邪崇附身,闹得家宅不宁,哪里遮掩得住?” 听到这话,捕头笑道:“道长说笑了,这清平世道,哪里来的邪崇?” 清平世道? 哪儿? 道士听得一楞,脑子隐隐约约抓住点东西,可忽然混混沌沌的,又道不出来。 只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只当捕头职业性地粉饰太平,便放过不管了。 思索间,耳边又听捕头说道:“诚如道长所言。” 他已经被说动了七八分,可滑吏的性情使然,话语间仍有推诿。 “可道长不晓得,这段时间咱们衙门里的兄弟是忙得抽不开身,白天要办案,晚上要轮番戍夜,再加上这两天就是‘酒神祭’,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 “要依道长你的意思,非得发动人手,挨家挨户排查不可,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搁了。” “再说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又没个实在证据。我这里好说,就怕说不动县尊啊。” 这就是道士不爱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他毕竟人生地不熟,要做这事儿,必须得有地头蛇配合。不找官府合作,难道去找地痞流氓? 他默默腹诽了几句,还是提醒道: “捕头莫非忘了冯翀?” “冯道人?” 邢捕头先是一愣,忽的一拍大腿肉。 “那个乞丐!”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最后还是面露苦涩。 “可这人手……” “无妨。” “捕头只管找到那名乞儿即可,剩下的事……” 道人笑道。 “贫道一人足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一章 诱饵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在这方世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辰当属上元节。 上到长安下到州府,但凡还有能喘气儿的,地方都会放开夜市,悬挂花灯,痛痛快快热闹上三天三夜。 据李长安的便宜师傅所说,常有荒山野冢的妖精、天上地下的鬼神耐不住寂寞,被上元节的热闹所吸引,跑来灯市与人同乐。 至于,由此诞生的或惊悚或滑稽或缠绵悱恻的故事,又是另外的传了。 可这全国通用的习俗,到了潇水地界就变了模样。 上元节草草操办了事,所有的热闹,包括张灯放夜,乃至于隐晦的男女相亲都挪在了这酒神祭上。 与上元节相差仿佛。 在祭典之时,会在酒神窖前,最繁华的一条水道上,一连两日张灯放夜,并在第三天举行盛大的祭礼,奉上美酒,拜谢神明。 而今儿便是酒神祭的第一天。 所以天一大早,两侧的街面上,各家店铺的东家、掌柜、跑堂都不忙着张罗生意,只顾着挂起灯笼、系上彩带,在店门前布置好精心准备的花灯,就等着到了晚上,大放异彩。 而水面上更是热闹,大大小小的画舫早早抢好了位置,主人家都是本地,甚至于老早就从各地赶来的散乐、倡妓、优伶、百戏中有名堂的角儿,要在节日上,用精心准备了一年的节目,一鸣惊人,讨个满城彩! 街道上,自然也少不了按耐不住的行人,早早就转悠上,等着先睹为快。 在这儿个喜庆的日子,不管贫贱还是富贵,自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饰,拿出了最好的面貌。便连食不果腹的乞丐,出门前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挣一个眼缘,好多讨两个铜钱不是? 但一片热闹整洁里总有异数。 热热闹闹的人群忽而裂开一条缝隙,打街头处蹒跚“挪”来一个乞丐。 衣衫破败肮脏,头发似打结的水藻,脸上乌哩嘛黑还长个几个大脓包,真叫脏过泥潭,臭过屎坑,虫子都乌泱泱绕着他乱飞。 勾来数不尽的白眼与嫌弃,他却一点反应也无,只是跌跌撞撞向前,活似个游尸走影。 好死不死。 对面来了几个恶少年。 一边横行无忌,一边浑浑噩噩,双方竟是谁也没躲闪,愣生生撞在了一起。 接下来无需多说。 这乞丐便被这帮恶少年揪到旁边的小巷深处一通毒打。 说来也怪。 似这种积年的乞丐,挨打是必备的技能,这个时候就该团起身子,护住要害,大声惨叫哀求。 可这人却只直挺挺地躺着,任那拳脚上身,哼也没哼一下,只在嘴里嗡嗡念叨着什么。 其中一个恶少年打得累了,捏着鼻子俯身细听。 原来只重复着一个字。 “饿。” “还喊饿?” 这恶少年怪笑起来。 离开巷子,不多久,端着碗馊米汤回来。 “吁。” 像是唤猪狗一般,嘬嘴吹了声哨响,把米汤往墙根里一泼。 “给你吃。” 上一刻,恶少年们还在嘻嘻哈哈,欣赏着同伴的“幽默”,可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又一个活似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他们只瞧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乞丐,突然像条发狂的野狗,猛地扑向墙根,把自个儿的脸摁在墙角,拼了命般乱拱乱舔。 饶是坚硬的墙面挤破了脸上的脓疮,蹭出条红黄相间的污迹也浑然不觉,只是奋力探着舌头,要去勾石缝里的残羹。 “疯了,疯了。” 恶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窥见了恶寒,乃至于一丝莫名的惊惧。 赶紧装模装样啐了几口,再撂下几句狠话,慌忙离去。 乞丐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余力去在意。 方才那点儿米汤入肚,反倒点燃了腹中饥饿,眼下正烧得五脏六腑生疼咧! 此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吃! 他干脆剥下残着馊米汤气味儿的苔藓与墙皮,囫囵着塞进嘴里。 这时候,旁边塞进个软糯糯的声音。 “你没事吧?” 他抬眼一看,荆木叉子、绿襦裙,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来发善心。 乞丐嚅嗫着:“饿。” 说话间,嘴角里露出丁点儿苔藓,他忙不迭塞回嘴里。 小姑娘看着叹了口气。 “那个吃不得。” 她掏出了几个铜子,递过来。 “拿去买个饼子吧。” 乞丐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铜钱,或者说,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拿着铜钱的手。 那么白! 难么嫩! 像是泡好的鸡爪,又像是去了毛、焯过水的羊蹄。 喉咙滚动。 他猛地逮住了这只“羊蹄”。 …………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一间破弃宅院,阴暗的房间里,乞丐揪扯着头发反复地问自己。 渐渐的。 他抱着身子,缩在角落,竟是呜咽着哭泣起来。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没有自尊可言,但却是个缺泪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惨淡而乏善可称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还赌债,抵卖了祖产,气死了父母。 第二次还是为了赌债,发卖了不离不弃的妻子。 而这一次。 他哭得如此凄切,好似把腹中的饥饿,混着心肝脾肺肾,一同从眼眶里挤出去。 只因他莫名觉得,这次将要失去的,好似比前两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为人该有的东西。 就这么蜷缩着,呜咽着,混混沌沌着。 冷不丁的。 屋外隐隐传来: “他娘的,这破地儿忒多的虫子!赶紧逮了那厮,回去交差。” “你可瞧见他确实还在?” “瞧得清楚,那烂赌鬼刚才还在屋里发瘟嘞。” 烂赌鬼?! 乞丐一个激灵。 事发啦? 这么快官府就找上门了! 他顾不得掉猫尿子,利索地翻身起来,熟门熟路摸索到墙角,掀开堆叠的乱草,露出一个狗洞。 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钻了进去。 可是,刚放了个脑袋,头皮上便是一紧,竟是被人揪着头发,生生给拽了出去。 到了外头,定眼一瞧。 一条汉子袒着花臂膀,戏谑地看着自个儿。 娘咧! 乞丐从脚趾抖到了心尖儿。 “花阎罗”张通! …… “你个烂泥鬼,爷爷找你,你还敢跑?” 张通拽着乞丐的头发,就像拎着萝卜缨子,随手抖弄着,心里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还想吃独食,殊不知兄弟几个的眼线时刻都盯着咧。那边衙门没行动,自个儿这边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晓得其他几个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来要分一杯羹。 不过么。 这潇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个比他张通更清楚? 这不,拔了头筹不是? 他正寻思:这功劳怎么也得值个二三十两银子。 忽的。 手里滑腻腻,颇不自在。 松开手一看。 原是那乞丐的头发里不知藏着什么虫子。 他一把抓下去,全给捏烂在了手里。 红的虫血、黄的脓液、黑的污垢沾染得满手都是。 恶心得张通暴跳如雷,抬手就抽了乞丐一个陀螺翻身。 平白挨了一巴掌。 乞丐闷着声,不敢置气,忍着左脸上浮起的肿痛,手脚并用就要逃跑。 可惜没爬出几步。 “啪。” 又是爽脆的一巴掌落在右脸上。 张少楠冷笑着把他堵了回来。 这下两边脸算是齐了活,肿成了个猴屁股。 眼看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乞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劲儿磕起了头。 “通爷、楠爷,欠你们的钱,求求再宽限个几天,下次……下次我一定还上。” 乞丐一边哀求着,一边抽空瞥了一眼,只见着“花阎罗”抱着臂膀,只是冷笑。 他心里一个咯噔,慌了神。 “通爷你大慈大悲,可千万饶我一条烂命。留着我,账还有地方要;杀了我,可就没法还钱了啊!” 张通嗤笑一声,正想踹这没皮没脸的烂货几脚,可眼角瞥见,那李道人正和几人往这边赶来。 咧了咧嘴。 “放心。” “这次既不收债,也不要命。” 他把乞丐一把拽起来。 “爷爷我今天是来救你这条烂命的。” “啊?” ………… 东风夜放花千树。 是夜。 酒神祭如期而至。 花树连绵,歌舞喧嚣,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非但是酒神窖前的长街,实际上连带附近的坊市,可说半个潇水都被这欢庆热闹所囊括。 可是有热闹,就有冷清;有繁华,就有落寞。 寒鸦悲空,落在城东一间阖锁重重的院落。 这是潇水府衙大牢。 一个被排斥在繁华外的角落。 里头的倒霉蛋儿可享受不了节日的喜庆,只能隔着铁栏,眼巴巴听着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牢中恼人的蚊虫声响。 “嗡~嗡~” “啪!” “嘘!你小声点。” “小声个屁,都这会儿了,我看那凶手压根就不会来!” 俄尔。 冷清中响起几声喧闹,角落里一面帷幕被扯开,“花阎罗”气急败坏钻了出来。 往年这时。 他已然在灯市上一掷千金,然后逍遥快活去了。 可今儿为了银子,只得缩在这牢房里,等着鱼儿咬钩。 然而,到了这时辰,估算着灯市都要散场了,凶手却还没来,反是自个儿白白喂饱了满牢的蚊子。 “设伏就设伏,偏偏把地儿放在大牢里,那凶徒又不是傻子,如何肯自投罗?” 他不停抱怨着。 身边。 张少楠是弟弟,不好多说;游侠儿和剑客保持着高手风范,只是沉默伫立;道人静坐养神,懒得搭理。 只有郑屠子耐不住聒噪,皱眉于他解释道: “这乞丐白天袭击了一个女娃子,虽没干成什么事,但一身臭气也把人家给熏晕了。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知晓。不把他抓进牢里,岂不更加惹人怀疑?” “怀疑便怀疑,也比干等着喂蚊子好!” 他消息灵通,哪里会不知道这事?只是心情焦躁,胡乱撒泼罢了。 “我看这事就不靠谱,定是那捕头借着由头耍咱们嘞。否则,官府怎么不多派几个人来?由得咱们挣这份赏钱?” “本就是下饵设伏,哪儿能大张旗鼓?” 郑屠子也是个暴脾气,看张通仍旧不依不饶,干脆就骂道。 “你要是耐不住尽管离开。那凶徒可是一个人杀散了数百兵马,就凭你兄弟俩的花拳绣腿,也莫在这儿拖人后腿,白白耽搁了性命。” 张通面色一变。 “你这屠子……” 张少楠赶紧拉住哥哥。 他可晓得这屠子的底细,却是不好招惹,只是笑道。 “城里的巡检兵马尽是些歪瓜裂枣,我兄弟两条哨棒就能杀他个七进七出。” 他拍着胸脯,大言不惭。 “我看那个凶徒未必有多厉害,不过仗着幻术耍弄他人罢了。只要有所准备,破了她戏法,定教她有来无回!” “是极。” 张通给兄弟撑起场子,指着角落备好的“秘密武器”。 “童子尿、黑狗血、月事布、香炉灰,别说她一个卖弄戏法的杀人犯,就是龙虎山的天师来了,我兄弟照样泼他个狗血淋头。” 这下,冯道人可就坐不住了。 “狂妄!” 他冷哼一声。 “道法博大精深,岂是你个无赖汉能够妄议的?” “哟呵。” 张通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 “你的道法可真真厉害,偷起蒸饼来,说偷小的决不偷大的?” 冯道人“腾”地一下就红了脸。 “那是幻术,是点化……修道人的事情如何能算偷。” 两兄弟本就只是烦躁,见到道士认真了,正好拿他开刷解闷儿。 嬉皮笑脸问道: “这么说,道法比刀剑厉害咯?” “自然。” “那用法术的冯道人肯定也比使剑的李道人厉害咯?” 冯道人不好明说,只是抬起鼻孔。 “哼。” 回答不言而喻。 两兄弟相视嘿嘿一笑,煞有介事问道: “可我怎么听说,李道人是被请进衙门的,某些人却是被绑进官府。这法术既然厉害,怎么到了官差面前就不管用了呢?” 冯道人满脸尴尬。 “我辈行事自有规矩,怎可为了一己之私,滥用术法?” “哦~~” 混混兄弟故意拉长了音调。 “那偷……” “那是点化!点化!” 道人气急败坏,正要继续辩解。 突然。 “闭嘴。” 游侠儿沉声喝到,目光凛然,指着脚下。 众人随之看去。 借着天井渗进的惨淡月光,瞧见一层稀薄的雾气悄无声息淹没了脚面。 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二章 混战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牢门四闭。 月光自天井洒下来。 瞧得雾色渐浓。 方才还喧噪不休的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猫到角落,遮掩身形,屏气凝神。 依往昔惯例,无端夜雾浓重之刻,便是凶手杀人之时。 如今雾色已现。 凶手是否已悄然潜近? 又会从何闯入大牢? 门?窗?天井? 或是,穿墙而入? 六对眸子在房间四角不住逡巡。 犹疑之间。 “嘎吱。” 大牢正门缓缓打开。 浓雾彷如泄了闸的水波涌出门去,而在这雾气迷离中,一席嫣红长裙悄然浮现。 月色洒然。 自屋外明朗的夜空投下,与雾气调作一色。 映出来人素色的短衣、轻薄的利剑以及一张狰狞鬼面。 连环杀人狂如期造访。 ………… 既然是伏杀,怎么可能不设陷阱? 大门处,正上方的房梁上张着大,张家兄弟拽着绳子,呼吸急促;四角隐蔽里,立着四只小彩旗,冯道人手捏法诀,嘴唇蠕动。 只要一步。 这凶手便会跨入陷阱,插翅难逃。 可是。 直到六人盯得眼球发酸,等得手心冒汗,她就是稳稳立在房门外。 任那月光勾绘出雾气如沙,缭绕在那既细又薄的剑刃上,攀上纤细的腰肢、素白的衣襟,让那张恶鬼面具愈加模糊。 脚下却半步也不曾挪动。 …… 冯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年轻道人虽然平常竭力装出个精明的模样,但几个老油子早就看出,这是个才出山走江湖的生瓜蛋子。 眼下,猎物迟迟不踏进陷阱,他已是蒙头蒙脑,全然不知所措。 而这时。 游侠儿却突然从躲藏处现身,施施然立在堂中,与鬼面女冷眼相峙。 他当即吃了一惊,想开口质问,又怕暴露自个人。心里纠结个没完,又瞧得旁边的郑通也钻了出去。 “那点儿小玩意儿,早被人察觉了。” 屠子抄起杆朴刀,“呸呸”两下,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上前和游侠儿并肩而立。 “何必再藏头漏尾,尽管痛痛快快斗上一遭!” 他大声嚷嚷着,可剩下几人藏身的角落仍旧没有动静。 直到鬼面女掏出几枚铜子,一一掷出,将小旗磕飞,将罗打落。几人才终于抛却侥幸,走了出来。 ………… 游侠儿仔细打量对手。 鬼面遮脸,瞧不清真实面容,只露出一截纤长的、容易折断的脖颈;身量高挑却失之纤细,想来缺乏久战的气力;裙摆太长不利于行动;用剑长短适宜,却太薄太细,彷如一触即断。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剑,却让他这个惯于厮杀的汉子,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配得上一百两!” 他心中如此说道。 而后默默抽出腰间右侧第二柄横刀,霜刃如雪,寒光照人,这是个无声的邀战。 对方虽无言语,却用行动欣然应邀,提剑跨入屋中。 游侠儿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按住雀跃的心脏,横刀于前,凝声道: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 可是,话到半截。 耳边听得一声爆喝:“忒多废话!” 郑屠子已然旋风似地冲了上去,举刀大笑: “先吃某一刀。” 张家兄弟也好似闻到了血腥得到鬣狗,笑嘻嘻跟了上去。 一时间。 倒是最先出来的游侠儿,憋着半句台词儿,落在了后面。 …… 郑屠子把刀锋作了犄角,像头蛮牛犁了过来。 鬼面女身子一旋,在朦朦雾气里,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却已然出现在屠子侧后。 又细又薄的剑刃在急速挥动中,彷如失却了形体,融入了雾气。乍一眼看去,那鬼面女好似驱着一蓬雾光涌向了屠子脖颈。 后头,张少楠急急来援。 但他用的却不是手上两柄短刀,而是掷出一个轻飘飘、看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物件。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却让鬼面女身子一顿,猛然跃开。 那东西就落在了郑屠子身上,正好搭在了他转过身的脑门上。 “什么玩意儿?” 屠子鼻子抽了抽。 一股子腥臭闷进鼻腔。 扯下来一看。 他嘛的! 是块月事布! 屠子暴跳如雷,也顾不上那鬼面女了,把手里的玩意儿往地上狠狠一掼,跳脚骂道: “你这该死的泼才!再乱丢这下流腌臜的玩意儿,老子先摘了你兄弟的脑袋!” 张少楠嘿嘿一笑:“怕什么?破邪的不是?” “破你祖宗!” 这边乱糟糟闹成一团,旁边张通却悄悄摸到一边,不晓得往哪里一拍,听得: “哐当!” 一声巨响。 一块蒙着铁皮的厚实木板倒扣下来,把大门封了个严实。 他放声大笑: “任你个妖妇奸猾似鬼,还不是要喝你张爷的洗脚水?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狂笑声里。 鬼面女一张恶鬼面具稍稍环顾。 近处,张家兄弟得意洋洋,郑屠子跃跃欲试。 十步之外,游侠儿张易横刀以待。 更远些,道士冯翀手持黄符,剑客徐展长剑在怀。 反观自己,退路已断,赫然落入了六人围剿之中。 ………… 率先动手的鬼面女。 兴许是恼怒于张通的言语,身形闪动,直奔这混混头子而去。 张通冷笑一声,也不闪躲,抬起哨棍,瞅准方向,针尖对麦芒,劈头就是一棍子砸下来。 照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么一剑换一棍,怎么着也该鬼面女先躲闪才是。 可这长棍临头,她却凭空挪开一个身位,将将让开棍子,手上的剑却半点不停缓,直取张通。 那剑太快太薄太细,融入雾气瞧不真切,直到一点寒芒在眼前乍起,张通才恍然惊觉。 避无可避。 他却抖起面皮,只管把手腕一拧。 “锵!” 原是弟弟张少楠及时赶到,双刀交叠,挡住了这一剑。 而他手中的哨棍……这种武器,本是一长一短两根棍子用铁索相连。在他拧动之下,前头的短棍甩出一个圆弧,撩向了鬼面女的会阴。 本要提剑再刺的鬼面女只得抽身而退,可张少楠却狞笑一声,好似附骨之疽紧随着翻滚过去,一刀钉向脚踝,一刀戳向膝窝。 鬼面女只得再退。 可郑屠子已然杀到,朴刀一展,搅动雾气,旋风也似的把她圈了回去。 …… 两兄弟一个哨棍用得阴险,一个短刀使得下作,再加上郑屠子的朴刀大开大合之余,偏偏能做到查漏补缺。 饶是这鬼面女身法迅捷轻灵、剑光飘洒鬼魅,也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大牢正门处就这么大点地方,四个人缠斗到一块,刀光剑影把此处塞了个满当。 其余三人是怎么也插不进手。 那剑客倒好说,隔得老远,摆了个按剑在手的造型,只管坐观成败了。 游侠儿待在战团外围,倒是不甘寂寞。 可他刚扬刀欲斩,张少楠的脖子就抢先送到刀下;他又提刀要刺,郑屠子却把大屁股顶到了跟前。 总而言之,枉他一身武艺,只啰嗦了一嘴,落后了一步,这刀子就怎么也递不出去了! 他干脆退下来,杵刀为三人掠阵。 另一边,冯道人也陷入了同样的尴尬。 张家兄弟、郑屠子与那凶手厮杀得难解难分,他捏着一把黄符,嘴里含着半句法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恐怕误伤同伴;不放,要是凶手被擒下或者逃脱,他半点事儿没干,指不定又被怎么奚落,介时让他一张圆脸往哪儿搁? 念想到这儿,终究是意气占了上风。 得! 道爷给你们这帮土贼露手绝活。 他一连退下三四步。 “张居士,且为贫道护法。” 说罢,脚踏七星魁斗步,嘴上也换上句冗长的法咒。 “……火鸦、火鸦,速听吾召……” 一边咏咒,一边抛掷出许多黄符。 符纸一经脱手,便化作团团符火,被他手上法诀牵引,在空中汇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照得满堂火光,煮得雾气翻腾。 俄尔。 听得一声啼鸣。 那火球中,竟隐隐有一只火鸦振翅欲出! 这一手,可把场中众人骇得不清。 江湖厮杀,你整这么大个阵仗作甚? 张少楠匆匆瞥了一眼,嘴巴嘟囔着:“乖乖!这道士还真有几分本事!到手的赏银可不能让他给抢咯。” 小念头在脑子里打着转,手上也愈加卖力。 恰巧。 那鬼面女也好似被火光吓住,鬼魅似的身法忽而一慢。 张少楠眼中一亮。 好机会! 抬手掷出一个小布包,旁边的哥哥张通心有灵犀,哨棍紧随点出,顿时将小包凌空打爆,洒出了漫天的石灰来。 张少楠早有准备,借着石灰与雾气遮挡,就地一滚,翻到鬼面女脚边,手腕一抖,短刀直取对方腰肾。 鬼面女急忙抽剑去挡。 可这短兵缠斗好比下棋,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她如此匆忙应付,却是把侧背的破绽暴露给了郑屠子。 郑通哪里会客气?! 当即便顶着扎眼呛人的石灰粉,大喝了一声。 “受死!” 抢身,猛劈! 这势不可挡的一刀眨眼就落在了鬼面女的身上。 郑屠子脸上刚升起些许欣喜,随即便感觉到,自个儿这竭尽全力的一刀,不像劈在人肉上,反似砍进了虚空里。 接着。 刀锋着落处,鬼面女竟如同个戳破的尿泡子凹陷下去,随即“波”的一下,散成一蓬轻飘飘的烟气。 屠子却收势不住,踉跄着扑了过去。 也在此时。 旁边的雾气中也冒出了另外一个鬼面女,从容地同屠子擦肩而过。 同时。 剑光如电,直取游侠儿。 这突然的剧变,别说张易肉眼凡胎,就是李长安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他堪堪提起刀,鬼面女已似股轻烟从他腋下抹了过去。 他身子顿时僵住,直挺挺栽倒在地。 而鬼面女毫不停歇,扑向冯道人。 可怜道人施法正到关键处,是停也停不下,走也走不得,只得一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气催动法力,口中急急诵咏。 “……助吾馘祟,诛灭凶奸。急急如律……” 可惜。 一只纤细却不失坚硬的拳头抢先一步,把他最后一个字儿砸回了肚皮里。 随即。 冯道人便顶着个乌黑的眼眶,眼冒金星翻倒过去。 至于空中半成型的火鸦,悲鸣了几声,便被鬼面女拂袖扫成几颗火星,最后湮灭无影。 这一番兔起鹘落,说来长长一段,实际上不过短短一瞬。 三人才回过神,就瞧见了眼前这局面。 “天杀的贼婆!” 张少楠气急败坏,本想着一举擒贼,却没想反倒被戏耍了一番,还累杀了两个同伙。 他眼下是怒火中烧,犯起了混不吝,不假思索,拎着两把短刀,就又上去厮杀。 两兄弟惯是共同进退,再加上兄弟两个虽武艺不精,但借着街头斗殴的下作手段,先前的时候也能斗上几个回合。 张通眼下倒也不恘,操起哨棍就跟了上去。 然而…… “咔”的一下。 骂了声“贼婆”的张少楠,抱着折断的手臂,翻起了白眼。 “嚓”的一声。 说了句“妖妇”的张通,拖着断腿倒飞出去,砸在墙上没了动静。 眨眼之间。 六人的合围就只剩下两个。 剑客咽了口唾沫,换了个姿势,脚步悄悄往里面挪了挪;郑屠子撮了撮牙花子,却是奋起余勇,再度举刀猛扑上去。 鬼面女依旧只是一闪一突,但身形动作何止比先前快了千百倍,好似道流光掠过郑屠子身侧,手中细剑一振,抖下几缕发丝。 郑屠子瞪着双牛眼,口中喃喃: “直贼娘,原是拿爷爷作遮挡。” 肥壮的身子晃了三晃,软绵绵栽倒在地。 如此一来,挡在鬼面女身前的六人就只剩下了剑客徐展。 她把那张鬼面转过去,就瞧见在原地凹了半天造型的剑客,利索地收剑归鞘,走进墙角,抱头往地上一蹲。 好吧。 现在一个也没了。 ………… 天底下的大牢就没有宽敞亮堂的。 大牢深处,雾气愈重。 墙上几只火把制造的光亮,照不透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雾气,只愈加显得雾中影影绰绰仿若鬼影曈曈。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蚊虫鼠蚁在雾气下发出些“淅淅索索”的轻响。 乞丐就在大牢深处的一间牢室。 他萎缩在墙角,瞪着眼睛,早已不再喊饿,只是一动不动的,好似对方才外头的打斗喧闹置若罔闻。 忽而。 他那张呆滞的面孔微微一颤。 只瞧着牢门外,被栅栏隔出的狭长甬道里。 没有脚步声,一袭红裙飘然而至。 雾气朦朦。 前来索命的狰狞鬼脸冷冷地对着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三章 剑斗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牢门外。 摇曳的火光把那张坠在雾里的鬼面又勾上几许森然。 雾中静悄悄的。 鬼面女与乞丐隔着牢门无声相对。 一道锁加着一面木栏,挡得住鬼面人么? 挡不住。 那么此时此刻,除却将要行凶的与即将死去的,还有第三方及时出现么? 有。 只听着甬道尽头一阵喧动,雾气缭绕里,突然冒出许多皂衣官吏。 “哗啦啦”堵着道口,竖起一丛臂张奴来! 这番设计诱杀凶手,那邢捕头虽然没太上心,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习惯,还是遣了一队衙役,共计十二人十二张劲奴前来帮手。 张易六人立功心切,就守在了门口;衙役们懒散,想着敷衍了事就伏在了牢里,要不是听着了门口的打斗声,估计到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咧。 这下倒好,积极的没落到好处,划水的却堵着了正主,眼看就要立下大功! 为首的班头打起精神,端稳了奴,对准鬼面人,大声喝道: “妖妇!还不束手就擒!” 可下一秒,等着十二把奴阵已成,便生一声: “放!” 顿时间。 密集的弦声连成一片。 乱矢如蝗,攒射而至。 甬道狭窄,只够两人并行,没有多余的闪避空间,唯一应对之法,只有抽剑拨打箭矢。 但奴矢太快、太密、太近,就是李长安那手堪称神通的剑术,也得先用“御风”把箭矢刮歪刮慢,才堪应付。 市井上常有人吹嘘,说某人剑术高超,对面千人发奴,他仅凭一剑轮转如飞,便可截下千支箭头,本身毫发无伤。 更有甚者,什么剑舞起来雨打不透、水泼不进的……那些就不该叫剑术,该叫法术! 不是凡人仅凭武艺就能办到的。 理所当然的,十张劲奴张发之下,鬼面人毫无反应地被射成了刺猬,然后…… 啵。 散成了一蓬轻烟。 居然又是个幻身! “障眼法!” 班头尖叫起来。 “她躲到哪儿去了?” “小心偷袭!” 衙役们慌了神,扔下了弓奴,乱纷纷抽出刀剑来,背对背抵成一团,生怕鬼面女在雾气中突然出现,把自个儿抹了脖子。 可他们完全自作多情了,鬼面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 但听得,乞丐头顶的屋梁轰然一声巨响。 屋顶顿时破开一个大洞。 碎瓦如雨,簌簌乱坠。 鬼面女手持利剑排梁而下,一点寒芒直取乞丐心口。 监牢外,衙役乱成一团,哪里来得及救援;监牢内,乞丐浑浑噩噩,竟是一点躲闪的反应也无。木着张脸,浑浊的眸子映着那张鬼脸推着寒芒迅速逼近。 便要毙命当场! 突然的。 旁边的烂草席里弹出了个模样怪异的小瓶子,朝着鬼面人飙射过去。 鬼面女随手挥剑将其弹开,身形一转,剑尖再度刺向乞丐。 可就这么一瞬间的滞迟。 烂草席里又跳出了一抹剑光,后发而先至,堪堪截住了那点致命的寒芒。 鬼面女依旧沉默无言,只是手腕一抖,寒芒散作点点星屑,飘飘洒洒坠满牢中;而护住乞丐的剑光也随之大涨,化成条鳞光闪耀的白蟒,盘起身来,将满室“星屑”尽数吞没! 霎时间。 只听得“叮铃铃”,彷如乱珠滚落玉盘。 清脆悦耳而又杀机凛然的交击声满室跃动。 数息之后。 眼瞧着先机已颓,鬼面女在“白蟒”上一点,长裙在空中忽而一涨,像蝴蝶震动翅膀一般,带着她轻盈退后,落在了监牢一角。 掩藏在面目后的眸子投过来,瞧见那白蟒般的剑光收拢回去,落在一个短发的年轻道人手中,却是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 眸光又微微一转,在呆滞的乞丐身上一掠而过,落在旁边掀开了的烂草席处,那里有一个可供人容身的坑洞。 这时候,监牢外响起些乱糟糟的呼呵,原来是班头缓过神来,连打带骂让手下给奴箭上弦。 不能再耽搁了! 她身形一转,红裙浮动间,剑光席卷重来。 …… “啪。” 李长安拍死了趴在脸上的一只肥蚊子。 又从衣袖里拉出一只地蜈蚣。 特么的!这破牢房哪儿来这么多的虫子? 他一边在心里嘟嚷,一边提剑防备鬼面女。 他倒也不心急,等着衙役们赶过来围捕,也不失为一个保险而且省心省力的选择。 但对方可决不会这么想。 只见那鬼面女身形一转,眨眼间已幻化作四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其中三个分取道士上中下三路,剩下一个则扑向了旁边的乞丐。 监牢就这么大点儿地方。 对方脚尖一动,眨眼剑锋就逼至眼前。 要么自救,要么救人,完全不给第三个选择。 可道士只抽动了下鼻子,一没救乞丐,二来也无视了三柄照着要害袭来的剑刃,反倒没头没脑地照着旁边虚空处,迅捷一刺。 “锵!” 四柄袭来的剑刃撞在道士与乞丐的身上,不见两人血肉横飞,反倒是对方连人带剑崩散成几股烟气。 而道士长剑所指的雾气空濛处,却爆出金铁交击之声。 雾气抖动。 俄尔。 鬼面女突兀出现,又立时抽身急退。 依旧是那个角落,依旧是无言无语、鬼面对人的冷清模样,但手中颤鸣不休的细剑,则暴(和谐)露出其人心中恐怕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 早就得知凶手身怀异术,李长安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邢捕头早就言明过,这凶手不仅身手高绝,还擅使障眼法,并能借着雾气遁形。官府上一次设下重兵伏杀,她就是凭借这般异术,潜入万众之中杀死目标,而后从容脱身。 其他两拨人如何应付,李长安躲在洞里也不大清楚,但他自个儿的办法么,就是先前扔出去那个小瓶子。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临行前,在上淘来的一种无香型花露水而已,荒郊野外防备蚊虫。 在普通人闻来,味道淡薄近乎于无;可在冲龙玉下……道士呵呵一笑,转身朝着另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逼了上去。 …… 纯粹以剑法论,对于李长安而言,鬼面女并不难应付。 但其身法却十分难缠,既像雾中的鬼魅,又似水中的游鱼,忽来忽往、捉摸不定,迅捷之余还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道士推测应当是结合了某种法术。 要是在开阔处对上,两人还有得一番纠缠,可眼下是在狭窄逼仄的监牢里……李长安心思一转,剑势随之一变,从快、准、巧变为大开大合,用手中长剑的厚重欺负对方短剑的轻细。 鬼面女也不敢硬碰硬,只让身法愈加迅捷鬼魅,手中的剑锋更好似散入雾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锋芒罩向道士周身。 李长安也不慌忙,改为双手持剑,抡起剑来一一拆当。 要是外行人见了,恐怕会认为,是李长安运剑笨拙,在鬼面女的狂攻下疲于应对;但在内行人瞧来,反是道士步步为营,渐渐把鬼面女困在了角落的方寸之间。 “如若没有意外,十招之内就能将她拿下。” 李长安心中暗忖。 可这鬼面女真有这么简单就能拿下么? 道士习惯性地拿眼角的余光扫视周遭,就这么一眼,却让他差点骂娘。 但见那帮衙役已然从新上好了弦,可只是缩在牢外,却把奴箭尽数对准了室内,俨然是要图省事,把缠斗中的两人一锅给端了。 无量天尊!就知道当差的皮眼最黑! 李长安赶紧一剑逼退鬼面女,抽身退回乞丐旁边,偏偏那鬼面女也奸猾得很,早就瞧见了衙役那边的动静,紧紧缀着李长安不放。 人身法飘忽,道士也奈她不得,只能听得一声。 “放!” 乱箭如雨,泼洒而来。 好在李长安也已腾出一只手,并指作决,往下一按。 “风来!” 刹那间。 长风浩瀚,自屋顶破洞倒灌而入。 当即便将十二支奴矢扫飞,而后毫不停歇,狂笑着、盘旋着,轰然一响,化作巨浪,夹杂着瓦砾、尘埃、蚊虫,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片刻后。 道士收起狂风,只见着牢中雾气一扫而空,显出房梁摇摇欲坠,四周一片狼藉。而那帮衙役更是被盛怒之下的李长安卷入风中,从里到外颠倒了几轮,正堆在墙角凄惨呻吟。 他再回顾监牢。 只见着牢门洞开,哪里还有鬼面女的身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四章 酒神祭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牢门洞开,鬼面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跑了? 还是说,又是个障眼法? 李长安不敢怠慢,催动冲龙玉,寻到一丝残留的香味儿沿着甬道往大门而去。 的确跑了,但踪迹可寻! 道士神色一动,赶紧拽起旁边的乞丐。 这人也是怪,自打进了大牢,就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不吵不闹、不言不语,剑刺过来也不晓得躲。 现在道士把他拉过来,他也乖觉地顺着走,丁点儿反抗都没有,跟被迷了魂、下了咒似的。 眼下时间紧迫,李长安无暇细究,才匆匆带着他出了牢门。 那边。 班头恰巧清醒过来,正趴在地上,身上压着七八条汉子,颤巍巍指着道士。 “你放走了妖妇……” 道士脸上一黑。 瞥见地上有根熄灭的火把,脚尖挑起来,顺势一脚凌空抽射,运气不错,十步开外,正中面门,把这厮剩下的聒噪连带门牙全砸回了肚皮里。 不再理会,转身而去。 追击凶手要紧,这些个鼠辈回头再来料理。 …… 狂风肆虐之后。 门前的厅堂一片狼藉,某些可疑的液体铺洒满地,浓烈的腥臭让道士不住蹙鼻。 稍一环顾。 张家兄弟冒着冷汗萎靡在墙边喘着粗气;游侠儿和屠子僵扑在地,生死不知;冯道人倒在地上,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着;至于叫徐展的剑客,瞧见是李长安过来,这才讪讪从墙角藏身处出来,冲着道士尴尬一笑。 道士懒得与他废话,把乞丐往他那儿一塞,便快步推门而出。 …… 门外是个小庭院。 公家的地方光秃秃的,也没甚么看头。 只有薄雾如霜,浅浅的结了一层。 远处的喧嚣热闹隐隐约约传过来,反倒衬着院子里愈加冷清。 在牢里步履匆匆的李长安,出了门,反倒停下了脚步。 他扶着腰间长剑,抬头看去。 但见月色空明处。 高出院墙的地方,有一角飞檐挑起如瀑的藤萝。 那鬼面人就立在飞檐上,红色的裙摆接着紫色的花藤,手中短剑与背后的勾月辉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静静地打量着李长安。 而后轻巧一跃,似一抹轻烟融进月空。 此时。 “李道友。” 李长安回头瞧去,原是冯翀扶着墙根勉力起身,一张圆脸白得像刚出炉的包子。 他唤了道士一声,可还没吐出半个字儿,一口老血就抢先冒了出来。 “你这是……” “无妨。” 他摆了摆手。 “术法反噬,一时气血难制……哇。” 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小口血,让他脸色越加惨白,衬得眼眶越加青乌。 他干脆闭上嘴,只从怀里掏出个物件,远远抛过来。 道士接来一看,却是一对甲马。 巴掌大小的黄纸,拿红绳串起来,边沿印着复杂的花纹,中央画着个纵马疾驰的小人,上“白云上升”四字。 这个世界妖魔鬼怪繁多,市面上也常有符咒、法器发卖,只是九分是假,剩下的一分真的也多是些大路货色,譬如李长安会的诛邪符箓。 来路五花八门,效用也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大抵是不拘凡俗、教派、修为,都能方便使用。 便宜师傅偶尔也会淘一些,备在身上,弥补小门派道法传承的匮乏。 所以李长安也跟着了解过一些,譬如手中这对神行甲马! 他正愁鬼面人身法鬼魅迅捷,自个儿撵不上咧。 这可真是及时雨。 道士道了声谢,赶忙把甲马系在小腿上,口中念到: “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话声一落,脚步一点。 人已如“窜天猴”,“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 这边的大牢冷清中迸出杀机,那边的祭典上热闹里透着欢庆。 两侧长街是灯火连天、游人如织。 中央水道上画舫相接,宛如在水面上又铺上了一条街市。 各家散乐、倡妓、优伶、百戏都摩拳擦掌,各自大显神通,引得桥上的、岸上的、楼上的、船上的观众们大声叫好。 而其中,呼声最高、掌声最响、观众最多的,当属三娘子的画舫。 画舫停在水道中段,牵着绳索连接两岸花树,上头挂满了灯笼,照得水面波光盈盈,彷如画舫悬在天上银河。 而甲板清空搭建了一个舞台,上头正上演着一出杂技。 一个肥壮的妇人顶着一支大竹竿,足有二十来尺高,上头又横贯着许多只小杆,挂满了彩灯。九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子在小杆上腾挪嬉戏,捷若猿猴,轻如鸟雀,或跳胡旋舞、或蹴鞠、或相扑…… 端的是惊险,精彩,精绝! 那妇人还偶尔故作踉跄,装出失误的模样,吓得两岸观众不住尖叫。 而每当这时候,画舫旁就会开出一条小船,由个小船娘撑到岸边,糯声糯气向观众们讨彩。 这么个节日,这么个氛围,这么个精彩的节目,谁又好意思吝啬呢? 于是乎。 总有钱如雨下,落满船中。 而其中叫得最欢,赏得最多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轻捕快薄子瑜。 本来最近有凶案频发,官府正是绷紧神经的时刻,就是今晚,他也该和兄弟们巡逻守夜。 奈何心仪已久的柳家娘子托人传信,要在今夜与他携游。 他哪里还有什么巡逻的心思? 赶紧脱了皂衣,换上袍衫;解下腰刀,拿上折扇,装出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还掏出了所有的积蓄,要在今夜博美人一笑! 那小船娘也是机灵,得了大赏钱,笑出一对小酒窝。 “谢谢郎君、娘子看赏。” 话里话外把薄子瑜和旁边的柳家娘子连到了一块。 引得薄子瑜哈哈大笑,惹得柳家娘子燥红了脸,啐了一口掩面而逃,薄子瑜笑嘻嘻拔腿就追。 片刻后。 这对私会的男女又转到一处商铺前,铺子前头拿杆子挑着许多提灯,最上面的一盏最是精美,灯衣花色缤纷、图案斑斓锦绣。 柳家娘子瞧过去就挪不开眼,怎么个献殷勤的机会,薄子瑜怎会放过? 但一打听,人家不卖,只送。 可前提是要猜灯谜。 ……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架不住美人期待的眼神,他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可就是他快把天灵盖给挠秃了,脑子里仍是半点主意没有。 好在店家是他舅舅邢捕头的老相识,算他半个长辈,悄悄使人递来一张纸条。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纸条藏在手心里,转过来,借着花灯,偷偷一瞥。 可还没瞧清楚。 忽的。 一个人影从屋顶上跳下来,脚尖在墙上一点,如同一阵清风从人群头顶掠过,惹得一阵惊呼,顺带着,也把纸条刮了个没影。 薄子瑜脑子一懵,正不知所措。 又一个人影从屋顶跳下,但后者却没前者那般轻盈,直挺挺落下来,把一竿子提灯通通砸了个稀巴烂。 而后又跟跳蚤成精似的,从惊惶未定的人群脑袋上一跃而过。 薄子瑜呆呆地看着满地提灯残骸,又扭头瞧了瞧柳家娘子两剪秋水上泛起的雾光。 一股子怒气勃然而生。 他恨恨扭头寻那两人踪迹。 但见前者踩着绳索,快步跑向画舫。 而后者则重重落在小船娘的船上,压得船头一沉,而后借力冲天而起,直扑前者而去。 别的薄子瑜不清楚,但后面那个跳蚤一样的家伙,他哪里会忘? 自个现在说话漏风,可全赖此人所赐。 李玄霄! 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声,可转念一想,这厮不是躲在大牢里,妄想着用一个乞丐作诱饵埋伏凶手么? 怎么出现在这……他目光一转,落在前者身上。 女子、红裙、素衣、短剑、鬼面。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这时候。 “嘛呢?” 两个衙役顶着满嘴油光和酒气,大刺刺拿刀鞘拨开人群。 “在这大呼小叫作甚么?” 薄子瑜已然一步抢上,劈手夺走腰刀。 “妖人现身了!” 他揪着对方衣领,恶狠狠喝到。 “快去叫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五章 追逐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所猜不错。 离了狭小的牢房,鬼面人的身法愈加难缠。 残月之下。 在清冷无人的街巷与坊市。 她或如燕子穿檐过户,或如鬼魅在冷巷时隐时现,或如猫鼠在屋瓦上无声掠过。 飘忽难测,迅捷鬼魅。 好在李长安也不慢,有神行甲马傍身,每跃出一步都好似离弦之箭,再借着冲龙玉追索气味,倒也能将其尾巴紧紧咬住。 可离弦之箭嘛,快则快矣,就是不好拐弯。所以道士一路追过来,不晓得踩烂了多少屋瓦,撞破了多少野鸳鸯,坏了多少窗户、物件。 譬如,刚才从屋顶跳下时,不小心踩烂的一堆提灯。 顶头一盏倒挺别致的。 念头一闪而过,耳边似乎也听着一声。 “李玄霄!” 好似有人在叫自个儿,不过街市热闹嘈杂,道士没听清,也没太在意。 冲着那慌张的小船娘歉意一笑,借着船头弹起之势,再度冲天而起。 视界随之拔高、随之开阔。 只见着。 画舫绵延如楼宇,华灯繁杂璀璨如星。脚下半城的繁华,远处半城的清寂……一一收在眼底。 可道士眼中却半点不沾染,由着夜风将衣袍振得猎猎作响,眸光紧紧追着那席素衣红裙。 瞧着她踩着绳子掠过水面,看着她蹿上画舫中央的舞台。 随即,调整身形,如鹰扑兔,俯冲而下。 ………… 画舫有两层。 底层不必多说,单说顶层。 半边拿屏风围成一个小间,里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座上的是画舫的主人家三娘子与有幸被邀上舫的客人。 剩下的一半腾出来作了舞台,留着那伙杂耍班卖力操演。 杂耍班主唤作胡大娘,也就是台上托着竹竿的肥壮妇人。她和她的“义女”们表演的“戴竿”(杂技的一种),在左近地方都是一绝。 时值盛会,又借了三娘子的画舫,是丝毫不敢怠慢,把平生解数都使了出来。 二十来尺晃悠悠的大竹竿子,并着杆顶上九个往来攀腾跳跃的小姑娘,在她手里是定如青松。还尤有余力,指挥上面的“义女”们表演各种惊险的节目。 勾得两岸的掌声如雷,投钱如雨。 可即便岸上的观众再如何热情,她心思里八分的乖巧却都卖给了船上稍显冷淡的客人们。外头的欢呼浑然不顾,只眼巴巴等着船上诸位轻飘飘说声。 “好。” 无他,谁让里头就坐的,都是潇水城里最有排场的人物。 打个例子。 外头观众虽多而热烈,投的是轻飘飘的铜钱;里头贵客虽少而冷淡,赏的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一场节目将要演完,胡大娘累了个大汗淋漓,却已得了里头的三娘子悄然点头允许。 心头大喜,赶紧让杆子上表演的义女中,模样最周正,心思也最机敏的一个,从竹竿顶子上“变”出一盘果子来,便要下来奉给船上诸位贵客。 这个收尾的节目有个名堂叫做“仙人奉礼”。 其一是讨个好彩头;其二嘛,既然送了礼,诸位贵客不得回礼不是?不然,偌大的盘子,空荡荡的岂不可惜? 胡大娘正美滋滋地盘算,这一场怎么也有个几十两银子。 谁晓得,突然之间。 画舫上,先是冒出个鬼似的鬼脸人,惊煞了客人,又跳上个凶神恶煞的道士,与鬼脸人在台上厮杀起来。 你说厮杀也就罢了。 无论死了谁,大娘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可为啥偏偏要绕着她来? 只见着,鬼脸女贴在胡大娘的背后,忽的旋身从大娘肩上探出小半个身子,短剑直戳道士眉心。 道士闪身避开,反手一剑,还以颜色。 但鬼面女却身形一缩,又藏回了胡大娘身后,把大娘的脖子留给了剑锋。 可那道人只手腕一抖,手里的剑好似一条活物,扭开身子,盘着大娘的脖颈绕过去,剑尖“嘶嘶”有声,追着鬼面人“咬”了下去……两人如此你来我往,绕着胡大娘好比两只穿花蝴蝶绕着花藤,一连攻杀了十数剑。 被剑锋环绕的胡大娘愣是一根汗毛没伤着! 可即便如此,那一次又一次剑刃擦着皮肤掠过的森冷,在周身暴起的密集的剑锋绞杀交击的脆响。还是浸得她骨头发寒,吓得她面色惨白。 奈何,手里还杆子,杆上还有女儿们。 她是逃不了,也不敢动弹,只好僵住身子闭起眼来,“呜哇哇”乱叫。 俄尔。 耳边爆豆一般的剑锋交鸣忽然消失。 她眼皮虚开条缝一看。 娘咧! 鬼面人一抹烟似的飘上竹竿,道士猛然跳起紧追不舍。 大竹竿顶部本就连着许多小竿,这俩一上去,顿将小姑娘们逼退到小杆子尾梢,上天无路下地无梯,像离了巢的雏鸟,悬在稍上瑟瑟发抖。 两人却只管斗剑拼杀,将上面装饰的绸带、彩灯、花束一一搅烂,连带着讨赏的那盘果子也给打落下来,落进了水中。 胡大娘心疼不说,关键是她本就辛苦了大半夜,现在杆子上又添了鬼面女和李长安这号大汉,顿时就吃力不足,手臂一软,连带竹竿上一歪。 有个吓呆的小女娃子猝不及防,竟是从竹梢上跌落下来。 本着“隔岸观火”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画舫上的突变非但没有打消两岸观众的热情,反倒吸引了更多的看客聚拢上来。 什么杂耍歌舞,哪儿有真刀真枪砍人好看? 可冷不丁的。 小姑娘从二十来尺高的地方栽落下来,眼看就要香消玉殒、落个脑浆迸裂。人群顿时发出一声齐齐的惊呼。 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直视即将发生的惨案。 在这时。 缠斗中的道士忽的舍了鬼面人,从竹竿上猛然跃下。 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赶到,抄起小姑娘平安落地。 人群这才按下心肝,齐齐吐出一声。 “呼……”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又突然收紧拔高。 原是那鬼面人将小竹竿一一切断,上头的小女娃子顿如下饺子,尖叫着纷纷坠落下来。 底下。 胡大娘尖叫起来,撒开杆子,作势要去接,可这八个人她一双膀子如何接得过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辛苦养大的女儿们就要命丧黄泉。 道士已然再度出手,连续纵跃之间,肩提手扛把几个小姑娘全给接住,放回甲板。 母女几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不必多说,李长安回头一望,竹竿倒在水中,趁着李长安救人的功夫,鬼面女已然蹿上前面的一艘画舫。 道士扯下身上还在闭眼尖叫、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的小娘,一把塞给迟疑着上来道谢的肥壮妇人。 纵身一跃,追了过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六章 失手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今夜的酒神祭是格外的热闹。 水道上。 道士与鬼面女在一艘艘画舫间飞身相逐。 长街上。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撞散人群卖命狂奔。 “让开!让开!” “衙门办案。” 衙役们喘着粗气,盯着前头的鬼脸女,像是瞧着一堆银子,直勾勾眼冒绿光。 可薄子瑜瞧着渐渐甩开他们的两人,却是头皮发麻,暗自叫苦。 这两人都是横行无忌的主,在一艘艘画舫上大大出手,可殊不知,能上画舫的客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不,鬼面女钻上画舫,把上头的一干客人胡乱推向身后当了盾牌。几个年轻公子哥倒霉,上一刻还在临栏吟咏,下一刻就被通通扫进了水中。 薄子瑜心惊肉跳。 遭了。 那是学政家的公子和院的一帮秀才。 转眼间,道士又横冲直撞进了一艘画舫,收势不住,把席上一块屏风撞了个稀烂。 薄子瑜头皮发麻。 完了。 那上头是吴道子的真迹,是县令每年都要拿出来炫耀的宝贝。 不一阵,两人又转战到另一艘画舫上,吓出了一对光屁股的男女。 薄子瑜脑子一懵。 怪了。 那不是县丞大人和他那儿媳……哎? 薄子瑜复杂的心路历程略过不谈,李长安是猜想不到,也顾不上的。 他纵身在画舫间飞掠,嗅着鬼面女留下的花露水的味道,已然渐渐淡薄。 寻思着是否该痛下杀手,譬如,赏她一记风火雷! 可一来身处闹市,恐怕伤及无辜;二来,心里确实有许多疑惑未解。 终究按下心思。 又是奋力一跃。 “砰”的一声,撞进了一艘画舫的尾楼。 顾不得周围乱糟糟的呵斥与惊叫,循着气味儿,再次奋力一冲,却是撞进了一团烟雾当中。 ………… 今夜里。 最受欢迎的节目,除了胡大娘的戴竿绝技,就属李家画舫上,据说是重金延请来的西域幻术师——石火罗所表演的烟幻术了。 此人看来高目深鼻,留着一嘴大胡子,穿着件蓬松宽大的袍子,施施然地往舞台上一站,身边别无其他道具,只有七个不同颜色的鹅颈罐子。 只瞧见他双手结成莲花印。 手腕翻转,十指勾动之间。 白色的罐子里便钻出一缕白烟汇聚在他的掌心上方,随着他手势变换,那汇成团的烟气竟然变成花苞模样,正在徐徐绽放。 待花开到盛时,手势再变,花瓣一合又变成一只纯白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绕着他盘旋一圈,落在肩膀,轻盈地跳回手心。 雀跃顾盼,每一个动作,每一根翎羽都显得生趣十足。 他又手指连动。 各色罐子便吐出相应颜色的烟气,汇聚向他的掌心。 来了灰色,掌心的鸟儿就变作了麻雀;汇入黑色,麻雀又成了燕子;镀上黄色,燕子换成了黄鹂;再染上蓝色,黄鹂又成了百灵鸟…… 到了最后,烟气汇聚成个五彩斑斓模样。 他却一打响指。 “啪。” 小小的雀鸟忽的长开,变作个大孔雀,抖擞起七彩的翎羽,而后张开双翼扶摇而起,在满街华灯映照之下,羽翼间渲染出醉人的流光溢彩。 忽的。 石火罗双手一压。 孔雀无声啼鸣,随即俯冲而下,一头撞在甲板上。 身子顿时散归烟气,烟气又变成盈盈水波模样,漫过舫上舞台。而其翎羽则变作许多鳞片斑斓鱼儿,在水中摇头摆尾缓缓游动。 石火罗抬起手来。 水中鱼儿立即蜂拥着跳出水面,变作一个个天女模样,或抱琵琶,或提花篮,或捧长笛,衣带当风,姿态妙曼。 而水波也随之涌起、啸聚,聚拢成一座山峰模样,上边满是佛塔、庙宇,烟气淼淼,似有无数小人在其中焚香叩拜。 而那石火罗双手又一合什。 山上浩渺的雾气就幻化出一个宝相庄严的佛陀,嘴唇开阖,似在布道讲经。天女纷纷环绕飞舞,周边的烟气里还模模糊糊掩着许多菩萨、罗汉。 赫然是一副活过来的灵山**图。 ………… 石火罗的烟幻术诚然精彩,可看多了也难免审美疲劳。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岸边的喝彩与掌声渐渐疲软。 边上的看客们,本就隔着水面与灯火看个囫囵,再加上大半夜过去了,老是花、鸟、鱼、虫、佛陀、灵山的,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厌倦感到无聊了。 等不到新的看头,人群就要散去。 冷不丁的。 画舫上一阵喧哗,让人们打住脚步。 接着,就瞧见烟笼雾罩的舞台上,突然就撞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短发的道人提着长剑,剑法精妙;一个鬼面女子拿着短剑,身法鬼魅。素麻道袍逐着艳丽红裙,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反复绞杀。 霎时间。 剑光纵横,把灵山、天女、佛陀一并绞得支离破碎,骇得幻术师手脚冰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岸上被这突然的变故唬住,楞了半响。 俄尔。 “好!” 竟是欢声雷动。 “就该这么演!老是鸟呀、花呀、和尚啊,有甚看头?” “没错,和尚念经哪儿有道士斗妖女来得好看?嘿,你瞧那身段。” “是极!是极!仔细听,哟!还有声咧。” 人堆里也有较真的。 “不对呀,那两人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蹿上去,不像是烟气变出来的。” 旁边立时有人笑他大惊小怪。 “这是幻术晓得么?你瞧幻术师,剑都快砍到脖子了,动都没动一下;你再瞧那鬼面人,在烟里飘来荡去的,可不跟先前的天女一般模样?” “这不是幻术又是哪般?” 较真的随即释然,加入了喝彩的人群之中。 …… 照着祭典的惯例。 画舫上的节目到了精彩的节点,可使人划着小船到岸边,说上几句吉祥话。 这时候,岸边的看客们就会视节目的精彩程度与自个儿的荷包大小,掏出赏钱投进船里。 通常。 若是节目精彩。 不待天明,这船肚子里就能累上一堆黄灿灿的铜钱,要是运气好,遇上出手大方的,还能夹杂上一些白晃晃的银子。 再被船头挑着的花灯一照。 亮澄澄一船煞是好看! 于是,这讨赏的小船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堂,叫做“聚宝船”。 石火罗这边,安排去划船聚宝的是他的小徒儿。**岁的稚子,正是嗜睡的年纪。盛夜过了泰半,小家伙已然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冷不丁的。 让看客们的掌声吓跑了瞌睡虫,赶紧抹掉嘴角的梦口水,支开小船到了岸边,昂着脸儿没说上一句吉祥话。 便茫然发现,岸上的喝彩、掌声以及打赏投钱的动作都戛然而止。 他扭头一看。 原是方才船上砸烂了白色的罐子,一时间涌出大量的白烟,把整个画舫都给笼罩住,眼下雾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观众们面面相觑。 这是……节目的一部分? 但没让他们多等,只听得白烟中“哐”、“哐”、“哐”……一阵脆响。 霎时间。 黑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各式烟气一同涌出,而后纠缠汇聚,在画舫上热热闹闹幻化出各种葩古怪的形象。 譬如,孔雀没了翎羽,露出光秃秃的屁股;一头肥猪穿着羽衣,反抱琵琶,作飞天舞;庄严的佛陀没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鱼头;佛头却长在一条黄狗身上,一会儿摇尾撒欢,一会儿抬脚撒尿,一会儿又摁住飞天肥猪,哼哧哧干起那活儿…… 乱糟糟的怪像直看得岸上人瞠目结舌。 正经人已然骂着“伤风败俗”掩面而走,奈何,不正经儿的占了多数。 所以么,顿时间,掌声伴着笑声轰然而起。 小徒儿这边,更是投钱如雨,不一阵,小船的吃水又紧上了几分。 就是有些个笑岔了气,手上失了准头,把钱砸在小徒儿身上的,他那也是痛在身上、甜进心里。 可也在这时。 “哎哟!” 一声叫唤吓人一跳。 竟是石火罗被鬼面人一脚踹下了船。 “哎?” 小徒回头瞧见这一幕,满是疑惑。 “咱家的节目还有这出?” 有么? 没有吧。 该划船去救师傅么? 可这边打赏得正欢,好多钱咧。 还在师傅和赏钱的两难间摇摆,那边的便宜师傅已然自个儿扒拉出水面。 他一把摘掉耷拉在下巴的假胡子,慌忙抹了把脸上化开的妆粉,急急操着一口地道的老秦腔,尖叫道: “莫砸了彩色哩罐子!” 烟气中回应他的是一声。 “哐当。” 随即。 一股子浓稠的黑色就从烟气中央蔓延开来。 所过之处,吞了佛陀,融了天女,化了春gong。眨眼之间,舞台上斑斓的色彩、迭出的怪像通通被吞噬、融合成一团混沌浓稠的黑烟,并且迅速往两岸席卷而来。 岸边观众早已屏气凝神。 这又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精彩节目准备开场呢? 可没等着节目,就先瞧见船尾的贵人们扑腾往水里跳。各人面面相觑,而黑烟已蔓至岸边。 有胆大的,或说缺心眼的,仗着脖子长,抢先探出身子,把脸迎了过去。 刚挨着,便猛地缩回来,趴在地上,一字不吭,只拼命咳嗽着还涕泪直流。 人群顿时懵了。 还没反应过来。 “快跑!” 众人瞧过去,原是那石火罗甩开膀子划着小船,载着小徒和打赏的铜子拼死逃离蔓延的黑烟,抽得空来,嘶吼着加了一句。 “烟有毒!” 人群顷刻哗然,随即在尖叫与慌乱里,如鸟兽四散。 ………… “衙门捉拿命犯!” “通通散开!”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逆着人流而上,终于姗姗来迟。 可前一脚气势汹汹杀到,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下一脚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敢上前了。 黑烟已然蔓延开来,把两岸街道都彻底封锁,甚至于渗进了街边的房舍。 要过去。 不想绕远路,就得硬冲。 可瞧瞧人群奔逃的架势,再看看烟里浓郁得瘆人的乌黑。 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拼命? 最后,还是薄子瑜头铁,他发狠一跺脚,割下一块袖子,捂住口鼻就冲了进去。 可刚挨上这烟,他便知道那些个行人为啥又哭又喊了。 这烟毒性猛烈得很! 眼珠子一挨上,就似有人拿针往眼仁儿里面捅;他惨叫一声,下意识就去捂眼睛,黑烟就趁机溜进来口鼻,把他的惨叫堵了回去,然后拽住气管狠狠一扯。 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 衙役们见状,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抢回去,冲旁边铺子里要了一瓢清水,与他漱口洗眼。 也在这时,黑烟忽的涌动。 却是李长安捂住鼻子、闭上眼从中撞了出来。 薄子瑜一把推开水瓢,顶着一对红眼珠子,操着呛哑的嗓子,上去劈头就质问: “你们搞的什么鬼?” 他气呼呼指着还在翻滚蔓延的烟气。 “那毒烟……” 没说完,道士抬手一挥。 大风贴着水面汇聚而起,托着黑烟直去云霄,再被狂风搅乱散逸而去。 捕快愣了愣,又叱问:“鬼面……” 才开口,道士就把一物件丢进了他怀里。 赶忙接住一看,是一张边角破碎,带着些许血迹的恶鬼面具。 “这是?” 他瞪直了眼睛,刚要开问。 道人已然屈膝一跃,直直蹿上街边一栋三层的阁楼顶上。 居高临下,俯视长街。 眼中所见,对他指指点点的、浑然不觉的、招呼客人的、卖艺讨赏的、男女老少、贫贱富贵……长街、画舫,各式人等全然落入眼中,却独独不见着鬼面人的身影。 道士习惯性催动冲龙玉,却尴尬地发现,方才的烟气已经把鼻子给熏麻了。 更糟糕的是,他取下小腿上甲马。 甲马上已然遍布许多裂痕,上头法力所剩无几。 李长安紧锁眉头,回望城东。 那沉寂在夜色中的府衙大牢。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府衙大牢。 衙役们被大风卷翻,七晕八素爬起来后,发现是人人带伤,运气坏的折了骨头、撞破了脑袋,运气好的也落个浑身青肿。 瞧得道士追着鬼面人不见了踪影,干脆各自散去寻医就诊,只留下了几个皮肉伤的,看守重新锁回大牢深处的乞丐。 而留下的几人也没闲着,掏出早早准备好的酒菜,支开摊子,就在一片狼藉的牢室里玩起了牌九。 “哆!” 骨牌迅速戳在桌面。 马脸的衙役破口大骂。 “入他娘的,哪儿来许多的虫子?让人耍个牌都不得安生。” 原来骨牌下正好摁住了一只红头大蜈蚣,被压住脑袋与毒勾,身子卷曲起来,密集的腹足缠上了骨牌。 旁边的同伴也是不耐。 “谁晓得,往日里虽不干净,也不见这么多的虫子。” 说着,往大牢深处努了努嘴。 “不定是那贱乞儿招来的。” 他这话虽带着情绪,但也不算无的放矢。 那乞丐也不知是不是在粪坑里长大的,浑身恶臭逼人,就算锁进了大牢最里面,隔得老远,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看得到绕着他乱飞的苍蝇蚊虫,实在腻人得很! “这还算好的。” 旁边另一个衙役笑道。 “刚关进来那阵,这厮倒没这么臭,就是不住地喊饿,聒噪得人耳朵疼。” “听人说,这厮饿慌了魂儿,在街上袭击了一个小娘,差点要吃人肉咧。” 这衙役挤弄着眉眼,开起荒腔。 “要不咱匀他点鸡骨头,省得饿慌了,跑来要吃咱兄弟几个人肉。” 马脸衙役顿时嗤笑一声。 “吃鸡?” 他抓起碾得半死的蜈蚣,狠狠向着乞丐砸过去。 “吃虫去吧!” 几人哄笑一阵,又开始愉悦的喝酒吃肉、玩牌赌钱。 却没有看见。 那大蜈蚣落地后,卷起身子挣扎了几下,又忽的展开飞快爬向了乞丐。 攀上小腿,钻进裤脚,爬过脖颈,最后盘在耳朵上,触足晃动几下,竟钻进了耳道中。 俄尔。 一直僵扑不动的乞丐突的一颤,脸颊冒起一个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直到拳头大小。 肿胀得半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窥见里面黄色的脓液,红色的血丝,以及隐隐的蠕动的虫子。 只几个呼吸。 这脓包又渐渐变小,最后竟收回了皮下,只留着一块发黄的斑迹。 而脖颈上的一处皮肤,却开始慢慢鼓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七章 回马枪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是定魄针。” 空荡而狼藉的大牢门厅里,冯翀如是说道。 鬼面人引走了李长安,张家兄弟与衙役们相熟,也勾搭着寻医问药去了。 只剩下险些走火入魔的冯翀、从头到尾划水的剑客徐展和僵扑在地的游侠儿张易与屠夫郑通,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无人搭理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阵,冯道人勉强按住体内伤势,便查看起张易和郑通两人的状况。 仔细检查后,冯翀却是松了口气,并向旁边凑过来的徐展解释道: “凡人都有魂魄,可魂与魄并不相同。笼统说,魂是阳神,主宰人的思维才智;魄是阴神,掌控人的形体感官。定魄针的效用,顾名思义,就是隔断魂魄对身体的掌控。” 所以两人虽看来僵死在地,实则并无大碍。 说罢。 冯道人探指在张易的肋间微微一按,皮肉下陷的同时冒出一小截纤细的针头。 才将其拔出。 “喔呃哦……” 游侠儿的喉咙里便发出声长长的怪异呻吟。 像是从溺水或是长久的噩梦中醒来一般,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额头冷汗直冒。 想来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却丝毫感知不到身体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边,冯道人见他无恙,又如法炮制,救醒了郑通。 之后,徐展就给两人简要说了一番,他们被放翻后,牢中后续发生的事。 一时间。 郑屠子破口大骂,游侠儿面色铁青,剑客目光闪烁,冯道人苦笑连连。可到最后,四人终究只是相顾无言,场中一时安静,只听着牢房深处,几个留守衙役耍牌的吵闹声。 留下也是无济于事。 说了几句意气的话,郑通与徐展便告辞离去,冯翀自觉伤势仍有些反复,要就地调息一阵,而张易则表示自己欠冯翀一个人情,要留下为他护法。 冯道人左右推脱不过,只好请游侠儿帮他收取一下,先前贴在大牢四周的黄符。 鬼面女现身前,冯道人推断其人要么是妖道邪修,要么是精魅出山害人,所以事前,便在大牢各处布下一些符纸,以作警示。 结果,各位也瞧见了,全然没用上。 可是…… 冯道人才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就听到: “冯道长。” 他无奈睁眼迎上游侠儿询问的眼神。 随即目光下移。 瞧见对方的手上,一张黄符正在缓缓燃烧。 “妖妇!”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怒吼。 是郑屠子! 两人都是神色一凛。 游侠儿提起长刀,不假思索就冲了出去。 冯道人挣扎起身,也紧随其后。 ………… 游侠儿张易立在庭院,眸光凝重。 大门处,郑通和徐展扑倒在地,生死不知。 在二人身前。 勾月残照,映得一袭红裙如血,照得一柄白刃如霜。 是她。 鬼面人! 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那李玄霄何在?是跟丢了?或者,死了?咦,好似换了张面具?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随即,他眉头上的紧锁慢慢解开,甚至于露出一丝短促的微笑。 好极了! 雪耻的机会与百两的赏银一并回来了! 残月下。 他抽刀在手,沉声道: “此刀长……” 然而,卷土重来的鬼面女此番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半点没有听游侠儿念完开场白的意思,身形一动,已然飞扑而来。 这一个两个的,怎生都不讲江湖体面? 游侠儿难得腹诽了一句,瞅准距离,挥刀迎头劈斩。 但见刀锋划破空气,厉啸有声,看来去势凶猛,实则只用了三分气力,剩下七分都留待后续变化。 无论,鬼面女是格挡,是闪避,是后退,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都为他提供了十余种应对之法,斩杀敌手。 可万万没想。 鬼面女一不退身闪避,二来甚至不曾抽剑格挡,竟是拿脑袋往他刀锋底下撞! 这是什么路数? …… “当心有诈!” 耳后响起一声急促的提醒。 游侠儿脑海中顿时回忆起,先前发生在大牢门厅的那一幕。 他眸光闪动,前脚一跺,后手一压。 前冲劈斩之势立时转为撤步回身,劈出的长刀也随即收回,在手腕翻之中,于身前织成一面细密的刀幕。 眨眼之间,转攻为守。 反观鬼面女,是一点应对的变化也无,径直拿肉身撞入刀幕。 果不其然。 才触及刀锋,不见血花四溅,只听着: “砰。” 整个人顿时散成一大蓬烟气,来势不止,扑住游侠儿的头脸。 同时。 又一个鬼面人已然借着幻身遮掩,持剑突袭而至。 在烟气笼目难以视物中,一点寒芒乍现! 要是游侠儿没听提醒而变招,这一下措手不及,指不定要吃大亏。 可现在么…… 他无视了逼进的剑锋,只睁大双眼,盯着烟中模糊的迅速撞过来的影子,斜挑着竖起刀尖。 他手中刀长二尺七寸,鬼面人的剑却不过半臂长短,止两尺一寸。若是她不刹住脚步,执意撞上来,这六寸之差便是胜负生死之别。 出乎意料的是。 鬼面女却反倒脚尖一点,不退反进,又是将自个儿朝着刀尖撞了上来。 游侠儿眉头一蹙。 又是个幻身? 心虽有疑惑,刀却不曾迟疑。 游侠儿又稍退半步,拉开些许空间,以刀作枪,直刺而出。 眨眼间。 刀尖已然抵住了对方的额头,甚至于稍稍嵌入面具。 只在下一个呼吸。 便要见着长刀贯脑而入,令鬼面女命毙当场。 然则,在这生死关头,鬼面人身(和谐)下红裙却突然一张,如花开,如撑伞,她整个人的飞扑之势立时打住,霎时间,便从极动转为极静。 游侠儿吃了一惊,赶忙将身体前压,顺势将刀尖再往前递出一截。 可鬼面人的裙摆忽而一抖,好似水中鲤鱼打了个摆尾,人已是凭空挪开,使匆忙递出的刀尖只在面具上留下一丝浅浅划痕,而自己依然再度扑向了游侠儿。 游侠儿急忙补救,拖动刀锋,向着对方的脖颈绞杀而去。 鬼面女却早已回剑护住要害。 “刺啦。” 刺耳的钢铁绞杀声随即迸起。 看来轻薄细脆的短剑,却是出乎意料的坚韧。在刀锋磨砺下,划出一串耀目的火星。而后,刀口无奈偏离脖颈要害,徒劳切入肩胛,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之同时。 鬼面女已然闯入了游侠儿一步之内,手中剑只消顺势一挥。 鬼面女伤,游侠儿死。 这一刹那。 游侠儿只觉得身体血肉热得滚(和谐)烫,本能尖叫着要逃跑;可心头却冷得彻骨,经验告诉他,避不开、逃不了。 将死关头。 他的眸子好似要迸出火来,嘴角却裂开狞笑。 刀柄上,前手的持握换成翻腕的按压,就要奋力将刀锋压下。 死可以。 留下一条臂膀! 然而。 也在此时,他的眸子却冷不丁对上了鬼面女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像是秋日里碧洗的晴空,又似深山中幽深的潭水,使人不自觉沉(和谐)沦……不对! 游侠儿咬了一口舌尖,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妖女! 他大怒。 安敢使妖术戏某! 可是。 那么短短一晃神的功夫,鬼面女已然闯入他的怀中,一只素手按住胸膛,指间还夹着一枚纤细的短针。 于是乎。 他的刀,他的决绝,他的愤怒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鬼面女已然踩着他的肩膀,越过他的身躯,奔往大牢而去。 从头到尾,不曾停顿过哪怕一秒。 ………… 冯道人不是厮杀客,他看不懂那一瞬间的凌冽杀机与生死折转。 他只是满心苦闷,枉他特意提醒游侠儿,却还是被对方一个照面就放翻,半点施咒的时间也没给他争取到。 鉴于教训,他这次选了个咒语短的法术,可再如何短,“急急如律令”五个字儿总要念完吧。 可才念到“如”字,鬼面人却已然杀到眼前。 “砰。” 熟悉的拳头伴着熟悉的眼冒金星,他便从一眼青华丽地变成了两眼熊猫。 可这一次,他却借着一腔羞愤硬生生挺住不倒,身子踉跄一步,牙缝里仍挤出一个“律”字,然后…… “咚。” 一记响脆的撩阴腿。 法术、真气以及某个重要之物一并散了。 他弓着身子像只癫痫的大虾倒在门槛上,眼睁睁看着鬼面人步履匆匆闯入牢中。 ………… 游侠儿和冯道人尚且不敌,牢中几个衙役又如何顶用? 他们甚至于没有察觉到牢外的动静,直到鬼面女闯入牢中,他们才后知后觉。 有人尖声惊叫,有人赶忙捞钱,有人屁滚尿流……唯独没有人拿起身边的武器,权作抵御。 而鬼面女却只是踩着他们的赌桌匆匆而过,瞧上他们一眼的兴趣也欠,砍一剑的意思也无。 飞身抢到大牢尽头,手中剑锋轻颤,直取乞丐心口。 眼看乞丐就要步钱大志、王氏儿媳,以及几月来潇水城中十数位被害者的后尘。 一剑穿心而亡。 突然间。 仿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了一整晚的乞丐,猛地抬起了头来。 但见,乱发掩藏下,他的面部、脖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脓疱,随着呼吸,不住一胀一收。 浑浊散黄的眸子映着剑锋凄寒。 悄无声息里。 他咧开了嘴角。 顿时间,只瞧他整个人都似脸上的脓疱,在布帛撕裂声中,蓦然胀开,成了一个硕(和谐)大无朋的人皮气囊。 绷得青白透明的皮下,大量的毒虫伴着古怪的墨色烟气一齐鼓胀蠕(和谐)动,将人皮撑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大。 然后。 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八章 妖变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轰!”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塌了半边大牢,勾起烟尘弥漫。 冯道人才夹着大腿,救醒了游侠儿,俩倒霉蛋相互搀扶起身,没来得及下一步举动,就被夹杂着恶臭、蚊虫与灰尘的浓烟扑了一脸。 且这浓烟中似乎带着些毒性,闻一口就使人头晕胸闷。 两人不得已退回院子。 “救……救命。” 大牢正门的烟尘中响起声含混的呼救,一个身影踉跄着走过来。 张易一把拽住要上去的冯翀,立刀于前,警惕问道: “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含混地重复着“救我”,蹒跚着慢慢靠近。 游侠儿握紧了刀柄,冯道人取出了符箓。 可这时,翻滚的烟尘稍定,露出了来者的面孔。 是马脸的衙役。 可两人非但没放松,反而愈加警惕。 概因马脸衙役的脸色实在是差劲得古怪,面目青白,嘴唇发紫,瞳孔散乱还泛着脓黄,脖颈间浮着蛛状的黑色血络。 两人悄然退后了一步。 “里面发生了什么?”冯翀问道。 衙役的脚步闻言一滞,眼球在眶中晃动了两下。 “虫子。” “什么?” “虫子吃了……我们……呕。” 他的回答断断续续意义难明,到了最后,更是忽的呕出一滩胃液、污血与肉糜的混合物。 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酸腐腥臭蔓延开来。 两人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衙役的脸上忽然冒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脓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像是雨后朽木上冒出的蘑菇亦或死尸上蔓延的霉菌,密密匝匝,短时间内就挤满了他身上每一处皮肤。 不。 应该说,是他整个人都变作一块脓疱的聚合物。 而后。 “噗。” 那数不尽的脓疱和他本身一同溃烂爆开,散成一滩黄色的脓血与褐色的肉沫。 这恐怖的一幕让两人的心头狠狠一跳,可更令人惊惧的是,那脓水中又翻腾起些泡沫,渗出一些质感粗粝的黑色烟气,并夹杂着许多细小的虫子,它们从衙役的残骸上振翅而起,“嗡嗡”地汇合黑烟盘旋在尸体上方。 随后。 竟是慢慢形成了一个粗陋的人形。 “虫子吃了我……”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句话,方才还不懂的话中含义,已然清清楚楚摆在了眼前。 ………… “这是?” 冯翀蹙起眉头,脑海中一一闪过,出山前,或从中,或从师门长辈那里得来的一个又一个妖怪的名字与弱点。 抛开他学院派的作风不谈,另一边,游侠儿却是个野路子里趟出来的实干派。 不管是什么怪物,砍不砍得死,总要砍过才知道。 他已然长刀一展,揉身而上,要先下手为强。 十来步的距离并作三四步抢过。 刀光直若匹练,拦腰扫去。 怪物没有丝毫反应,便被斩作两截。 但游侠儿脸上殊无喜色,概因刀锋所过,并无斩中实体之感。 他眉头一挑。 手腕接连翻转,精熟的武艺展露无遗。扫、劈、拨、削、掠、奈、斩……刀光纵横,眨眼这怪物就切成了十七八段。手、脚、肩、肘、耳、鼻……散碎的部件被刀锋裹卷着四下横飞。 可是没用。 那些被“肢解”的部件很快又化作一缕缕虫烟,汇聚回怪物身上,不消片刻,手、脚、肩、肘等部位又全都“长”了回来。 待到游侠儿一轮长刀舞罢,怪物还是那副低头垂手的、沉默无言的、完完整整的人形模样。 “当心!那是魑魅,没有实体。” 冯翀带着恍然大悟的提醒终于响起。 游侠儿闻言,不假思索抽身疾退。 可在这时,那怪物也有了动作,它蓦然弯腰张嘴,像是先前的衙役一般,对着张易作出呕吐的模样。只不过,它吐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柱虫烟,或者说,这魑魅将自己向着游侠儿喷吐了过去。 张易退得快,魑魅追得更快。 眨眼间,那浓郁的虫烟就要撞上游侠儿的头脸。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锋,可是方才的一幕告诉他,凡人的武艺对这没有实体的妖怪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眼中方闪过一丝决绝。 “敕。” 眼前蓦然升起一道光幕。 来势汹汹的魑魅就好似撞上了堤坝的潮水无奈倒卷而回。 张易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冲出手相救的冯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冯道人却满脸凝重。 “还没完了!” 话声方落,耳朵又听得连绵如潮、震耳如雷的“嗡嗡”声响。 但见大牢深处,忽有一道巨大的虫烟啸聚奔腾而来。如果说前面的魑魅是水花,后来者就是洪峰,一路上碾碎砖瓦、器具,撞烂梁柱、墙壁,咆哮着汹涌而来。 光幕没坚持到半秒钟,便被碾碎。 虫烟就譬如泄了闸的洪波,撞烂牢门,涌入院中。 张易急急蹲伏下身,长刀贯地,护住身前。 可饶是虫烟涌出牢门后,来势已然分散,可触及这“洪流”之时,张易仍是感到自己像被一头发狂的公牛迎面撞上,骨骼嘎吱哀鸣,一口腥甜闷在喉头。 而持续不断涌来的巨力,更是推得他点点后移,把长刀慢慢压弯。 最后。 “嘣。” 精铁锻造的刀身竟是断裂了开来! 更要命的是,越来越多的虫子脱离了“洪峰”飞到他的身上,以至于密密麻麻铺裹住头脸,还蠕动着要从眼耳口鼻往他身体里面钻。 他不确信虫子钻进身体后会发生什么,想来,那马脸衙役的留下的一滩脓血便是前车之鉴。游侠儿心头发寒,可对抗虫潮已竭尽全力,哪儿有余力对付脸上的小虫子? 好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身后的冯翀终于有了动静。 他手持两张符箓,往地上一拍。 霎时间。 但见一道火圈从他脚下飞速蔓开。所经之处,虫子纷纷被灼烧坠落,留下一地焦臭的虫尸。而游侠儿耳边不住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虫子从身上剥落,那是虫尸被点燃的爆响。 趁着这短暂的空当。 冯道人又取出腰后四面彩绘小旗,分掷四方,手持法决,口中急急念诵: “一请东方孟章神,二请南方陵光神,三请西方监兵神,四请北方执名神……护卫我身,急急如律令。” 话声方落。 以四面小旗为角点,四道白色半透明的光壁拔地而起,宛如海中孤岛,在魑魅化身的虫潮中牢牢撑起一片天地。 而魑魅也恰如海潮,掀起巨浪,一波又一波,不住挤压拍打着光壁,徒劳激起大片的涟漪,光壁终究屹立不倒。 旋即。 那魑魅又摇身一变,虫烟汇聚凝实,化作一条黑色毒蛟,鳞爪毕现,头角狰狞,在光壁上盘起长躯,一点点绞杀收紧。 虽无半丝声响。 但却能清楚瞧见,绞杀处,鳞片纷纷磨裂、剥落,化成虫烟四溢;四道光壁更是震颤不休、摇摇欲灭。可在冯道人咬牙坚守下,仍是危而不破。 …… 孟章、陵光、监兵、执名,这天之四灵实则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的别称。 所以,冯翀摆出这法阵名字也简单,就叫做“四象阵”。 然而,这“四象阵”虽四面坚如磐石,但也有个致命得到缺陷,上头空空如也。 魑魅已然发现了这一点。 但见毒蛟蓦然间又散归烟气,腾空而起,在法阵上方又复汇聚凝实。 随即。 仿若陨星,当头砸下! “小心!” 张易一把将冯翀扑出法阵。 魑魅也已然轰隆坠地,掀起虫潮,紧追不舍。 在这危急关头。 冯道人的脸上却悄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鱼儿终于上钩了! 他手上法诀一换。 喝到: “封!” 霎时间。 本已暗淡的光壁顿时一凝,将追来的虫潮死死挡住。同时,顶部赫然添上了一面光幕,构成一个完整的正方体,将魑魅牢牢困在其中。 原是故意卖出破绽,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九章 落幕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光阵之内。 虫烟不住翻滚沸腾。 时而化作巨蟒,时而化作虎狼,时而又变作被其吞吃的衙役模样,时而又干脆变回虫潮,不住地拍打、嘶咬、冲撞着光壁。 震得法阵明灭不定,冯道人鼻中流出黑血。 但他却浑然不顾,只竭力催动法力,让光壁渐渐收紧,将魑魅幻化出的形象一一碾灭。 直到收拢到三尺见方,一刀能斩尽的距离。 四面光壁相互辉映,将挤压在其中的魑魅照了个通透。 “看到么?” 冯翀问道。 “看到了。” 游侠儿扶住刀柄,他的刀虽已折断,但好在随身备用的还有许多。 没头没脑的对话中,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牢笼某处。 在那里,翻腾涌动不休的虫烟深处。 一块指头大小的乌金晶石在光壁的映照下泛出暗哑的微光。 “那便是魑魅的元神所在。” 冯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游侠儿掷去一道符箓。 “用此符,贴在刀身,在刀锋涂上鲜血,便能击碎元神,斩灭此妖。但记住,贫道法力将尽,一定要快!” 冯翀没有问张易:有没有胆量去?或者,有没有本事一击即中? 张易也没有问冯翀:如若失手,下场如何? 游侠儿只是沉默着点头、抽刀、贴符、抹血、抢身,最后挥斩。 可就在刀锋穿过光壁,切入魑魅的一刹那。 它烟气一样的身体忽的凝实成了油膏状的流体,乌哑哑的还隐隐泛着金属的光泽。 刀锋进去,好比船浆搅入泥沼,每前进一寸,都得费尽全身气力。 也在此时。 刀上的黄符突然燃起,符火竟是点燃了刀锋上的血液,赤红的烈焰熊熊燃起,将周边的“油膏”一并煮沸。 于是刀锋过处,再无阻碍。 长刀带着火焰灼烧空气的轰鸣,在一声短促而激昂的金铁交击声中。 “锵!” 画出一道绚丽的火弧。 随后。 火焰熄灭,虫烟平定。 冯道人语带希冀。 “斩到了?” “斩到了。” 游侠儿回头却是带着苦笑。 “可……斩不开。” ………… 魑魅的身躯猛然暴涨。 冯翀苦苦维持的四象阵再也坚持不住,轰然碎裂。 爆开的气浪顿时就将两人掀飞。 游侠儿离得近,整个人都被抛飞出去,撞在了院墙上,就连淤积在喉头的污血也一股脑被挤了出来。 一时间。 剧痛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只能萎靡在墙角。头昏眼花中,听得虫群的“嗡嗡”声响仿若巨潮不绝于耳,魑魅化身的虫烟更是不住翻腾涌动,好似海上被风暴激荡的雷云。 即便听不到说话,看不见动作,也能瞧出魑魅十分的愤怒。 游侠儿咧开了嘴角。 那不是正好? 说明方才那一刀也不全然白费。 缓了几个呼吸。 他杵着刀艰难起身,而冯翀已然摇摇晃晃站在了他跟前,惨然笑道。 “不意羽化便在今日。” 游侠儿眸光冷漠而决绝:“唯死而已。” “不然。” 冯翀摇了摇头,指着院门处郑通、徐展二人。 “大好头颅,岂能浪掷?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此妖就由贫道暂且阻拦,张居士带着他们俩位快走。” 游侠儿闻言一时沉默。 冯道人已然自顾自言道: “正邪对立,至死方休。” “此乃是师门祖训,亦我辈修道之人的大义。” 他不再言语,只取出符箓在手,默默挤出最后一丝法力。 游侠儿嘴唇嚅嗫了一下,突的扔下手中刀,返身奔向院门,一手一个抄起两人就要逃跑。 可已然被激怒的魑魅,哪里容得这个险些杀了自己的猎物逃走。 烟气沸腾,虫群震动。 魑魅的身躯蓦然暴涨开来,虫烟不住凝实、拔升、扩张,顷刻间,在院落中化身成一座高可百仞的巍峨峭壁。 望之,竟有遮天蔽日之感,使人为之夺神。 随后。 地摧山崩,峭壁轰然压下。 游侠儿无言放下郑通和徐展,他知道,逃不开了。 冯道人喃喃自语: “历代祖师在上,冯翀给师门丢脸了。” 便以螳臂当车的姿态,举步向前。 这时。 “风来。” 耳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冯翀稍稍一楞。 旋即。 尖利的呼啸贯入耳中,便有狂风贴地而起,直冲压下的峭壁而去。 两者方相触及,激起轰隆的巨响裂耳。 崩塌下来的“山”与扶摇而上的风,在诸人头顶角力不休。 冯道人一时惊愕,竟连趁机闪躲也忘了。 但也无需闪躲,概因短暂的相持后,这突兀而起的狂风竟是将魑魅化身的山崖倒卷而回。 冯翀一时不知所措,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短发的道人从他身后缓步走出。 正是追着鬼面人回赶,神行甲马却在半路抛了锚的李长安。 道士手按长剑,步态从容,嘴中念念有词。 冯翀也听不大真切,只依稀听到句:“走火行风……” 这是哪家的法术?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见着李长安一挥手,狂风立时平息。 而那魑魅也收敛身形,化作一条长可十丈的巨蟒,仿若古中能吞食大象的巴蛇。 它昂起蛇首,仿佛能遮星蔽月;张开巨吻,似能一口吞掉整个院子。就在这骇人的威势中,轰然咬下。 李长安只回以一个字。 “敕。” 刹那间。 好似有细小的电光一闪而过。 那看来势不可挡的巨蟒顿时奔溃。但见漫天的虫烟四散,露出腹心处,乌金色泽的元神晶石,和汇聚回来的黑色流体。 道士已然踏步,拔剑,直刺。 后面的冯翀一个激灵,想起了先前张易挥刀那一幕,赶忙提醒道: “小心……” 话没说完。 青色的剑光伴着一声咔嚓的碎裂声响。 方才还充斥耳边的虫群振翅声蓦然一停,满天翻腾蠕动的虫烟便和晶石碎片一同轻飘飘落下来,同时析出大量色泽浅淡的气体,迅速塞满了大半个院子。 李长安轻巧一跃,撤步回来,左右瞧了瞧,疑惑道: “小心啥?” 冯翀:“……” 好半响,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 “我是说,魑魅尸体放出的是瘴气,有毒,李道友一定要小心。” “哦。” 道士虽然觉得冯翀言不尽实,不过这些瘴气也确实麻烦,他倒可以招来狂风将其搬走,可瘴气不比石火罗的幻烟,危害与体量都大得多,胡乱吹走了事,恐怕会祸害了别处的生灵。 “道友可有法子?” 李长安随口一问,不料冯翀却一下来了精神,嘴上嘟囔着什么“原来李道友也有力所不逮之事,放心交给贫道就是”。 然后,兴冲冲在院子角落翻出一个陶罐,填进一张符纸,一边小口呕着血,一边催动法力,如同长鲸吸水,将瘴气尽数纳入罐中。 李长安觉得此人的欢喜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也懒得深究,见得瘴气被其扫空,干脆跨步进入了大牢,或者说,大牢的废墟。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间占地面积颇大的建筑算是彻底完蛋了,只有四周的墙壁摇摇欲坠,头顶上的房梁砖瓦都已倾颓倒塌。 至于,留守的衙役们,李长安只从废墟里扒拉出几件裹着脓血的皂衣,而鬼面女……没瞧见她的素衣红裙,大抵是逃了吧。 废墟间充斥着魑魅留下的恶臭,李长安找不出别的线索,只好回到院子。 可是瞧着这一地鸡毛,道士不禁满心疑惑。 前文有言,这妖怪名为魑魅,实则是秉承着山间瘴气而生,并不太稀。 可怪就怪在,这类妖物通常只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出没,缘何会出现在潇水这人间繁华所在? 再者,道士虽动用了风火雷,但心有顾忌,所用不及十分之一。而以这魑魅的体量、神通和死后析出的瘴气看,斩杀得未免太容易了些。举个列子,好比有一只老虎,你提心吊胆撸上去,对方却跟小奶猫一样温顺。 怪哉。 这难不成也是因着黄皮? 道士正在寻思,院子外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随后,邢捕头带着手下姗姗来迟。 他刚进院子,没来及发问,就先瞧见了道士身后的大牢,顿时如遭雷殛。 那表情,好似你下楼取了个快递,回家却发现,你朋友寄养在你家的哈士,撕了娃儿的作业,打烂了老婆的香水,砸了你的手办一样。 惊恐中带着愤怒,愤怒里还藏着一点儿委屈。 总而言之,一句话。 完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章 夜访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次日。 “滚出去!” 潇水府衙后院。 邢捕头打县令的官厅里仓皇逃出。 屁股上还紧咬着一句。 “五天内不能破案,本官拔了你的皮!” 可才出了院子,他就收起了那副狼狈模样,挺胸凹肚,又端起了那副威风凛凛、从容不迫的潇水县总捕头的作派。 而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捕快们赶紧围拢上来,当即便是一顿七嘴八舌。 “县尊怎么说?” “没听着么?五日内破案。” “呵,县尊大人的脾气是愈发急躁了。” “能不急么?今儿一早,学正、城北王、城东张……昨晚遭了祸害的,轮番给老爷递了帖子。” “那也不能把气撒在咱……咱们头儿身上啊。” 一通担忧、抱怨和聒噪之后。 “依我看,破案是不可能破案的。要不……”某个衙役犹豫了片刻,提出了一个馊主意。“咱们先把李道人给抓了,权给大人们消消气儿?” 这话出来,场中便是一静。 先前一直沉默的薄子瑜皱起眉头正要开口,邢捕头就先一个白眼飞过去。 “抓?怎么抓?谁去抓?你去?” 那衙役讪讪然偃旗息鼓,捕头却紧咬不放,一点不客气地骂道: “那李玄霄能撵得鬼面人从城东跑到城西,分明是个更难缠的人物,他会乖乖等你去抓?一个鬼面人尚且弄得咱们焦头烂额,衙门颜面无存,你还没事找事要再去招惹个李道人?” “怎么的,嫌自个儿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安稳?” 这一通乱骂下来,从县令处吃来的郁闷也宣泄了几分。 老邢哼哼了几下,便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交给衙役里老能持重的。 “昨夜死伤了十一个兄弟,你拿这些银钱分一分。伤的分少些,让他们在家好生休养,不急着出来做事。死的多给些,务必送到家里人手上,若有什么难处,回来告知我听。” 那捕快唱了声诺,垫了掂手里的钱袋。 “抚恤?衙门给的?” 老邢呵呵冷笑,捕快们顿时了然。 懵管真心还是假意,什么“衙门小气”、“捕头高义”、“愿为头儿赴汤蹈火”的话一股脑儿地都涌了出来。 “停,都给我打住咯。” 邢捕头太了解这帮人是啥货色了,偶尔听他们放嘴屁还成,可被一帮人围着放连环屁,谁受得了? 他当场又骂道。 “少特娘的废话,要真有心,就麻利点把鬼面人给我捉了。你们一个个的不是眼馋那一百两吗?好嘛,刚才大老爷说了,五天内抓住鬼面人,赏金还能翻个翻。” 捕快们只管嘻嘻直笑,可谁也没搭这茬。 昨夜前,他们还有点小心思。可昨夜后,那成了废墟的大牢以及几滩脓血,早把心头些许贪念打发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那句老话,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把小命儿搭进去? 邢捕头见状,心头也门清,三两句把这帮人打发走,只留下了外甥薄子瑜。 “阿舅。”薄子瑜忧心忡忡,“这案子……” 邢捕头摇了摇头。 “尽力而为吧。” “可县尊那边如何交代?” “呸。” 老邢当即啐了一口。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有本事下了我。看没了我老邢,衙门还能做成什么事?!” 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望着热闹不减的酒神窑方向。 “希望以后……哎,至少今晚平安无事吧。” ………… 大牢处魑魅显化的怪相,灯市上杀机凛然的逐杀以及废墟下掩埋的几瘫脓血。 这三者就像投石于水,掀起的波澜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潇水城,引得街头巷尾、阁楼井边处处都有议论之声。 然而,也正如投石于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过去一个白天,波澜就已渐渐平息,甚至瞧不见几分涟漪。 待到日落月升。 长街画舫再度燃起花灯。 人们又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汇聚过来,处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安康模样,好似妖怪、凶手、死人……都只存在于白天的闲言碎语之中,是儿时的睡前小故事,惊骇则已,却是虚假的,无改城市的和谐,更无改节日的喜庆。 李长安漫步其中,只感到恍恍惚惚,又荒谬绝伦。 所以,尽管这古代灯市对李长安一现代人而言,是种难得的新体验,但他却心情古怪,囫囵着逛了一圈,干脆就抽身离开,自顾自回邸店去了。 …… 因着人流都汇聚到了灯市。 所以灯市上有多热闹,邸店这边就有多冷清。 道士回来时,四下清寂无人,就连店家夫妇和他们的小侄女都不见身影,大抵还在街上流连吧。 此时,院落空旷。 月映藤萝,风送幽香。 如此良辰好景,正该做一些使人舒心畅意的事。 譬如说,撸驴。 于是乎,道士把在圈里呼呼大睡的大青驴给拽到院子,胡乱塞了几块顺手买的糕点作宵夜,然后就着冰凉的井水,给它洗了个精神大振的冷水澡。 末了。 觉得兴致尽了,又把它塞回圈里,抛下驴儿“兴奋”的“啊呃”叫唤,打了个哈欠,自个儿回屋睡觉去了。 可刚把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道士脚下一滞,脸上的疲惫顿时收起。 随后。 他却又不动声色推门而入,锁上门闩,点上油灯,施施然坐在桌边,目光却瞥向角落里一方案台。 案台上香烛袅袅,上首供奉着三清祖师,旁边奉着玄坛元帅,前边放着剑匣,而剑匣下的桌面上,呈散射状分布着细密的新鲜划痕。 这当然不是李长安闲得无聊自个儿划的,这实则是飞剑剑胚被惊动后,散逸出的剑气所致。 道士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几个油纸包,打开来,放在桌上,却是一些果脯点心。 “这是贫道在夜市买来的蜜饯、点心,滋味尚可,特别是这紫萝酥,就地取材,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 取出两个茶杯,一一斟满。 “高处风寒,阁下若不嫌弃,不妨下来饮杯热茶。” 罢了。 听得衣袂翻飞。 一席红裙飘然坠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一章 一个童年的恐怖故事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客舍。 桌上一灯如豆。 说来世上事真就妙,昨夜还追逐厮杀的俩人,今夜竟然能相安无事坐在一张桌上。 借着灯光,李长安打量着对面的鬼面女。 还是那一副扮相,红裙、素衣,连新换的面具都是一个款式的。 只是昨夜追逐中看不真切,现在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面具上绘的不是恶鬼,反是位护法神,只是面目狰狞罢了。 而鬼面女无声承受着道士的目光,稍稍抬起面具,露出一截线条紧致而流畅的下巴。道士眼尖,窥到一点不起眼的疤痕。 他脑中立时把这些天撞见过的脸,拿出来一一比照,可没想出个所以然。 鬼面女已然放下面具,首次开口,声音清丽。 “凉了。” “啥?” “茶。” 道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当然凉了,中午泡的陈茶嘛。 “烦请将就。最好再吃些茶点。” 他把油纸包往对方身前一推,再抬眼,眸光中已然泛出冷意。 “刀剑无眼,莫到了地府,还要作个饿鬼。” 鬼面女稍稍沉默。 “我不是来与你厮杀的。” “那可稀了。即不为厮杀,莫不是来自首?那阁下可来错地方了,衙门大门可不开在这边。” 听着道士言语中的戏谑,鬼面人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 “……我是来请你出手相助。” 道士眨巴眨巴眼睛,却是哑然失笑。 “贫道虽杀人、喝酒、吃肉,欺神、辱鬼、慢佛,可这助纣为虐之事,是万万不敢做,也不会做的。” 李长安按住剑柄,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心里虽有些许疑惑,但先拿下,再逼问,不是更稳妥便利么? 可鬼面人只是反问: “何为‘纣’?何为‘虐’?” “阁下恶贯满盈是纣,杀人无算是虐。” “杀人?” 鬼面人嗤笑一声,将面具下的眸子投过来。 她的眸光和声音一般,清朗得宛如月光,却也如寒月,泛着冷意。 “我杀的……” “从来不是人。” ………… 今儿的天气不甚晴朗。 不知打哪儿挪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勾月,让这城中愈显昏暗了。 可这无碍人们对祭典的热情,照样的流连忘返,照样的欢声笑语。但这普城同庆的热闹,都与城南昌丰坊邢捕头邻居家的三个小姐弟无甚关联。 他们的父亲又忙于生计,在祭典上给东家干活,却把三个小人儿抛在了家里,倒是托了亲戚婆子前来照料。 可那婆子不晓得是忘了任务,还是只顾着逛灯市,眼瞧夜色深沉,却仍迟迟未到。 三个小家伙,大的只有九岁,小的一个五岁,另一个还是个奶娃子。 相互簇拥着缩在被窝里。 呼~嘶~ 风钻进窗隙,像是鬼在低嚎。 哗啦啦。 窗外的树摇动剪影,好似妖怪在张牙舞爪。 平日里厌烦的吵闹声、磨牙声、呼噜声、晚归之人推门的嘎吱声,在这个夜里都使小姐弟倍感想念。 可周遭终究是冷寂寂的,人们都在灯市上哩。 就这样怀揣着害怕不知多久。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 “娃娃开门,是婆婆来咯。” “是婆婆!” 四岁的小弟一下子就从床上梭下去,小姐姐正要跟上,可老幺也被吵醒哭叫起来,她无法子,只得一边转头去哄奶娃子,一边立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听得“嘎吱”的开门声,听得小弟和婆子的声音渐渐靠近。 “婆婆,你脸上咋摸着毛绒绒的。” “外头风寒,裹的皮子。” “你后头拖着长长的像尾巴的是什么?” “那是腰带。” …… 两人走到门边,外头黑乎乎的,瞧不见模样,只能通过声音和轮廓辨认来人。 小姐姐要去掌灯。 那婆子却急忙叫道: “莫点灯。” “为啥?” “走了半天夜路,怕晃眼睛哩。” 小姐姐听话地放下了火折子,这时,闹腾的老幺终于哭累了,又含着拇指回到了梦乡。 小丫头松了口气,把老幺放回被窝,转身就要出门。 不料。 婆子一把拽住了她,手捏得紧紧的。 “你要去哪儿?” 小姐姐有些害怕。 “去拿些饼子给你。” 她记得婆子这几天胃口大开,老是喊饿,每次到家里,都是先找东西吃。 但没想到,婆子却说: “不用……呲溜……我还不饿。” 话中夹着古怪的吞咽声,然后不等小姐姐反应,就掩上房门,插上门栓,将骤然明朗的月光和悄然泛起的雾气一并锁在了门外。 婆子又催促道: “已经很晚了,赶紧去睡觉。” 于是几人上了床榻。依着往常,婆子总嫌小弟睡觉不踏实,把他安排在外边。可这一次,婆子却紧紧把小弟抱在怀里,却把小姐姐放在了外边。 “婆婆今天有些怪咧。” 小姐姐心里嘀咕着。 可她小小的脑袋里容不下太多的疑惑,夜色沉沉催人入睡,上下眼皮终于成功会师。 却没瞧见。 那婆子的眼珠在黑暗里慢慢放起绿光。 ………… 李长安翻看着手里的腰牌。 样式陌生而简朴。 正面写着“虞眉”二字,背面就十分熟悉了。 镇抚司。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该说,不愧是这方世界朝廷下辖的特殊机关么?但凡有倒霉催的破事儿,都离不开他们作搅屎棍。 道士摇了摇头,把鬼面人或说虞眉之前那番冗长的解释,在心里颠倒了几轮,简要问道: “这么说,阁下是镇抚司中人,此番到潇水,是为了查一桩与妖魔有关的案子。” “对。” “但经过一番明察暗访,才发现是有人在散布一种能将人变作妖怪的疫病或者咒术。” “是。” “阁下先前所杀之人,都是中此怪术,即将变作妖怪。为了使其不致危害其他无辜百姓,才痛下杀手?” “没错。” 李长安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解释,心里某些疑问倒也说得通了,只不过……他瞧着面具下不见真容也不见神情的虞眉,又开口说道: “那么,我还有三个问题。” 虞眉始终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稍一点头,权作回应。 道士也不在乎,直接问道: “首先,为何突然寻求援手?” “妖变之事日渐频繁,独我一人,恐分身乏术。” 李长安不置可否,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你很厉害。”虞眉顿了顿,“也是个好人。” 好人? 道士捏着鼻子姑且收下了这张卡片。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李长安脸上的轻松与笑意顿时收起。 “阁下凭什么取信于某?!” 道士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了,拿块破牌子就能空口白牙?要我相信你,可以。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鬼面人沉默无言,李长安慢慢虚眯起眼睛,场中一时肃杀,便连匣中剑也感觉到主人心绪,微微颤鸣有声。 可就在这时。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道长!李道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二章 熊嘎婆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夜昏沉沉的。 风在屋外徘徊不去,有时在树梢吐出古怪的嚎叫,有时在瓦间滑出断续的低吟,一转头,又贴着窗沿“咯吱吱”的怪笑。 小姑娘辗转反侧,在半梦半醒中反复挣扎着。 不知从何时起。 床榻上,蔓起一种古怪的、刺鼻的、恶心的,偏偏又有些熟悉的味儿来。 小姑娘终于被熏醒,只是脑子迷迷糊糊,一时竟记不得这究竟是什么气味儿。 “你醒咯。” 黑暗中,婆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唔。”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旋即,有些茫然地发现,今夜自己的睡相十分不老实,竟在梦里翻起了“跟斗”,都把脚塞进了婆婆的怀里。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又讶异的发现,婆婆和二娃子那边的被褥思(和谐)漉漉的,便连自己的脚上也都沾了些略带温度与粘稠的液体。 “婆婆。” 小家伙问道。 “床怎么是潮的?” “是二娃子流了尿。” 婆子口齿不甚清晰,好似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 小姑娘不作他想,把身子转回来,继续睡去。 可没一阵。 耳边响起“嘎嘣嘎嘣”的脆响。 “婆婆,你在吃什么?” “我在吃胡豆。” 好啊!怪不得先前说不饿,还不吃饼子,原来藏着胡豆,要自个儿偷偷吃独食。 “我也想吃。” “你不能吃。” 婆子的拒绝没有一点余地,小姑娘撅起了嘴,可她终究是个乖娃子,没再任性讨要,只卷缩着身子,带着委屈试图再次进入梦乡。 可睡着睡着,却发现那怪味儿越来越浓,被褥上的潮润愈加扩散。 “二娃子?” 小姐姐气呼呼唤了一声,可黑暗中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婆子的声音慢吞吞响起。 “他睡死了。” “哦。” 她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可没想,被褥上的潮润倒是勾起了自己的内急。 她才起身…… “你要干啥子?” 婆子急促的质问顿时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两点骤然亮起的幽惨绿光。 小家伙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里有什么绿光,只有黑暗中隐约耸起的一个轮廓。 眼花了吧。 她如此想着,继而回应道: “我要出去解手(上厕所)。” 婆子似乎很不愿放她出门。 “尿桶呀?” “在外头。” “墙角呀?” “阿爹不许。” “灶台呀?” “有灶王爷。” “好嘛……” 实在找不出阻止的理由。 “快去快回哟。” ………… 小姑娘随手掩上房门。 将二娃、幺娃、婆子,以及满屋的怪味儿和“嘎吱”的咀嚼声一并锁进黑暗的房子里。 可庭院里一样乌漆漆的,她摸黑上完厕所,正要回屋睡觉。 此时。 天上的重云露出一丝空隙,月光明晃晃撒进院子。 小姑娘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瞧见,一对血脚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路蔓延到……她低下头……自己的双脚上红得刺眼。 她又颤抖着摊开手掌。 掌中本该攥着一粒胡豆,那是她在榻上不小心摸到的,她没贪心,只拿了一颗,想尝尝味道。 可现在,掌心没有豆子,只有一截光洁的、惨白的、不带一丝血肉的脚趾骨。 云翳掩上空隙,月色收拢,阴影卷土从来,淹没了她惨白的小脸。 她终于记忆起那古怪而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那是血的气味。 ………… 小姑娘用力捂住嘴,豆大的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流。 身后,隔着墙壁,“嘎嘣嘎嘣”的脆响依旧不停钻进耳朵。 她终于知道,这声音不是在嚼胡豆,而是婆子……不,是妖怪在啃食二娃的脚指头。 二娃没有尿床,二娃被妖怪吃了! 她害怕极了,很想就此逃跑。 可是。 最小的弟弟,才满周岁不久的幺娃还在屋里,还在妖怪的身边哩。 无声哭了许久。 小姐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起身。 回到了房中。 …… 房中依旧黑漆漆的,纵使竭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在床榻上,窥见三个模糊的轮廓。 那小小的、发出轻微呼噜的是幺娃;那个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声息的是二娃;那爬伏在二娃身边,制造出毛骨悚然的“嘎嘣”声的…… 是那吃人的妖怪! 小姑娘强忍着眼泪,顶着满心惶恐,爬上了床榻。 可此时。 黑暗里的咀嚼声忽然一停。 浓郁的血腥气抱拢过来。 “你为何去了这么久?” 小姑娘的心脏差点停摆,纵使黑暗中模糊一片,但她仿佛仍能瞧见妖怪对着自己狞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 她不敢看,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回道。 “外面太黑,我走得很慢。”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 “你的心跳为啥这么快?” “院子里差点踩到蛇,现在还害怕哩。” 她不敢让妖怪继续问下去,偷偷掐了幺娃一把。 “哇。” 老幺顿时哭喊起来,小姐姐赶紧将其抱起。 “幺娃子又在哭咯,肯定是要屙尿,我带他出去嘶尿。” 可血腥味儿再度欺近,随即,她怀中一空,幺娃竟是被妖怪抢了过去。 她要紧牙,不敢作出丝毫出格的举动,只胆战心惊地听着,妖怪轻轻的哼唱与娃儿“咿咿呀呀”的笑声。 这不争气的小东西,竟然被妖怪给哄睡着了。 “你听,他没哭了。” 妖怪把幺娃放在自己身边,小姑娘没法子,只好蜷缩回了床榻。 一时间。 黑暗里只有“嘎嘣嘎嘣”的脆响,这些声音像一只只小蚂蚁从她的耳朵钻进身体,啃食着她的心房。 愤怒、哀恸、无助、恐惧…… 可旋即,那“嘎嘣”声突兀停止。 她心头一颤,繁杂的心绪顿时扫去,只余下恐惧慢慢放大,占据了整个身躯。 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婆婆?” “你又要作甚?” 不耐烦的声音伴着两点幽光亮起。 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我要去解手。” “不是才去了么?” “那是小手,我要解大手。” 黑暗中,妖怪模糊的轮廓骤然逼近,小姑娘心头那根弦差点绷断,好在妖怪又随即退开,留下小姑娘察觉到脚腕栓上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绳子。” “为什么要栓绳子?” “最近晚上不安生,你要是遇到事,我可以直接把你拉回来。” 小姑娘不敢再反驳,懦懦应了几声,拖着绳子摸索离去。 …… 屋外仍是漆黑。 才掩上门。 小姑娘急忙蹲下(和谐)身子。 脚上的东西思(和谐)漉漉的、滑溜溜的,不像是绳子,倒像是肠子。 且捆了个死结,根本解不开。 好在,她先前找到把柴刀,没敢带进房里,搁在了门口。 赶紧把刀子摸来,割断了“绳子”,又系在旁边的梁柱上。 她不敢走大门,生怕推门的动静惊动了里面的妖怪,只摸索着,从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 ………… 因着昨夜的动静,府衙震怒,责令衙役们加紧巡逻与追索凶手。 可邢捕头还是耍了个滑头,自个儿悄悄溜了班,抽身与老妻逛起了灯市。 但毕竟年纪大了,熬不了夜。 眼瞧着过了亥时,两老口就抛却了繁华,自顾自回屋去了。 今宵无有月色,四周也静悄悄的。 两人凭着一杆提灯引路,一边穿街过巷,一边说着悄悄话。 “真有妖怪?” “真有!烟气一般的东西,说是‘魑魅’。” “这太平世道的,怎会有妖怪?” “可不是。更稀的是,那道人还说……” “哪个道人。” “冯道人。他说,那妖怪兴许是那个乞丐变的。呵,人变妖?这么荒唐的事儿,他也说得出口。” 老邢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可一扭头,却发现妻子突兀停住了脚步。 “怎么呢?” 快到家门口了,怎么还不走了。 老妻神情凝重,冲着邻居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老邢随之看去,却见提灯光照的边沿,一些如烟似水的薄雾缓缓浸透过来,而在更远些的黑暗里,一个矮小的黑影若隐若现。 老邢心里一个咯噔。 抽出佩刀,挡在了妻子身前。 ………… “二娃呀?” “遭妖怪吃了。” “幺娃呀?” “还在屋里。我……我不中用,救不了弟弟。”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眼泪就像卸了闸的洪水,“哇”的一下,全涌了出来。 老妻心疼不已,赶紧将小家伙拢在怀里,柔声安抚。 “莫哭,莫哭,不是你的哭,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在旁边,老邢的眉毛、鼻子、眼睛快揉成了一团。 他本以为今晚是个难得的安生夜,没有鬼面女杀人,没有突如其来的妖怪,便连惹事的李道士……听巡逻的兄弟说……也早早回了下榻的邸店。 可没想,都到家门口,却有个吓得跟鹌鹑的小姑娘在等着他咧。 他攥紧了刀子,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终究,他一咬牙。 “老婆子……” 无需多言。 老妻点了点头:“我晓得。” 有些人啊,纵使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一腔热血换作了肥肉,但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万万难以改变的。 妻子继续说道: “你小心些,我这就去灯市那边,寻援手过来。” 老邢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 “灯市那边隔得太远,而且那帮兄弟如何对付得了妖怪?你快去隔壁坊市的俞家邸店,找李道士!” ………… “哐咚。” 木质的窗棂应声爆裂。 邢捕头带着一身狼藉被狠狠抛飞出来,砸在墙上,当即便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透了。 浑身是伤不说,连防身的佩刀也不见踪影。 但好在。 他低头看向怀中,一个小娃儿“咯咯”冲他直笑。 “你个没心肝的小王八蛋,乃公为你险些丢了性命,你还有脸皮笑。” 他笑骂了一句,抬起头来。 夜风不知何时搬走了云翳,留得月光爽朗。 照亮院中种种,也照亮了慢慢走出屋子的妖怪。 瘦小的人形模样,穿着满是血污的衣衫,长着条毛绒绒的尾巴,脸上覆满了黑毛。 这就是妖怪? 老邢痛得呲起了牙。 明明看来就是个后头长尾、前面生毛的干瘪老太,力气却大得跟熊一般。怪哉?细细看来,这妖怪的身形面容与那婆子十分相似。难道,真是人变作妖? 很快。 老邢便把这点疑惑抛之脑后,概因,那妖怪已然裂开血口,猛地扑了上来。 他吃过亏,不敢硬抗,翻身就要躲开。 可关键之时,脚下却使不出力。 糟糕! 方才周身疼得厉害,竟是没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折了。 更糟糕的是,这么稍稍一耽搁,却再难躲开妖怪的扑击。 眼瞧着妖怪挥动这干瘪的手掌,夹带厉风,呼啸而至。 老邢要紧牙关,侧过身子,把小娃子护在怀中,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砰。” 一声闷响。 老邢犹如脱膛的炮弹轰飞出去,砸落院子另一头,激起泥尘四溅。 剧烈的疼痛险些冲垮了他的意识,他拼命坚持下来,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老迈的身体已然在沉重的伤势下不堪重负,根本不听使唤。 他只能瞪着渐渐模糊的双眼,眼睁睁看着妖怪步步逼近,呲开月光下惨白的獠牙,而后撕咬向自己的咽喉。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锵。” 耳边突兀一声鸣响。 旋即,眼前爆出一团耀目的冷光。 老邢便听得那妖怪发出一声惨叫,几个跳跃,躲回了黑漆漆的房子。 而眼前的冷光随之凝止,化作一柄三尺青锋。 又听得衣袂翻飞,一个短发道人自他身后跨步而出。 终于来了! 老邢松了口气,却又艰难出声。 “娃儿?” “娃儿没事。” “安心。” 道人说道。 “余下之事,交给贫道即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三章 夜会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邢捕头再次撑开眼皮时,看到的是一片清朗的月空。 他尝试起身,可周身的伤痛一齐狠狠发作起来,叫他呲出一口凉气。 “嘶~” “头儿醒了?” 一声惊呼,一圈脑袋便黑压压围了上来。 有喜极而泣的老妻、怯生生的隔壁小丫头,更多的还是闻讯赶来的一帮兄弟,他们神色复杂,欣喜、忐忑、忧惧混杂在每一张脸上。 老邢忍着虚弱与剧痛,盯着衙役们。 “妖怪呢?” 他问道。 场中气氛一滞,衙役们面面相觑。 “道长呢?” 他又问。 衙役们依旧无言,只是将目光一同投向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里头悄无声息,只有稀薄的雾气从墙头慢慢流淌下来。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瞧着模样,他如何不知。这几个兄弟不晓得从哪里听到了动静,匆匆赶到此地,或碍于他往日威信,或害怕事后追究,不敢轻易离开。但另一方面,更恐惧里头的妖怪,怕耽误了卿卿性命,不敢进去援手。 于是,就这么和女人、小孩以及自己这个伤患,在墙外一同作了看客。 他摇了摇头,强撑着站起身来。 这时。 “嘎吱。” 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场中人齐齐打了个冷颤,慌张望向门口。 旋即,却又一同松弛下来。 但见薄雾与月光交汇处,短发道人一手扶剑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头颅大步迈出。 …… “捕头可认得此妖?” 李长安手中的头颅看来颇为凄惨,全没有院子里择人欲噬的狰狞模样。 覆满脸颊的黑硬短毛因被污血打湿而板结;两颗昏黄的眼珠像死掉的鱼凸出眼眶;一嘴獠牙被剑柄砸烂,只剩半颗耷拉在嘴角;脖颈上的断口皮肉参差,不住滴着腥臭的妖血。 老邢看在眼中,有三分畅快,七分厌恶,以及十分的莫名其妙。 这李道人打出门后,二话没说,就把这腌臜玩意儿塞到他老邢眼前,还问什么,认不认得这妖怪? 呸! 俺老邢可是清白人家,哪里会认得什么妖魔鬼怪?! “是贫道唐突了。” 道士瞧得对方面色有异,一拍脑门,向旁人要了跟火把。 但听得“滋滋”的炙烤声伴着焦臭与肉香并起。 李长安又将头颅“光洁一新”的面孔转向邢捕头。 “现在呢?” 老邢已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就是邻家那个请来照料三个小娃娃的婆子么?她如何成了妖怪?又如何能对从小看到大的娃儿下手? 邢捕头脑中轰隆,一时激愤难制,气血上涌,再度翻倒过去。 ………… 李长安辞别众人,回到邸店之时。 天光已经透亮。 但潇水城还沉浸在狂欢后的疲惫中,慵睡未醒。 街上少有行人,邸店里也是冷清清的,唯有墙上的藤萝和庭中的老槐交相辉映出几分热闹。 店家听着李长安推门的动静,打着哈欠上来见礼。 “可需为道长备下朝食?” “不用。”李长安笑道,“居士自去睡吧。” 两人唱了偌,各自回房去了。 不出意料,房中已然人去楼空。 道士留在桌上的一堆吃食,别的无甚动静,只有那一小袋紫藤酥被吃了干净,渣滓都没留。油纸袋里唯余张小纸条。 李长安取来,上头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酒神窑顶。” ………… 酒神祭已到最后一日,也是最隆重,最重要的一日。 按惯例,应在今天,在酒神窑中,挑选出上轮酿造最好的酒奉给酒神,以庇佑往后酒酿香醇、万事如意。 也打今日起,旧酒可以出窖,新酒开始酿造。潇水这座水上之城、酒坊之城,也从新开始运作,街头巷尾又复将浸入花香与酒香交醉之中。 所以,午时方过,人们已然打点精神,再次着上盛装朝着酒神窑聚拢。 官员、士子、豪绅、富商、酒坊老板等可以进入窑中观礼,平民百姓就只得在外头相候。 李长安和邸店主人一家沾了隔壁严家酒坊的光,得以混进了酒神窑看个西洋景。 入了酒神窖或说酒神庙,饶是李长安这个现代人,也不由为眼前的建筑叹为观止。 初到潇水之时,道士也在酒神窖外转悠过几圈。当时,只从外面看,酒神窑不过是长街尽头一处建在石台上的圆形大殿,飞檐鎏金、碧瓦朱漆,纵使恢弘精巧,但也无甚出。 可万万没想到,这大殿之中,砖瓦掩盖之下,神庙的本体居然是一座巨大的深井,深入地下十余丈,宽可三十余步。 打个比方,就如同一栋将近十层的大楼倒扣而下。 井壁建有栈道、楼梯,相互勾连,并一层层凿出许多石室,专用以储藏酒水。据店家介绍,每年城中各家酿出的酒,都会搬入石室中陈酿至少一年。 借着酒神的恩泽,窖藏的酒会分外的香醇,这也是潇水酿驰名南北的原因。 李长安对此不置可否。 反正他在外头厮混了许久,这所谓“潇水酿”的名头从未驰进过他的耳朵里。 于是他稍作了解,就将目光投向井底。 井底别无它物,只一座法台上供奉着一人等高的神像,与寻常庄严肃穆的神佛不同,这神像是个轻裘缓带的男子模样,正斜卧着举杯痛饮,姿态放诞,衣襟散乱,颇有些魏晋之风。 该说,不愧为酒神么? 法台上还有位法师,带着几个小童子,主持祭礼。 法师拿着龙角,戴着神额,有些闾山法派的意思。 李长安再仔细看,这法师竟然还是位女冠,且白发披肩、身姿佝偻,面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俨然已过了耄耋之年。 “那位老法师是?” “那是青萍真人。”店家遥敬了一礼,才对道士解释道,“城外水月观的主持,左近有名的有道全真。道法高深,来往的客商都找这位仙长求符祈安咧。” 李长安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经过一番古怪的仪式,今年的酒魁也就是从城中数十家酒坊上百种新酒选出奉给酒神的佳酿终于出炉。 出乎意料,城中几个大酒坊没有入选,反倒严家这个小酒坊得了便宜。 严坊主旋即大喜,当场就打开窑藏,把此酒散去大半与诸人同饮,在场的酒家纷纷效仿。 一时间。 杯盏流转,酒气冲天。 不多时,美酒便传递到窖外、到长街、到桥楼、到舟船,城市举杯同醉,欢呼震天。 可到终究。 美酒饮尽,日暮西斜。 繁华尽散,人们带着熏熏醉意各自归去。 当然,不包括李长安。 ………… 李长安始终难以理解,这些个江湖人士选择会面的地方为何总是怪怪的。 譬如,酒神庙顶。 夜幕深沉,两夜的狂欢之后,潇水城倍觉冷清。 道士独自立在庙外一角,与粗重高大的朱漆梁柱相对无言。 良久。 他才认命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把自个儿贴在光滑的柱子上,像条毛毛虫,一点一点耸了上去。 花了老大功夫,总算把自个儿折腾到屋顶,小心避开脆弱的琉璃瓦,一路踩着屋脊到中央最高处的宝顶。 举目四望。 勾月高悬,四野开阔。 街市坊间,灯火寥落,唯有紫藤在月光下,于寂静的城市中渲出大片的紫色。 李长安不禁摸索向怀中。 可惜了。 不是月圆之时,否则,此情此景,不正当饮上一盏月酒么? 忽而,他神色一动,转过身来。 但见在一角斜挑入夜色的飞檐上,鬼面人或说虞眉悄然静立,夜风扬起红裙,像是一丛浮动的焰火。 ………… 虞眉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李长安静候许久,也没等着她开口发言。 道士实在不愿玩“比谁先开口”的游戏,自顾自说道。 “我昨夜杀了一个食人的妖魔。” “割下头颅后,潇水的捕快告诉我,那妖魔的身形面容与受害人家的婆子一般无二。” “正巧,我也认得此类妖魔。” “名唤熊嘎婆,或说狼外婆、吃人婆、虎姑婆,却不是自然化生的妖精,而是从恐怖传说中走出的怪物。” 妖怪两字虽然经常混用,但其实是指两类不同的妖魔。“妖”通常指凡物得了灵智,能够惑人。“怪”则是从人的恐惧、嫉妒、贪婪、欲念等阴暗面中诞生的妖魔,它们通常从流传深广的传说故事中诞生,也完全依据故事中的形象去行动,且在诞生之前,并无实体。 从人变妖,事例虽然稀少,但道士也略有耳闻,譬如感染尸毒成了活跳尸;或说,入赘狐家渐渐变成半人半狐。但由人变成怪…… “我很怪。” 李长安抬起眼来。 “你所说的妖疫或者咒术,也能将人变成这类虚幻的怪物么?” 虞眉终于出声了,却是一句。 “不知道。” 道士不自觉磨了磨后槽牙,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压住拔剑砍人的冲动。 特么的!遇到这类沟通障碍的主,少不得要多费些口水。 道士思索了片刻。 “居士此前于潇水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这数目倒是比衙门公布的多上一倍。不过么,也算古今惯例,此时深究无用。 “可有此类化生成‘怪’的前例?” “我所杀之人都未……”说到这儿,虞眉忽的急急打住,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具体的事,我调查到的也不多。” “道士既然已亲眼目睹,想必晓得我所言非虚。我昨夜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李道士笑了笑,解下两个油纸包抛了过去。 “这是什么?” “姑且算作联手的见面礼吧。” “这是什么?” “一包紫萝酥,一包是治瘴疠的药。” 李长安漫不经心的回到。 昨夜照面之时,他就已然发现这虞眉找他援手,哪里是什么事态频发,分明是中了魑魅的招,染上了瘴疠,无力为继罢了。 虞眉听了,动作顿时僵住。好半响,才从面具后挤出两个字儿。 “多谢。” 随后把紫萝酥收下,却把草药扔到了一边。 对方浪费了自个儿的“好意”,道士也不气恼,只是笑道: “咱们现在姑且也算作同伴,有些事总该开诚布公了吧。” 虞眉一言不发,只是探手去取脸上面具。 “居士误会了。”道士却摆了摆手,“你面具下是美是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贫道无意探究,我想问的是……” 李长安郑重说道。 “居士每每能抢先一步杀死妖变之人,却又是如何断定?如何得知的呢?” “雾。” “雾?” “染上妖疫之人只在夜中妖变,并且周边都会泛起大片的雾气。只消登高俯瞰,一望便知。” 这解释倒是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在钱大志、乞丐和熊嘎婆这三夜,的确都伴随着雾气滋生。再细细回想,邢捕头也说过,鬼面人总会乘着夜雾杀人。看来,不是虞眉招来了夜雾,而是夜雾引来了虞眉。 “如此说来,倒也……” 李长安的话语忽的戛然而止,他望了望虞眉身后,又举目环顾了一圈周遭。 却是哂然失笑,指着四周。 “这便是居士所言的妖变伴生之雾?” 但见月光清朗,潇水城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可在桥头、在坊间、在长街、在巷尾、在紫藤花从中,处处都泛起极轻极薄的雾气,袅袅笼罩全城。 那些雾气在昏暗空寂的城市中缓慢涌动,好似舞台上用干冰升起的白雾,静待着主角上场。 虞眉似乎也被这变化骇住了,面具下久久无言。 直到。 啊~突如其来的惨嚎打破城市的寂静。 恰如一声锣响。 好戏开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四章 鬼花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潇水西角某处宅邸。 厚实的大门在檐下的阴影中阖锁严实,只余两块虎形的铜铺首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冷光。 子时早过。 不知从何时、从何处泛起的夜雾将长街内外封锁,天上朗朗月光投下来,也只能和雾霭与夜色调和成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真切。 唯有巷尾墙头开得极盛的紫藤萝,在昏沉暗雾中熏染出隐隐的紫色。 “就是这家?” 李长安打量着周遭,有些疑惑。 那声惨叫虽然短促,但足够凄厉。周围人家不少,按说总会引起了一些惊觉,甚至于恐慌。可当两人闻声感到时,坊内诸人家俨然都是一副安然入睡模样。 李长安望向自己的同伴,至少暂时是。 可虞眉却没理会他的问题,反而说道:“且为我遮掩。” 说罢。 雾中身形渐渐变淡,已然遁形而去。 李长安:“……” 好吧,没得商量了。只是又该如何遮掩呢?道士寻思了片刻。 “砰、砰。” 干脆上前,砸起门来。 “谁呀?” 出乎意料,门内立刻有了回应。 李长安理了理嗓门,学起旅途中砍死的那些个土匪流氓拦路抢劫的腔调,一边砸门一边恶声恶气喊道。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门内话语一滞,不多时,大门裂开一条门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小半个身子,手里的提灯往门前一照,霎时间,就瞪圆了眼珠子。 哪里有什么官差?分明是个腰悬利刃的恶道人! 苍头赶忙缩回身去,急忙着要掩上门扉,但李长安抢先跨出一步,卡住大门,随后和身一撞,硬闯了进来。 苍头被撞了个趔趄,是又惊又怕。 “你、你……” “你什么你?” 道士鼓起眼仁儿,一脸的蛮横。 “洒家道号玄霄,接了县老爷的花红,奉命夜巡城内,以备妖邪。” 说着,逼到苍头跟前,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喷吐唾沫。 “适才你家有人夜中惊嚎,怎的?可是妖人作祟?!” 老苍头似乎吃了一惊,赶紧叫冤。 “道爷说笑了,何来妖邪。我家主人噩梦惊醒而已。” “噩梦?”道士以从土味小视频里学来的演技抖弄起脸皮。“你是说洒家今儿白跑了一趟?活该空手而回?” 他哼哼了两声,一对鼻孔里,一边写着“要”,一边写着“钱”。 把拦上来的苍头扒拉开,不依不饶吵闹。 “主人家在那儿?快快唤他出来见我。” 到这时,这苍头反倒平静下来,他的脸埋在阴影中瞧不真切,只有两点眸光在道士身上辗转了一圈。 “好的。”他说,“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家主人。” ………… 苍头引着李长安绕过一面影壁,迎面来是间不大的庭院。 院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一些,其中的假山、植树,乃至两侧院墙厢房,看来都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 只有那盏提灯散出些昏黄的光,勾勒出雾中两人的影子,覆在脚下淤积的泥泞上。 也不知为何,这庭院里积满了厚厚的泥浆,整个变作了烂泥塘。 道士尽管时刻注意着脚下,尽量挑着好地面下脚,却难免沾了泥巴。 “直贼娘!还说你家不是遭了邪崇?!” 他大声抱怨着。 “近两日天气如此爽利,不见半丝雨水。平白无故,就你家泡在烂泥里?” 苍头脚步顿了顿,慢吞吞解释道: “今儿打翻了水缸,院子里的排水也堵塞了,所以才淤积了许多泥水。” “既然知道是排水堵了,为何不赶紧疏通?我看你家主人颇为富裕,家风怎生如此怠惰?” “粗野”的道人不依不饶,老苍头只是唯唯应诺,引着他一步一步深入暗雾重锁的庭院深处。 而在两人走过的地方,昏黄的灯光刚刚离开,暗雾再复合拢。 瞧不出深浅的泥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而过。 粘稠而浑浊的泥水随之泛起片片涟漪,紧接着,那涟漪又破碎开来,化作一排排微小而细密的倒刺攒立。 旋即。 没入泥泞,复归平静。 ………… 院子不大,纵然泥泞难行,十来步挑挑拣拣也就过去了。 到了正厅门前。 “道长请。” 苍头侧身让出身位,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僵止不动。 “我家主人就在房里。” 四周静悄悄的,夜风灌入庭中,扰动雾气,拂过颈后生寒。 道士扫了眼弓着身子的老苍头,又看向面前紧锁的房门,里头没有动静,只有窗户纸上透出朦朦的光。 “好。” 他笑道,而后推门而入。 然而。 就在道士跨过门槛,背对苍头的一刹那。 老苍头脸上的卑微神情忽的凝住,像是从一个活人,眨眼变成个精致的泥偶。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脚下的烂泥融化,继而蠕动、凝固成个形状粗陋却尖锐锋利的锥形,随即悄无声息地刺向了道士看来毫无防备的后心。 也在这时。 上空的雾气忽而涌动,紧接着,一席红裙飘然坠在苍头肩上,随之,便是一道凛冽的剑光。 那老苍头或说妖怪的动作戛然而止,手臂异化出的锥子泛出一种土褐色,很快便蔓延到全身,最后,更是在轻微的裂响中,整个人崩散成一堆泥块。 原是虞眉悄然现身,一击建功。 李长安将前后一切都收在眼里,但脸上反倒愈加凝重。 “当心……” 话声未落,院子里……确切说是泥泞中,乍然响起密集的“嗾嗾”声。 紧随着,整间庭院的泥浆都沸腾起来,但冒出的不是气泡,而是一根根锐利的泥刺。 继而,那些泥浆竟是骤然扬起,彷如海上掀起巨涛,如浪更如墙,合拢、拍砸、挤压下来! 道士悚然一惊,正要退进房舍暂避,却瞧见虞眉仍呆在原地,对围砸下来的泥墙视若无睹,只掏出一柄怪的法器。 尺长的小刀,柄上缠满红绳,尾部衔接着一个大铁环,大环上还串着许多小环,挥舞起来,“叮当”作响。 李长安认得这玩意儿,它叫铃刀或说师刀、响刀,是岭南一带某些同本土巫觋合流的法脉特有的法器,例如梅山教、闾山派。 闲话略过。 庭院里。 但见巨涛盖顶之际,虞眉忽的将手中铃刀插入脚下泥泞。 “破!” 一声敕令。 霎时间。 无数细密雷火自刀下迸射而出! 这些雷火很是怪异,行进跳跃间暴烈无比,可偏偏色泽幽深予人一种粘稠柔腻的矛盾感觉。但古怪归古怪,威力却也霸道得很,但凡所经之处,泥涛中的水汽甚至某些更玄的东西都一并蒸发一空。眨眼,将黑色的泥浆变作黄色的干土。 雷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到虞眉施施然收起铃刀,那汹涌腾空要将两人拍烂搅碎的泥涛,已然变作爬满裂纹的干土胚。 而后,虞眉只轻轻一敲,那些裂缝就彼此勾连扩大,转瞬间,整个都坍塌下来,掀起土尘四溅。 她脚步轻点,避开泥尘,红裙飘然浮动,已然落到李长安身边,狰狞面具下一声轻笑。 “装得挺像。” “见得多而已。” 道士也收剑归鞘,左右瞧了瞧,不由赞叹。 “好法术。” “当然……”她冷清清的语调下,透着抑不住的骄傲,“此乃癸水神雷!” “嚯,神雷。” 李长安转过脸去,在虞眉瞧不见的角度咧了咧嘴,同时,也装作看不见对方逞强后,气息的滞涩与动作间的不自然,只是问道。 “如何?” 虞眉回道: “两进的宅子,一户人家加上奴仆至少也有十人,但我在前堂后寝、左右厢房都查过了,并无半个人影。” 道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鼻子嗅了嗅,目光一转…… “不用找了。” 李长安拾起苍头掉下的提灯,往庭院的角落照去。 丑时将尽。 暗雾早已退散,只有浅薄残余如丝如缕缭绕铺陈于地。 随着提灯指照,惨淡的月光适时投下,映出角落散落的乱泥块中,一只纤长细腻、蔻丹猩红却色泽惨白的手探出薄雾,似曼珠沙华绽放于黄泉之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五章 俎鬼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打宅子前后逛了一圈。 再回到庭院时。 虞眉已经把土里的尸体全刨了出来。 男女老少、贫贱富贵共计十四具,一家人整整齐齐排在房檐下。 她仔细翻查着尸体,头也不回地问道: “如何?你的鼻子怎么说?” 俨然已经察觉到道士鼻子的神异。 不过李长安本来也没刻意遮掩,故也浑不在意,只将自个儿的发现坦然相告。 “我的鼻子告诉我,有一条泥水的痕迹混杂妖气,打院子通往后门而去,最后没入宅后的水道。” “我推测这妖怪是借着水道潜入坊中,并从后门闯入此家。” 他又指了指一应衣衫还算完整的尸体。 “不知何种缘由,这家人大半夜都聚集在正厅,结果被那妖怪一打尽。” 虞眉点了点头,招呼李长安过去。 而后,就在道士面前,翻检起其中一具女尸。 这具尸体李长安有些印象,正是最开始发现那只手的主人。 她大抵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纵使沦落污泥之中,也难掩其肤色白净、容貌娟秀,想来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只是,此时此刻……虞眉往女尸脸上一按,曾经饱满弹润的脸颊立时便凹出一个陷坑,呈青白灰败之色;她又翻开女尸的眼睑,昔日秋波潋滟的眸子已然呆滞浑浊,眼仁似黑色的毛月溃散开来,污浊了眼白;她又往那如云鬓发上粗暴一抓,那根根发丝立刻卷曲,似冬日里的野草枯槁交缠。 “可瞧出些什么?” 虞眉突然开口。 “眼仁散乱,面色青白,毛发枯槁,应是被食尽精血而亡。” 李长安方蹙眉回应,虞眉又俯身用一根竹签探入女尸耳洞,刮取出些许腐泥。 “现在呢?” 道士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有所发现,直说就是,搞得跟九流侦探剧似的,东歪西拐问个锤子,你丫哪只眼睛看出俺李道人有查案的本事?!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虞眉虽然明里找他帮手求助,暗里却颇有些挑衅示威的意思。 也不知是前夜里,追着她砍了几条街,心有不忿。还是,今儿被揭穿了瘴疠的事儿,故意示威,要挽回点儿场子。 不过么,道士也懒得去猜,权当没发现,接过话头。 “食人精血通常是鬼魅的手段,但妖类中也有不少,不足为凭。但此妖能驱使泥土……” 他凑上竹签闻了闻,一股子难掩的腐臭涌进鼻腔。 “且在死者身上留下这腐泥,想必是那种诞生或者栖息之所同淤泥有关的妖魔。据我所知,沼妖、泥魃乃至于成了妖的蚯蚓都符和。”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将前后寻到的线索一一回想。 “这妖怪能吸食精血,有驱土之能,身伴腐泥,又将死者埋在泥浆中。我方才查看,它所过之处,留有泥迹。且在庭中发动攻击的时候,有‘嗾嗾’的声响……” 李长安话语忽而一滞。 冲虞眉咧嘴一笑。 “我知道了!” 他取出一枚“冲龙玉神符”,祭起鼻神。 伏在地上仔细嗅了嗅,最后,到了檐下一具尸体当前。 这尸体肚大如箩,是个孕妇,或说,看起来是个孕妇。 道士拔剑在手,道一声“告罪”,便径直上前刨开肚皮。 常理中,血腥的一幕并未发生。 没有血,没有死婴,甚至于没有五脏六腑。 空荡荡的腹腔中,只有一条身裹赤斑的巨型怪鱼。 已然被虞眉的阴雷震死于尸体腹中。 道士拿剑尖把它挑出来。 “俎鬼。” …… 俎鬼。 名字虽然带一个“鬼”,但实则不是鬼类,而是一种鱼类成精的妖怪。 《录异志》有载: 豫章郡中,有一种特殊的鱼,长得像乌鱼,花纹呈赤斑状,常年栖息在污泥池中。若是不加清理,鱼群渐渐滋长,到了成百上千之数,就容易诞生一种名为‘俎鬼’的妖怪。 俎鬼能让污泥池周围的田土倍加肥沃。但若想耕种,必须给俎鬼上供。即便如此,妖怪索要的供品也会一年比一年多,直到田地产出不及供品丰厚的程度。若弃地而去,甚至一开始不告而耕,都会悄无声息死于家中。 当初,李长安读到这儿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个先人编出来,暗搓搓讽刺豫章某个地主老财的。但不管是真是假,妖魔鬼怪嘛,反正泰半都是从人的苦难中跑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怪物贪求无度,能在夜间,于陆地上行走。但所经之处,会留下泥迹;所到的地方,听得到“嗾嗾”的声响。 …… 揭开了凶手的真面目。 李长安没咋高兴。 人都死绝了,妖怪也杀了,尸骸自有亲朋收敛。 此间事了,无甚好说。 相较于眼前的尸体,他更关心虞眉口中的妖变以及幕后元凶。 李长安倒也不是完全相信了对方,而是迄今为止,只有虞眉口中的解释最为合理。 所以,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准备询问。 只是没等着开口,外头就听见一连串的喧嚣,继而有人扣门。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原是捕快们再次姗姗来迟。 李长安转眼看向虞眉,不料半个人影不见,斯人已然遁行而去。 ………… “嘎吱。” 大门再次打开。 外头一帮衙役明火执仗、神情紧绷。 有些意外,领队的不是邢捕头,而是一个陌生的捕快。不过转念一想,老邢还在重伤卧床休养哩,潇水县总捕头的“大权”自然也只能交给旁人代理了。 开门的李长安不动声色,敲门的捕快反倒吓了一跳。 “你……李道长?你缘何在此。” “妖怪害人,我自来斩妖,有甚稀?” “可……可这家主人呢?” “死了。” “多少?” “满门。” 说着,道士随手招呼着这帮衙役进来。 “尸体就在院子里,你们一看便知。” 可话说完,外面却久久没有动静,道士扭头一看,一个一个脸上尽是畏缩之色,竟是谁也不敢踏进房门一步。 直到。 “怕个什么?” 一个声音从队伍后方响起。 俄尔,一张年轻的面孔挤开人群。 不是别人,正是薄子瑜。要说这年轻的捕快先前与李长安并不对付,可当道士救了邢捕头之后,他的态度就转了个大弯。 这不,进了门来,先就冲道士行了一礼,才对着一帮子衙役骂道: “道长既然在此,妖怪定已伏诛,门内已然无虞,你们何必还作此惊惶之态,徒惹人耻笑!” 说完,愤愤然去了庭院。 留下一帮衙役面面相觑,最后在领头那位的督促下,还是磨磨(和谐)蹭蹭跟了进来。 一帮衙役进了院子。 先是见了满园乱泥,吃了一惊;再瞧见一行尸体,又吓了一跳;最后被道士指出,那条大鱼就是妖怪本体,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了。 道士不想多看他们的丑态,嘱咐了几句,将收尾的事情撂下,便要离开。 可临出门,薄子瑜却唤住了他。 “道长。” “何事?” 年轻捕快眉头紧锁。 “有些不对。” “哪儿?” “死的人……少了。” 他赶紧解释道。 “我阿舅曾带我在这家查过一起失窃案。知晓这家主人姓周,城内有名的诗传家,家里有个叫周淮的秀才,在左近颇有文名。我方才辨认过那十四具尸体,周家父子并几个亲眷都不在其中。” 这倒有些蹊跷了。 道士止住脚步,把薄子瑜拉过来,仔细询问了一遍。 他的怀疑的确在理。 如若周氏父子是出门访友或赴宴,从而逃过一劫。可哪家访友,父亲带上女儿,儿子还带上小妾的? 换个可能,周氏父子当时也在家中,且同样被袭击,之所以不在那十四具尸体中……要么侥幸逃脱,现在正藏在某处;要么被妖怪逮住,只是转移到了别处。 但可能性都不大。 “是否……”薄子瑜迟疑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妖怪。” 道士思绪急转。 诚然,他在宅子前后转悠时,只闻到“俎鬼”一种气味儿,所以没作他想。可谁说,俎鬼只有一只呢? 难道不能是两只一同出现,杀人后,一只留在了周家,另一只则卷走了周氏父子等人,去别处享用了呢? 李长安扶着剑柄,转身回到庭中。 先前的话说满了。 此间事尚未了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六章 追索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薄子瑜今天过得并不愉快。 往日里,他总以为是因自个儿的能力和人品出众,让他即便资历浅薄,也能在捕快队伍里前呼后拥。 可今天有了微妙的变化,往日同僚们友善的态度变得生硬,甚至于碰了几个不阴不阳的软钉子。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自己舅舅邢捕头的重伤不能奉公,以及县衙中隐隐一些人事变动的风声。 他很是羞恼。 在周宅门前,众捕快裹足不前时,他那些大义凛然的呵斥,有几分出于公义,有几分出于私情,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可当他和李长安一通分析,终于可以确定: 一个妖怪,一个吃人的妖怪,正于茫茫夜色下,在潇水密集的四通八达的水道中游荡。 他便是不寒而栗。 于是,那点儿私心怨愤,已然抛之脑后,他绞尽脑汁寻求应对之法,可一抬头,却发现李长安正抽身离开。 “李道长。” 他赶忙唤道。 “你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去追索妖魔。” 薄子瑜大喜。 “有线索?” “没有。” 道士坦然道。 “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赶紧说道。 “道长且慢。潇水虽小,也有万户人家。你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如何济事?” “不如先同我们议个章程,而后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兄弟们,你们说是也……” 他忽而哑然。 只因突然发现,此时此地,自己的目光对身后那帮同僚而言,是洪水、是猛兽、是蜇人的毒刺,一个一个都避之不及,躲躲闪闪一言不发。 他终于醒悟,李道人为何二话不说抽身就走。 就这帮臭鱼烂虾哪里靠得住?! 捉妖? 怕是前脚出门,后脚就溜人缩卵子去了。 可眼见着同僚畏缩的神色,他也猛然反应过来。 诚然。 这次的敌人可不是什么流氓小偷、车匪路霸,而是妖怪呀!能够一夜之间灭人满门,而后吞而食之的妖怪。 他的目光在尸体间流连,惨白的面目,僵硬的肢体,空洞的眼睛。 凄冷的夜风钻进衣衫,浸得皮肤寸寸生寒。 “道长。” 李长安的目光转过来。 他咬着牙。 “我与你同去。” 说完这句话,薄子瑜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心肝。 倒不是怕李长安顺势答应,而是怕对方拒绝,他已然准备好据理力争了:纵使他没有对付妖怪的本事,但总归是个本地人,至少能带个路吧。再说,身为潇水的捕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可没料想。 道士只是递过来几张黄符。 “这是?” “诛邪破煞符。” 李长安笑道。 “贫道初学道时所用符法,效力不大,聊以自卫。如今用得少了,只余下这几张防备万一。记住,法咒为: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薄子瑜愣愣接过符纸,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一个男人展露勇气呢? ………… 寅时。 风愈冷,月愈明。 庭院中踌躇满志,出了门却难免踟躇。 偌大的潇水城,仅凭区区二人哪里搜寻得过来?即便晓得妖怪是借水道遁走,可城中本就水密布。 “道长。” 薄子瑜一时为难。 “没有线索,我们又该从何处着手?” “实际上,我倒是有一些头绪。” 李长安左右瞧了瞧,突然放开了嗓门。旁边的薄子瑜吓了一跳,但道士口中一时滔滔不绝,他也顾不得疑惑。 “我们现在要追索的妖怪叫做‘俎鬼’。” 话虽如此说。 其实李长安也并不确信,他只是在众多猜测中,选择了最合理的一种可能,就像选择相信虞眉一样。 他继续说道: “那妖怪生于污泥之中,害人的伎俩有二,一是趁夜上岸食人精血;二是将路人拖进污泥池中闷杀。你可记得院中的尸体,身上都沾有泥土,就是因为他们都是我从泥里挖出来的。” “他们本就被食尽精血而亡,妖怪却又多此一举将尸体埋进泥中。你可知为何?” 薄子瑜茫然不解。 李长安没有卖关子。 “因为‘俎鬼’是食腐的。”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有点疑惑。 “既然那妖怪要吃人腐尸,为何事前,又吸食他们的精血呢?” “不知道。也许是饿极了。像人做菜,下锅前偷吃了吧。” 道士实在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想来也不重要。 “总而言之。” “如果真有另外一只俎鬼,它带着周家父子等人离开,按照它的习性,它会怎么做呢?” 薄子瑜眸光一亮。 “它先会找一处污泥池作为巢穴,将周淮等人的尸体埋进去。” “没错。” 道士越是梳理,越是觉得事态渐渐明朗。 “它会先找一处巢穴。可能是像周家一样,寻找某个足够大的庭院,制造污泥池,但鉴于它手中有足够的食物,而且这么做既麻烦,动静又颇大,所以可能性偏小。最大的可能,是它会找一处现成的、占地面积大的、有大量污泥淤积的地方。” “只要我们找出附和的地点,再检查周围的水道,只要有混杂妖气的泥迹出现,那我们就抓住了这妖怪的尾巴!” “薄居士。”李长安笑道,“贫道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就得靠你了。” 薄子瑜早已兴奋得难以自制。 折了条树枝,就在地上划弄起来。 他先是画了个潇水城的简易轮廓。 “城北长康坊有一处泥潭占地颇广;城南有一家废弃宅邸,庭院积水日久已成泥泞;酒神庙左近有条水道,常年堵塞……” 他每数出一个地方,就在简易地图上画一个圈。 没多久。 已然圈出十来处,大致区分来,南北各半。 薄子瑜沉吟一阵,抬头说道:“李道长,咱们兵分两路……” 道士赶紧叫他打住。 兵分两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 “贫道不熟悉城中地方,还得劳烦居士引路,这般……” 道士突然扯起嗓门喊了一句。 “咱们先去城北。” 薄子瑜冷不丁被震得耳朵发懵,却没瞧见,在身后某处暗巷,一席红影飘然南去。 ………… 卯时 天光破晓。 潇水渐渐醒来。 街头巷尾也慢慢有了人的声气。 空落落的鱼鳞似的屋脊上,除却璀璨的霞光、藤萝带着露水的氤氲浅紫、来去嬉戏的雀鸟,又增加了许多袅袅炊烟。 一切都有着精神奕奕的样子。 可在城北某处朝食铺子里。 李长安与薄子瑜相对无言,满身疲敝。两碗汤面就搁在桌上,谁也没动上一口。 泥塘没有,荒宅没有,水道也没有。 两人查遍了城北每一处可能的地方,直到天光透亮,也没寻到妖怪的踪迹。 “咱们现在就动身往城南?” 薄子瑜瞪着两眼血丝提议。 道士正要点头,耳后却传来一句轻微到只有他能听见的话。 “城南亦无。” 李长安隐蔽地看过去,见着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打身后走过,在临桌坐下,向店家要了一碗米汤。 汉子警惕得很,立刻察觉了道士的窥探,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无声开阖。 “是我。” 歹! 是虞眉! 丫是男的! 不对。 道士立刻反应过来。 应该是障眼法。 李长安不由抹了把冷汗,对面的薄子瑜瞧见他神色,怪道:“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 他摆了摆手。 “不需去城南。城南也没有。” 薄子瑜还要再问,可李长安折腾了一宿,也懒得在编什么谎话,直接敷衍了一句。 “山人自有妙法。” 年轻捕快被噎得没话说,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沉默无语。 这时候。 街上一股恶臭飘进铺子,原是个收夜香的挑着担子打旁边过去。 道士身上“冲龙玉”效力未尽,赶紧捂住了鼻子。 但薄子瑜却好似发了魔楞一样,呆呆盯着粪桶不放。就在道士正寻思,是不是给他来张“受惊符”时,他却突兀开口。 “俎鬼一定要住在泥池里么?” 道士不解。 “居士何意?” “收夜香虽是秽臭贱业,但实则获利颇丰,一贯为城中一罗姓人家所把持。他们会向城里的人家索钱掏粪,再将粪肥卖给左近的农户。” 薄子瑜目光炯炯。 “为积粪便利,罗家在城内建有一处大粪池!” 嘶~ 李长安抽了一口凉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七章 周淮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大多数人不了解掏粪这行有多么暴利,但一定知道有多臭。 日头愈高,大粪池里……嗯,就不详细描述了。 总之,恶臭四溢,苍蝇群舞。 无需挂牌赶人,闲人自晓得回避。所以,这地儿平日是冷清无人,毕竟哪个闲得无事会来惹一身五谷轮回后的发酵香气呢? 只有一早一晚,收卖夜香的工人们,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晃晃悠悠,洒着夜香,络绎不绝。 但今儿,却塞进了两个格格不入的怪客。 一官差,一道士,俩蹲在水道边对着一路洒落的粪水直蹙眉头。 这两人自然就是李长安和薄子瑜了。 …… 这次总算没扑空。 泥迹找到了!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来往的收粪人们早把痕迹踩散,沿路洒落的粪水又将残留的气味儿冲混。 虽然能确定妖怪的确是俎鬼,也确实从这附近上岸,可具体的去向却难以得知。 不得已。 道士只好硬着头皮祭起冲龙玉。 刹那间。 一片屎山粪海扑面而来! 李长安颤颤巍巍在粪池周遭徜徉了一圈。 终于铁青着脸,拍了拍薄子瑜的肩膀,然后夺路而逃,洗鼻子去了。 至于妖怪,却仍没找到。 ………… 薄子瑜心急如焚。 只要俎鬼敢在粪池里吐个泡,他都能跳进去,把妖怪给捞出来。 可惜妖怪没在粪池,他也就失却了畅游的机会,只得在路边,拿一丛藤萝发火。 可突然。 他打了个激灵,目光黏在一个过路人身上,挪不开眼。 这人也是个收夜香的,衣衫破旧,披头散发,推着个小车,车上搭着大粪桶,推起车来东倒西歪。 动作笨拙生疏,但哪个行当没个生手呢?不足为疑。 但偏偏薄子瑜就是越看越蹊跷,越看越觉得此人可疑。 怪哉。 收夜香是从天未亮就开始的,眼下日头已高,按说城中各处的收粪人早已完工,此人为何这般滞后? 怪哉。 他从粪池出来,桶中该是空的才是,缘何车辙印颇深,且明明小车推得颠簸歪斜,却不曾洒出一滴汁水儿? 脑子还在疑惑,步子却已自觉缀了上去。 那收粪人好似也察觉了他,突然之间,加快了速度。 薄子瑜不惊反喜。 “站住!” 大吼一声,甩开双腿,紧追而上。 收粪人速度竟也不慢,推着小车也能健步如飞,让薄子瑜愣是撵不上。 但此人在推车的手艺上终归生疏了些,刚追逐进一条小巷,没瞧清路况,轮子碾上路边青石弹飞起来,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倒地。 而车上的粪桶随即打翻,滚出一具汁水淋漓的尸体! 薄子瑜微微一愣。 旋即。 脑子里好像塞进一根炮仗。 “砰。” 爆炸开来。 他忘掉了手头的黄符,甚至忘掉了腰间的佩刀,“哇呀呀”怪叫着,就猛地扑了上去,下意识就使出了少年时千锤百炼的殴斗技巧:一手捋头发,一手掏裆。 刚开始,他占了一丝便宜,可随即,他就觉得对方身上迸出一鼓骇人的巨力,几乎要将他掀飞撕碎,可这巨力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他恍惚只以为是错觉。 赶紧把对方压在身下,把脸摁进地里吃土,双手反剪在背。 做完这一切后,一抬头,道士一脸懵逼站在他面前。 “道长你看!”薄子瑜兴奋到舌头打颤,“我抓住啦!” “啥?” “妖怪!” “可是……”李长安挠了挠头,“这位居士是人啊” 噶? 薄子瑜神色蓦然一僵。 忙不迭把身下那人的脸扭过来,只一眼,却是瞪圆了眼睛。 “周淮!” ………… 依旧是粪池。 却不似先前那般冷清。 数十个收粪人、捕快正聚集于此,忍着恶臭与粪毒,从粪泥中拖拽出一具又一具尸体。 李长安默默看完,转身走入旁边一处民居或说临时监牢。 “如何?” 薄子瑜愤愤回道:“这厮还是一字不曾开口。” 李长安眉头紧蹙,目光转向角落。 在那里,文名远播的士人、周家的长子、“死而复生”的周淮盘腿静坐、默然无语。 “这厮真不是那妖怪变化成的?” 年轻捕快由自不甘。 李长安摇了摇头:“他身上没有妖气。” “那这厮可是被妖怪惑了心智。” “眸中神光清朗,并无被幻惑的迹象。” “那这狗曰的为何半个屁也不放!” 薄子瑜又急又气。 他本来拼了性命捉住了“妖怪”,谁想是个周淮。是周淮也就罢了,他被妖怪掠走过,又鬼鬼祟祟地运送尸体,八成就是被俎鬼所指示,多少也该知道俎鬼如今藏身何处。 可没想到,这厮打被捉住,到禀明府衙遣来差役捞尸,前前后后大半天过去了,愣是半个字儿都没吐出来过。 “你就算不关心妖怪继续害人,也该晓得你家满门都被妖怪所杀。你倒是好,不但不报仇,反倒包庇那妖怪!” 薄子瑜咬牙切齿,喷出的唾沫星子都在冒火,可周淮就是眼皮也没抬一下。 李长安此时却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 “昨夜,我只依照往常的经验,判定妖怪是从外闯入周家,杀人之后,卷尸离开。却忘了,潇水有所不同。” “薄居士。”李长安突然问薄子瑜,“你知道虎姑婆吧。” “是那冒充婆子吃人的妖怪?” “正是那妖,却不是冒充。”道士顿了顿,“虎姑婆本就是婆子变成的。” 到此,他抛下既惊讶又茫然的薄子瑜,转向角落的周淮。 “粪池中拖出了八具尸体,除了你家亲眷,还有两个左近栖身的乞儿,却独独没有令尊的尸体。” “我想你并不是包庇妖怪,而是在包庇你的父亲。” 狭小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在薄子瑜的震惊,周淮的沉默中,李长安慢慢吐露: “令尊就是俎鬼!” 此言一出。 薄子瑜的震惊无关紧要,一直默然的周淮却是抬起眼来,笑了笑,再次埋下脸去。 “你这混账!” 薄子瑜瞧见这幅模样,又是勃然大怒,一个大步抢上去,揪着他的衣领。 “待乃公先赏你个十七八拳,打你个皮开肉绽,看你说也不说!” 言下之意,就是好话说尽你不听,只得上刑拷问了。 道士没理由反对,而薄子瑜也已扬起了拳头。 “住手!” 却是昨夜领头的官差,风传中邢捕头的替任者,腆着肚子摆进门来,撞见了薄子瑜的动作,连忙呵斥。 “周郎君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可是你等贱役能胡乱打骂的?” 薄子瑜气急。 “班头……” 好吧,是“班头”不是“捕头”,这两字儿一出口,后面的话不需听,道士就知道完球了。 果不其然。 这位新捕头立刻跳了脚,别说拷问,还要将两人给撵出房去。 至于,薄子瑜口中那些“俎鬼流窜,须臾便有无辜丧命”,他是一概不听的,想来宁愿死几个屁民,总好过得罪士林。只是薄子瑜看不清其中厉害,仍旧与他据理力争。 可嘴巴要能解决所有的事儿,人又何必长一对拳头呢? 李长安默默活动了几下手腕,某些时候,难免得使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就在他打算付诸行动之际。 却瞧见一个陌生的捕快,悄悄走近争执的两人,手腕翻转,竟是多了两枚短针,迎着道士诧异的目光,嘴唇无声微动。 “是我。” 李长安:“……” 只好以目光回了一句:请便。 可也在此时。 薄子瑜突然一拍脑门。 “我怎么给忘了!” 他先是厌恶地瞅了一眼周淮,又转过来小声而急促地说道: “听闻这厮惯爱谈玄论道,家中世代敬奉道教。我等差役问他,他自持身份不屑开口,如果是一位道法精深的有道全真呢?” 这倒是个好法子。 李长安不由点头。 周淮因着亲亲相隐的愚孝,不肯吐露俎鬼的藏身之所。可毕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没有波澜么? 不过。 你们看着我干嘛? 我野道士来着。 道藏目录都背不全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八章 青萍真人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有道全真? 李长安自觉,这个词儿跟自己是沾不上关系的。但好在,潇水城整好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道人。 不同于在酒神庙中的繁盛着装,平日里的水月观观主青萍真人衣着简朴,要不是身后跟着的清秀童子,手里杵着九节杖,全然就是一个寻常串门的老妇人。 新任捕头老早就迎了出去,恭恭敬敬把老女冠请进院子。 “全怪我等办事不力,竟让你老人家粘上这秽臭,实在是罪过罪过。” “居士言重了。” 青萍真人一头苍苍白发披散,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出了平和的意味来。 “周家几位善信常在我观中供奉祖师,如今有事,贫道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说着,老太太又同场中人一一见礼,引得各人受宠若惊,到了李长安。 “我听闻过道友的事。” “可惜老身只会些祭仪祈福的杂事,不通斩妖伏魔的法门。潇水城中的妖魔,麻烦玄霄道友费心了。” “不敢。” 李长安回礼。 “略尽绵薄而已。” 青萍笑着点头,又转身于那捕头说道: “我知道事态紧急,就不多过叙话了,周家郎君何在?” “就在屋中。” 捕头赶忙躬身引路,只是到了门口,青萍又嘱咐道: “周郎君突蒙大难,我贸然开口必遭拒绝,须得先与他谈一段玄理。” 捕头连忙欠身点头。 “应该的!真人想得周到。” “需着一些檀香。” “立刻去取。” “还需两杯清茶。” “马上奉到。” …… 捕头前脚点头哈腰把青萍送进屋里,殷勤掩上门扉,后脚就冲着薄子瑜怪眼一瞪。 “算你小子好命。” 他昂着下巴,瞪起一对鼻孔。 “近来夜里不太平,许是风水出了问题,或是哪家神明敬奉不力,大老爷忧心城中百姓,邀了真人到府衙商议。所以咱们报告案情之时,真人恰巧就在府衙。否则,就你的那些个没头没脑的揣测,如何能让真人纡尊降贵,到这腌臜秽臭之地?” 他冷笑着刺了薄子瑜几句,年轻捕快压着火气,闷头不与他争吵,他就仿佛得了莫大的胜利,志得意满将目光转向了道士。 可道士只是眸光一挑,他便像被针扎了一样,哆嗦一下,不敢废话。 他纵使没亲眼见过李长安的手段,可大牢的废墟与周家的尸体可作不得假……对这尊煞神,新捕头是万万不敢撩拨的,只是恨屋及乌,避开眼去不搭理。 道士也懒得于这油滑奸吏置气。 昨夜折腾整宿未睡,正好现在觅得空闲,便在角落寻了干净的地面,依墙坐下,抱剑而眠。 ………… 等待是漫长的。 门内一片平静,门外也无人喧哗,唯恐打扰到里头。 院子里,只有李长安悠长的呼吸和薄子瑜焦虑的脚步。 终于。 “嘎吱。” 房门开启。 李长安才闻声睁开眼,薄子瑜已然挣脱捕头的阻拦,抢上去,急急问道: “那厮招了没有?” “放肆!” 慢了一步的捕头急忙上来呵斥。 青萍真人却摆了摆手。 “无妨。” 她喟然一叹。 “周居士孝心压过了仁心,贫道也是无可奈何。” 话声方落,薄子瑜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李长安却追问。 “他什么也没说么?” “倒是说了些,虽骇人耳目,但无关妖怪下落。” “不妨一叙。” 青萍真人自无不可,用散淡的语气讲述起发生在周家的恐怖经历。 ………… 一起都开始于三天前的晚上。 那天。 我父亲和幼弟忽然胃口大开。 我们全家都非常高兴,因为父亲和弟弟都有因体弱而食量少的顽症。我让后厨加紧做饭,家里的米面肉菜用尽,就去市上再买。 我犹记得,父亲和幼弟那晚吃了三锅米面、半扇羊肉、五只鸡,其余果菜无数。当时,我虽隐隐有些不安,可并未多想。 第二天是酒神祭。 我们全家都去夜市游玩,可父亲和弟弟却早早归家。怪的是,那天晚上他们没喊过饿,家里人松了口气,可谁也没发现留下看家的老苍头不见了。 第三天。 晚上起了很浓的雾,院子里不知从哪儿积累了许多泥浆。 半夜的时候,父亲突然把家里人叫起来。阿爷、母亲、妹妹、二弟……所有人都聚在了院子里,却独独没有幼弟。 我正要问父亲,可一阵密集的“嗾嗾”就塞进了耳朵。 旋即。 我听到母亲发出惨叫,漫天的泥泞裹挟下来。 ……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 父亲正嚎啕着把我从粪泥中拖出来。 他对我说,他吃了母亲,吃了妹妹,吃了老仆……他太饿了,钻心地饿,发疯的饿! 我带着父亲离开,把其他人的尸体留在粪池。 太阳出来了,他似乎恢复了人性,但又开始饥饿起来。我悄悄出去给他买了许多饼子,可他刚刚吃下,马上就吐了出来,一边吃,一边吐。 终于,他告诉我: 想不饿,就得吃人。 于是我打晕了一个上门收夜香的,换上了他的衣服。 回到了粪池…… 我不想害人。 可我没办法,父亲也办法。 他只是太饿了。 ………… 直到这个短短的故事讲完,场中人仍旧久久没有回神。 倒不是因着这故事本身,而是其背后更深的含义。试想一下,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在某时某刻突然变成怪物,要将你生吞活剥……这无端的危机与恐怖,岂不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青萍真人致歉离开。 薄子瑜才回过神来,他脸上变换了许久,终于颓唐。 “还是没有线索啊。” “不。” 沉默许久的李长安突兀说道。 “有线索。” …… 当你越急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仿佛格外迅速。 倏忽之间,天色已暮。 城西一家小食货铺子旁,十来个衙役拥挤在此,彼此间气氛古怪。 李长安熟视无睹,只于薄子瑜解释道: “先前真人说道,那周淮曾给他父亲买过吃食,我就突然想起,你捉住周淮时,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的食物残渣。” “那是一种经过油炸后酥脆的面食渣滓,气味儿独特,由三种混成,羊油、蜂蜜、紫藤花。” “我也曾逛遍潇水城,据我所知如此独特的食物。” 李长安指着身后的食铺。 “只这有这家店的招牌‘巨胜奴’。” 道士笑着继续说道。 “试问,在带着变成妖怪的父亲躲藏于城中,惶惶难安之际,会特意绕远路去买食物么?” 说实话。 道士的推断并不严谨,但就像先前所言,只是在无数的可能中,作出最有可能的抉择。 薄子瑜恍然大悟,望向了对面的巷子深处。 方才已经遣衙役们各处询问过,四周的房子都有人出入,唯有巷子深处的一间大门始终紧闭。 “道长。” 新捕头期期艾艾靠过来。 这厮先前被上头下了严令,要他尽快解决掉妖怪。可即便他有心立功,手下的差役可没什么拼命的理由,所以只好又腆着脸向李长安讨好。 李长安懒得理他,只问薄子瑜。 “黄符呢?” “在身。” 道士点头。 “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九章 夜雨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天光将尽,暮色昏暝。 “嘎吱。” 房门缓缓打开,声音回荡在死寂而黑暗的房中,显得尤外刺耳。 薄子瑜深吸了一口气。 艳红的薄光自他身后涌入房中,将影子拉扯出一个怪异的长度,向着黑暗深处延伸,再延伸,直至触及一面瘦骨嶙峋的脊背。 “周全?” 这是周淮父亲的名字。 脊背的主人没有回应,他只是一丝不挂地蜷缩在房间最角落,后脑轻轻晃动,露出颈部指甲大小的鳞片。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咀嚼着含混的话语。 薄子瑜听不清,他握紧了刀,跨入房中。 才发现,脚下的质感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和谐)软而粘稠的淤泥。 在这时。 最后的残阳全然沉入西山。 夕日余光便从房中、从薄子瑜的身边迅速抽离而去。 天地骤然昏暗。 房内竟也在一瞬之间变得伸手难见五指。 年轻捕快吃了一惊,慌忙取出火折子。 须臾。 柔和的光蔓延开来。 薄子瑜却提紧了心肝。 只因在光照的边沿,隐隐有个枯瘦的轮廓在微微晃动。 俄尔。 那轮廓慢慢靠近,终于,于昏暗中浮出一张怪异的面孔。 氵显漉而稀疏的长发,浑圆的眼眶浑圆的眸子,以及像鱼类一样凸出的薄唇不住开合着。 薄子瑜这次终于听清了。 它说。 “饿。” 薄子瑜汗毛倒竖。 毫不犹豫,拔刀就砍! 然而,刀锋只递出去一半,地上却突而窜起条泥泞构成的触手,柔(和谐)软而又坚韧,将刀锋死死裹住,不得寸进。 也在同时间。 薄子瑜牙关一咬,一直默诵的法咒自齿缝迸出。 “急急如律令!” 伴着话声,贴在刀脊上的黄符立时燃起。 那些泥泞便在刀锋下,寸寸崩解,甚至于刀尖点点递进,刺入了妖怪干瘦的胸膛,猩红的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 但也到此为止。 符火亮起之时,便有剧烈的“嗾嗾”声响仿佛让满屋的黑暗都沸腾起来,更多的“触手”自泥泞中窜起,将刀锋层层裹挟,须臾,就化作个不断蠕(和谐)动的泥茧,并朝着薄子瑜持刀的手包裹而去。 薄子瑜当机立断,急急抽身而退。 口中爆喝。 “还不动手!” 回应他的一声巨响。 房梁轰然洞开,木橼碎瓦纷纷而坠,就如同几章前,虞眉夜袭大牢时一般,李长安手持利剑拍梁而下。 俎鬼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本来追向薄子瑜的“触手”匆匆收回,于头顶构成一道泥幕。 虽只是稀薄一层,可却在翻涌之间,隐隐透出些冷硬的质感。 可是。 “斩妖”之下,一应邪术妖法皆是虚妄。 道士只将青芒一挥,俎鬼构建的泥幕顿时划开一道巨口,李长安已然乘机突入,踩在措手不及的俎鬼肩上。 而后,一把揪住它氵显滑的头发,将那张半人半鱼的面孔掰扯过来。 于它眼中,李长安只看到混乱和狂怒;于它身上,只闻到血腥和妖臭。 于是剑锋扬起。 “安息。” 旋即。 长剑至其口中直贯而入。 血泉涌出,泥幕坠落。 俎鬼已然斩于剑下! 薄子瑜见状,一直紧绷的身心终于松弛下来,更是一个踉跄不稳,跌坐进了泥泞。 李长安抽剑,振去污血,还剑归鞘,冲薄子瑜竖了个大拇指。 “干得好。” 薄子瑜虽不晓得这手势是何意,但还是咧着嘴点了点头。 极度的紧张后就是极度的疲惫,他实在也没什么力气多话了。 道士由得他歇息,径直推开门。 小巷外头,一帮衙役们正在探头探脑,道士忽而起了玩心。 “捕快,洗地啦!” ………… 房间不大。 捕快们一拥而入,很快就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找到了周淮口中的收粪人,或者说收粪人的遗骸。 这个可怜人已被啃食一空,连头发都被俎鬼咽进了肚子,除却几根骨头,就只有一个陶罐里存放着的一副心肝脾肺。 新任捕头姓齐,至于名字……反正是龙套,都不重要。 总而言之,齐捕头把那陶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 “嘿,怪了。” “哪里怪?”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他转过身来就要破口大骂,可谁想居然是李长安,赶紧把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 “胡言乱语而已,道长不必介意。” “不。”李长安却仍旧追问,“捕头请直言。” 齐捕头瞅了道士一眼,瞧着神色确实别无他意,便坦然道。 “鄙人早年间不吃这口皇粮之时,在山林里捕猎为生,时常见得被猛兽所杀的尸体,无论人畜,被首先啃食的通常都是内脏。可这妖怪偏偏吃光了血肉,特意把内脏留下……” 他呵呵笑起来。 “不过妖怪又不是野兽,怎可用野兽的道理来揣测?” 齐捕头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长安心里却萦绕不去。 妖怪不是野兽? 的确。 可方才这俎鬼狂乱混沌的眸子仍历历在目,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根据俎鬼的天性,吃掉尚未腐烂的尸体,想必是饿到了极致,可即便如此,它仍旧把内脏留下并好生放进陶罐。 这是要留给谁?或说,供奉给谁呢? 李长安心中微动,望向门外云翳浓重的夜空。 今夜。 格外昏沉。 ………… 昼夜更替。 天地间的光突兀晦暗下来,好似直接由白天转为黑夜,全然抽离了中间的暧(和谐)昧黄昏。 这倒也不是错觉。 是恰巧聚来一片雨云,笼罩了潇水城,隔绝了西天的残光罢了。 所以,入夜不久。 一场冷雨如期而至。 周氏宅邸。 尸体早已清走,留得满院子黄土块被雨水渐渐浇成稀泥,以及一队在廊道上喧哗作乐的衙役,清理完现场后,他们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保护或说监视周家唯一的幸存者周淮。 “这公子哥就是不同,犯了案子不进大牢,还能舒舒服服在家呆着。” “大牢早塌了,总不能继续待在粪池那地儿吧?那腌臜味道,谁受的住?” “这儿也不好呆呀,大晚上的,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能在廊道上守着,冷飕飕的。” “咱们算好的了,齐头儿带走的兄弟,可是去捉妖怪!” “妖怪”这词儿让场中氛围微微一滞,但随即,便掀起更热烈的讨论。衙役们七嘴八舌交换着些从街头巷尾流传出来,绝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 “都少说些。” 带队的班头制止了手下人的抱怨,指了指对面房门紧闭透着微光的厢房。 “那位周郎君还老实不?” 有个衙役回道: “一直呆在屋子里,问话也不搭理。” “人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哪儿瞧得上咱们这等贱吏?” 班头摆了摆手。 “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说罢,叫人把先前买来的酒食摆下,招呼一干衙役过来,回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人。 “王二呢?” “屙屎去了。”有个圆脸的衙役嘴巴快人一步,“约么有半炷香,兴许是掉粪坑了。” 谁知班头眉头一皱。 “那就快去把他叫来。” 圆脸衙役哪儿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讪讪应承下来,在同伴的哄笑下,扯下条烧鸡腿塞进嘴里,臊眉耷眼寻那偷懒的家伙去了。 …… 圆脸前后寻了一圈不见人,却在后院的墙角发现那厮。 “有茅厕不用,偏偏屙在人墙角,你属狗的?” 他骂骂咧咧走上前去。 这时,雨越下越大,几将庭院冲积成一池泥沼。 那人却站在泥水里,站在雨下,垂下头动也不动。 圆脸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便连脚步也放缓了下来。 “王二……你在做什么?” 雨中无有回应,只在“哗哗”的声响中,隐隐听到一种“咔咔”的仿若齿轮生锈滞涩的声音。 而那王二也随之以缓慢而又僵硬的动作摆出一种古怪的姿态,双腿绞缠站立,腰与脖颈都顺着一个方向扭到了极致,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绕过头顶……把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 圆脸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你……” 话未说完。 突然之间。 方才听到的“咔咔”声在耳边密集爆起,与之同时,王二的身体以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缓慢拧动起来。 圆脸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王二的双腿慢慢绞断,断骨支出皮肤;他看见王二的脑袋在脖颈上扭了一圈又一圈;看见双臂骨头寸寸断裂,像两条绳索缠住身体…… 俄尔。 如同拧毛巾一般,血液从扭曲的身体、从皮肤、从眼耳口鼻中拧了出来,又被雨水冲刷,散入脚下的泥泞。 圆脸衙役也终于从这恐怖怪异的噩梦中惊醒。 “啊!”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前院。 “快跑,后面有妖怪!” 他大声提醒着自己的同伴,可周围却没有回应,嘲笑也好,惶恐也罢,只是悄无声息。 他诧异抬起头来,走廊上静悄悄的。 同伴们都离开了? 不。 他们仍然在。 只不过都以一种古怪而又扭曲的姿态站立着,正如同先前的王二一样。 大雨滂沱,廊道里烛火幽幽。 圆脸衙役想要放声呼救,可嘴巴好似黏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艰难而又惊惶地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 一些泥线缠住了他的双腿,攀过了他的身躯,最终,生长蔓延到他惊骇欲死的脸上。 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章 捉妖记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像是离水的鱼。 圆脸衙役的眼珠子在眶里死命挣扎着。 他听见,廊外雨声渐小,彷如整场雨都只为浇灌出一池泥泞;他看见,潮氵显的风鼓荡着光影晃动,将场中人的影子缠绕在一起。 耳中所闻,眼前所见,都化为恐惧,噬咬着他的心。 可无奈何。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却只有一对眼珠子而已。 他只能竭力晃动眼球,惊惶的视线在每一处阴影、每一点异响中徒劳搜寻。 …… 两三秒的时间漫长得难熬。 脑后。 “嘎吱。” 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哒哒。” 这是脚步在声声靠近。 他瞳孔紧缩,几乎凝住了呼吸。 什么东西? 周淮? 他竭力转动眼珠,要把眸光勾过去。 可旋即。 一张苍白的人脸钻入眼帘。 是周淮。 他一口气刚要松下来,又生生攥在了气管里。 这张脸太怪了。 眼眶竭力鼓得浑圆;细小的鳞状物像雨后的菌类,一枚枚钻出皮肤;腮帮边沿裂开,露出底下暗红的血肉,在氵显润的空气中慢慢阖动;嘴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音,越鼓越大……终于,“哇”的一下,一口腥臭涎水淌满下巴。 光影晃动。 一滩暗红色的稀泥呕出,盖住了衙役的头脸。 ………… 圆脸衙役的抽搐渐渐停止。 正如离了水,徒劳挣扎无果的鱼,终于没了生息。 那些暗红色的淤泥也从尸体的眼耳口鼻中退出来,蠕(和谐)动着重归周淮或说俎鬼的腹中。 它发出声心满意足的呻吟。 摆了摆手。 更多的淤泥从庭院“爬”进走廊,将吸干精血的尸体拖进泥池。 它正要去享用下一个猎物。 一抬头。 突兀僵住了身子。 在对面厢房的飞檐上。 飘洒的细雨中。 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 雨水沿着鬼面滑落,勾勒得轮廓愈加狰狞冷硬。 红裙逆着风雨肆意飞扬,宛如一蓬灿漫的烈火。 正是虞眉。 …… 人与妖。 隔着一庭风雨,默然对峙。 没有言语,亦无需言语。 只有…… “嗾!” 密集的异响骤起。 整个院子的泥水都一齐震颤起来,连带着庭中风雨飘散颤动。须臾,滔天泥浪拔地而起,于空中变化出种种刀枪剑戟模样,朝着虞眉绞杀拍打而去。 来势汹汹。 大有将檐上的虞眉与脚下的厢房一并拍碎绞烂之意。 对此。 正如昨夜一般。 虞眉只回以一声。 “敕。” 风声、雨声、泥涛倒卷之声蓦然消失。 黑色的细密的雷光四下游走,所过之处,漫天风雨蒸腾一空,掀起的泥涛突兀僵止,化为土胚寸寸干裂。 须臾。 雷光隐没。 柔风细雨重归庭中。 “哗。” 雨点拍打在拱起的干土胚上,土胚也在“喀嚓嚓”的声响里轰然倒塌。尘埃弥漫中,俎鬼猛然窜出,舍了虞眉,也舍了廊道里的“美餐”们,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出去便是条小巷,小巷尽头就是水道。 俎鬼可是鱼类成妖。它如此举动,想要做什么,自然也不需多言。 …… 虞眉好似为俎鬼还能活蹦乱跳地跑路吃了一惊。 眼见着对方要逃出视线,才有了动作。 裙摆飞扬,人已悄然而鬼魅地飞掠而出。 但比身法更快的,是她挥手间,飙射而出的短针。 细如牛毛,迅疾难防。 正是定魄针。 俎鬼或说周淮,眼看着就能逃进后院。 昏暗的廊道内,寒芒一闪而逝,它狂奔的动作顿时一僵,触不及防之下,整个身体都跌飞出去,滚入后院浅浅的积水中。 原是方才定魄针正中了它的立足腿。 但它毕竟是妖怪,不是寻常人类。体魄要强大许多,除了中针的腿,身体其余部分竟也还能勉强动作。 只是定魄针入肉太深,难以取出,更来不及取出。 红影闪动,虞眉已然出现在了正房屋脊之上。 周淮那张半人半鱼的怪脸上露出一种决绝之色,抓住中针的腿,而后用力一拧,竟是将整条腿都给扯了下来。 鲜血涌入积水。 它已不假思索,翻身而起,仅凭着一条腿,连蹦带跳向着后门急急逃去。 然而。 寒光再起。 又一枚定魄针悄然而来 借着后院中风雨的掩护,飞针太快,太过隐秘,俎鬼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便再次被定魄针射中。 单脚蹦跳的动作立时走形,被惯性携裹着飞滚出去,“砰”的一声巨响,砸烂了后院的木门,滚入门前横流的污水里。 紧随着,一席红裙飘然而坠。 虞眉掀开破碎的门板,却只有一条断腿躺在污水当中。 眸光一转。 但见前头藤萝繁盛的小巷中,俎鬼把双手作双脚,拖着残躯,趟着积水,亡命狂“奔”。 虞眉抬手一挥。 第三枚定魄针电射而出。 俎鬼双脚俱全时尚且闪躲不过,眼下只剩双手,更加逃不了。 但它也多少察觉了身后的杀机,身子微微一侧,让过了身体要害,而定魄针却也钻进了右手手肘。 身体顿时一歪,滚入了藤萝丛中,绞得落英零落。 可是,此时此地。 紧追不舍的虞眉尚在十步外的巷口,水道却在五步外的巷子尽头。 “咔。” 那是骨节扭断的声音。 “呲。” 这是血液喷溅的响动。 俎鬼随手抛下断臂,用着仅剩的手臂从藤萝丛中猛然弹出。 手掌稳稳落在青石板上,只消再一撑跃,便能投入水中,逃脱升天。 但还未来得及法力。 第四枚定魄针却如附骨之疽,越过小巷,穿过藤萝,悄然没入它仅剩的肢体。 俎鬼终于彻底僵住,倒在距离水面的一步之地。 到此为止呢? 不。 只见它奋力昂起头颅。 “啪叽”一声。 脑袋连着脖颈,脖颈连着一截血淋淋的鱼躯,竟从胸腔中钻了出来,以人头鱼身的怪异姿态,越过这一步之遥,就要投入水中,从此逃脱升天。 可惜。 雨幕后传来从容的敕令。 “吾奉临水夫人急急如律令。” 那看来空无一物的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道渔,并猛然收紧将懵逼的俎鬼入其中,而后带着它倒飞而回,又复跌入藤萝狼藉的小巷,跌在了虞眉的脚下。 …… 小巷逼仄。 柔风细雨灌进来,竟然也显出几分凌厉。 人与妖。 两厢对视,依旧无言。 虞眉只是抽剑,挥剑。 “锵!” 关键之时,从旁探出一柄长剑堪堪封住了虞眉的剑刃。 虞眉立时抽身而退,冷冷注视来人。 李长安喘了几大口出气,一剑又将蠢蠢欲动的俎鬼钉在地上。 这才对虞眉笑道: “还请手下留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一章 腹中虫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雨势早颓。 冷风裹着细雨灌入狭巷,竟也显出几分凄厉模样。 虞眉随风而动,悄然无声落在积水与落花狼藉的青石板上。纤细而有力的腰肢下头,霜白的剑刃与火红的裙摆相互衬映。 她依旧一言不发。 只将鬼面之后,两道冷峻的眸光投过来。 大有一个解释不对,就挑翻昨日盟约,就在这时,就在此地,再斗过一场的意思。 李长安将俎鬼钉在剑下。 沉吟了一阵。 没有急着解释救下俎鬼的缘由,却是反问了一句。 “虞姑娘,你口中的妖疫能否治愈?” “绝无可能。” “你们试过?” 虞眉的回答斩钉截铁,李长安的反问也是脱口而出。 然而,这一句问出去,却是泥牛入海,没得到半点回应。 李长安蹙起眉头,心中渐渐了然。 镇抚司所司何职? 即主管天下妖魔鬼怪巫觋僧道事,巡查镇压诸般妖异灾变。至于平民百姓的安危祸福、身家性命,不在其职责范围之内,更加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此辈行事多有酷烈之举,常为江湖与士林所不齿。 然则,这才是鹰犬本色! 像燕行烈、龙图那样的,反倒是少数“本末倒置”的异类了。 “人能染病变成妖,妖如何不能治愈变回人?” 道士毫不客气地质问。 “你们可有尝试过治愈的可能,如果没有,如何就敢滥杀无辜?!” 这次。 虞眉终于有了回应。 “杀人吮血,哪得无辜?” “此乃妖变所致,非其本性。” “坠入魔道,势难回头。”虞眉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救得一人又如何?只要元凶尚在,妖变不绝。抛下细枝末节,加紧时间追索元凶才是正理。” 这番“正确”无比的话,说得李长安是摇头失笑。 “如此说来,一人不足救?” “不足。” 道士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好。就算此人吞妻食子,杀不足惜。可下一次呢,又有无辜之人不幸染疫,该当如何?” 虞眉的回答十分简单。 “杀了便是。” 李长安简直被她给气笑了。 “一人染病杀得,可要是十人呢?百人呢?千千万万人呢?阖城妖变,阖城诛绝?” 道士冷笑着拱手一礼。 “若是如此,可要请虞大人你自行担待些了。贫道贪生怕死,可不想万妖噬身,只落下点儿骨头渣子。” 这话出来,两头的气氛是降到了冰点。 狭巷里,两厢无言。 唯余雨凄风哭,伴着俎鬼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 好半响。 就在道士以为对方耐不住要动手之时。 虞眉却默默收剑归鞘,算是给了个缓和的信号。 李长安也顺坡下驴,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耐心劝说: “再说,杀人只是治标,找出元凶才是治本。” 他指着脚下的俎鬼。 “这厮保留着为人时的智慧,甚至于能在白日伪装成正常人诓骗我们,指不定就晓得些幕后元凶的……” 话没说完。 “道长……” 巷子外的周宅后门处,一声呼唤戛然而止,紧接着,薄子瑜的声音冒失响起。 “莫慌,我来助你。” 助你个大头鬼。 李长安才腹诽一句,对面虞眉红裙浮动便要避让而去。 他急忙叫住她: “且慢。” 虞眉望了一眼巷口,小声道: “我还不能暴(和谐)露身份。” “我知晓。” 李长安点了点头。 这虞眉一直假面示人,行动时也遮遮掩掩,乃至于引来官差围剿。若是一早就亮出身份,哪儿会有县衙张榜悬赏的事儿?不过她这么做,想必是有所顾忌,有所图谋。 道士早就察觉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把两人之间的事情告诉过他人。不过眼下叫住她,却是为…… “贫道不精法术,没有镇压妖魔的手段,还得借姑娘定魄针一用。” 先前对付另一只俎鬼,以及上一次的虎姑婆,李长安都隐隐抱有活捉的想法,但奈何手上确实没有济事的法术,只能草草斩杀了事。 可眼下,自个儿虽没有,虞眉有啊。 否则,依道士的性子,哪儿会跟她在这儿叽叽歪歪废话许久? 虞眉听了没有回答,只在身影越过墙头消失之际。 一枚短针破空而来,没入俎鬼颈后。 也在这时,薄子瑜“哗啦啦”踩着积水终于赶到。 他抽出刀片,一顿胡乱比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妖……妖女在哪儿?” “跑了。” “跑啦?”他脸上一呆,“为何不追?” “如何去追?” 空荡荡的巷口,薄子瑜哑口无言,目光冷不丁一转,窥见了李长安脚下不人不鬼不鱼的玩意儿。 “这是?” “周淮。” “嘶~” 他呛进了好一口冷雨。 ………… 周宅正厅。 李长安掌起灯烛。 烛火幽幽,照彻厅堂。 薄子瑜被打发出去,处理同僚的尸体。房中就只李长安与周淮一人一妖而已,哦,还有个听墙角的。 道士瞥了一样梁上某处,那里隐隐显出一角鲜红。 “贫道不喜与人废话,我知道你听得见,也看得见,所以我说完,你再说。” 李长安将中了定魄针仿若僵死的周淮放上胡床,抽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你认得我?” 罢了。 语态平缓,娓娓道来。 “白日里,你虽然装出一副愚孝模样,骗过了我等。实则,却是故意透露出了‘饼子’这一线索。这线索虽然隐(和谐)晦,但只要是有心人其实不难察觉,更容易寻着这线索查到你父亲的所在。” “毕竟在这小小的潇水城中,你这样有名的人物,衣衫不整出现在人前,还亲手买下一大筐饼子,实在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你为何要出卖你的父亲?” 道士自问自答。 “我猜是你的伪装只能在白天管用,到了晚上,你就会变回这副半人半鱼的模样。所以你需要转移视线,好让自己脱身。只是你万万没想到,我们回来得如此迅速而已。” 李长安顿了顿。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晓得那些人能够威胁到你,威胁到一只妖怪。毕竟寻常的衙役,只会沦为你的食物。 而这潇水城中,真正能威胁到你的人却很少。 譬如贫道。 譬如某个在暗中清理妖变之人。” 房梁上,虞眉的呼吸一瞬间有些急促。李长安没有搭理,只是俯身取下周淮颈后短针,施施然问道: “所以,是谁在警告你?” 李长安的推断严谨么? 不。 简直是错漏百出。 他只是在千万种可能中,挑了看起来像样子的一个诈唬一下对方而已。猜对了固然皆大欢喜,没猜对……大不了再编一个继续诈咯。反正人都在自个儿手里,慢慢炮制就是。 果不其然。 取下定魄针后,俎鬼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盯着道士。 猜错啦? 李长安直挠头。 无量天尊啊,咱也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料啊。 可还能咋办?交给官府,怕是先把官差老爷们给吓个半死;交给虞眉,恐怕事后难留活口。 无奈何,道士只得转换策略,温言相劝。 “你且安心,我并无害你性命的意思。相反,我会延请法师、名医为你治病,就算一时无法治好,也只会暂时羁押,等到找出将你变成妖怪的幕后元凶,定能还你……” “噗。” 一声嗤笑在空阔亮堂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 这笑声不是来自于苦口婆心的李长安,也不是屋瓦上的虞眉,更不是外面“哼哧哧”搬着尸体的薄子瑜。 道士眸光渐冷,看着周淮咧起一嘴嘲讽。 “原来。” 它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溜进屋中。 摇动烛火。 晦暗凌乱的烛影映在道士脸上,愈显神情淡漠。 “何意?” “你想知道?” 周淮的嘴角越裂越开,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 “糊涂蛋啊,睡梦虫!告诉你也无妨,这潇……” 话到一半,忽而打住。 剩下的半截卡在了喉咙,只发出些“嚯嚯”的声响。 李长安皱起眉头。 “你怎么呢?” 它无法回应,身体更是剧烈颤抖起来,鳞片下不住渗出细密的血珠。 它的嘴巴大张着,似是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吐出了四个断续的字眼。 “剥开……肚子……” 随后,瞪直了眼睛,一对瞳孔愈加放大、愈加扩散,像是两个幽深的孔洞,生命与魂灵都从中悄然溜走,留下一具干瘪的躯壳渐渐冷硬。 他死了。 ………… 红影翻动。 虞眉终究按捺不住,跳下房梁,落入屋中。 李长安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也无声点头,持剑在手。 道士拔剑出来,将俎鬼的尸身翻了个转,剑尖刺入鱼肚,一点点挑开皮肉。 然而,才豁开个尺长的口子。 突然之间。 俎鬼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肚子猛地一涨一收。 紧接着。 一条长影便从鱼肚的口子中窜了出来,带着一阵腥风怪臭,直扑道士脸面。 旁边的虞眉早已恭候多时。 剑光接连闪动。 那东西便被打发回去,斩落数截。 道士面不改色,拿剑尖翻挑着,定眼细瞧。 那长影原来是种纤长的虫子。 头部像是七鳃鳗,躯干约有鹅蛋粗细,呈乳白色的环节状。环节处长有细密的触角,像是植物的根须。可以想象,当它藏身在俎鬼的腹中时,这些“根须”是怎样钻进宿主的血肉,汲取宿主的精血。 虞眉只斩断了它的头部与一小截身子,泰半的身躯还残留在俎鬼腹中,伴着微微的抽搐,从鱼肚子里慢慢滑出。 虞眉戴着面具,瞧不清表情。 反正李长安看着这鬼玩意儿,很是头皮发麻。 好吧。 现在大概也明白,那一坛内脏是留给谁的了。 “道长。” 薄子瑜的声音咋咋呼呼在门外响起。 虞眉却是一动不动,没半点儿反应。李长安赶紧推了她一下,她才彷如回过神,脚步一点,跃上房梁。 “我听着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薄子瑜一把推开门,风风火火就闯了进来。可刚瞧见屋中场景,便是面色一白,捂着嘴,躲外面干呕去了。 李长安赶紧把他揪回来,劈头就问: “其他两只俎鬼尸身何在?” ………… 城北义庄。 看守是个佝偻的老头,也许是长年与尸为伍,面色看来比尸体好不到哪儿去。 他指着院中三具尸体,像是在介绍自家菜园子里的白菜。 “前天那个长毛的婆子,上头说是秽物,拨了薪柴、火油早早给烧掉了。便是这条怪鱼和那长得像鱼的怪人,你俩要是迟到一些,我也一并烧了。至于,再之前那些横死之人,包括吃自家娃子的女人也早被亲属接走,不晓得葬在何处哩。只有这钱大志,因着是客商,等着同乡顺路将尸身送归,所以还留在庄子里。” 等他慢吞吞说完,李长安才拱手一礼。 “麻烦老丈了。” 老头摆了摆手。 “言重了。这小子也算老朽的子侄辈儿,些许小事,能帮则帮。” 说完,笑呵呵退到了一旁,留得薄子瑜站在尸体前,提着把小刀,哆哆嗦嗦瞧向李长安。 “道长?” 李长安点头。 “注意尸气。” 薄子瑜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道士只得半是安慰半是催促地说道:“放心,我在旁边护持。” 年轻捕快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硬着头皮跟了上来,又武艺低微,做不了护持的活计,就只好负责剥尸体肚皮了呗。 他咬着牙,挨个划破了三具尸体的肚子。 但幸运的是,里面没再窜出什么虫子。 才松下一口气,却瞧见道士面色凝重。 “没有肠子。” 什么? 他扭头细看,但见三具尸体腹中五脏俱全,却独独没有肠子。 肠子哪儿去了? 或者说。 在尸体腹中,占据肠子位置的东西哪儿去了? …… 俩人谢过看守,辞别义庄。 望见门外夜色深沉如铁。 李长安不禁回忆起,自己与虞眉在酒神庙顶的问答。 “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道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三十七人! 这三十七人里,有多少人肚子里有这种怪虫?这种怪虫又是否是妖变的源头?如果是,那些逃脱的虫子是否制造了更多的妖怪,正潜伏在潇水城中? “道长。”薄子瑜有些惶恐不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李长安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两天来就没睡过一场好觉。 能怎么办? “回去睡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二章 闲适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俎鬼之事了结后。 薄子瑜拿个小板车载着周淮的尸体与肚皮上耷拉着的半截怪虫,一路推进了衙门大堂。 是日。 县衙上下是吐了个底朝天。 说是好几位大人都受了“惊吓”,要回家休养些时日。也因此,连带着养伤在床的邢捕头,都为薄子瑜的“莽撞”之举受到了斥责。 当然,效果还是有的。 本来自“虎姑婆”那档子事后,衙门中就隐隐有“人变妖”的风声,但一来是太过“无稽”,二来因着怠惰,对这个说法并不重视。 但当周淮的尸身出现在县衙诸位大人面前时,“人变妖”这说法算是落了个实锤。 吐归吐,休养归休养,还是对案情转变表达了重视。 具体而言,即是把新任捕头叫过来,一番恩威并施、连唬带吓,喷了个狗血淋头,责令几日内破案云云。 期间,李长安也旁敲侧击的提起了虞眉的事,譬如鬼面人杀人是否事出有因。 但显然,相较于杀人是否有因,甚至于杀的是不是人,大人们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堕了官府的威风,扫了自己的颜面。 所以,虞眉的悬赏还好生生的挂在城门处,顶多在布告上添上一句“如能自首,宽大处理”的话。 与之同时。 还添上了一副针对“妖变”之事的悬赏,不敢明言怕打草惊蛇,只暗搓搓说招募人异士,赏金倒是比虞眉的脑袋更高。 两百两! 可李长安觉得这完全就是个笑话。 无论是欲盖弥彰的小心思还是悬赏本身。 毕竟潇水虽说人口繁茂,但到底也只是个县城。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遍全县,哪里能藏住什么秘密。 况且,还有上次接了悬赏的六位“义士”作前车之鉴咧。 张通、张少楠两兄弟折了胳膊断了腿,回去继续干“地痞无赖”的老本行,连医药费都没捞着一两。 郑屠子带着一身伤痛,灰溜溜回去继续宰羊卖肉。 水货剑客徐展直接事后跑路,据说寻了个看宅护院的活计,混口饭吃。 而道士冯翀和游侠儿张易,这两人本领最高,斗过了虞眉,又紧接着斗魑魅,厮杀最长,受伤也是最重。 这么算下来,掺和这事儿的,是怂的怂,跑的跑,伤的伤,没一个落得了好。如此,哪儿个缺心眼的还来趟这浑水? 也就剩李长安一根独苗,是须尾俱全、活蹦乱跳了。 然而…… 熏风暖暖,春意融融。 俞家邸店的小院中。 微风摇动藤萝,散出阵阵清香。 庭中老隗撑起茂密的树冠遮掩住大半个院子。 斑驳的阳光洒下来。 道士懒洋洋虚眯起眼睛,身子在树干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靠,抄起一枚竹矢随手一投。 那竹矢便画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入十来步外的一个细颈藤壶当中。 唉—— 旁边观战的几个小鬼头立即发出一串叹息。 道士却哈哈一笑。 “十投十中,是我赢了。” 他把桌上作赌注的连鞘短刀收起,又把魔手伸向对面的一碟子糕点。 “这碟紫藤糕就是我的咯。” 对面输了游戏的小丫头阿梅“哼”了声,甩着羊角辫,带着小跟班们,气鼓鼓地就跑开了。 “这野丫头,当真是不识礼数!” 店家赶紧过来拱手致歉。 道士摆了摆手。 “无妨,亏了小阿梅,我还赚了一碟点心哩。” 店家也是个话痨,见李长安和善,叹着气就絮絮叨叨说起来。 什么阿梅的父亲是个浪荡子,长年累月不见人影,一回家也只知道给小阿梅讲些妖魔鬼怪、人异士、剑仙法师之类的诡怪事。害得小阿梅没个女孩子模样,成天和男孩儿打闹在一起,还说将来要拜师仙人,做个劳什子斩妖除魔的女侠。 他林林种种说了一大堆,总算记得有事没办,留下一壶新酒,唉声叹气地走了。 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这丫头老这样,以后还怎么嫁人?老严家的儿子和她玩儿得挺好,要不早早定个婚约?” 李长安左耳进右耳出,全当风吹树涛,半点儿没留心上。 可惜没享多少清净。 店家前脚走,后脚薄子瑜就不知从哪儿补了上来。 “道长可真是清净,竟有闲心与小孩子玩儿投壶?” “不然呢?” 道士笑了笑,把点心推了过去。 薄子瑜腆了腆嘴上的火泡。 “吃不下。” “喝酒?” “更喝不下!” “这又是何必呢?” 李长安挪了挪脊背,让自个儿往树干里再“陷”了几分。 “俎鬼的事儿,你没上报县衙?” “报了。” “县衙没有重视?” “重视了。” “捕快没有动作?” “已然四下探查。” “这不就结了。” 道士斜依老槐,呷上了一口新酒。 “既然已经撒下人手,咱们静等消息就是。再者说,你就算把我拽出去,也不过多一只无头苍蝇,无济于事。” “我知道。”薄子瑜叹了口气,“我只是……” 只是身在其中,难耐煎熬。 李长安理解薄子瑜的焦虑。 实际上,年轻捕快心忧妖怪潜藏、妖疫流毒,李长安又如何不会心急呢? 自俎鬼那夜已然过去两天了,虽说夜中雾漫全城,但明面上还算平静。可只有真正接触过这件事的人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别的不说,光是那可能存在的三十七条寄生妖虫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试想。 你同床共枕的妻子,同桌饮乐的朋友,擦肩而过的路人,衙役、商贩、娼妓……都有可能在肚子里藏着一条怪虫,并随时变成妖怪将你吞食。 由不得人不为之惶恐,为之颤栗。 可,还是那句话。 没有线索。 而且李长安自己对潇水、对妖疫、对幕后元凶,甚至于对虞眉都满怀疑窦,但虞眉一直神出鬼没、难觅踪影,纵使有一肚子疑问,也只好憋在心里。 左右着急无用。 不如晒晒太阳,吃碟点心,喝一盅新酒,权当忙里偷闲、养精蓄锐。 薄子瑜勉强点了点头,忽的瞅见李长安先前拿来作赌注的短刀,越看越眼熟。 “这是?” “张易的刀。” 李长安随手将刀递过去。 “三十两买来的。” 薄子瑜接过来,顺手拔出,顿时汗毛一竖,只觉眼前秋光湛然,仿若莲花出匣。 “好刀!” 他脱口而出。 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却是贱卖了。” “若打磨装饰一番,再耐心一些,等到识货的豪客上门,少不得卖出五十两。” 李长安漫不经心回到。 “可我只有三十两。” “可惜了,他缘何急着贱卖?” 道士没有作答,只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薄子瑜也是明白人,当即了然。 “狸儿楼?三娘子?” 道士笑而不语。 薄子瑜“啧啧”了几声。 “没想这冷面厮杀汉还是个泼钱如水的风(和谐)流种。” 道士依旧没回话,只往嘴里捉了一块糕点。 说来也是怪。 似游侠儿张易这样心肠冷硬的汉子,居然对潇水的名花、狸儿楼上的三娘子犯了魔楞。但无奈三娘子面皮金贵,见上一面少说也得花个五两银子。 而张易这个今天活、明天死的江湖汉哪儿有这许多闲钱?魑魅那夜后,他就拖着伤势,成天蹲在楼下卖刀。 可遍数潇水,没有识货的豪客。 道士天天进出,看得扎眼,只觉这一幕跟现世的三流言情小说似的。 野狗爱上了家猫,敲下犬齿去换小鱼干。 道士终究看不过去,把身上的银子点了点,剩下点零碎,凑了三十两买了他那柄滞销的短刀。 只是,区区三十两又能见那位三娘子几面呢? ………… 张易的事两人无意详谈。 李长安是不喜拿他人作打趣儿的谈资。 薄子瑜则纯属心中焦虑难安。 不一阵。 又是长吁短叹起来。 李长安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劝道: “衙门百十号人撒下去,所探查的,不过是哪家出了怪事,何人食量突然大涨而已,迟早也能找到些线索,且安心便是。” 薄子瑜心道,就是因为办事的是自个儿同僚,他才这么不放心。别的人不清楚,他难道还不晓得那些个同僚是什么货色? 可当着李长安这个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堕了衙门的脸面。 只好幽幽道: “但愿吧。” “只是这线索……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 薄子瑜在这边忧心不已,那边一帮小鬼却玩儿得正欢。 恰如店家所说。 小阿梅是立志做女侠的孩子,所以翻花绳、扮家家的游戏一贯不爱,只喜欢斗鸡(拐)、投壶、角抵。 可妙就妙在,小伙伴里小男子汉们统统不是她这个小丫头的对手。 今天玩儿投壶输了心爱的糕点,她便发起了一场角抵,把气儿全给光明正大地发泄了出来。 兴许是听到了店家离开时的碎叨,严家的小子被收拾得尤其鼻青脸肿。 某个娃子摔急了眼。 “你莫要得意,我哥力气最大,他要在,定能把你掀个四脚朝天。” 阿梅还没表示不屑,男子汉们就先起了内讧。 “放屁!我哥力气才最大,他能掀翻家里的狗。” “我哥力气大,他能掀翻老母猪。” “我哥力气大,他能掀翻大水牛!” …… 这一番攀比下来,最后落到一个口吃的男孩身上。 “我哥-哥-哥力气-才大……” 小伙伴们耐心静待,他哥究竟能掀翻个什么玩意儿。 然而。 “他-他能吃三-三桶白饭!” 小伙伴愣了愣,旋即就是一阵哄笑。 这小结巴急了眼,居然捋清了舌(和谐)头。 “我妈说了,吃得越多,力气越大!” 这句话下来,周围的哄笑居然戛然而止。 小结巴只以为是说服了大伙,方得意洋洋叉起腰,却发现小伙伴们都怯生生看着自个儿身后。 扭头一看。 院子里两个大人不知何时立在了自个儿后头。 啪。 那个穿公服的大人一把抓住小结巴的肩膀。 “小结巴。” 薄子瑜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子,竭力挤出最“和蔼”的笑容。 “你刚刚说,你哥能吃几桶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三章 红鸾入梦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瞎说!” “就是牛大的肚子也收不下三桶白饭啊。” 说话的是个粗实干练的妇人,她一手夹着小结巴,另一手夹着个半大小子,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拦在薄子瑜跟前。 薄子瑜挎刀昂首,意态骄横。 “是与不是,问过才知。” 要说薄子瑜这人,细细接触下来,才发现人品其实不坏。 为人还算热诚,勇敢近乎莽撞,责任心更是丰富得过盛,但奈何办事时总习惯摆出一副跋扈的姿态。 兴许是因着青春年少、本性张扬,也可能是在这市井之间,不摆出狼的模样就吓不到豺与羊吧。 总之。 由他去和妇人扯皮。 李长安自个儿慢吞吞打量起周遭。 ………… 在邸店。 经过薄子瑜仔细的盘问。 小结巴话语中的三桶白饭的确是吹牛扯淡,但他的哥哥这几日的饭量突兀大增,翻了一倍有余也是事实。 反正左右无事,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两人还是动身前往查访。 小结巴的家是座小酒坊。 杂乱不算宽敞,充斥着残留的酒香与谷物发酵的臭袜子味儿。 道士稍稍转了一圈,就跟潇水城中许多酒坊一样,只是个寻常的小作坊,没找到什么异常之处。 倒是薄子瑜那边,却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 “小孩子说的胡话也能相信呀?” 妇人的声音蓦然尖利。 “再说这半大的娃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多吃点儿饭怎么啦?多吃点就能长成妖怪呀?” 话刚落地,薄子瑜脸色就是一变。 扶刀厉问: “你如何知晓?!” 妇人的泼辣劲儿被吓得一缩。 “凶个什么嘛?” 她把两个崽子夹紧了,讪讪嘟嚷着。 “这谁不晓得呀?吃多了东西就会变成妖怪,还是昨个儿来查案的差役自个人说的哩。” 薄子瑜差点气歪了鼻子。 本来调查妖变之事是借着连环杀人案暗中进行的,目的就是怕打草惊蛇,引起幕后元凶的警惕,防止其主动收缩,或者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可现在倒好,搞得人尽皆知。 也许是办事的衙役门牙漏风,更可能是其故意透露出去,好发动人民群众自个儿警惕举报,省了挨家探查的辛苦与危险。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法子的可真真是个机灵龟儿,只是省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大概率是不在乎的。 可薄子瑜在乎,在乎得怒火中烧。 他咬碎了牙关,嘎吱作响,吓得对面娘仨悄悄退后。 李长安赶紧上去。 目光先把小结巴的哥哥上下打量一番。 是个清瘦秀气的半大小子,这样一个人与“饭桶”二字联系在一起,又是这么个时间点,确实惹人怀疑。 不过么…… “大娘。” 道士问。 “你这坊中养狗么?” 妇人听了,先是一瞬间的茫然,而后一下子鼓圆了眼睛,伸手一捞,就把大儿子的耳朵揪了个正着。 “你个臭小子,又偷偷喂外头的野狗了不是?” “没、没、没……嗷~嗷……对!对!对!” 半大小子被揪得嗷嗷直叫唤。 “我就是看它可怜……” “可怜?老娘辛苦拉扯你们这两条才可怜哩,你小兔崽子还敢给我再弄一条?” 那小子不敢再辩,只得连连痛呼求饶。 可他老娘却又眉头一蹙。 “不对。” “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好呀!你把狗藏坊里了?老实交代,在哪儿?!” 小子顿时不说话,只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所谓知子莫若母,妇人一搓牙花子。 “好你个小王八犊子。” “你把神堂当狗窝啦?!” 片刻后。 某间巴掌大的神堂房门敞开。 里头供奉着酒神的画像,以及一件青衣? 这是件女子的衣衫,样式很是少见,应该不是当时时制。 而在神堂门口,那半大小子则和一只大白狗抱在一起,瑟瑟承受着来自老娘的疾风骤雨。 接下来也没什么看头。 两人就要告辞而去。 妇人也赶忙歇了嘴皮子,将两人送到门口。 “可多亏了这位道长。” 她故意瞄了捕快一眼。 “不然俺家大郎还不给某些人给冤枉啦。” 薄子瑜脸色一黑,但他还纠结着泄密的事儿,懒得与她计较。 李长安看得好笑。 “是我等叨扰了。” “不过要真有什么异常之事,还请多多在意。” “应该的……” 妇人一边应承,一边却露出些迟疑之色。 “要说异常之事,倒也有那么一出。” 道士一愣。 还真有? “请讲。” “也就前几日,俺时常做得同一个梦,梦见一团红光钻进俺的肚子,那几日,总觉得肚子都实坠了几分。” “可有不适?” “只觉胃口大开。” 这算个什么异常?! “恭喜。” 道士还是笑道。 “红鸾入腹是有喜的吉兆。” “吁~” 妇人赶忙摆手。 “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 “老来得子嘛。” “嘿,俺家那老鬼哪儿有这本事!” ………… 妇人前脚送走了道士两人,后脚就逮住了见势不妙正要跑路的大儿子。 一把将神堂里供奉的青衣塞进了他怀里。 半大小子哭丧起脸。 “怎么今年又是我?” “少废话。”妇人虎着脸,“家里全是带把的,还能怎么着?” “小弟?” “他结巴,祭词儿都念不顺。” “您自个儿……” “呸。” 妇人叉起腰杆。 “俺能对不住你爹?” “又不是……” 小子没嘟嚷完,脑袋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连唬带吓,撵进神堂,“变身”去了。 ………… 一通乌龙后。 两人出了酒坊。 李长安回想起神堂中供奉的那件青衣,仍是好。 虽说供奉神灵这件事,本就多有稀古怪。有供奉活人、供奉死人,供奉山川、河流、石头、树木、动物,甚至于供奉一坨造型别致的屎都有,但独独供奉一件衣服却很是稀。 “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会儿薄子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笑着解释道:“那是酒妃娘娘。” “酒妃?” “这就要从咱潇水的传说说起了。” 捕快细细道来。 “相传酒神本姓杜名春,也是潇水人士,也是酿酒为业。有一日,入山采山泉酿酒,拾到一名容貌迤逦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约为婚姻。” “这女子十分聪明贤惠,不仅为杜春生育了一子一女,还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短短几年就成了富豪人家,贤名为左近称道。可这女子却有一怪癖,那就是下雨时从不出门。” “然而,有一日,潇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而杜春正去山中采泉未归。女子担忧丈夫,竟然冒雨前往。所幸,在山脚下夫妻二人平安相逢。” “可也在此时。” “暴雨骤然停歇,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俱在,独独缺了一道青色。可旋即,女子化作一道青光,遁上天际,补齐七色天虹,只剩一件青衣留在杜春怀中。” “原来这女子是天上青虹降世,之所以躲避雨天,是为了在凡间与丈夫长相厮守,可终究也因心忧丈夫安危,被雨神发现摄去。” “失去妻子后,杜江心哀欲死,于是散尽家财,对着妻子遗留的衣衫,竟日纵饮,大醉三年而死。” “其人死后,潇水人感念他生前恩德,又因着其酿酒技艺高超,将其奉为酒神,连年祭祀,渐成习俗。” “至于其妻子,自然也成了酒妃娘娘。因其化为青虹而去,所以不置神像,只用一件青衫祭拜。但实则,咱们不常拜酒妃,也就各大小酒坊每年酿酒之初,会使家中年轻女子穿上供奉的青衣,装作酒妃以慰酒神相思之苦,以此求得酒酿香醇。” 这故事听完。 前头部分虽老套但还正常,可这后面…… 李长安咂吧一几下。 这什么个破习俗? 这酒神不是正经神啊! “要是家中没有年轻女子呢?” 薄子瑜嘿嘿一笑,刚要作答…… “前面的可是李道友?” ………… “听闻道友先斩虎姑婆,又诛二俎鬼,某在病床也觉精神一振。” 在街头叫住李长安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圆脸道士冯翀。 “哪里,适得其会罢了。” 李长安谦逊了几句,瞧见他面色尚有些憔悴,便问起近日状况。 “自魑魅那一夜,幸为道友所救。” “此后,就一直在城外水月观中挂单疗伤。多亏真人遣小童精心照料,再加之,身上还有从师门带出的丹药。于是伤势渐渐好转,今日也能下地活动。” “正巧,城内有户人家上门求助。我一来感念真人恩德,二来也为盘缠将尽,于是替真人走上这一遭。” 三人一边走,一边叙话,直到一户人家当前。 “就是这家了。” 冯翀邀请道。 “不如同去。” “事后也好小酌一杯,我正想听听城中‘妖变’详情。” 李长安笑道。 “敢不从命。” ………… 这户人家姓候,看来已等候多时。 外面才敲门,里头主人家就立刻带人迎接了出来。 男主人神情憔悴,想来家中事件让其分外困扰。 在看见没来青萍真人,却反倒来了两个道士一个捕快的古怪组合后。 虽有失望和疑惑,但也颇具风度的拱手致礼。 “辛苦道长上门一趟了。” “真人所托,不敢不尽心戮力。” 冯翀还了一礼。 念想着从李长安处打听近日风传的“妖变”详情,也没有多过客套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我在山上听闻是贵夫人有痒……” 他扭头瞧向男主人旁边那个神态亲昵的女人。 “这位可是?” 侯员外没搭话,神色一时却有些不自然。 倒是那女子主动盈盈一拜。 “道长误会了,要劳烦道长的是妾身的姐姐。” 侯员外赶紧点头,招呼仆役。 “快去唤夫人出来。” 尴尬的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他口中的夫人却迟迟未出,倒是后院隐隐传来一些喧哗。 不多时。 那个仆役去而复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三人就见得他脸上蓦然阴云密布,勉强告罪一声,便气冲冲往后院而去。 道士仨见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施施然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 只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推攘着两个婢女,瞧见了侯员外,更是大声唤道。 “阿郎快来救我,他们要害我的孩子!” “胡闹!” 侯员外刚要作色,但又想起屁股后面还跟着三外人,只好勉强压住火气。 “她们是带你出来看病,如何是要害你?” “看病?” 妇人呆愣愣摇了摇头。 “我没病啊。” 说着,目光转向了道士三人,却是猛地往墙角一缩。 先指着冯翀。 “这人贼眉鼠眼。” 又点向薄子瑜。 “那人凶神恶煞。” “呀!” 最后惊呼一声,看向了李长安。 “这道士长得形怪状的。” “都不像好人哩,阿郎,切勿被他们给骗了。” “他们要害我们的孩子!” 呃……道士不自觉摸了摸脸。 人生二十余年,第一次得到这么个评价。 …… 这一通疯言疯语,三人没怎么着,侯员外却是再压制不住怒火。 他两三步抢上去,一把掏向了女人的大肚子。 “刺啦。” 撕裂声中。 侯员外从女人鼓起的衣服下,撕扯出一大把棉絮。 “孩子!孩子!” 他嘶吼着。 “你看看哪儿有什么孩子?!” 女人没有去抢员外手中的棉絮,只是愣愣抚着扁下来的肚子。 忽的。 “咯吱吱”笑起来。 “我的孩儿出去啦。” 她指着先前称呼她为“姐姐”的女人,也就是侯员外的妾室。 “到她那儿哩。” ………… 鸡飞狗跳后。 “我夫人自从不慎流产之后,就一直接受不了事实,以为孩子还在腹中。我只能让婢子小心照料,期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慢慢康复。可这两天,我听到了城中的风声,心里居然想,夫人的癔症是否是妖怪作祟呢?如此一来,岂不是驱除了妖魔,便能使她康复……” 侯员外神色郁郁,为两人解释着来龙去脉。 不多时。 房门打开。 冯翀带着歉意走了出来。 “……令夫人的症状只为心哀所致。” “恕贫道直言。” 员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道长请说。” “邪祟有法可治,心病无药可医。” 尽管员外延请冯翀,本就是心怀侥幸,但听到这个回答,他仍是难掩失望之色。 面容萧索,摆了摆手。 不复多言。 之后,便送上仪金,遣人送了三人出门。 可到门口,她的妾室却悄悄等在了门外。 “夫人有何见教。” 夫人。 简单两个字儿让这女子笑开了怀。 但她很快收敛住喜色。 “不敢。” 用矜持而期待的语气说道: “却是请道长解梦。” “这几日,老是梦到红光投入腹中,身子常常乏力,食欲也多有增长。请问道长,这是何预兆?” “恭喜夫人。” 冯翀笑道。 “红鸾入腹,是女子有喜的吉兆。” 三两句打发走喜不自禁的女人,冯翀一扭头,却发现李长安与薄子瑜神情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 薄子瑜面色凝重。 “都问过了,但凡这个里坊的人家,凡是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且梦醒后多少会虚弱些时日。” 听罢。 李长安沉吟。 “事出反常……” 冯翀点头。 “必有妖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四章 搜妖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画黛眉。 敷白雪。 点绛唇。 高拢云鬓,斜插步摇。 黄铜镜里,美人儿妆容精致、含羞带怯。 只可惜,一开口,却是副破坏意境的公鸭嗓。 “娘,头发太重压得我脖子疼哩。” “啪。” 妇人一巴掌拍下“女儿”不安分伸向发鬟的狗爪,没好气呵斥道。 “老实些,要是弄散了,俺可没那闲心再挽一个。” “女儿”撅起嘴,没嘟嚷出声。 门外。 “娘,哥。” 小结巴风风火火闯进来。 “坊正带、带着捕、捕快上门了。” “都说了,这日子不能叫‘哥’,得叫‘姐’。” 妇人先是教训了小儿子一句,又抱怨道:“今儿是撞了什么煞,这些个狗东西怎还打发不尽了。” 说罢,抛下生无可恋的“女儿”,迎了出去。 到了门前。 坊正领着个衙役已然等候多时。 妇人赶忙挤出笑容。 “哟,什么风把您老吹上门了。” “少装象。” 坊正却是老大不耐烦,举着几张黄符。 “咱坊里交了好运,近来城里不安生,青萍真人神仙心肠,特意赠了咱们辟邪祈安的符箓分与各家。” “哟,黄符啊。” 妇人呵呵笑着,却不忙着接过符纸。 “这青天白日的有啥不安生?先说好,俺家的门楣可光明正大……” 话到半截。 “少废话。” 便被坊正一句打断。 “真人好心肠,又不要钱,接下便是。我还得去下一家咧。” 不由分说,将符纸一把塞进妇人手里。 走前叮嘱。 “记好了,这个给女子用的。入夜,贴在房门上即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坊内某处。 “那些符咒真能管用?” 薄子瑜有些坐立难安。 “辟邪或是勉强,示警绰绰有余。” 答话的冯道人面色比之先前愈加萎靡。 这坊内几十户人家,每户少则一两张,多则十数张,算下来所需黄符数目不少。冯翀是掏光了存货尚且不足,只得临时赶工又制了一批。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么一番高强度调动法力,险些引起伤情反复。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先前,候家小妾的问梦引起了几人的怀疑。 再经过一番调查。 发现在这个里坊内,大部分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尤其在这个妖疫流毒的节骨眼儿上,更是不得不引起三人的重视。 但奈何,受害女子遍布全坊各家,受害的方式也是十分隐(和谐)晦,使人难以追索妖怪的行迹,甚至于不能确定妖怪是否真的存在。 再加之人手有限。 三人就想了个笨法子,即给每家派发黄符,若遭妖怪侵害,黄符便能给守在坊中的三人传达警讯。 未免坊中人家对黄符不加重视,于是又扯了青萍真人的虎皮。 “如此冒用真人名讳,是否太过无礼?” 符纸都派发完了,冯翀却反倒犹豫起来。 李长安“呵呵”笑着,一摆手。 “无妨。” “若真有妖怪,咱们这么做也是功德一桩。真人高风亮节,想来不会在意。” 道士很不要脸把这话题轻轻揭过,便招呼冯翀与薄子瑜围上来,指着一副坊内的简易地图。 “咱们先在这坊中守上两夜,我在坊头,两位在坊尾。那妖怪虽不曾害人性命,但为防万一,若是得到警讯,还请速速应对,莫要耽搁。两位以为如何?” 薄子瑜没有意见。 冯道人却面露迟疑。 “按先前的‘人变妖’的说法,这个妖怪先前也可能只是个无辜百姓,况且也未害人性命。若是对上,临敌手段是否该和缓一些?” 冯翀初出山门,尚且天真。还未撞上那妖怪,就先起了恻隐之心。可惜,对面两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个浪荡江湖,一个老于市井。 对视一眼。 作出个委婉而冷酷的回答。 “先顾人,再捉妖。” ………… “夜半三更,紧锁门户,防火防盗。” 妇人推开门。 酒坊里静悄悄的。 夜雾重重,弥漫四遭,使那打更声愈显渺远。 她掌起油灯,到了神堂。 刚进去,就瞧见大儿子躺在蒲团上睡得正香。 “这没出息的,守个夜还守不住。” 她虽嘴上抱怨,但瞧着儿子睡梦中仍委屈巴巴的小脸,终究没忍心把他叫醒,反倒把带来的被褥为他盖上。 然后,轻手轻脚合门而去。 回到院中。 雾气渐薄,月光渐渐明朗。 忽的。 墙角反光处,似有什么东西蠕(和谐)动了一下。 她心头一跳。 忙不迭扭头看去。 呼~ 原来是滩稀泥。 “这鬼天气,整夜整夜的发雾,惹得人心头毛躁。” 她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回屋。 鬼使神差的,再回头瞧了眼那滩稀泥,只觉得心底莫名的不自在。 她本是个精悍的人物,向来不搭理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对白天送来的黄符也嗤之以鼻,可如今…… “反正也没要钱。” 她嘟囔了一声,回屋翻出符纸,贴在门梁。 而后,迅速关上了房门。 片刻后。 房内渐渐响起呼噜声。 冷冷月光下。 妇人曾再三回顾的那滩稀泥处,忽的翻腾起来,一些红色的烂泥翻出泥面,汇聚在一起,像是活物,蠕(和谐)动着往妇人房门方向而去。 刚到门下。 门梁上的黄符便像即将燃起的树叶,微微卷曲起来。 红泥的动作便突兀一顿。 似乎踟蹰了一会儿。 改变方向。 往没有符咒庇护的神堂,家中另一名“女子”的方位而去。 ………… 小结巴的哥哥做了个怪的梦。 他梦见不正经的酒神叔叔往他肚子里塞了一团红光,接着,他的肚子就像孕妇一样大了起来。 周围的孩子都来笑话他,说他是个怪胎还要生个怪胎。 他很是委屈。 这又不是他想的,是老娘逼他的! 他嚎啕大哭着才跑回家…… “汪!汪!汪!” 一阵狗叫声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甫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面凉飕飕的、黏糊糊的。 好在神堂里长灯不熄,他瞪着朦朦睡眼瞧过去。 可只一眼。 睡意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但见不知不觉间,自己的两条腿被掰开,几成了倒W(和谐)形。一个通体红色的小人趴在他股间,两手搭在他的大腿上,没有一点儿毛发的脸对着他的“大象”,竟是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接着。 红色小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清醒,抬起了头来。 双方立刻瞪了个对眼。 一者惊恐,一者困惑。 没等他尖叫出声,那小人就跟跳水似的,忽的往他身下一扎。 “啊!嗷!嗷!嗷!嗷!嗷!” 顿时间。 撕心裂肺的惨叫惊破夜空。 真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左近的人家都像沸水掀开了锅,喝骂声、鸡鸣声、狗叫声、孩童哭闹声一时并起。 妇人被这吵闹惊醒,察觉到惨叫来自于神堂,来自于自己大儿子,忙不迭抄起棍子,慌张撞出房门。 匆匆抢入神堂。 却是如遭雷殛,呆立当场。 只见得大儿子在地上哭喊着、挣扎着、翻滚着。在他的股间,通体赤红的婴孩模样的怪物已然挤进去了半个身子。亏得白天那条大狗叼住了怪物的一条腿,拼命往外扯。 “娘,救我!” 妇人如梦初醒,急忙抄起棍棒上前。 可这时。 那怪物却又主动抽了出来,手里抓着团红泥往大狗头上一掷。狗狗便“呜咽”一声,松开了嘴,翻倒在地。 怪物便趁机往角落一滚,没了踪影。 稍后。 大门被撞开。 李长安三个急急闯入门来。 “发生了何事?” 妇人打了个哆嗦,一把攥住了冯翀。 “妖、妖、妖怪!” …… 废了老大的劲儿,才让妇人松开了手,又让哭哭啼啼的小子说完了事情经过。 三人留下一副膏药,便赶着去追索妖魔踪迹,留下母子俩抱头痛哭。 “娘。” 这小子早哭花了脸。 “不扮酒妃了好不好。” “好好好,娘听你的,以后都不扮了。” “那,咱家养狗好不好?” 妇人习惯地就要拒绝,可想起方才大白狗的拼死相救,心头一软。 “娘听你的。” “太好了!” 小子的脸上一时雀跃。 “小白,你终于可以住进咱们家了。” “汪。” “还有小黑、小黄、花儿……” 妇人的脸色渐渐黑成锅底。 ………… 抛开俩母子养狗的问题不谈。 李长安三人循着妖怪留下的踪迹,一路追寻,最后到了一户人家当前。 出乎意料。 竟是白天才拜访过的侯家。 “如何?我这宅中可有妖怪?” 侯员外问得很不客气。 这也不怪。 任谁大半夜被吵醒,还被告知家里潜入了妖魔,要里外搜查一遍,且人人验明正身。 谁都不会有好话相送。 但好在三人身份特殊,在白天也有一面之缘,再加上近来城中的风言风语。侯员外到底也没把三人扫地出门,反而捏着鼻子答应了下来。 只不过。 李长安祭出冲龙玉,冯翀举着罗盘,把宅邸里里外外都翻查了一遍,却完全没有找到那妖魔。 这下子,对方就更没忍耐的理由了。 “怪。”冯翀急得直挠头,“那妖怪明明进了此宅,宅中也残有妖气,也没见着离开的迹象,怎么偏偏就找不到呢?!” 薄子瑜则有些不甘心,还想上去与侯员外据理力争。 可道士却赶紧拦住了他。 “是我等莽撞,叨扰贵府了。” “无妨。” 员外虽然脸臭,但好歹没翻脸。 “三位也是拳拳之心。” 完了,兴许是担心三人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却是主动送出了门外。 可才到门口。 正要挥袖送别。 李长安却突然上前攥住了他。 “居士噤声。” 侯员外诧异地迎上道士炯炯目光。 “妖怪就在夫人腹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五章 泥魃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妖怪就在夫人腹中!” 这话出来。 莫说侯员外本人,就是冯翀和薄子瑜两个都面露诧异,忙不迭要探头去看。 “莫要打草惊蛇。” 道士赶紧低声喝止。 “惊动了妖怪,夫人性命堪忧。” 侯员外扭头的动作急急刹住,神色惶恐中带着些不信。 “道长方才不是说府中无妖么?” “我等的确没找到妖怪。” 李长安声音压得很低。 “居士且看夫人的姿态。” 其余人得了提醒,都装作不经意瞥过去,只瞧着侯夫人挺着个大肚子正往后院走去。 侯员外不解。 只从流产之后,自己夫人在人前一直都装作孕妇模样。 “有何不妥?” 李长安解释道:“夫人为心结所扰,佯装孕妇,但其实心中是明白腹中无子的,所以白天我等上门之时,才会主动与他人推攘,并不顾忌有‘孕’在身。居士再看夫人现在……” 众人仔细看去。 发现侯夫人双手托扶着肚子,每一步都走出小心翼翼的模样,唯恐颠簸了理论上不该存在的胎儿。 “这……”侯员外眼中的不信渐渐消失,面色也越来越惶恐,他反手抓住了道士,“这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掰开员外的手,目光追随着钱夫人离去的侧影。 她微微垂首,嘴中呢喃着,似乎在与腹中的胎儿叙话。在昏红的灯光下,透着母性的辉光与说不出的怪异。 “等。” ………… 小小居室,一灯如豆。 侯夫人端着一碗浮着黑色渣滓的温水。 脸上写满抗拒。 据说这是那冯道人为表歉意,特意留下的符水,出自玄门正宗,有安定心神的效。 她一点也不想喝。 但瞧了眼桌边眼巴巴等候的婢女,为了早些打发走这碍眼的家伙,她还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便急可不耐将婢女连人带碗打发了。 很快,小小的居室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不,她挽起衣角,露出高高鼓起的肚皮,撑得青白的皮肤下透着隐隐的红色,似乎孕育着一团焰火。 她双手温柔地抚摩上去,嘴中浅浅呢喃。 “儿啦,你终于又回到娘身边了。” 皮肉下动了动,似在回应。 于是她笑得愈加开怀,可偏偏在这“团圆”之际,一阵不识趣的浓浓睡意突兀涌上头脑。 这安神符水的效力来得这么快? 她来不及多过怀疑,踉跄着回到床榻。 陷入沉睡前。 耳边似乎听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 …… 不知过去多久。 在渐渐暗淡、渐渐晃动的油灯光照里。 侯夫人的肚皮如同破了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 俄尔。 床幔上投映出一团扭动的怪影。 ………… 夜雾已退。 残月悬在云头,照得庭中寒气依旧。 四周静悄悄的。 忽的。 “嘎吱。” 细微却刺耳的声响里,房门缓缓打开一丝缝隙。 一个小小的影子钻出门来。 月光适时洒下,照出那小小影子原来是个婴孩。圆滚滚的身子,短手短脚,咿咿呀呀、左顾右盼着爬下石阶,很有几分天真可爱模样。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它赤红的表皮与一对黑洞洞的眼眶! 这怪婴爬下石阶,到了月色淤积的庭院,天真无邪的姿态忽而一变,如受了惊的野兽,一下子踮起脚尖,昂头警惕周遭。 院子里光照斑驳,黑暗中的声响纤细而又微妙。 听得到夜风呜呜,听得到树叶梭梭,听得到……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有人? 埋伏! 怪婴转身就跑,以身形不相符的迅捷,直投还未掩上的房门而去。 显然是要故技重施,拿侯夫人的性命作挡箭牌。 “冯道长?!” “跑不了!” 话声方落。 卧室的门楣上突然抖开一条布轴,转瞬间,一道用朱砂绘出符文的幕布便将房门牢牢遮掩。 怪婴措手不及,闷头撞上来,但见布帛上符文蓦然放出毫光,霎时间就变得仿若铜墙铁壁,将怪婴整个弹飞出去,摔倒在庭院里。 也在此时。 黑暗中迸起急促的敕咒声。 “镇妖伏魔,显!” 随之。 “哗哗。” 如同翻动页的声响,庭院本来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翻出了一枚黄符,随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不消片刻,百十张黄符显现,构成太极八卦图样,将怪婴圈在其中。 紧接着。 所有符咒上的朱砂齐齐放出微光。 这些光辉汇聚在一起,将怪婴压在阵中,动弹不得,同时也映照出从角落隐蔽处现身的李长安、冯翀与薄子瑜。 ………… “这妖怪……啧啧。” 薄子瑜挎着刀,绕着动弹不得的怪婴打量了一圈,大刺刺品头论足。 “倒是比那两条鱼妖好对付许多。” 李长安微微颔首。 凭那三条俎鬼展露的妖法神通,搁外面少说得有百十年道行,也不知“妖疫”是如何办到的? 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只转头问: “冯道友,这你这法阵能维持多久?” “尽管放心。” 冯翀笑道。 “但凡妖物,入我阵中,就得任我揉搓,是决计挣脱不得。” 说得满当的话刚入耳。 冷不丁。 那妖怪就“腾”的一下便站立起身,一对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对准三人。 李长安有些嘀咕。 “道友这是?” 扭头一看,却发现冯翀一脸的茫然与讶异,直到对上李长安探寻的目光,他才恍然回神,脸上旋即涨得通红,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一边手上法诀接连变幻。 可怪婴非但没被再次镇压,反倒突兀动作起来。 李长安立刻拔剑护在两人当前,却发现怪婴并没有上来扑杀,或是趁机逃跑,只在原地跳起怪异的舞蹈,像酒鬼撒疯,又像被顽童摆弄的提线木偶。 这是作甚? 道士方自疑惑。 就瞧见怪婴身上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在狂舞中泼洒出蓬蓬血雾。 薄子瑜福至心灵。 “当心。它腹中也有那虫子!” 是了。 怪婴现在的模样可不与周淮死前相似? 李长安不假思索,挥手就掷出一点毫光,没入怪婴肚脐,露出短短一截针头。 正是定魄针。 然而,先前无往不利的定魄针,如今却失去了神效。怪婴仍然放肆狂舞,挥泼血珠如雨,将符阵搅得七零八落。 道士并不意外。 毕竟定魄针射中的是怪婴,而非它肚中的虫子。 但好在,那寄身妖虫的体型足够大。 李长安眸光一闪,已然三两步抢上去,一脚踏在怪婴肚皮上,将短针深深压进肚脐。 怪婴的抽搐顿时停止。 李长安垂目打量,瞧见怪婴体表的血珠在慢慢浸回身体,瞧见它空洞的眼眶里似有红光闪动,瞧见它骤然鼓起的腮帮子…… “呕。” 大股暗红色的泥浆从其嘴中喷薄而出。 还未近身。 道士便能闻到其中怪异的腥甜味儿。 有毒?! 李长安不假思索抽身急退。 怪婴也迅速从道士剑下逃离。 “冯道友?” “晓得!” 冯翀高声应诺,语气里颇有些恼羞成怒。 他双手捻诀,口中急诵。 “追妖索魔,疾!” 立时。 地上散落黄符通通随咒飞起,于空中绞成一条灵索,朝着怪婴的后脑勺电射而去。 怪婴逃得快,灵索追得更快! 且看冯翀目含羞怒的模样,这灵索及身后,怕不单是捆缚这么简单,少不得要穿琵琶、过丹田,真真切切从里到外捆个严实。 然而。 “莫杀我的孩儿!” 一个人影突然从房中扑了出来,将那怪婴护在了怀中。 “天杀的愚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翀一时禁不住破口大骂。 原是饮下符水本该熟睡的侯夫人,不知为何清醒了过来,并在这关键之时跑出来搅局。 冯道士虽口中一时不慎,但也不会乱造杀孽。 赶紧撤换法诀。 “砰。” 但见黄符绞成的灵索顿时崩散,化作片片纸屑飘零。 一时间,竟也如落英纷纷飘洒庭中。 远处的冯翀受到反噬,面色一时青白;薄子瑜鞭长莫及、高声呵斥;李长安持剑大步奔近。但侯夫人全没把三人放在眼中,她只是抱住怪婴,将脸颊轻柔贴在怪婴的额头。 “我的儿,我的儿……” 可惜。 人有舐犊之情,妖哪儿有孺慕之心? 怪婴在侯夫人的怀中忽的融化,变成一滩淤泥钻进她的衣襟。 薄子瑜目呲欲裂。 “侯夫人,那是妖怪,不是你的孩子!” 可她哪里会听,只柔声呢喃:“好!乖儿,回到为娘的腹中来。” 若是妖怪得逞,那局面岂不是又回到了先前?三人半夜苦候不就成了笑话。 李长安尽管狂奔而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这时。 “刺啦。” 某处忽的响起一声类似铁锥划过钢板的尖锐声音。 侯夫人怀中的烂泥顿时剧烈颤动,滚出衣襟,居然又变回了婴孩模样。 同时,一柄长剑将将杀到,探入侯夫人怀中,将一人一妖隔开,随即一挑,便把怪婴挑飞出去。 侯夫人不避锋刃,还要伸手去抱,却被李长安一记手刀砍在颈后,揪住后领,甩飞出去。 不必道士再出声提醒。 冯翀已然抓住时机,双手一合。 “镇!” 掩藏在黄纸屑中的数张完好符箓,化作箭镞,飙射而下! …… 尘埃落定。 三人都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全程划水的薄子瑜再没开始时那样拿大,只是盯着身上裹满符纸的怪婴,好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忒狡猾了些。” “泥魃。” 冯翀解释。 “我师门中有载:海边有泥魃,状如婴孩,高二尺许,通体红色,每以湿泥投人,中之辄病。畏金铁,闻声即退。” 一番袋子掉完,冯翀却仍是眉头紧蹙,倒不是为脚下的妖怪,而是……他俯身查看了泥魃肚脐上的针眼,又望向了方才金铁声响起的方向,最后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李长安脸上,满怀探寻与深意。 好在道士脸皮够厚。 “妖怪既然已被制服,也该换个合适的地方关押封印,同时也好尝试治愈这妖疫。衙门那边?” 李长安瞧向薄子瑜,薄子瑜却干脆地摇起了头。 “莫说大牢已经毁坏,就算还在,也指望不上。”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露出苦笑。 “恐怕整个潇水城内都无一处合适的地方。” 确实如此。 毕竟是关押妖怪,一时不慎恐怕就会波及邻里,城中人家拥挤,实在不适合安置妖魔。 “也许……” 冯翀忽的开口,语态迟疑。 “有一个地方适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六章 水月观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一事不劳二主。 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你坑一个人的时候,第一次也许会心怀愧疚,但第二次就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了。 所以,当三人带着泥魃扣响水月观的大门时,是分外的坦然。 甚至于原来还扭扭捏捏的冯翀,在出城门前,主动要与两人统一说辞,譬如真人拒绝,该怎么劝说云云。 李长安倒没想这么多,人家真不乐意,还能把妖怪硬塞进去不成? 但眼瞧着山门里迟迟无有回应,他干脆四下张望,回头远眺来处。 水月观掩在潇水城外的一座小山当中。 此时的山门前方,是视野开拓、月光皎然。 远眺所见。 近处是一片郁郁苍林,一条幽僻石道掩藏其中,蜿蜒往山下而去。再远些,河水缓缓东流,映出月光粼粼,潇水城便安睡其畔。城中灯火寥寥,大片的藤萝簇在墙头、在巷尾、在桥畔…… 花色浮于夜色。 宁静而安然。 而更妙的是,若把潇水比作画布,藤萝比作画笔,涂抹出来的色彩竟是出乎意料的均匀和谐,像是高手下笔勾画出来的一般。 道士正瞧得出神。 观里也终于有了回应。 门扉“滋呀呀”打开半扇,一个小道童提着灯笼探出身来。 “呀,是冯道兄回来了,此行可曾顺利?” 说着,又歪头瞧见了随行的李长安和薄子瑜。 “还有一位道长和差爷,夜里风寒,请快快进来吧。” 三人已吹了半宿冷风,哪里还会客套? 忙不迭挤进门去,大门一关,着实暖上许多。 “无忧,真人在哪儿?” 甫一进门,冯翀就急忙叫住了道童。 “我有要事相商。” “师傅在静修咏经。” 不料,道童却摇起了脑袋上的羊角辫。 “嘱咐过了,今夜不见外客。” 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天? 三人恨不得现在就一探寄生妖虫的究竟,再说封印也不太牢靠,哪儿有这闲等的功夫? 薄子瑜已是一步跨上去,一对眼珠子因着焦急与熬夜,红得赛过了兔子,直楞楞瞅着,怪是吓人。 “小道士,咱们真有急事!” “急事?” 小道童胆子挺大,也没被捕快唬住,反是笑问: “是在城里分发黄符……”他指着李长安背上的背篓,“还是背篓里的那只妖怪?” 几人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 毕竟厚脸皮是一回事儿,被人当面揭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真人知道呢……” 冯翀一时有些讪讪。 道童却笑出一些狡黠,冲三人招了招手。 “家师已有吩咐,三位跟我来便是。” ………… 夜色已深,观中寂静。 道童提着灯笼,将三人引上一条廊道。 灯火昏黄,光影流转间,照得墙上壁画竟有“蠢蠢欲动”之感。 李长安注意这些壁画已经很久了。 内容单一,尽是些凶神恶煞或者形怪状的狰狞人物,且笔触也谈不上精细,色彩也因常年风吹雨打,有些暗淡灰白。 可是画幅广,几乎绘满了观中每一处墙面。甚至于,李长安在山门外时,也瞧见外墙上尽是此类壁画。 这可是个大工程,但舍得时间、精力、钱财,也不难做到,难的是……道士一路细细看过来,讶异地发现,画中人物竟然没有一处重复! “玄霄道长在看这画壁?” 也许是行路无聊,年少跳脱的薄子瑜瞧见道士一直在打量画壁,便禁不住搭起了话。 “嗯。”道士点头,挑了些好话。“用思精巧,画幅恢弘,颇有不凡之处。” “道长好眼光!这水月观的壁画可是大有来头。” 见道士搭过了话头,薄子瑜便喜滋滋敞开了话闸。 “据说,这水月观建观之初,墙上只是粉刷,并无壁画。直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南方魔国的魔王竟也乘着人道崩沮,以十万妖魔侵犯人间,一路烧杀掳掠到了咱潇水地界,还占了这水月观作魔巢。可不料,这水月观是三奶夫人钦点的道场。这一下,便惹怒了临水夫人亲身下凡,诛杀了魔王,并将残余妖魔封在了这壁画当中。” 他越说兴致越浓。 “道长再看这壁画中的妖魔,可都是闭着眼睛?” 李长安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疑惑的一点,一路看来,画中人物从未睁眼。 “这就是因为妖魔被封印的缘故。要是画像睁了眼!” “怎么着?” “便是妖魔脱困,要跳出来吃人!” 薄子瑜说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可惜道士听过来,只不咸不淡的“哦”一声了事。倒是前头引路的小道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哪儿有这么玄乎?” 他一边引路,一边解释。 “这些壁画是延请画师花费数年绘成的。不开眼,只是怕吓到香客。” “再说,上面的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护法兵马。” “五猖?” “难不成还是天兵天将?” 李长安这下终于了然了。 但凡道士设坛作法,总有请某某神、遣某某将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依仗师门法脉,请来打手助拳。这些“打手”们统称为护法兵马,通常分上下两坛。上坛兵马即是天兵天将,非玄门正宗不得使役。下坛兵马就是收服的妖精鬼怪,也叫做五猖兵马,似元皇教、闾山派、梅山派这些巫道合流的法脉使用较多。(设定而已,请别较真) 这位青萍真人显然就是出自闾山派,考虑到这一点,墙上尽是形怪状的五猖倒也不算太怪。 经这么一茬,薄子瑜也终于讪讪闭嘴,场面又安静下来,只有众人的脚步在廊道回响。 过了一阵。 几人终于到了目的地,却是后院里的一处半开凿在山体中的储藏室。 …… “这位差爷说得没错,咱家道观建成在前朝末年,这间藏室便是用于储藏粮水以及临时避难,所以地方颇大。但这些年天下安泰,也就闲置不用了。” 几人点上火把,照亮了这间颇为宽敞的石室。 “家师先前就吩咐过,让我们把这儿稍稍洒扫了一遍,以待三位使用。” 李长安听了,道了声谢,心中也暗忖。 瞧来这位青萍真人倒也不像她自己所言那样,全然不通术法,不然这番先知先觉从何而来? 不过现在也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几人对视了一眼,这地方既僻静又隐蔽,着实益于用来关押妖魔与研究寄生妖虫。 也不再耽搁。 赶紧在冯翀的指挥下,分贴黄符,安插法旗,悬挂宝剑、铜镜,布下了法阵。 再挑了张厚实案台打理干净,在把泥魃自背篓取出,放上案台,周遭点足烛火。 一切就绪后。 又默默把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瞧热闹的道童撵走。 接下来的事情,可是少儿不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七章 手术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室内通明。 三人围在案台上,彼此的脸上都流露着凝重。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即打开泥魃的腹腔,尝试着能否剔除寄生妖虫。 可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李长安抓着柄巴掌长的短刀,刃口轻薄,在火盆上反复炙烤。 浪迹江湖的日子里,开膛破肚的活计,他其实也没少做过,不管是妖还是人。 可这一次不同。 非为“杀”,而为“救”! 道士心里难得发虚。 手术,可是门技术含量贼高的手艺。 “道兄?” 犹疑中,旁边两人探寻的目光转过来。 李长安微微颔首。 眼下也没别人了,且勉力施为。 好在他依稀记得自己看过一部剧,里面有关于开腔手术的镜头。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照着记忆从泥魃胸口下沿用刀。 刀锋才刺入皮肤,旁边的冯翀就急忙向着创口点洒符水,里头施加了“禁刀伤流血咒”。 毕竟一台合格的手术,下得了刀,也得止得住血。 医术不够道术来凑。 但冯翀也坦言,这门术法是对人用的,落妖怪身上有几成效力实所不知。 好在,创口开始时还血涌如泉,符水下去后,便渐渐不再流血。 有用! 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道士便继续小心用刀,自两胸下沿,划出了一个V字型。 只是这时,他却尴尬地想起,自己看的那部剧,好像是部悬疑推理剧。所以,那部分情节不是在做手术,而是在解剖尸体,要打开的更不是腹部,而是胸腔。 呃……妖怪的生命力应该比较顽强吧? 已经做到这一步,再想收手未免说不过去。 道士一狠心,照着原来的设想,接着从V字尖端也就是剑突的位置下刀,一路切开皮肉,直抵肚脐。 早说过,李长安对开膛破肚很有经验,这一刀抛却犹疑,是只切皮肉,不伤内脏,格外的干脆利落。 事毕,收刀。 李长安扒住创口两沿。 “准备好了么?” 薄子瑜揉了把青白发麻的面皮,冯翀垂目念了声“无量天尊”。 旋即。 道士打开了泥魃腹腔。 ………… 火把、灯盏、蜡烛,十余个光源高照,映得案台周遭炽亮如昼。 光亮中央的案台上。 泥魃如同婴孩一般小小的腹腔里,肝、胆、脾、肾、胃……一览无余,随着轻柔的呼吸,在浓稠的血浆中缓缓颤动。 寄生怪虫就取代了肠道系统,环节状的细长虫躯蛇盘其中,似乎不习惯暴露在空气里,像是冬眠初醒的蛇本能地蠕动颤栗。 而定魄针就静静地落在“虫圈”的最中央。 “术法一道当真玄,区区一枚短针,也能压住妖虫,不得暴起伤人。” 薄子瑜曾经一路推着虫尸进衙门,想来也被恶心习惯了,眼下近在迟尺,竟也是面不改色,反倒对着刺入虫体的定魄针啧啧称。 李长安老神在在,没有丁点儿被揭破的窘迫感。 “小道尔,撑不了太久,还得劳烦冯道友设下禁制。” 冯翀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奈何某人脸皮够厚,只得哼哼了两声,提笔裹上朱砂,径直在虫身上绘下一道符箓。 一道封镇妖虫的符箓。 旋即。 道士取下定魄针,并用短刀挑弄翻查妖虫。 这虫子的头部接入泥魃的胃囊,尾部则连着泥魃的肛门,身躯环节间则探出细密的触须,如同根茎“生长”入泥魃的内脏当中。 李长安尝试切断连接肾脏的触须,可刚下刀,那一片触须便猛地蜷缩,肾脏也立刻痉挛起来,渗出细密的血珠。 看来切下触须的同时,恐怕也会毁掉肾脏。 李长安只得把刀口转向虫躯。 可这一次。 妖虫所有的触须都同时蜷缩,那泥魃在剧痛之下,竟险些挣脱了封禁。 这状况真如同刺猬,教李长安无处下手。 旁观两人,薄子瑜瞧得直嘀咕,冯翀沉吟了一阵,忽而开口。 “用刀不成,可否用药?” “道友是想以毒攻毒?” 冯翀没急着回答,反倒先抛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道兄可知人面疮?” 巧了。 这个人面疮李长安非但知道,还治过。确切来说,是跟着便宜师傅刘老道撞见过一回。 那次初次穿越的旧事。 师徒俩途经某个小城镇。 里头有个商人胳膊上长了一个怪疮,疮口像是人脸,眼耳口鼻俱全,更异的是这个人面疮还能饮食,喝了酒之后,也会同人一样脸红。 商人初时也求医问药,可左近的名医都对其束手无策,再加上不痛不痒,对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妨害,商人也就由他去了。 可渐渐的。 这疮从指头大小,涨到了巴掌大小,开始要喝美酒,要吃美食,一点不如意,就对周围人破口大骂,偏偏还能骂进人心底里最难堪的地方。许多次,累得商人差点吃官司。 商人不堪其扰,只得又重金求医,恰巧刘老道带着李长安途经,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刘老道治这人面疤的方法很是简单。 先拿好酒把它灌得烂醉,然后带进药铺,把药材一味一味往它嘴里塞。人面疤在烂醉中是来者不拒,唯独少见的几味药材则入口即吐。 刘老道便把这几位药挑出来,熬了一碗苦汤给它灌下。 只片刻。 药到疮除。 …… “确如道兄所言。” 冯翀解释道。 “这人面疮实则是人体内病气变妖。”(并不是,我胡扯的) “所以风寒所化的人面疮,不肯吃车前;痢疾所化,不肯吃黄连;金疳所化,不肯吃桔梗。”(同上) “也常听闻,有方士特意诱导病气变妖,来医治一些怪病。” 薄子瑜听了眼前一亮。 “冯道长是说,可用治理人面疮的法子,来收拾这妖虫?!” 可立马他就皱起了眉头。 “可人面疤是病,这妖物却是虫,两者能混为一谈么?” 冯翀笑而不答,只指着妖虫尾处。 “两位且看。” 道士细细看去,发现这截虫躯与别处颇有差异。虫躯偏白,此处偏红;虫躯光滑,此处褶皱,更像是一截……肠子? 难不成…… 李长安灵光一闪。 不是虫子钻进身体,吃掉了肠子。而是妖疫把肠道变成了虫子?! “道友既然指出这一点。”道士望向冯翀,“想必已有妙法?” 冯翀微微颔首。 “确有一法,只是稍有弄险,需得有一眼疾手快之人在旁护持。” 李长安当仁不让。 “我来。” 冯翀点头又道。 “再者,我的法子需得开口言语,妖虫有口无舌,且不能贸然放开禁制,还需得一人充当灵媒。” 说着。 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了一脸呆愕的薄子瑜。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八章 试药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一阵忙活。 临时手术台又变了一个简陋法台。 冯翀双手捧着一支朱砂笔,念念有词。 俄尔。 “薄兄弟,静心凝神!” 对面局促不安的薄子瑜赶忙闭上眼,摆出个五心朝天的姿势。 冯翀已然提笔上前,在对方眼皮上点起朱砂,口中同时喝道: “一笔封眼。” 手腕一抖,又在鼻端一划。 “二笔封鼻。” 笔头再转,点向双耳。 “三笔封耳。” 手腕回转,在唇上一抹。 “四笔封口舌。” 最后点在眉心。 “五笔封神魂。” 朱砂点敕完毕,薄子瑜脸上紧张的神色顿时一变,脸上的皮肉松弛下来,像是进入了最深层次的睡眠。 冯翀又取了两支香,一支插在薄子瑜发髻上,一支插在妖虫身上。随即点燃,但古怪的是,两注香上青烟没有飘然上浮,反是彼此吸引,慢慢飘向对方,最后混绞作一处。 一人一妖隔着大半个案台,以身上香,香上烟,彼此勾连。 冯翀又赶紧捻决。 “渡魂!” 话音方落,就瞧见两股纠(和谐)缠的轻烟一阵急促地抖动,似有什么东西透过烟气传渡而来。稍后,颤动平息,烟气又变回那袅袅轻盈浮动模样。 而烟气两头的双方,寄生妖虫好像愈加僵死,薄子瑜沉睡的脸上也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紧接着。 冯翀用笔端作刀,在薄子瑜嘴前虚虚一划。 “口舌开。” 做完这一切,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神态也萎靡了不少,却又马上打起精神,捧出一本药材纲目,紧盯着薄子瑜,念到: “黄芪。” 室内寂静。 时有灯芯噼啪轻响,两股香烟袅袅纠(和谐)缠扭动。 三四个心跳之后。 “黄芪。” 薄子瑜的声音含混响起,吐声迥异与平时说话腔调。 但冯翀眼中神采反而一定,继续念: “杜仲。” 薄子瑜再度学舌。 “杜仲。” “决明子。” “决明子。” …… 十来个药材的名字之后。 “紫萱。” 这一次,久久没有回应。 冯翀耐心等候了几秒,终于露出一丝喜色,赶紧在页上勾画作记号。 又念: “三七。”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炷香已燃得只剩三分之一。 冯翀的眉宇之间疲色难掩,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将下一个药材的名字念出。 “桑寄生。” 这一次没有回应,冯翀习惯性地下笔去勾记,可冷不丁瞥了薄子瑜一眼。 但见捕快松弛的神态下,嘴角居然藏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顿时。 一股酥麻蹿上头皮。 “快动手!” 他忽而大叫。 “法败矣!” 话声方落。 薄子瑜突然昂首将嘴巴张大到了极致,舌(和谐)头伸直探出嘴来,而后,两道牙关猛然一合,便要咬断舌(和谐)头。 千钧一发之间。 一只手将将赶到,掐住了他的牙关。 却是旁边护持的李长安早一步察觉到了蹊跷,一手救人,同时,一手掐断了发髻上的香头。 但见空中纠(和谐)缠的轻烟突兀一抖,接着如同长鲸吸水,所有的烟气倒卷而回,缩进了寄生妖虫身上的法香里,而后被冯翀一把拔掉。 ………… 道士和医生这两个职业通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青萍真人在潇水偌大的名望,除了本人道学精深之外,还与她常年在左近义诊有关。 所以水月观中常备药材也是很正常的事。 冯道士抹下老脸,把道童无忧给请了回来,许下了果子几包、糕点若干、故事几则后,才让小道童从药材库里取出紫萱、龙葵、重楼、景天、长卿、雪见各一份。 这六味药材,都是方才被妖虫附身的薄子瑜没有说出口,或说,惧怕说出口的。 药材到手后,几乎精疲力竭的三人也没那闲心去熬煮。 干脆把药材磨成粉,捏成了一个大大的药丸。 因着泥魃被封禁,不能吞咽,当然也无法口服。便只好把药丸从其肛(和谐)门里塞进去,再拿筷子捅进妖虫体内。 人事已尽。 接下来,就只有静待天命了。 …… 长烛烧短,短烛烧尽。 又挑过几次灯芯。 时间便在沉闷中流逝了老长一段。 可那妖虫却始终没有动静。 失败了? 不得不让人如此作想。 疲敝与无果的等待让李长安禁不住的哈欠连天。 “快看。” 冯翀突然叫道。 这法子可是他提出来的,别人可以稍稍懈怠,唯独他不肯放松神经。 李长安打起精神,赶紧盯过去。 却瞧见,那妖虫猛然打了个颤。 盘成一团的虫躯突而抖开,除了头尾还埋在泥魃体内,细长的躯干通通拱出腹腔,不住地摇摆、颤栗、狂舞。 触须也随即拉长蜷曲,扯得泥魃整个身子,由内脏到肢体、皮肤都不住抖动,浸出细密的血珠。 很快,鲜血染红了案台。 “糟了!” 冯翀慌了神。 “快把药丸挤出来!” 他忙不迭要上前,却被李长安伸手拦住。 “别慌,再等等。” 冯翀无奈,只得在旁急得直跺脚。 可渐渐的,泥魃脸上的痛苦之色居然开始缓和,那些生长入内脏的触须也慢慢溶解,最终化成了血水融进了泥魃体中。 俄尔。 妖虫的挣扎终于停歇,它蜷缩回泥魃的腹腔当中,只时不时的颤栗几下。 成功了? 不。 还差得远。 别说妖怪没变回人,便是那虫子都还是虫子,没有变回肠子。 触须尽除,倒是可以下手将寄生怪虫剔除。 可虫子没了,肠子不就也没了。 没了肠子的妖怪还能活么?即便能活,若是以后变回人,没了肠子的人能活么? 薄子瑜揉着酸痛的牙关,眉头紧锁。冯翀更是懊恼不已。 李长安笑着拍了拍手,准备出言安慰。 凡事哪儿能一步到位、尽善尽美?再说了,开了个好头不也等于成功了一半么? 可…… “两位道长快看!” 又怎么呢? 李长安连忙再往寄生妖虫看过去。 诧异地发现,这妖虫好似充气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没一阵,细长的环节状的虫躯便胀成一个个连在一起的肉球。 没待几人作出反应。 那些“肉球”便迅速收缩,好似有什么东西,涌出虫躯,经过泥魃的胃囊、食道,最后从喉咙间挤出。 顿时。 泥魃猛然张开嘴。 一种难言的闷烦尖嚎掀起音浪扩散开来。 但见周遭布置的禁制,法旗翻倒,八卦镜碎,黄符被激荡到空中纷纷洒洒燃烧。 转眼间。 室内一片狼藉。 而做完这一切,寄生妖虫再度盘缩回去。大半截躯体开始慢慢泛红,慢慢折皱,慢慢变得像肠子…… 三人在旁,面面相觑。 ………… 寅时末,卯时初。 山门前,月光大明,映照得画壁上千百怪的五猖兵将抬手投足纤毫毕现。 可不到十步外的林子却一片漆黑,好像阴暗从叶底、从石隙、从树根里钻出来,相互层叠、相互勾连,与整片山林粘在一起、铸成一块,风泼不进,月照不入,黑如墨,沉如铁。 突然。 烦闷的声浪自观中迸起荡过山林。 随即,林中便有“淅淅索索”的声响与之回应,树与树的剪影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林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与之同时。 那些倾泻不入山林的月光好似沉降下来,浸润入了墙上的壁画,让灰白的色彩重新艳丽,让粗陋的笔触变得柔顺鲜活。 霎时间,壁画上一位又一位五猖兵将竟是变得活灵(和谐)活现、跃然欲出。 而后。 它们张开了双目。 数不尽炯炯目光逼视林中骚动的阴影。 风吹云动。 月光晦暗须臾,天地也昏沉了那么一瞬。 待到残月浮出云海,投下的辉光却轻而易举漫入山林。照得林中花草映木,一枝一叶清晰可人。 再看山门壁画,依旧双目紧闭,依旧色彩灰败,依旧笔触粗陋,仿佛方才种种不过一场幻梦。 只有道观深处。 某间墙上绘满五猖图的神堂里,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独自坐在神像之下。 青灯、古卷,默然无言。 只在掐完一轮念珠后,缓缓诵咏一声。 “无量天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十九章 恶少年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贱人!” “贱人!” “贱人!” 夜色浊沉,室内一灯昏黄。 灶台前。 男子瞪着赤红的双眼,牙关锁死,颊上肌肉一束束抖动,将刺耳的字眼一次又一次从齿缝间挤出来。 手中厚实的屠刀上血锈斑驳,反复扬起又砍下。 剁。 剁。 剁。 砍得案板震颤,震得灯火晃动,飞起血点四溅,扬起肉末骨屑。 许久。 也许是气力耗尽,男人眼中的癫狂之意慢慢削减。他扶着灶台歇息了一阵,又揭下旁边大锅的盖子。 顿时,便有浓稠水汽蒸腾直上,须臾烟散,便瞧见锅中褐色的卤水正烧得滚烫。 他默不作声,将刚刚斩好的肉块一股脑儿推入锅中。新鲜的血肉被沸腾的卤汁一撩,便有浓郁的肉味儿混着老卤香气一并滚滚出锅,勾得人喉头大动。 这时。 “咚、咚。” 门外突来传来敲门声。 “谁?!” 男人的面皮一瞬间又紧绷起来。 啪。 房门被轻拍一记。 “憨贼。”门外人笑骂了一声,“大半夜的还能有谁?是我哩。” “娘子?!” 男人绷紧的神态眨眼就松弛了下来,眼中迸出狂热的欢喜,向门口走了几步,又赶忙缩回来,脱下围裙,洗去血污,这才又欢欢喜喜奔门口而去。 而在他身后,在大锅里。 随着卤水翻滚,一颗人头悄然浮出。 在昏黄灯火与蒸腾水汽交织中,依稀能瞧出是一个女子模样,五官柔媚,面皮因失血和烫煮愈显白净。 她在沸水中放恣而娇媚的笑着。 眼角处,一颗泪痣裹上汤汁儿,愈加惹人垂涎。 ………… 近日来。 潇水城里颇不安宁。 衙役们整日翻街倒巷、挨家挨户查人饭量,还悄悄兜售起一种古怪的药丸。市井间风起传言,说是城中闹了妖怪,还混在人家之中,难以辨识。 要往前推一段时日,这消息非得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人惊惶不可。可现在么,酒神祭一过,家家酒坊都在忙着赶工酿酒,人人忙得昏天暗地,哪儿有功夫搭理什么妖怪? 什么? 你说妖怪要吃人! 吃人便吃人,耽误了工时,酿不出好酒,发不出工钱,来年挨饿,咱能把妖怪给吃了。 所以嘛,也只有些长舌的妇人和没家业的浪荡鬼还揪着这事儿不放,还煞有介事传出许多稀古怪的事儿来。 譬如,某个衙役向某家强卖了十颗药丸,索走了三两银子,结果那主人家一时激愤,当场吞尽药丸,变成了妖怪,反倒先把那衙役给吃咯。 再譬如,某家老人虽岁数高但身体棒胃口好,他那不孝子就悄悄禀告了官府,当即就引来了一个道士,第二天,整户人家都没了踪影。 又譬如,某坊出了个孩童模样的妖怪,专爱钻女人的肚皮。于是某个不良的媒子就打起了主意,把城里一些个皮松肉驰的暗门子用黄花大闺女的价钱介绍给乡下汉,要是问完婚那夜缘何不见血,就推说让妖怪给钻破了。 如此荒唐不经的传言还有许多,城里的正经人听了,哪个不得啐上一口: 这清平世道,tui! …… “花阎罗”张通一口老痰吐出去。 不巧落在街边路人的鞋面,没待人家发火,他倒是先把一对怪眼瞪过去,吓得路人面皮一颤,狼狈窜走。 这才志得意满往街面上一扫,“识趣”的行人们纷纷掩面避走。 他嘿嘿一笑。 看来即便“歇息”了几天,自个儿仍旧威风不改嘛。 顿时心情大好,仿佛手里的拐棍都轻了几两。 “要我说,咱兄弟俩就不该掺和那档子事儿。你瞧瞧,一文钱没捞着不说,我成了瘸子……” 他恨恨拍了拍手里的拐棍,对着弟弟——旁边吊着胳膊的张少楠抱怨道。 “你还断了条胳膊。” “我也不是赶趟子要给官老爷做狗。” 张少楠随手在街边摊子里抓了一把桑葚,瞧也不瞧点头哈腰的摊主。 “实在是妖魔之事流传甚广,听了有些犯嘀咕。” “怕个卵?!”张通啐了一口,把一个躲避不及的行人掀了个狗啃泥。“风言风语几个是真?” “这次可不同。” 张少楠摇了摇头。 迎面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见了他俩,身子鹌鹑似的一颤,便要逃开,却被他勾了勾手指,哭戚戚挨了近来。 “非但有冯李两个道士搅在其中,据说连水月观的于真人也牵扯在内。” 他在小姑娘篮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朵野花撇在耳上。 “我探听到一些消息……” 他又随手把小姑娘撵开,附耳给哥哥张通小声说了一些秘闻。 “想来确有其事。” “管它是真是假。” 张通却浑不在意,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脚步,“咚咚”砸起门来。 “偌大的潇水城,几万口子人,偏偏能吃着咱兄弟俩?” 张少楠不再言语。 只退了几步,只顾自活动脚踝。 没多久。 “谁?” 门里响起一声紧促的质问。 张通嘿然狞笑。 “你爷爷!” 话声方落,张少楠已一阵风似地冲上去,一脚蹬在门上。 “哐!” 大门洞开。 张通猛地抢进去。 门内,小院空空荡荡,只一个滚倒在地的男人吃痛未起,瞧见了闯进来的兄弟俩,慌张间没待说出话。 张通便抡圆了拐棍,劈头乱砸。 那拐棍看似是木头,实则又硬又沉,落在人身上,跟铁棍似的。 男人被砸得在地上乱滚,每想逃跑,便被守在旁边的张少楠一脚踹回去,男人无奈何,只得蜷缩起来,哀声讨饶。 可这两兄弟偏偏一言不发,只是乱打。 直到这动静引得邻人纷纷探头查看,张通才高声叫骂: “卖卤肉的顾老三,你个好杀贼,肉行的朱行首托我给你捎句话:在咱潇水做生意,就得守咱潇水的规矩!谁借你的胆子,敢私用他人的猪肉?!” 男人一边挨打一边抽空辩解:“我没用他人的猪肉。” “没用?” 张通狞笑起来。 “肉行的伙计可是蹲了你好几天,你没进肉行半片猪肉,卤肉的生意倒是兴旺得很,若不是用了他家的猪肉,难不成是刮的路上的人(和谐)肉?!” 这话说出来,顾老三似是哑口无言,没再辩解,甚至不再讨饶,只抱着脑袋闷声挨揍。 这下,张通反倒停了手。 “原以为你这厮只是个龟蛋,没想还是条汉子。” “可惜。” 他又啧啧了两声。 “那朱行首心眼小,非但要教训你,还要砸了你的家伙事。行业行规,咱兄弟拿了钱,就得办事儿!” 说罢,舍了顾老三,就往那作坊过去。 顾老三忽的乱嚎几声,手足并用冲着张通就扑了过去,可惜,仍是被张少楠一脚踹翻。 …… 作坊里很是寻常。 就一个大灶台架起两口大锅;旁边的厚木案板上,褐色深浸,乱布刀痕;再旁边,两条长凳上搭着一个大筲箕,上头摆着几条卖剩的卤肉。 颜色莹润,肉香诱人。 张通忍不住捡了一块,塞进嘴里,出乎意料的鲜美,非但没有油腻感,反而隐隐使人胃口大开。 不知不觉间,手里又捡了一块。 “当真好手艺,砸了可惜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毫不含糊。 掀翻案台,砸烂座椅,打碎碗碟。 门口,顾老三瞪红了眼珠子,发了狂似地要进来阻拦,却被张少楠摁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张通抡起拐棍,又捅烂了铁锅,敲破了土灶,打翻了老卤坛子。 “哐当。” 却是张通随手撩倒了架子上一个陶罐。 罐子落地破碎,里头一坨煮得烂熟的肉块跌出来,颤巍巍滚落泥尘。 房内顿时一寂。 顾老三停止了叫骂,张通也不再打砸,张少楠更是不自觉猛吸了一口气。 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为之牵引。 概因那是一坨乃子。 女人的乃子。 煮熟的乃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章 痴人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当李长安挤进院子的时候,办案的衙役们正把群情激涌的邻人们往外撵。 一进一出。 李长安似逆水而上的鱼儿。 废了老大的气力,才过了“龙门”,跃入院子。 “薄兄弟可在?” 他理了理被挤歪的剑带,朝着院内忙活的捕快们询问。 作坊里,已经升任班头的薄子瑜正在指挥勘察现场,听了话语,连忙出来打了个招呼。可探头一瞅,却见着只李长安一个道士。 “冯道长呢?” 自泥魃那夜已然过去数日。 冯翀出于义理,薄子瑜出于公愤,李长安出于完成任务,便心照不宣地结成了应对妖疫、揪出幕后元凶的联盟。 又得到青萍真人的引荐,在官府方面得到更多的重视。 于是这几天下来。 薄子瑜负责协调官府、组织人手、探查消息,而冯翀和李长安则常常一起行动捉拿妖魔。薄子瑜眼下见得李长安孤身一人,才有此问。 “冯道友在观里研制解药,脱不开身。我这次来……” 他这此来,是得到水月观一个老善信的消息,说这附近某个酒坊老板突然胃口大增,疑是妖魔附体之兆。 可李长安过来仔细一查验,却发现是那老板抠门儿,克扣了工人的伙食,被工人们一起调侃了几句,不知怎么的,就被人信以为真,煞有介事地报告给了水月观。 反正几天来,类似这种子虚乌有或以讹传讹的消息着实不少。 道士扑了几次空,虽仍心平气和,但眼下也懒得多说。 “这边又是何事?” “姑且是凶杀案,只是颇有古怪,正想去找道长你。” 说着,薄子瑜便把李长安招呼进屋子。 一进门。 他便递来一个询问的眼色。 李长安熄掉手中冲龙玉神符,摇了摇头。 他没在这里闻到丁点儿妖气。 但一定没有妖怪? 这却不一定。 往常的日子,道士在辨识妖魔方面多依赖鼻神。毕竟,寻找气味儿是自然界最普遍、古老、好用的追猎方式。妖怪多能变换形体,却往往难以改变自身的气味儿。 可进入潇水以来,以前无往不利的冲龙玉就频频吃瘪。似乎潜藏在潇水城中的妖怪,都能遮挡住自己的气味儿似的。 穷则变,变则通。 李长安也不是死脑筋,也渐渐改变行事。 就同便宜师傅常说的:不要依赖法术,多看,多想。 所以,眼下李长安也没急着下定论。 一边听薄子瑜讲述案情,一边细细打量室内。 作坊不大宽敞,几个捕快塞进来就略显拥挤。可饶是走转不开,捕快们却有意无意避开了中间的一张桌子。 那桌面上放着一个大筲箕,上头摆着几条褐黄的卤肉,一颗煮得皮穿肉烂、面目模糊的人头,一对手脚掌,几根剃得光生的骨头以及些许内脏。 吃人的事,李长安见得多了。 但冷不丁在这繁华和平的潇水,见着这样一幅惨景,仍是心中戚戚,不由避开目光,瞧向它处。 旁边,张通正满脸不耐应付着捕快的问询,张少楠则倚在墙边冷笑不已;再角落些,蜷缩着一个男人,他的模样极其狼狈。 披头散发不说,头发也被人拔去了几撮。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青红,没一块好皮肉。身上还有些稀泥、烂菜叶、臭鸡蛋,道士鼻子动了动,甚至于能闻到一些粪水味儿。 “他是?” “顾老三,这熟肉店的主人家,嫌疑人。” “怎么这副模样?” “谁让他生意太好咯。” 却是张通突然插话。 他脸色有些难看,说着就蓄了一口老痰,吐在旁边顾老三的脸上。那顾老三却只转了转眼珠,一言不发抬手擦去,便又蜷缩起来,好似烂泥塘里的老龟。 生意太好? 李长安想了想,终于晓得为啥方才围观群众们为何如此激愤。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道士又问。 “死者是谁?” “还能是谁?” 依旧是张通抢了话头。 “就是这顾老三的婆娘呗。” “如何确定?” 他忽而咧开嘴,眉眼里挤出一种“男人都懂”的笑意。 “因为那坨胸脯肉我认得,海碗大小,上头还有颗痣哩。” 李长安扫了一眼筲箕上的尸块,确如所言,只是…… “人家婆娘身子,你这厮从何知晓?” 薄子瑜惯来看不起这些地痞无赖,呵斥起来也毫不客气。但张通也是横行惯了的人物,当下也不说话了,只抱臂怪笑。 院子外头,几个无良汉子乌泱泱起哄:“非但张老大晓得,咱们都晓得哩。” 随后。 又乱糟糟叫唤,说些什么只手可握、柔滑松软、白玉膏上两点黑…… 这些狎亵话出来,勾起外头男人们一阵哄堂大笑,引得女人们一顿破口大骂。七嘴八舌、杂乱喧闹,好似屋里面不是死了人,而是演了一出荒唐闹剧。 道士充耳不闻,只对着残尸轻声诵咏经文。 薄子瑜却被吵得不耐,大声呵斥让围观的人们闭嘴,又招来个家住左近的衙役仔细询问。 原来这顾家是祖传的烧卤手艺,靠着一坛几辈儿传下来的老卤,虽不能大富大贵,也算殷实人家。可惜传到了顾老三这辈,他却偏偏迷恋上一个叫“雪团儿”的昌技(和谐),败坏了家产不说,也耽搁了娶妻,三十锒铛仍旧孑然一身。后来,这雪团儿也年纪渐大,瞧着顾老三光顾得殷勤,就脱籍从良嫁给了他。 可惜,这雪团儿或说顾田氏,关得了皮肉生意,却关不住心里红杏。虽为人妇,却不改风流本色,成天跟些浪荡子弟四处胡混。而顾老三也是爱煞了妻子,见约束不住,竟是自欺欺人、捂起耳朵全当不知,久而久之,便落了个“龟蛋”的雅号。 “照这么说来,这位顾居士忍着忍着也该习惯了。” 李长安一段经文咏完。 “为何又突然痛下杀手?” 衙役笑道:“这不得多赖道长你嘛。” “我?” “可不是?道长可还记得酒神祭那夜,你追逐鬼面人,撞坏了许多画舫。” 道士点头,静待下文。 “其中一艘画舫上,这雪团儿正在与一客商快活,不料被道长撞破,撵到了甲板。这下,全城人都看到了他婆娘的光屁股蛋子。” 衙役笑嘻嘻指着角落里仍旧呆滞无言的顾老三。 “道长您这可是亲手把他脑袋从乌龟壳子里拔(和谐)出来,再帮他把绿帽子给戴正咯!” “呃……” 李长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能说世上事真是妙到操蛋! 而这时。 外头的喧闹却突兀停止下来。 紧接着。 一个故作娇媚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 “哟,今儿是什么日子哩,教奴家的门前这般热闹。” 李长安侧目看去,只见原本拥堵在门口的人群已然散开,男女老少们都拿一种“见了鬼”的眼神聚焦于院门处。 那里有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斜依在门扉上,身姿婀娜,意态慵懒。她的皮肤白净如雪,但脸上却能捕捉到年华不再的遗憾,残留的七分风韵多靠骨子里的风流支撑。 她浅浅的笑着,一颗泪痣点缀在眼角,愈显秋波勾人。 这又是谁? 没待李长安问出口。 “娘子?!” 角落里顾老三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脸上浮现出期待与喜悦。 “你又回来啦。” 嚯。 原来是“死人复活”了。 场中人不由把目光投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张通。 张通哼哼了两声,白眼一翻。 ………… 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张通口中被丈夫顾老三杀害,再分尸做成卤肉,而后卖于四邻的顾田氏或说雪团儿。 这女子瞧见一身狼狈的顾老三,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你这憨贼,又做了什么浑事?招来许多差爷。” 没待顾老三焦急辩解出口,旁边的邻居里就有人先说话。 “雪团儿还不晓得哩,你家男人杀人啦!” “杀人?” 那雪团儿掩嘴吃吃笑起来,却是不信。 “憨贼要有那胆量,奴家敢嫁与他?” 可转眼一瞧周围人神色不似作伪,再看到院内衙役们面容严肃,结结巴巴问向丈夫。 “你真杀人啦?” 顾老三在妻子面前似乎格外口拙,嘴里支支吾吾:“没、没……” “你真杀人啦!” 雪团儿“哇”的一下嚎啕大哭。 “你个冤孽!好端端为何要杀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见人?!” 顾老三在妻子的眼泪面前,慌乱不已却也哑口无言,还是张通“挺身而出”。 “嫂子莫慌。” 他笑得别有深意。 “凭咱俩个交情,要是日后没个着落,来寻我便是。” “大郎莫要打趣。” 雪团儿一时竟是转忧为喜,眼波柔柔递过去。 “奴家可是有丈夫的人哩。” 话声一落。 人堆里就冒出几声嗤笑,接着便一齐哄闹起来,隐隐夹杂着几声“狐狸精”、“不要脸”之类的咒骂。总而言之,气氛一时快活起来。 而唯一不快活的大概只有顾老三了。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着。 “贱人。” 他小声说。 “贱人!” 他突然大叫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尖刀,直直扑向妻子。 可惜,才迈出一步,便被见势不对的薄子瑜揪了回去,卸了刀刃,摔在地上。 “给我绑了!” 说罢,冲喧闹的人群厉声呵斥。 “衙门办案,安敢喧哗!” 吵闹立时一滞,他又招呼衙役,指向顾田氏。 “作坊闹了凶案,这女子也是嫌犯,给我一并锁拿了!” 诸事完毕,他才气冲冲回了屋子,好好一件案子粘上男女之间的腌臜事,实在是膈应人。 他一回来,就瞧见李长安站在满筲箕的尸块前若有所思。 “道长有何发现?” 道士沉吟许久,一开口却是没头没脑。 “这铺子一日能卖出多少熟肉?” 薄子瑜虽然不解,但还是二话不说,招来了先前那个家住左近的衙役。 “这铺子生意不错,但近来卖得少了,一日也就二三十斤。” 李长安点了点头。 “寻常女子除去骨头内脏,差不多也是这个分量。” “可我听张家兄弟说,他们来找顾老三的麻烦,是因为他得罪了肉行,有七八日没买过肉行的肉。” “今日卖出的肉,来自于这位受害人。” 李长安抬起头来。 “前几日卖出的肉,又从何而来呢?” 薄子瑜听了只觉得浑身发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后院而去。 后院同样窄小,因缺乏打理,杂草丛生。 可在角落一处,却是光秃秃一片,明显有翻新的痕迹。 薄子瑜招来属下。 “挖!” 半个时辰之后。 大量散乱的人骨混着泥色堆放在两人面前。 粗粗估略下来,少说能拼出七八具骸骨来。 薄子瑜面沉如铁。 “把那厮押回衙门。” 他咬着牙。 “乃公要好好审他一回!”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一章 太岁妖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三角马是一种很简单的刑具。 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三角木架,使犯人反剪双手,跨坐在尖锐的棱上,而后双脚悬空,再挂上重物向下撕扯。 …… 潇水署衙一角,临时充用的监牢。 绑在木马上的顾老三努力睁开眼睛。 牢内阴暗。 只瞧见远些的阴影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而近处只一个面皮白净、神色阴惨的牢子。 牢子手上提着两个沙袋,有条不紊分别挂在顾老三两只脚踝上,瞧见木棱深深勒进皮肉,才慢吞吞地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打了个抖,一言不发。 牢子神色没什么变化,又取了两个沙袋再挂上,依旧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浑身打起摆子,汗如雨下,终于吃不住撕扯的剧痛,嘴上喃喃: “我没有杀人。” 牢子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添上沙袋,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惨嚎起来,昏黄的尿液沿着木马横流,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没杀人,是娘子病了,我在给她治病。” 牢子只是添上沙袋,还是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的神色已然有些恍惚,嘴里口齿不清。 “郎中说后院埋的都是切下来的病根。” 牢子又提起沙袋。 “好了。” 李长安从阴影中跨出,制止了继续施刑。 说来矛盾甚至虚伪,可说杀人无算的道士居然看不下去这点刑讯手艺。 他招呼牢子一起把顾老三解下来。 倒也不是无端端动了菩萨心肠,而是确有所疑。 “你方才说生病?什么病?郎中又是何人?” 顾老三眸光涣散,两眼的焦距在虚空中犹疑不定。 “十二年前的酒神祭上,在画舫连缀的水道末尾,我第一次看到雪团儿。那里灯火微暗,行人更少,她独自站在冷清清的画舫上,一遍又一遍跳着胡旋,手腕、脚腕、脖颈、耳后……淡粉色的肌肤在暗淡灯火里盈盈生光……” 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抵是一个“你下贱”与“tian狗”兼顾的老套故事。因着某人近来情绪不佳,不爱编些男女情事,故不必详提。 总而言之,道士也瞧出这人是刑讯过后,神志不清陷入了某种追忆,提了桶备好的凉水就给他泼过去。 他浑身一颤,眸光又凝聚起来,瞧着旁边无声侍立的牢子,迟疑了一阵,还是回答起李长安的问题。 “我娘子原本不是现在的性子,她是浸yin欢场太久,染了病。” “yin病!” “郎中说,要治这种病,就得像治溃烂的伤口,要放出脓血,再刮掉腐肉,便能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放你娘的屁!”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冲出阴影,脸上带着三分的恍然大悟与七分的怒气蓬勃。 “好个恶毒心肠!要治你那劳什子病,尽管去宰杀你那浪荡婆娘,缘何拿无辜百姓充作脓血腐肉?!” “治病?我看是治你这厮心中怨毒。” 顾老三抬头看了薄子瑜半响,却又慢慢埋下脸。 “我没有杀人。” “你……”薄子瑜气得抓起刑讯的鞭子,就要抽他个皮开(和谐)肉绽。 这时。 “嘎吱”一声门响。 却是个仵作装扮的年轻人,带着一门框子天光,冒冒失失闯进牢里。 三人立在幽暗阴惨、刑具环绕的大牢深处,目光一时投过来,倒把这年轻仵作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唤了声。 “薄班头。” 薄子瑜皱起眉头,却是想起熟肉作坊后院挖出的骸骨都收回了衙门,让仵作拼接、查验,这么急匆匆闯进来,莫不是找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有何发现,速速说来。” 可是这年轻仵作脸上却流露出迟疑。 “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脸上迟疑慢慢变作惶恐疑虑,像是回忆起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俺师傅请班头亲自去看一眼哩。” …… 敛尸房位处署衙最偏僻处。 薄子瑜带着李长安转过两个回廊,就到了一个僻静而老旧的小院,院子有三间瓦房,大片大片的藤萝爬满墙垣,可纵使花枝摇曳芬芳,也遮掩不住院子里根久难除的怪异臭味儿。 而就在臭味儿最为浓郁的正房门口,一个仵作模样的小老头叉手来回踱步,面上忧惧不已。 见着薄子瑜到来,劈头就是一句。 “薄班头,小老儿与你那叔父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今个儿,给我交代一句实话。” 薄子瑜不明所以。 老仵作已小声问道:“近来城中传言是否为真?” 妖变之事虽在衙门中算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明面上,老爷们都有吩咐,未免引得民心不稳,还是遮遮掩掩不肯宣告于众的。 这也叫薄子瑜一时之间不好做答。 可这老仵作这么大把岁数也不是白活的。 “好。” 他摆起了手,已经了然。 “你不必说,老朽也不必再问。” 说罢。 把几人招呼进屋。 “那些尸骸我拼好了……唉。” 说着,却莫名叹了口气,把遮掩尸体的白布一掀。 “你们自己看吧。” 屋子中间铺着几张草席,草席上并排放着八具初步拼好的骨骇。 薄子瑜猛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辨认出这八具骸骨都是女子,暗恨顾老三心肠恶毒。 可再仔细一看,却是瞪大了眼睛。 这些骨骇,无论身高、体量,还是颅骨大小、腕骨粗细居然都是一模一样!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有两副一样的骨架,除非…… 薄子瑜呼吸急(和谐)促。 想起了顾老三那番语焉不详的话。 身边,李长安已扶剑转身回赶。 “那顾田氏有问题!” …… “跑了?!” 薄子瑜双目喷(和谐)火,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负责看押顾田氏和张家兄弟的衙役给吃咯。 “不、不、不。” 那衙役忙不迭辩解。 “是咱们署衙太狭小,张大郎把顾田氏请回家中,代为羁押。” 薄子瑜一脸的难以置信。 也不知是因这衙役太蠢,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还是这衙役胆儿太肥,居然敢用这种鬼话糊弄他。 代为羁押? 分明是证人带着嫌疑人一起跑咯! “薄班头。” 旁边另一名看守叫起了冤。 “非是咱们不晓事,而是这城中上下有几个人敢招惹他花阎罗。他张通要走,要带什么人走,小的们谁敢拦,又如何拦得住?” 这看守又笑嘻嘻说道。 “再说了,案犯顾老三都已经归案,那顾田氏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女流?她极可能是妖……” 话到这儿,薄子瑜急急打住,手指点着这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 “回头再收拾你们。” 他晓得再怎么责骂这两人,都是无济于事,只好无奈骂了一句,又厉声嘱咐道: “把那顾老三给我看严实咯,再有差池,削了你们的职!” 罢了。 召集人马。 往张家方向紧追而去。 ………… 这次又是什么妖怪? 混在捕快队伍里,在潇水街道上横冲直撞,赶赴张家的路途中。 李长安反复思索着。 那八具一模一样的尸骸毫无疑问“理应”属于同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再生?是分身?或者,干脆是故意制造出的骸骨? 拥有类似神通的妖怪又有哪些呢? 蚯蚓?壁虎?或者土豆一类的? “太岁为妖。” 太岁?! 值岁神?不,应是指肉灵芝。 道士脑中一个激灵,顿时通透。 的确。 若是太岁妖,那就说得通了。 草木成精的妖怪多爱幻化成美貌女子,幻惑男子吸取精气,这方面颇为符合那顾田氏的浪荡作风。 再者,肉灵芝或说视肉、聚肉,本身就割之不尽、食之不竭,厉变为妖后,想必“再生”之能不过等闲…… 等等。 李长安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旁边一个身形瘦小的衙役,嘴唇开阖,无声说道: “是我。” 虞眉! 一瞬间,李长安难得有点心浮气躁。 这厮平时不见人,一有妖怪就现身。 李长安真怀疑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监视自己,还是另有一套侦测妖魔的法子,原本所言的夜雾辨妖全是扯淡! 不论如何,道士对这个作风神秘的“盟友”,耐心已所剩无几。 可虞眉总是能挑对时候,晓得这个节点,李长安没工夫找她计较。 只因,一行人前头就是一间高墙大院,虚掩的大门上悬着个牌子。 张府。 “道长,到了。” 薄子瑜高声提醒一句,率先就闯进门去。 进门便是一个庭院。 张少楠正领着一帮恶少年玩儿叶子戏。 瞧见了捕快们,也不诧异,只把手里玩具一扔,呼朋唤友阻拦上来。 恶少年里有人嬉笑。 “这不是薄班头么,稀客啊,亲自上门有何贵干啊?” 薄子瑜急得嘴皮冒泡,哪儿有闲心与这帮无赖胡扯,径直问道: “顾田氏呢?” 对面嘻嘻哈哈。 “张通呢?” 对面骂骂咧咧。 他一跺脚带人往里硬闯,张少楠却领头上来推攘。 双方吵吵闹闹、你推我攮、婆婆妈妈,看得李长安十分不耐。 突然。 道士抢步而上,撞入对面人堆里,抓住那张少楠的手臂,侧身顺势将其手臂剪到背后,再往膝窝一踹,张少楠便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他愣了愣,旋即大怒。 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脱身不得,只把自己脸皮涨成了猪肝色。 他俩兄弟常年横行于市井之间,自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就要气急败坏骂一声“贼髡”。 可没待出口,便被李长安随手掀了出去,撞在墙脚,差点没背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瞧得方才还鼓噪不休的恶少年们顿时偃旗息鼓。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伤了一只手臂的张少楠,仍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结果,却被那髡发的道士一个照面就放翻了。 一时之间。 难免气短。 李长安却懒得猜测其人心中微妙,目光逡巡一圈,在恶少年里逮了个顺眼的拉扯过来。 “张通和顾田氏在哪儿?” 薄子瑜也适时拉着一帮衙役虎视眈眈围上来,吓得这可怜人双股战战、尿意汹涌,脑子一懵就把张通卖了个干净。 “大郎与雪团儿在后堂快活哩。” 薄子瑜嗤笑一声。 “无赖就是无赖!做淫人妻子这等腌臜事,却拿自家兄弟干看门望风的下贱活。” 说罢,放过了这汉子。 不理会面色开了染色坊的无赖们。 招呼众捕快,急急往后院闯去。 …… “砰!” 后院厢房。 房门被一脚踹开。 李长安、薄子瑜提刀挎剑闯入门来。 可下一秒。 他俩一者皱起眉头,一者咬住牙关。 偌大的厢房空荡无人,靠墙一张四脚架子床上,洒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过于凌乱的被褥表明这里曾有一场短暂的搏斗(不污)。 而西面墙上的窗户大敞开,对着屋外昏红连绵的暮空。 天光将尽。 张通与顾田氏已然失踪。 “贼道人!” 也在这时候,院子里暴起一声怒喝,张少楠提刀闯入门来,要找回场子。 可刚进门,就吃了一惊。 “我大哥呢?” “蠢蛋!顾田氏是妖怪。” 薄子瑜冷笑道。 “你哥更蠢,让那妖怪给掳走了!” ………… 时间往前推移片刻。 潇水署衙。 瞧着薄子瑜匆匆走远的背影,看守吐了口唾沫。 “啧啧,好大的官威,叫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还以为这厮是县尉老爷哩。” 罢了,他又捋了几把短须,向身边一起挨了训斥的同伴问道: “那厮方才话到半截,是要说啥?” 同伴微笑。 “大抵是妖怪吧。” “嚯?妖怪!” 他咋呼了一声,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是妖怪最好,把张家兄弟都吃了,那我的赌债岂不一笔勾销?” 看守嘻嘻怪笑起来,还探手去拍同伴的肩膀。 可同伴却小小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却似从画中退到了画外。 明明署衙还是那个署衙,人也还是那个人,却仿若一下从世界割裂了出来。 看守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半响。 才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傻呆呆独自站在这里,又憨愣愣举着手。 最终,他把这点思索抛之脑后,嘟囔几句扭头离开。 而同伴,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步履从容,往监牢而去。 ………… 顾老三蜷缩在角落。 黑暗、虚弱与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神志恍惚里,眼前铺陈出缤纷的画面。 他记忆起画舫上少女绚丽的独舞。 记忆起年少时千金一掷只求美人一笑。 记忆起新婚夜中红烛高照。 记忆起妻子在外竟夜流连不归。 记忆起邻里间的风言风语。 记忆起面色惨白的牢子那句反复的质问。 “为何杀人?” 我没有杀人……是吗? 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 你杀了人。 你杀了你的娘子,杀了雪团儿。 于是。 他又记起,在今年的酒神祭上,在画舫对岸,那绝望的一瞥。 记起双手扼住妻子脖颈的狂怒。 记起妻子在他手中盈盈绽放的笑容,恰如初见时一样。 记起他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着要找大夫,却在门口撞见那个彷如守候已久的郎中。 郎中告诉他:妻子没有死,只是病了。 对。 他告诉自己。 只是病了。 “真是可惜。” 黑暗里突兀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眼瞧着就要治好你的妻子,你却停在了最后一步。” 顾老三诧异抬头。 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但那张脸却格外清晰。 “郎中?” 黑暗中的脸微笑颔首。 顾老三的嘴唇阖动几下,最终苦涩说道:“我出不去了,你能帮我治好雪团儿的病么?” “可以。” 可那张脸又露出苦恼的神情。 “只是捕快和道士已经去找你的娘子了,若是被他们找到,自然也就没得医了。” 罢了。 在顾老三呆愕的眼眸里,那张脸笑语盈盈。 “你想救她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二章 张二郎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日尽西山。 浓稠艳红的夕光自酒神庙高耸的墙垣、斜挑的飞檐与鳞鳞的青瓦上渐渐褪去。 李长安登上长阶,环首回顾。 但见暮掩四极,残月高出云空,城内灯火寥落。 庙前的长街上空阔无人,水道上也只有几叶小舟自横,入目来清冷寂寥。 难以想象。 就在几天前,就在同样的地方,是怎样的游人如织、画舫连缀如长街,是如何的点燃万盏灯火,繁若星汉。 两厢比较,不由心生幻梦之感。 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清冷,闻到了酒香,闻到了一点淡薄的妖气,以及张通的气味儿…… 妖踪难觅,张通却好寻。 在张家,众人意识到张通被妖怪掳走,李长安就赶忙祭起冲龙玉,沿着他残留的气味儿一路追寻。 过长街,跨小桥,经冷巷,到酒神庙门前戛然而止。 毫无疑问。 张通与妖怪俱在庙中! 只不过…… “不可。” 一个老头领着一帮丁壮拦挡在大门前。 他神色倨傲,松弛的面皮耷拉在嘴角,无言诉说着此人的顽固。 “日暮锁窖,这是百十年来传下的规矩。” “他是?”道士问。 “庙祝。” 旁边的衙役小声解释。 潇水的繁华依赖于酒业兴盛,而酒业的兴盛全在于酒神庙。这样一处干系全城生计所在,自然不会交给一个单纯的神棍。所以这老者说是庙祝,实则是酒行推选出来的代理人。 故此,地位颇为尊崇。薄子瑜也不敢对他动粗,只是苦苦相劝。 奈何老头全然不信。 “妖怪?神庭所在,哪有妖怪敢擅闯?” 不耐烦把宽袖一甩。 “便是那张通在里面,也得等着明日开窑再抓。” “速速退去。” “莫说几个小小捕快,就是你们县老爷亲至,也别想让老夫坏了规矩!” 他身后的丁壮们个个冷笑旁观,衙役们倒是一阵喧哗,可就是谁也不敢上前。 这当头。 一个汉子默不作声挤出人群,径直大步到了庙祝跟前,他吊着一只臂膀,正是随队而来的张少楠。 庙祝冷眉冷眼:“你……” 唰! 才吐出半个字儿。 一柄短刀已稳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开是不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教喧噪的衙役们顿时一静,倒是个个冷眼旁观起来,反而是丁壮们开始大呼小叫、叱骂不已,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留得老庙祝面不改色:“竖子尔敢。” “不敢?” 张少楠木着脸滑动刀锋,在庙祝脖颈的老皮上刮得“沙沙”轻响。 “我兄弟能有今日,全在同进同退、生死如共。如今我大兄身陷妖口,危在旦夕。你竟问我敢不敢杀一拦路老狗?” 庙祝目不斜视,冷笑连连呵斥。 “你们这帮胆敢冒犯神明的蠢货,我酒神庙岂是藏污纳垢之地?!” “众弟子!” 身后丁壮轰然应诺。 “在。” “开门……” 庙祝面皮抖擞起来。 “让他们查。” ………… 才进庙中。 薄子瑜第一句话便是。 “道长?” 李长安却是摇了摇头。 非是冲龙玉不济事,实在是这酒神窖中的空气像被酒腌入了味儿,浓醇无比,深吸一口气就彷如饮下了半杯美酒,直让人熏熏欲醉,还哪里辨得出什么妖魔鬼怪? 薄子瑜叹了一口气,张少楠却已然竖起眉峰,咬牙道:“那就一间间去查!” 捕快们听了,面面相觑,谁也不开腔,甚至角落里还有人悄悄嗤笑了几声。 莫看庙宇之下,酒神窑的本体瞧来只是一个巨大的深井。实则每一层的墙壁上都开有甬道,甬道再连接藏室,直如深埋入地下的蜂巢、蚁穴。 甬道错综复杂,藏室数不胜数。 要是一个个挨着去查,怕是查到的时候,张通的骨头也该凉了。 再者说。 这一个个藏室都是有主的。 闯入酒神庙只是得罪庙祝,挨着去打开所有的藏室,怕是会得罪全城的权贵。便是有薄子瑜这个班头顶罪,底下人也少不了得挨挂落。 谁肯做这缺心眼儿的买卖?所以都不把张少楠的话当回事儿。 倒是那老庙祝,对张少楠这急了眼的莽撞汉心有余悸。 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提及。 “尔等所言的妖妇,可是顾田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瞧过来,老头施施然背起手。 “老夫记得这顾家在窖中有一处藏室,因着庙中规矩,尚未易手。” 薄子瑜眼前一亮,急忙追问。 “哪间?” “年深日久,藏室万千,老夫哪里记得……” 张少楠默默掏出刀子。 老头面皮一抖。 “但我可以查。” ………… 酒神窑最底层。 灯火簇集,照彻石室。 几个办在老庙祝的指挥、薄子瑜的催促与张少楠的逼视下,满头大汗地翻查着卷记录。 李长安却独自立在酒神像前,细细打量。 见得神像姿态依旧洒然,但那副半醉半醒的面孔却被阴影和灯火分割,露出种别样的意味儿。 道士心思一动。 探手在神像上轻轻一敲。 “驱神。”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醒来。 道士诚心祷告:“酒神在上,上景门弟子李长安谨上。今潇水有妖魔为祸,变人为妖,荼毒善信。乞降神谕,以治妖魔。” 可半响后。 全无回应。 道士摇了摇头。 瞧来这位神明并不庇佑世人。 “找到了!” 石室那边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薄子瑜拉着一个办兴匆匆就跑了过来,却见着道士的举动,不由怪道:“道长这是作甚?” “无事。” 难不成说你们拜的神不灵? 李长安收回手。 “在哪儿?” 那办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颤巍巍指向角落里一条幽深而漆黑的甬道。 ………… 酒神窑颇为异。 虽然各个甬道藏室深埋地下,但空气却不显得潮湿、浑浊,反而透着温润与清新,就是酒味儿太浓,徒惹人醉。 一帮人明火执仗沿着甬道前行,过了两个拐角,便到了尽头的藏室门前。 此处的空气又与别处不同,透着些微微的陈腐,想来里头的藏室弃置已久。但门锁却被打开,地上的积尘留有痕迹,看得出最近有人打开过这间藏室大门。 李长安凑在门缝处仔细嗅了嗅。 妖气肆无忌惮搅入酒香之中。 找对地方了! 他冲薄子瑜点了点头,两人一齐用力推动大门。 但铁门竟是纹丝不动,似乎门后被什么东西给顶住了。 薄子瑜赶紧叫来众衙役。 一齐用力。 咚! 闷响声后,铁门被撞开三指宽的缝隙。 透过缝隙,可以瞧见门后堆积的杂物,藏室内昏黄的火光以及两个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 “妖妇就在门后。”薄子瑜高声招呼,“大伙一起用力。” 大伙纷纷呼应。 只听。 咚。 咚。 哐! 震耳闷响里,大门轰然洞开。 众人潮水一般涌入藏室。 可下一刻,又如撞上了拦海大坝,齐齐刹住脚步。 藏室空阔而幽暗。 一行人手中七八个火把打进来,非但没使室内顿生光明之感,反而孳生了许多杂乱的影子四下晃动,愈显周遭阴惨。 而那疑是太岁妖的顾田氏,就站在藏室深处,站在光暗交错里。 她的衣襟散乱,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在昏暗中好似莹莹生辉,平添了七分的妩媚、八分的风情。 要搁平日里,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恐怕都会忍不住把眼珠子塞进她衣裳里。 可眼下,在场的男人们竟是没有一个看着她,仿佛那万种风情只是等闲。纵使她搔首弄姿,所有的目光也半点不留恋地越过了她,聚焦在她身后更阴暗处。 只因那里,还有另一个顾田氏。 那一个顾田氏双目紧闭倚在墙上。她上半身衣衫端庄齐整,脸上更是迥异于平日,不施粉黛。 但下半截身子却被一种巨大的、乳白色的不明组织包裹着,或者说,是从她的身体上生长出这种怪异组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的瘤体,并向着四面的墙壁、地面、天花板辐射蔓延而去。 甚至于,几近蔓延到了众人脚下,好似条厚重的白毛毯。 作为主体的巨型瘤状物上,还生长着许多凸出物,细细看去,那居然是各式各样的人类肢体。边沿有一处,赫然已长出了半截人身,人身上的脸与顾田氏一模一样。 没由来的,李长安生出明悟。 那双目紧闭的顾田氏是本体,身下巨大的瘤状物是妖变后生出的根茎,瘤体上生长的肢体则是枝叶,而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顾田氏则是成熟的果子。 果然是一株妖魔! “道长?” 薄子瑜的声音有些干涩。 毕竟对手是妖怪,事前再如何豪情万丈,临到头难免忐忑。他倒也不是退缩,只是本能地要向“专家”讨教一些经验。 可道士能有什么经验?唯一个“莽”字而已。 太岁本就少见,更遑论太岁妖。 这妖怪有何能耐,他哪里会晓得? 薄子瑜也是莽撞汉,没得到道士回应,挠了挠头,竟是大着胆子往前,抽出刀子,试探着向脚下的菌毯戳了一刀。 可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下。 几乎覆满了整间藏室的菌毯便猛地一颤,好似带着整个藏室都抖动起来。 紧随着。 那些墙角、天花板、瓦罐……上的菌毯忽的收缩回去。 无声无息。 仿若冰消雪融。 这其间。 “噗。” 却是菌毯褪去,原本裹挟、掩藏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物件掉下来,摔散了架。 众人看过去,齐齐吸了口凉气。 那是一具干瘪的男尸,像是被吮去了血肉,只给骷髅留了一层枯槁的人皮,依稀能辨认出生前模样。 一惊未平。 “扑簌簌”的声响不断。 接二连三的尸体不住坠下。 衙役里有眼尖的。 “那不是城北开小赌盘的王六指么?” “旁边那个好像是捕班的兄弟顾成,直贼娘,他不是休沐去了么?” “穿绫罗的可是李秀才?前些天,他那小媳妇儿还哭哭啼啼告状,说这厮跟野女人鬼混不着家,怎么混成个鬼了?!” 开始,众衙役还惊叫不休,可渐渐的,尸体越坠越多,声音愈来愈小。 仿佛有莫名的森冷自满地的干尸、自藏室尽头的妖怪身上蔓延出来,冻结了言语,冻结了心跳,让藏室内一片死寂。 而这时。 “扑通。” 彷如心跳的声音从藏室深处响起。 那些菌毯尽数收回之后,本就巨大的白色瘤体又膨胀了数倍,眼下真如心脏一般跳动起来。 每一次跃动,瘤体便缩小一分,上面生长的肢体也挤出来一分。 数十下急促的跳动之后。 瘤体便缩回了原本大小,但却从身上“挤”出了数十个顾田氏…… 不。 应该说“怪物”更恰当一些。 也许是应急手段,这些新出生的顾田氏除却先前生长出的部分,后长出来的身体一个比一个畸形,有腰部之下长着七八条大小不一的手脚的;有上身之下仍是上身的;有浑身长满利口的…… 它们蹒跚着、爬行着、蹦跳着簇拥在母体前,而那母体又开始生长出新的怪物。 …… 薄子瑜咽了口唾沫。 “怎么?”张少楠冷笑,“怕了。” “怕?”薄子瑜一下瞪圆了眼珠,“怕死,乃公就不当这差了!” 他大声招呼。 “兄弟们,宰了这妖怪,回去大把的赏钱!” 可尴尬的是,身后半点儿回应也无。 他扭头一看,屁股后面空荡荡的,就孤零零一个李长安冲他一摊手,指了指门口。 兄弟们早就缩回去了! 躲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自家班头要吃人的目光,一个个讪讪直笑,嘟嚷着什么“有钱拿也得有命花”、“当差吃饭啦”。 抛过薄子瑜差点心肌梗塞不谈。 张少楠打量了对面一阵,突而开口:“李道士可有镇杀这妖魔的手段?” “有。”李长安点头,“需得近身。” 道士本身是野路子,有杀伐之术,却无镇压之法,但架不住有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同伙。冯翀虽说道行不高,但随身手段却多得很。此番,赠送了道士一枚镇妖符箓。 “薄班头。” “怎的?” “可有胆量上前,为李道长撞开一条通途?” 薄子瑜羞恼未消:“如何不敢!” 话声落地。 张少楠忽然放声大笑。 “大兄何在?二郎来也!” 提着哨棍,直冲群妖而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三章 厉变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薄子瑜的刀。 单口直刃。 由上好的天竺铁锻冶而成。 刀口抛得极亮,刀尖磨得极利。 轻轻一送,便将迎面扑来一个脑袋上生出手臂的怪物扎了个透心凉。 但他心里却反倒咯噔一下。 “不好!” 但见那怪物丝毫不顾利刃穿心,反是趁机死死抓住刀身,迎着刀口主动将身体送了上来,张开利口就来撕咬。 薄子瑜只得匆忙抬起手臂,死死抵住怪物的下颚。怪物啃咬不到,可脑袋上那些畸形而瘦小的手臂却趁机在他脸上胡乱扒拉。 这时。 “嗾!” 棍影携带尖啸迸起。 “砰”的一下。 红的、白的炸了个满天飞,留得几只畸形小手还撕扯着薄子瑜的面皮。 他赶紧一手把脸上“杂物”扯下来,一手搅动刀锋,把怪物的手掌与胸膛搅了个稀巴烂,但那怪物居然还未死透,依旧挥舞着血淋淋、光秃秃的手掌扑打过来。 薄子瑜只得用力将其蹬开,趁势退了几步,回到方才出手援护的张少楠身旁,杵着刀直喘粗气。 这些怪物太难缠了! 虽然气力不大,也没什么怪异的妖术,但不怕死不会疼,周身更没有要害可言,打烂脑袋还能跟你大战三百回合,非得切碎了不可! 好在这些怪物只是牢牢护在母体跟前,没有主动上来搏杀,但……数目实在太多了! 区区两人哪里杀得散、冲得动? 薄子瑜不由瞄了眼身后按剑而立的李长安。 可方才“自有我等扫开障碍,道长只管应付妖魔本体”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 他年纪不大,面子看得倒重。 拉扯不下脸皮。 只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咬牙与张少楠再度冲杀上去。 这是这一次。 张少楠却是悄悄慢了一步。 薄子瑜猝不及防,便一头扎进了妖怪的汪(和谐)洋大海里,身边没了遮拦,妖怪就从四面围攻过来。纵使他武艺不差,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护住头,又被缠住腿,甩开腿,又被搂住腰……渐渐不支,猛然间,竟是发现连再脱身都难。 就在要骂娘呼救之际。 “闪开。” 脑后一声爆喝。 匆忙间一瞥,却是张少楠抱着个大酒缸子,似撒了疯的野猪,直挺挺撞了过来。 薄子瑜头皮一麻,奋起全身力气挣开撕扯,往旁边一躲。 耳边一道厉风。 张少楠已连人带缸撞进了怪物堆里。 沉闷的撞响伴着酒缸破裂声。 当即便有酒水与碎陶片四下飞溅。 怪物堆里自是人仰马翻,而一条通往太岁妖本体的狭道也豁然打开! 张少楠躺在酒水横流的地上,瞧着涌上来的怪物们,放声大笑。 “还不动手!” 道士身影如风,飞掠而入。 …… 怪物群中沸腾了起来。 李长安才踏入阵中,怪物们就一齐发了狂,舍了外围厮杀的薄子瑜,舍了里头顽抗的张少楠,全朝着道士蜂拥而来。 显然。 它们都知道,谁才是最要命的角色。 而前方。 随着怪物们的暴(和谐)动,张少楠舍命打开的缝隙似乎也马上便要合拢。 眼看就要被怪物淹没。 道士却只是按剑在手。 沉心静气,稳稳踏出脚步。 第一步。 剑光“锵”然出鞘,身侧一只上来拉扯的手上,五指应声而断,只余光秃秃的手掌在李长安飞掠而过的衣摆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第二步。 长剑斜挑,斜前方扑来的怪物小腿不翼而飞,身子一个趔趄,与道士错身而过,撞翻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跟屁虫”们。 第三步。 剑身顺势横扫,结结实实砸在前方拦路的怪物脸上。在长剑颤鸣声中,怪物带着一嘴碎牙横飞而去。 三步之后。 眼前豁然开朗。 疯狂的怪物群被李长安甩在脑后。 而身前五步之外,便是妖魔本体。 太岁妖似乎也因李长安的逼近而惊恐,庞大的瘤体跳动越显急促,正在生长的肢体也随之扭动起来。 恐怖而又徒劳。 正前方。 一个只长出了脑袋的分(和谐)身,裂开只有利齿而无舌(和谐)头的小嘴尖叫嘶吼。 可下一刻。 一只登山靴便结结实实印在了它脑门上。 李长安已然腾身而起,譬如白虹贯日,直趋太岁本尊。 ………… 道士与妖怪。 双方的距离霎时间只有一剑之隔。 可这时。 太岁身侧却突然跳出个人来,手头一把腰刀,劈头乱砍。 此人虽出现得突然,但显然不通武艺,闭着眼睛把刀子胡乱比划,嘴里不住叫唤着: “莫要伤害吾妻。” 咦? 道士收起杀心,细眼一瞧,这人衣衫褴褛,居然是顾老三! 这货怎么在这儿? 不过当下也不容细究,道士随手磕飞他手中腰刀,再上前一拳砸翻,揪住领子就把这顾老三甩了下去。 只是这么稍稍一耽搁。 太岁妖便借机将周身正在生长的分(和谐)身们“吸”了回去,留下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毛孔”。而后,扑簌簌喷吐出大量丝丝缕缕的状物。 虽看来柔嫩无甚杀伤力,但李长安可不想亲身尝试,他脚步一点,撤身落地。 可对方却是紧追不放,喷吐出一张细密大迎头兜下来。身后,分(和谐)身们更是蜂拥而至。 转眼间。 便是前有罗,后又群妖。 道士却只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黄符。 这是一枚“真火咒”。 自然也是新晋小叮当冯翀所赠。 对于这种好东西,李长安向来是多多益善,且从不吝惜于使用。 当即,手掐法诀。 “吾奉回禄真君令,八方火精,速听诏令。疾!” 黄符掷出,烈火骤起。 出乎意料。 也不知是因植物成精天生惧火,还是冯翀大方过头。 小小一张火符,收效却是大。 太岁妖肉山一般的躯体竟是一瞬之间便被整个点燃,庞大的身躯在火焰中剧烈蜷缩抖动,连带着将痛苦传给分(和谐)身,让分(和谐)身们滚倒一地,一时间,满室哀嚎震耳。 这结果倒让李长安楞了半响。 生怕太岁就这么被火符给烧死。 他赶紧捻决一指。 火海便裂开一条甬道。 李长安三两步抢上,将符箓镇在太岁妖本体额头。 霎时间。 妖怪本体的抽搐、分(和谐)身的哀嚎都立时凝止,只余熊熊火焰腾腾燃烧。 李长安又耐心等候了一阵,见这妖怪再无异动。 这才手捻法决,拂动袖袍。 熊熊火海顿作满室火星飘零飞散一空。 一切平息。 李长安才有闲心打量这个世间少见的妖魔。 分(和谐)身们都如断了线的木偶散落一地,白色的瘤体被火焰烧得焦黑,作为本体的人形倒因李长安及时动手,逃过了一劫,只是衣摆被烧掉了一截。 它静静地倚在墙壁上,真如一株植物,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作为人的上半截身子上,洗净铅华后,只是个面容秀气的女子,面色惨白,脖颈上留着一圈乌青的手印,脸上却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正打量间,道士突然闻到一丝异的香味儿。说不上有多好闻,只是让人感到胃口大开,甚至于隐隐有饥饿之感。 道士不禁循着气味儿看去。 见着其腰间有一处杂乱的伤口,长出些参差发白的肉芽,正在缓缓愈合。但从留存的痕迹看,伤口似乎是…… 牙痕? ………… 张少楠奋力推开身上的怪物。 他踉跄起身,四下搜寻。 “大兄。”他呼唤着,“你在哪儿?” 可是在场的人与妖却没有一个能回应他。 张少楠焦急而徒劳地搜寻片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顾老三身上。 他揪住顾老三的衣领,将其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说!我大兄在哪儿?” 可顾老三似乎被道士摔晕了头,神色仍旧恍恍惚惚,嘴皮哆哆嗦嗦,却是半个字儿吐不出来。 张少楠气得抄起拳头就要打下去,可刚扬起没落下,便被薄子瑜急忙接住。 “你看他神志不清,打了又有何用?!” 张少楠赤着双目瞪过来,薄子瑜却夷然不惧看回去。 两人(和谐)大眼瞪小眼之际。 顾老三似乎终于回过些神,嘴里嘟囔着些话语,可惜口齿不清听不真切。 两人赶紧附耳去听。 却只听到一个字。 “饿。” 饿? 薄子瑜茫然而差异的抬头,瞧见了顾老三蓦然睁开的双眼。 眸子通红,仿若熊熊燃起的火焰。 不! 那双眼睛是真的燃烧起、真的翻涌出、真的爆裂开火焰! 薄子瑜只觉得眼前红光一涨。 迎面滚(和谐)烫的气浪爆开。 整个人便轻飘飘飞了出去。 仿若腾云驾雾。 …… “轰!” 猛烈的爆炸声让道士不禁脖子一缩。 眼角的余光瞥见耀目的红色。 下意思摸向兜里的火符。 怪哉。 没走火呀。 回身一看。 瞧见薄子瑜、张少楠两人一脸的烟熏火燎,在藏室的另一头挣扎起身,而两人原本的位置上,火焰熊熊燃烧里,缓缓站起一个漆黑的影子。 这人影缓慢起身的同时,身形也在剧烈地扭曲变化。 双耳变尖,下颚拉长,手掌化为巨爪,腿部关节翻转,尾椎更是冒出一条尖端分叉的尾巴。 不消片刻。 火焰渐灭,一只浑身漆黑、半人半犬的妖怪却踩着余烬昂首长嘶。 “祖师爷在上。” 道士往兜里一掏。 “我可没带第二张镇妖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四章 祸斗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南方有异兽,名为祸斗,其状如黑犬而二尾,喷(和谐)火作殃,见之不祥。” —— 吓! “这一对公婆怎么都是妖怪!” 室内一番波折起伏的大戏,瞧得门外的捕快们是目不暇接。 要说这帮孙子也真有意思,因着胆小惜命,不敢上前,偏偏为了看热闹,又都不肯离开。一个个都缩在门口探头探脑、叽叽歪歪。 殊不知,要是门里三人顶不住,倒霉的就该是他们了。 “糟了!完了!” 一个瘦脸捕快哀声叫唤。 “我踹过这顾老三的屁(和谐)股哩!” “这有啥?” 旁边一胖头衙役哭丧着脸。 “我还睡过他婆娘嘞!” 后边又冷不丁来了句:“别说,他婆娘真润。”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哄哄闹闹,话题不知不觉就歪到了怪的地方。 听得薄子瑜一张烟熏火燎过的面皮黑上加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怕个鸟。” 破口大骂。 “肉山般的妖婆都被镇服了,这瘦狗一般的妖公又能如何?毛多肉少的东西,还不够乃公打个牙祭!” 薄子瑜这话倒也没差。 顾老三化身的犬妖,虽身形暴涨了近乎一倍,却是只长骨头不长肉,凌乱枯槁的皮毛裹在骨头上,像是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 但薄子瑜也说岔了一点。 野兽什么时候最危险? 当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而在场的,又有哪儿个猎物,比薄子瑜和张少楠两个汉子更皮肉紧实、膘肥体壮,且近在咫尺呢? 犬妖浊黄色的眸子眨也不眨盯着两人,丝丝涎水从错落的齿间滑落,落地砸出朵朵火花。 待到张少楠杵着哨棍艰难起身,犬妖便再也忍耐不住,长嚎着,猛扑上来。 这犬妖虽身形枯槁,但动作却极快。 行进间。 宛如一道黑风,携带丝丝焰火,狂飙而来。 好在两人早有准备,当即左右分散滚开。 犬妖一击不中,立时扭转细长的腰(和谐)身,朝着薄子瑜扑咬而去。 张少楠也不敢心存侥幸,奋力挥动长棍,横扫妖怪膝盖。 可那犬妖仿若背后长眼,那条尖部分叉的尾巴,只是一甩再一卷,便将扫来的哨棍牢牢缠住,作势扑杀的身子瞬息收回。 张少楠只觉肩上一沉。 犬妖一对利爪已然扣入双肩,齿间火星缭绕的巨吻裂开到了极致。 便要一口要掉他的脑袋! 砰! 一只筋肉坚实的拳头重重印在犬妖下颚。 却是张少楠在关键时刻舍了哨棍,奋力挥出了一记勾拳。 这一拳,张少楠只觉砸到了石头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指骨在“嘎吱”哀鸣,听见了犬妖“呜咽”低嚎。 看到点点涎水滴落在身,细火灼烧衣物;看到犬妖蓦然胀大、隐隐透出红光的脖子;看到一道寒光自眼前暴起,挑开了犬妖双爪。 紧接着。 一席道袍飞掠而过,将他扯出了妖怪怀中。 下一刻。 熊熊烈焰自犬妖口中喷薄而出。 须臾。 火光熄灭。 地上只剩几具烧焦的太岁分(和谐)身。 犬妖长吻里吐出一圈烟气,浑黄的眼珠转过来,迎上了道士凛冽的眸光。少见的,那对尽显疯狂的兽眸里,居然出现了一丝忌惮之色。 它慢慢将双爪匍匐,瞳孔点点放大,浑身毛发炸起。 喉咙在“赫赫”的低吼里,隐隐有火光涌动。 真似一只被激怒的恶犬! 李长安也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垂剑盯着它,或者说,是看着犬妖身后,正在轻手轻脚靠近的薄子瑜。 薄子瑜小心翼翼往刀身上贴了一张黄符,也没敢诵咒,生怕惊动了对方。 他轻轻避开了犬妖扫过的尾巴。 高举刀刃。 而后…… “受死!” 声如霹雳,刀若雷霆。 锋刃狠狠砍在犬妖的后臀,却仅仅嵌入了那看似枯槁的毛皮就戛然而止。 犬妖黑色的皮毛却“嘭”得激出了大片的火星,刀身上的符纸瞬间便被烧成灰烬。 火星去势不减,又扑了措手不及的薄子瑜满身。 只一瞬间。 “轰”的一下。 薄子瑜整个人都被点燃,成了个巨型火炬。 “啊……” 惨叫刚刚响起。 下一秒。 但见碧光一闪而逝。 火焰旋即灭却。 薄子瑜愣愣摸了摸自个儿。 欸? 没事! 他心有余悸:全赖冯道长赠的符咒,下次一定要去狸儿楼请他喝一杯! 只是他高兴得太早,一抬眼,迎上了犬妖渐渐变红的眼珠,和兜头拍下的巨爪。 “砰!” 一声闷响。 却不是捕快的脑袋成了烂西瓜,而是李长安再次赶到,一记飞踹,把犬妖踹成了滚地葫芦。 只是道士自个儿也没落得好,沾上了歹毒的火星,鞋子连带裤腿都被点燃。 他蹦踏了好几下,都没把身上的火焰熄灭。 “道士。”旁边响起一声提醒,“酒。” 李长安闻言扭头一看,藏室靠墙的位置上码放着一排酒坛。 道士赶紧踹烂一坛。 酒水倾泻而出。 浇灭了脚上孽火。 李长安不觉松了口气。 还好这火焰只是凡火,要是什么骨火、妖火、真火一类。 那也不用打了,直接用雷劈吧! 正思忖间。 “道长快来援手!” 薄子瑜的呼救声又急切响起。 ………… 薄子瑜与张少楠咬紧牙关,在犬妖的蹂(和谐)躏下苦苦支撑。 非是他不爱面子了。 而是脑袋掉了,面子这玩意儿也挂不住啊。 好在道士的援手来得很快。 就在他险而险之躲过了犬妖的撕咬,咬着牙要硬抗犬妖的爪子时。 呼啸声里。 一个小酒坛子斜刺里杀出,砸在了妖怪的后脑勺上,当场粉身碎骨。 里头的酒水泼洒出来,淋在犬妖的皮毛上。 立时就有“呲呲”的声响,伴着大量的水汽蒸腾而起。 犬妖也突然惨嚎一声,倒地翻滚起来。 不像被砸了一坛酒,倒像被泼了一坛硫酸。 薄子瑜与张少楠面面相觑。 这么厉害? …… 这么厉害! 五行生克,居然真的管用? 李长安愣愣瞧着手里的配剑。 这铁片子突然就不香了咧。 本来砸酒坛只是率性为之,接下来,就打算拎剑上去砍杀。可现在发现这妖怪居然畏水,那还动什么刀子。 赶紧屁颠颠回身搬起酒坛子,劈头盖脸就冲犬妖一通乱砸。 直砸得妖怪哀嚎连连,砸得水蒸气四下弥漫。 大有用酒泼死这妖怪的架势。 只是这藏室本就是弃置的,里头剩的也大多是不好搬运的物件。存放的酒坛子自然也是以大件的为多,小坛的数目其实很少。 李长安只管砸得尽兴,可没砸几下,回身一看,小酒坛子都给他砸光了。 来回扫了一眼。 干脆抱起了一个大酒缸子。 曰,好重! 他晃悠悠把酒缸举起来,好悬没折了老腰。 然而。 就这么小小的一耽搁。 连绵的水雾忽的剧烈涌动,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冲了出来。 道士只来得及把酒缸往前一抛,将长剑护在身前。 便听得。 “哐。” 那是酒缸被撞碎。 “嗡。” 那是水火相激,蒸汽爆鸣。 “锵。” 这是利齿与长剑交击。 紧随着。 巨力袭来。 道士连人带剑被狠狠撞进了酒缸堆里。 “哐哐哐!” 碎裂声不绝于耳。 李长安被撞得胸口发闷、喉头发甜。 但犬妖更没吃着好。 这一撞,不知撞烂了多少酒缸,倾泻出多少酒水。 如果说先前犬妖是被泼硫酸,那现在就是主动跳进了硫酸池里。 它才发出惨叫,酒水就倒灌进了喉咙,腐蚀了声带,叫它呼痛不得。 它挣扎着要离开,李长安却反过来将它死死缠住。 没一阵。 方才还厚实坚韧刀、劈不入的毛皮,在酒水浸泡下,开始冒出血泡,血泡之后,又开始糜烂。 李长安也终于在它疯狂挣扎下支撑不住,趁机翻身离开。 也不知是否水毒攻心。 这妖怪居然踉跄着还来抓咬李长安。 道士抱住它的脑袋,一口老血喷进它眼珠子里。 修道之人的舌(和谐)尖血可不是好像与的! 血箭仿佛利刃刺穿眼珠,搅入大脑,当即使它痛得癫狂,甩开双爪就是一阵胡拍乱打。打烂了更多的酒坛,泼洒了更多的酒水,腐蚀了更多的皮毛。 而李长安却不退反进。 一矮身躲过了扫过来的爪子。 再一步抢入犬妖怀中。 剑锋上青光缭绕,顺势递出。 斩妖! 顿时,长剑穿胸而过。 旋即。 青光淹没,鲜血涌出。 不。 此刻。 它的身体里涌出来的不是血,是火焰,是岩浆。 喷洒到何处,何处就熊熊燃烧起来。 点燃了藏室,煮沸了酒水,激起水汽四下激荡,热得吓人,几乎要烫熟人的面皮。 李长安抵挡不住,连剑都顾不得拔,赶忙抽身而退。 三人一直退到了藏室的另一头。 只看见雾气越来越浓,火光在其间剧烈翻腾,“哐当”的陶器碎裂声与“呲呲”的水火相激声不断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渐渐湮灭,室内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只余依旧浓重的水雾盘桓不去。 “那妖怪……”薄子瑜搓了搓牙花子,“死了?” 李长安一言不发,只是招来长风,将室内雾气抽去一空。 雾气既去,视野清晰。 只见得满地狼藉,酒缸尽数碎裂,地上却只积有一层浅浅的酒水,浑身无有好皮的犬妖胸插利剑仰躺其中。 没有半点儿声息。 李长安径直上前,踏着犬妖胸膛,拔出剑来。 剑身上余温尚在,而尸体已渐渐发冷。 ………… 任谁都看得出,张通活不成了。 当他被张少楠从太岁妖巨大的瘤体中刨出来的时候,自凶部以下的血肉全被吸得干瘪了。 但神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暂时活着。 众人没有打扰他们,把这一片小小的地方留给了这对相依为命、恶名昭著的兄弟。 张少楠端来了半碗酒水。 酒香浓醇,不比今年的标王差。 这是他方才拿刀抵着庙祝的脖子才讨要来的。 张通艰难地啜了许久,才把这浅浅的小半碗饮尽。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弟弟。 张少楠会意,点了点头。 “大兄。” 他掏出短刀。 “好走。” ………… 是夜。 酒神庙。 夜色浓重。 李长安三人带着伤痛与疲惫,捕快们带着活的太岁与死的祸斗已然离开。 大戏谢幕,舞台也本该安寂下来。 可偏偏“舞台”上突兀响起一声轻笑,迎来了一个隐藏的角色迟来的致辞。 “原来是祸斗。” “却是可惜了。” 随即,这声音隐没不闻。 只余酒神庙中,千间藏室,万坛美酒,伴着窑底那一尊看似洒脱的酒神像。 又过了良久。 唉~ 一声短叹。 竟也不知是何人所叹,又所叹为何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五章 入伙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水月观。 后院石室。 灯烛高照。 案台之上。 祸斗尸身冷硬,毛皮下的血肉再不复生前的炙热,种种妖异都付生命一起流逝一空。 当冯翀剖开它的肚子时,就如同剖开了一只寻常的路边死狗。 可下刀大半,冯翀的动作却突然僵住,冷不丁扭头就问。 “这只祸斗真是那顾老三所变?” 旁边薄子瑜莫名其妙,大咧咧一摆手。 “咱还会虚言逛你不成?” 他指着自个儿的黑眼圈。 “就在眼皮子底下。” “这厮变化之前,还好端端是个人样,冷不丁嘴里开始喊‘饿’,眼珠子突然就冒起了火,‘轰’的一下,转眼就成了妖怪……” 他这张嘴巴是越说越细嗦,李长安哪儿有闲情听他废话,直接就问。 “可是有所发现?” 冯翀没有解释,只下刀把祸斗肚子剖开完,再扒开皮肉。 “两位请看。” 但见祸斗腹部,一腔腥臭的积血中,大肠、小肠、直肠、盲肠……都好生生地长在肚皮里。 薄子瑜瞪大了眼珠,李长安皱起了眉头。 妖怪肚皮里有肠子,十分正常;但由人变作的妖怪有肠子,便十分的不正常了。 照几人对泥魃的解刨,以及对熊嘎婆、俎鬼甚至钱大志等尸体的检查,早早推断出妖疫的本质便是妖虫寄生人体所致。 可眼下,祸斗腹中无虫而妖变,岂不是说先前的推断都是错误的?那么几天来,基于这个推断作出的种种行动,岂不也是南辕北辙,白白辛苦一场? “那太岁妖腹中……” 冯翀点头。 “有虫。” 这也是他为之困惑的一点。 在此次事件中,顾家夫妻一者化为太岁,一者变为祸斗。前因后果息息相关,又为何一人腹中有虫,一人无虫呢? 李长安仔细思索一阵,蓦然想起镇伏太岁时那惊鸿一瞥。 “我用道友符箓镇压太岁之时,瞧见她的腰部有被啃咬的痕迹,而当时,这个顾老三也藏身在那个位置,我想……” 道士凝眉道。 “此人腹中无虫而妖变,是否是因着啃食了太岁妖本体血肉。” 薄子瑜听了一顿点头,赶忙拿眼瞧向冯翀,可冯翀迟疑一阵后,却是摇起了头。 “应该不是。” 他寻了个水盆,洗去手上血污。 “我有一位同门,常常出入朱门之家,为权贵采药炼丹。乾元二年,他在剑南听闻当地某处发现了一株太岁,便遣弟子前去采药,可一连月余,都无消息传回。他只得亲身前往,踏遍山泽,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名弟子已然倒毙在太岁之侧。 究其死因,居然是腹裂而亡。 后来。我那同门将这株太岁带回山门研究,却发现其已然沾染邪气成了妖物。本来太岁这种灵药,长期食用,可使身体轻盈,延年益寿;短期服用,吃一片也可解数日之饥。 可成妖之后,药性就全然颠倒。食之,非但不可解饥,反倒会让人饿得发狂,非得再吃不可,可越吃就会越饿,而太岁本身却是食之不尽的……我那同门的弟子,就是因为贪馋太岁滋味,而被活活胀死。” 他刚说到这儿。 “糟糕!” 薄子瑜就一拍脑门。 “那厮发卖的卤肉可都是用太岁肉做的,不知有多少人买……” “放心吧。” 李长安打断了他。 “他卖太岁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围人吃过的不少,没见起什么乱子。我查问过,吃过的只说觉得开胃,大抵是因着卤肉是分身所制,不是本体,也失了那份药性吧。” “正是如此。” 冯翀也是点了点头,继续先前的话。 “顾老三妖变时口中言‘饿’,应是太岁药效所致,可要说能使人变作妖怪?我那同门把太岁从里到外研究了个透彻,也没发现这份诡异。” 他这么一否则,反倒让三人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 若太岁不能使人妖变,祸斗又从何解释?若能使人妖变,那些寄生妖虫又是从何而来?她自己又是从何变作妖怪的? 左思右想不通,一团乱麻之际。 啪! 薄子瑜一拍桌子。 “这事还不容易?” “随便在牢里提一个死囚,喂他吃口太岁肉,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李长安不置与否,冯翀却已勃然作色。 “万万不可。” 厉声道。 “此乃悖逆人伦,切不可违。” “是是是。” 薄子瑜嘴上连连应承,可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可见全没放在心上。 冯翀哪里放心得过?搬起大道理,就是一顿苦劝,直听得薄子瑜心里直犯嘀咕。 都说秃驴嘴皮子啰嗦,可这道士的话也不少嘛——他瞧了眼旁边淡定的李长安,顿觉刚补好的牙又开始漏风——还是这位道爷利索,从不废话,直接动手。 这当头。 门口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个小人儿来。 薄子瑜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训斥。 “小无忧,你家真人不是叮嘱过了。不可到这屋里玩耍?里头封镇妖魔甚多,你皮娇肉嫩的,若有闪失岂不糟糕?” 可惜小道童全不卖薄大班头的面子。 “呸!” 啐了一口,小脸一皱。 “臭烘烘的,哪个爱来?” “是有人找你们哩。” “谁?” “张二郎。” ………… “我要报仇。” 三人面前,张少楠神情冷肃。 开口第一句,便让冯翀觉得脑瓜子疼。 “顾老三已然被李道友诛杀,至于顾田氏……” 冯翀已从薄子瑜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晓得张通是为顾田氏所害。 可抛开顾田氏有无罪过不谈,光她本身化身太岁,性命顽强又有再生之能,便是一个绝好的试药对象,哪儿能说杀就杀? “居士有所不知,近来城中诸多怪事,全由某个幕后元凶散播妖疫所致,这妖疫能使人变作妖魔,顾田氏本身也只是一个被害的可怜人。居士要报仇,也该报在那幕后元凶身上才是。” 说完,他就已然做好对方情绪激动,甚至翻脸动手的准备。 却不料。 张少楠只是平静地一点头。 “好,就找元凶。” 这结果反倒让他楞了半响,还是李长安戳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 “哦,好!无量天尊。” “居士如此通情达理,实在让贫道佩服万分。愿意挺身而出,与我等共抗妖魔,也堪称深明大义。这样,我稍后为居士一道符箓,聊镇家宅。也请居士平日多多注意周遭,若有异常,便及时遣人来报……” 只是。 话到一半。 “冯道长是看不起我!” 张少楠却勃然作色。 “我这次来,是为复仇,而非存身。我家的仇敌自是由我亲手来杀,岂能躲在人后,做个摇旗呐喊的喽啰?” 这话说得冯翀一阵无语。 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位张二郎不甘人后,打算加入自个儿三人,冲锋在与妖魔厮杀的第一线。 勇气可嘉。但……这不是找死么? 可人刚死了至亲,也不好打击人家,话到嘴边溜达了几圈,怎么也不好吐出口。 冯翀只好在心里默默埋怨,怪不得李道士先前一定要把待人接物的活计推脱给自个儿,敢情就是防着今天? 他扭头瞧了瞧两个同伙。 薄子瑜面露讥色,瞧着模样,让他开口,嘴里一定吐不出好象牙。 而李长安么,虽然瞪着眼睛,但眸光涣散,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他叹了口气,说起了实话。 “妖魔手段凶残,居士又不通法术,何必行险?” 张少楠直白得很,也不争论,就指着薄子瑜。 “他为何可以。” 这话把薄子瑜气了个暴跳如雷,当场就骂了声。 “阴沟鼠!” 张少楠呵呵一笑。 “衙门狗。” 一来一去,两人差点儿没打起来。 冯翀赶紧上来劝解,一面让薄子瑜多担待对方的丧兄之通,一面又对张少楠正色道: “薄居士虽不通法术,但武艺高强,心智坚韧,有斩妖除魔不避艰险的决心。”花花轿子先抬了一阵,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缘由。“且薄居士身为公门中人,能沟通府衙,在城里得以便宜行事。还能调集捕快,查寻城中妖魔踪迹,分发克制妖疫的药丸。” “道长何必拿话哐我?” 张少楠只是摇头冷笑。 “差人如何做事?我难道不知?!无非拖延推诿、沆瀣一气、虚应故事。” 这一串词儿,说得薄子瑜面红耳赤,说得李长安一愣一愣的。这流氓头子说话怎么还文绉绉的,莫非祖上阔过? “追查妖魔?怕就是打听些市井传闻、风言风语。分发符箓药丸?恐怕是借机敛财才对。妖魔是搜寻不到,打草惊蛇才是……” 话到这里,张少楠的话语急急打住。他虚眯起眼睛,打量了三人半响,用恍然的语气。 “你们是拿捕快作诱饵?引妖魔露马脚!” “居士想多了。”冯翀摇头失笑,“就同你方才所言,差人们如此行事,哪里能招惹到妖魔呢?就算是下饵,能做诱饵的也该是我们三个。” 其实张少楠的猜测也不算全错。 城里的妖魔潜藏极深,而衙役们一个比一个不顶用,三人手中人手匮乏,哪能仔细排查全城人家呢? 所以,衙役们探听异常也罢,分发药丸也罢,任由城中流言蜂起也罢,都是拉扯声势、大张旗鼓,引妖魔按耐不住,露出破绽罢了。 而妖魔既然冒险出手,肯定不会在底下的衙役们身上浪费机会。八成会主动找上李长安、冯翀、薄子瑜这三个主心骨。 所以几天来,三人睡觉都揣着一堆符咒法器,睁着半只眼睛,就等妖怪们上门谈心哩。 只是。 “可有所获?” 收获没有,疑惑倒多了一堆。 瞧见冯道士神色尴尬,张少楠也大抵了然。 “原来是光敲了山,没震到虎。莫非……”他似笑非笑看向薄子瑜,“是用的人不中用?” 薄子瑜当即啐了一口。 “笑话,追凶索恶不靠官差,难不成靠你们这些城狐社鼠?” 张少楠也不气恼,哈哈大笑。 “看家护院是用走(和谐)狗合适些,可是探听人家隐秘,譬如性情变化、食量增减,还真得靠我等阴沟蛇、墙穴鼠。” 提到食量,李长安就晓得,这张少楠也对妖变之事多有了解,不是贸贸然上门。怪不得方才论及幕后元凶,他应承得那么快,想来是早有耳闻或是推测。 冯翀也是低眉思索起来。 他们用敲山震虎的法子,被动地等待妖魔出手,其实也是无奈为之。要真有可靠的人手,提供可靠的消息,能主动出击,将藏在暗处的妖怪们一一拔除,又何乐而不为呢? 冯翀瞧向自己两个同伴。 薄子瑜虽年轻气盛且与张少楠素不对付,但实则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眼下虽有愤懑,但神色里不乏意动。 而李长安更是直接点了点头。 毕竟在他看来,如今的潇水城里,任何人都可能变身妖魔,任何人也都可能沦为妖魔的食粮。人人都身处危险之中,谈不上拖谁下水。 冯翀心下了然,冲张少楠揖首一礼。 “居士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张少楠收起轻佻,郑重还礼。他知道,对方已经被他说动了。 现在该他展示自身的价值了。 “我有一些朋友。” “什么朋友?” “乞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六章 好汉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严格来讲。 丐帮这种江湖门派是不存在的。 天下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少则十万多则百万流离人口,悉数归结于一个组织之下,要是哪天组织头目或说丐帮帮主想不开揭竿而起,丐帮不就立马成了黄巾、白莲、赤眉,要改天换地、震动龙床呢? 但“丐帮”又是真切存在的。 就像肉行、酒行等行会,一个城里约么有那么一两个。为首的叫做“丐头”或“团头”,通常并不乞讨,只依靠盘剥其他乞丐发财。 穷人的儿子一定是穷人,乞丐的头子不一定是乞丐。 所以,在张少楠领着薄子瑜、李长安到本地丐头的巢穴,迎面一栋宽阔富丽的宅子,也是理所当然。 宅子圈着一排粉白墙,瞧得见花树与阁楼高出墙头。大门处,只见门槛,不见门板,用意大抵与小说里丐帮净衣派弟子在绫罗上打个补疤一个意思。 意思意思的意思。 门前散着几个捉虱子的乞丐,见了三人,跟老鼠见了猫,“唰”一下全蹿回了门里。 张少楠见怪不怪,带着道士两个跟了进去。 ………… 进门是间宽敞庭院。 刚进来,空荡荡不见个人影。 马上,听见几声口哨。 走廊、厢房、墙角各处,呼啦啦就“长”出了一大帮子乞丐,癞头的、瘸腿的、眼瞎的,少说四五十号人,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堆里,还隐隐瞧见些健壮汉子,神情彪悍,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枪。 “你这些朋友……”道士呵呵一笑,“看来不怎么够朋友嘛。” “道长见笑。” 张少楠面无表情。 “无非是走动太勤,难免打得火热。” 而后,竟迎着乞丐们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向前一步,抱了拳。 “孙团头何在?” 声音响得似平地起雷。 “还不快些出来见客!” 然而。 久久没有回应。 只有乞丐们沉默的目光围拢过来。 就在薄子瑜有些不耐烦时。 “我家团头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 前方的人群裂开条缝隙,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双臂,吊儿郎当抵近了张少楠面前。一对吊梢眼来回打量。 “要是张大来了,兴许还能赏个薄面……” 话到这儿,他装模作样一拍脑门。 “哦,是了。张大死了!” 乞丐堆里顿时掀起阵阵哄笑,数不尽的污言秽语、嘲讽谩骂从四面八方仿若浪潮滚滚而来。 啪! “浪潮”戛然而止。 吊梢眼捂着脸,踉跄退了几步,嘴里咕噜几下,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 张少楠甩了甩手。 “再敢乱吠,扒了你的狗皮!” 吊梢眼愣愣盯着张少楠,眼珠子越瞪越瞪大。 终于。 “给我打死他们!” 立时,乞丐们群情汹涌,场面再度沸腾起来。 重围之中。 李长安冷眼捉住剑柄。 他向来对这种抱团的职业乞丐无甚好感,这些人中可怜人虽说不少,但可恶、可恨、可杀之人同样也不少。坑蒙拐骗、杀人放火、采生折割何时少得了他们? 道士的眸光随意掠过人群,在一帮子乞丐里挑肥拣瘦,寻思着砍翻哪几个,才能最快地吓散这帮乌合之众。 那些个藏在人群里,挎着刀枪、蹦得最欢的,名为乞丐实为打手的汉子自然最受“青睐”,只可惜道士拿眼挨个扫过去,这些汉子就像被刀架住了脖子,莫名就老实了下来。 少了这些中坚力量,吊梢眼鼓噪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乞丐真的上前。 这边三人见了,也不急着动手了,到要看看这帮乞丐能耍出什么门道? 于是一方身在重围却冷眼旁观,一方人多势众却色厉内荏,让场中看来颇为滑稽。 好在,没多久。 “放肆!” 人群后头突的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满场嘈杂。 “贵客当前,怎可无礼?” “晓得这两位是什么人么?那位差爷可是如今衙门里的红人,旁边那位道爷更是斩妖除魔的豪杰,是咱们这些低贱的乞儿能够招惹的?” 人群分开一条甬道,富商打扮的男人小跑着过来,照面就笑吟吟行了个礼。 “我说今儿晨门檐上怎有喜鹊叫唤,原来是李道长和薄班头大驾光临。” 这人穿着云纹打底的鸦青色锦袍,抬起脸来,白净里透着和善,只可惜似乎眇了一目,扣上了个黑眼罩,让脸上的温吞减了几分。 留下颗独眼还算灵动,转了转,彷如才瞧见张少楠。 “嚯,还有张家二郎么。” ………… “……事情便是如此,还请团头谴人相助。” 正堂里。 群乞环侍,主宾落座。 张少楠把妖变之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便请这位孙团头派遣手下的乞丐,探查妖怪踪迹。 毕竟,在这城市之中,有什么人比数目众多且天生不引人瞩目的乞丐们,更适合查探街头巷尾隐藏的妖异呢? 那孙团头听了,也是连喝了几杯热茶压惊。 “骇人听闻!骇人心神啊!” 可末了,对张少楠的要求,他却沉吟起来。 “只是……” 薄子瑜心急:“只是什么?!” 孙丐头笑道: “班头莫急,非是小人不肯效力,只是兄弟们跟着我无非是讨口饭吃,最多活着少受点儿欺凌,死了有一张草席。可要让他们去监视、查探什么妖怪,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薄子瑜虽然性子莽撞,但也在市井上厮混多年,哪里听不出对方言不竟实,当即拍案呵斥: “推三阻四,信不信我拆了你这乞丐窝!” “信。” 丐头笑呵呵点头。 “薄班头要拆我这宅子,我哪儿敢拦着?只是城里的贵人们让我约束群丐,我也是万万不可违背的,只好换个不碍眼的地方再建个窝咯。” 薄子瑜不阴不阳吃了个软钉子,却找不出好话驳斥。 捕快说好听是官差,难听点儿就是官府的狗,而乞丐头非但也是狗,可能还是下蛋的鸡,他还能真把对方咬死不成? “你就不怕身边人变成妖怪,啃了你的脑袋。” 丐头笑得愈加“诚恳”。 “那就合该小人命薄了。” “你……” 薄子瑜再要发作,张少楠已然起身打断了他。 “莫要再瞎扯,咱们开门见山。” 他皱着眉头。 “孙丐头若应下此事。” “城北的赌档,城南的鸡坊,城东的几家邸店、茶楼,庙前长街的商铺,这些盘子尽数渡让于你。” 张少楠口中的盘子,当然不是他自个儿的产业,而是他两兄弟收保护费的地盘。李长安虽不晓得这些地盘油水如何,但看周围人的神情,大抵收益不菲。 孙团头也是点了点头。 “不行。” 这话出来,张少楠神情一僵,周遭的乞丐们更是哄堂大笑。 丐头身后侍立的吊梢眼阴阳怪气:“张大都死球了,那些个肥水,区区一个张二能守住?” 旁边有人捧哏:“伸手就能抢来的东西,还需着去换?” 七嘴八舌,越来越难听。 那孙丐头听够了,才心满意足拍了拍手,让众乞丐安静下来。 “说什么胡话。” 轻飘飘训斥了一声,对张少楠拱了拱手。 “二郎莫要误会。” “你给出的条件,身为丐头我是极其满意,可……” 他话锋一转。 “公归公,私归私。” 他扒开眼罩,露出个乌黑凹陷的眼眶。 “这只眼睛,二年前,你两兄弟打瞎的。如今,还时不时痛得我夜不能寐。你且说说,咱们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乞丐们的目光彷如箭镞,齐刷刷投射过来,一片急促的呼吸中,隐隐听得刀剑出鞘的声响。 张少楠却面不改色,只把手探向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扔到丐头脚下。 丐头示意手下,拾起打开。 里头赫然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 “这是?” “我大哥的招子。” 凝重里响起几声低呼。 丐头沉默了片刻,却是呵呵一笑: “却拿死人的眼珠子糊弄我。” 张少楠摇了摇头。 “我的也一并给你,只是还得用来报仇,暂且赊着。待此事了结,我若死了,你自派人来取;若我活着,我亲手挖给你!” 这话在人堆里勾起了更多的波澜。 孙丐头又点了点头。 “不行。” 张少楠虚起眼睛,目露寒光。 孙丐头已然再度开口:“我俩的仇算是了了,可我手下兄弟的仇……没了!” 他微微示意。 身后的吊梢眼汉子就越众而出。 将一柄短刀抛在张少楠脚下。 扯开衣领,露出肩上的狰狞疤痕。 “三年前,城北赌档,你砍的。” 张少楠闻言沉默。 吊梢眼见状嗤笑起来,向周围得意地摆了摆手,迎来阵阵喝彩。 这时。 张少楠突然弯腰拾起短刀,照着自己肩膀,一刀捅下。 噗! 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群乞一时哑然,李长安不再走神,薄子瑜更是蓦然起身。 “张少楠,你……做人留一线,凡事不可太过头!” 后头一句,却是冲着孙丐头而去。 “过头?” 孙丐头摇头失笑,嘬了口热茶,慢条斯理回道。 “这一刀一刀结下的仇,就得一刀一刀来解。要是今儿只你薄班头或是李道长来,孙某咬咬牙兴许就应下了。可今儿来的是张少楠,他要想咱兄弟为他办事,就得先了结咱兄弟的怨。否则,就是我肯答应,手下的兄弟也不肯照办!” 周围的乞丐一齐鼓噪,纷纷应和。 张少楠也是抬起手,示意两人莫要插手。 “我自晓得。” 薄子瑜无奈,跺了跺脚,恨恨坐了回去。 场中于是再度安静下来。 吊梢眼冷笑两声,退回列中,换了个红脸膛的汉子走了出来。 依旧是一把刀子抛到张少楠脚下。 挽起裤腿,但见大腿上一道蜈蚣样的狰狞疤痕。 “四年前,庙前长街,张大划的。” 张少楠点头,拾起刀来,照着自己的腿,再次一刀插了下去。 红脸膛无声退下,另一人上来抛下了刀子。 …… 片刻后。 张少楠身上多了六七把刀子,他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脚下积起一滩血泊。 薄子瑜已经不忍心再看,周遭的乞丐们更是不敢去看。 只有一种难言的沉闷死死压在堂中。 这时。 一个枯瘦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抛出刀子。 而是直接扯开衣裳,露出胸膛。 但见骨节嶙峋的左胸上,有一道指长的疤痕。 “五年前,城南的勾栏档里,你亲手捅的。所幸俺命贱,心脏长偏了半分。” 随着话声,场中愈显死寂。 男人却咧开嘴。 把一柄尖刀抛进血泊中。 “咱两个的仇怨,你敢解么?” 沉默片刻。 张少楠摇摇晃晃拾起了尖刀。 薄子瑜腾的站起身来。 乞丐群响起阵阵惊呼。 李长安默默按住剑柄。 “够了。” 孙丐头突然出声。 他站起身来,脸上不复方才那种虚伪的和善。 “果然好汉子。” “都说张二不如张大,我看是张大不及张二多矣。” 他面色复杂。 “你的事,我应下了。” ………… 乞丐窝外。 没门板的大门处。 “那汉子听好咯,城东的李银匠,上好的补牙手艺,要是寻他补牙,便报你薄爷爷的名号,保管少你三分的火耗。” 吊梢眼的汉子当场“呸”了一声,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恨恨回了门里。 留得薄子瑜在门外哈哈大笑。 笑得不见了人影,他才啐了一口,凑到张少楠旁边。 此时张少楠身上伤口也粗粗包扎过,但纵使他下刀极有分寸,没伤着要害,但终归失血过多,脸上惨白得吓人。 薄子瑜不由想起堂中那一幕,仍旧心有余悸。 “要是那乞丐头子不喊‘停手’,你真打算拿刀捅死自个儿?” “捅自个儿?” 张少楠眉头一挑。 “乃公拾刀,是要上去捅死那孙贼!” 薄子瑜瞪大眼睛。 “那可是乞丐窝!” 张少楠嘿嘿笑起来。 “我一条烂命无所谓,道长神通广大自然无恙,至于你薄班头……自求多福咯。” 薄子瑜顿时像是吃了一口五谷轮回物,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娘……” 可惜没骂完。 张少楠身子一晃,栽倒在他怀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七章 软饭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日头高照。 天光正好。 小阿梅虚起眼睛,瞅着大隗树枝叶间漏下的点点阳光。 “多好的天儿啊。” 她忽的抛下手里绣成鸭子的鸳鸯,从院子边角的藤萝丛里扒拉出一支木剑,再胡乱抓了个糕点塞进嘴里,便猫着腰悄悄地溜出门去。 大门半掩着。 她侧着身子,像一只水做的猫儿,无声无息挤出门缝。 可刚探头,一坨人影就结结实实堵在了跟前。 吓! 她“嗖”一下又缩了回去,带得门扉嘎吱两声。 好半响。 才探出个小脑袋,瞧见门外的,原来是个短发的道人。 “原来是李道长。” 小丫头抱怨着,熟门熟路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好端端的天儿,怎么堵在门口吓唬人。” “原来是小阿梅。”李长安眉眼带笑,“好端端的天儿,又要溜出去偷玩儿么?” “嘘!小声些。” 小丫头急忙扭头朝门里瞧了瞧,瞧见没有动静,才小小的松了口气,又好地打量起道士。 “道长怎么突然回来了?” 李长安这段时间为了方便,一直借宿在水月观。 “莫不是为了……” 小丫头指着对面。 街市那头,往日里豪客满门、纸醉金迷的狸儿楼,如今却是大门紧闭,门前空落落的,颇有萧条之感。 “你也晓得?” “当然!昨夜里谁没听着动静?”小姑娘叉着腰,“三更里突然闹腾起来,今儿早更是没开张。街坊们都传开了,说是楼里的狐狸精和男人打架,没打赢,便露出原形,把人给吃咯!” 小姑娘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但显然没弄清楚此“打架”非彼“打架”,反是又巴巴凑上来,眼珠子溜溜转,带着一分的紧张、两分的好与七分的跃跃欲试。 “你说说,这城里真的有妖怪么?” “当然有。” 旁边突兀插进个声音,却是薄子瑜挎着腰刀,大摇大摆走了近来。 “专吃尿床的小女娃哩。” “呸!”小姑娘鼻子一皱,“你才尿床。” 话声刚落,门里头。 “阿梅?” “这死妮子,又跑出去疯了?” 听得小家伙脖子一缩,顾不得和捕快拌嘴,赶紧撒丫子就跑远了。 李长安看得好笑,回头瞅着捕快。 “你咋来了?” 这厮说今儿休沐,正好去探望还在养伤的邢捕头。 “被撵出来了呗。” “怎么说?” “我那舅母说了,如今城内妖疫肆虐,男儿当思忠心体国,要我尽心做事,不要拖了道长您的后腿,切莫败了衙门的脸面。门儿都没进着,就把我给挡了回来。” 他像个被家长打了屁(和谐)股的熊孩子,一脸的委屈与愤愤不平。 “道长你说说,我这几日来何曾有半分懈怠?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呀……” 这厮一张嘴就似大河绝了堤,滔滔不绝。道士又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只敷衍着点头,好在薄子瑜嘟嚷了一阵,就问起了正事。 “这番又是个什么状况?” “今儿上午,有人到观里烧香,说是家里闹了妖怪。” “那人呢?” 道士努了努嘴。 薄子瑜顺势瞧去,见着狸儿楼边角不起眼的地方,开了扇小门,一个绿襦裙的小丫鬟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两人直招手。 ………… “何必这般鬼祟?” 两人才进门,丫鬟就迅速把房门关了个严实,领着两人在黑洞洞的廊道里一通乱撞。 薄子瑜一时不慎,就撞了脚丫子,眼下正颠着脚直抱怨。 可那小丫鬟也不是个好相与。 “啥叫鬼祟?”一点也不客气,“城里谁不晓得?您两位爷到哪儿,哪儿就出妖怪。要是被旁人瞧见了,咱们楼里还怎么做生意?” “还做什么生意?”薄子瑜“嘿嘿”直笑,“不若演个狐狸精打架。” 小丫鬟直翻白眼。 “什么狐狸精?什么打架?胡言乱语。这位差爷是妖怪撞多了,中邪了吧!道长,你可得给他治治。” “放心。”道士施施然,“他这病不咬人。” 小丫鬟掩嘴娇笑。 而前头廊道走尽,终于见着了天光。 迎面是一处宽敞的庭院。 里头植满了花树,黄、绿、黑、白、红、蓝杂陈辉映,却独独少一昧潇水最常见的紫色。院子正中央,有一口引入活水的大池塘,隐隐见得鲤鱼游动,搅乱水波,掀起淡淡的酒香。 小丫鬟提着襦裙,快步踩过花(和谐)径,催促着: “快些!快些!” “娘子在楼上等着哩。” …… 两人随着丫鬟上了阁楼。 楼上宽敞,摆设雅致,第一眼却没见着那位三娘子,只有满地的猫儿乱走。 或坐或卧或嬉戏打闹,脖颈上的铃铛清脆作响,交织在一起煞是好听。 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胖橘最是可爱。 薄子瑜见猎心喜,伸出了咸猪手,那猫儿却轻巧一躲,跃到了李长安的鞋面上,用尾巴缠他的裤脚。 道士嗅了嗅。 这猫儿没有一般散养猫咪的臭味,反而透着一股子香气,想来是常年接触某种名贵香料沾染上的吧。 李长安把胖橘抱在怀里,从耳朵尖儿一路鲁到尾巴尖儿。 抚得猫儿呼噜噜翻开了肚皮。 阁楼一道帘子后响起声轻笑。 “原来李道长也是爱猫之人。” 帘幕拉开。 后头一张软塌,三娘子便半卧在榻上,身子上盖着一条薄被。她那银月盘一样的脸上不着粉黛,少了一分的风情,可眉拢愁云、面带病容,又添了三分的娇弱。 “道长、班头见谅。” “小女子身子染恙,不能亲自登门拜访,反倒劳烦两位上门,实在惭愧得很。” 说着,在小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被子也慢慢从身上滑落。此时此刻,她是身子也柔,眸光也柔,难免使人想起那句“侍儿扶起娇无力”来。 可惜。 对面俩男的,一个性如烈火,一个心如镜石。 谁都不解风情,薄子瑜更是大咧咧单刀直入。 “闲话无需多说。” “娘子只需告诉我俩,你那丫鬟说这楼里闹妖怪,是怎么个意思?” 这态度实在有些唐突佳人,三娘子还没什么表示,旁边的小丫鬟倒是先炸了毛。好在三娘子拍了拍她的小手,她便如道士怀里被鲁翻了肚皮的猫咪,收起了尖牙利嘴。 当然,也没忘记狠狠瞪薄子瑜一眼。 可薄班头全没瞧见,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三娘子并不气恼,娓娓道来: “城内流言汹涌,说有许多妖怪化身为人,潜藏在城内各处,伺机食人。我原本也不如何相信,这清平世道,哪儿来的许多妖物?” “但一来,小女子在酒神祭上见识过道长的本事;二来么,我等经商之人,总有些未雨绸缪的心思。所以,就在衙门买了些辟妖丸(冯翀制作的解药),在夜里休息后,暗中散给楼中众人,谁想……” 三娘子眼中透出惊恐之色,忍不住拍了拍胸膛,颤巍巍勾起波涛。 薄子瑜只是性子鲁,又不是太监,当即看直了眼。李长安也很是从心地欣赏了两眼风景,好歹没忘正事。 “然后呢?” “之后,我身边一个平素亲近的侍女,居然在吞下药丸之后,当即变成了妖怪。”她显然余悸未消,话语在这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好在我有一个朋友正在楼中暂住,他武艺高强,出手制伏了妖魔。” 说着,三娘子的眸光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某处。 “若非他在,我狸儿楼上下恐怕尽为妖魔食粮。” 罢了。 她敲响了一面床头的小锣。 便听得沉重的脚步与木制楼梯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并响起。 道士怀中的胖橘瘫软的身子也蓦然一僵。 不多久。 便见两个大汉抬着个铁笼子上了楼来,笼子上裹着一张厚实的黑布,瞧不清里头究竟是何物,只知铁笼沉重,放在地板上,轰然作声。 而三娘子也不卖关子,这边点头示意,那边的汉子便一把扯掉布幔。 “喵!” 胖橘忽的炸了毛,猛地从道士怀里窜了出去。 再听得,猫儿的厉嚎声此起彼伏,“叮铃铃”铃铛乱响。不消片刻,满地的猫儿逃窜一空,只余几瘫骚臭的猫尿。 李长安两人却顾不得猫咪,只定定看着笼中之物。 那是个兽首人身的妖怪。 头颅似犬,弯曲而尖锐的牙齿乱糟糟探出长吻。神色萎靡,冷不丁暴(和谐)露在光照下,还发出了几声类似猫头鹰的低嚎。 身躯宛如寻常女子,裹着一席破烂肮脏的襦裙,四肢都被砍去,露出发黄的不见血色的脂肪、肌肉和平整的骨头断面,可见下手之人手艺不赖。 “什么妖怪?” 薄子瑜悄声来问。 “野狗子。吃死人脑浆的玩意儿。” 道士的回答没避着旁人。 三娘子听着“死人脑浆”四个字儿,那妩媚的笑容顿时僵了半响,许久才涉声道: “我等虽制伏了这妖怪,却也不知如何处置,只好将它锁在这铁笼里。此番请两位上门,便是为求个处置之法。” “三娘子且安心。”薄子瑜大包大揽,“交予我等带走便是。” “如此,感激不尽。” 三娘子包括场中其他人都是同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妖怪虽在笼中,可给她们的压力不比在笼子外头小。 于是,三娘子又是盈盈一拜。 “往日听得妖魔作祟,只当是席间谈资,如今发生此事,才知妖魔可怖,事态险急。” “两位若是不弃,小女子愿尽绵薄之力。” 两人赶忙回礼。 李长安是出于礼貌,薄子瑜则郑重许多。 道士是外来客不晓得,他却知道这位艳名远播的三娘子可不是什么倚门卖笑的昌鸡,而是在官府上挂名的牙人,所经营的更是潇水城最重要的两个货物之一——粮食。以其人脉与财力,若是倾力相助,定对妖疫之事大有裨益。 别的不说,她要是愿意资助个千八百两,保管衙门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们嗷嗷叫着去找妖怪。 他正暗自庆幸。 那边三娘子却突然面露迟疑。 “只是……” 薄子瑜心肝儿一抖,“只是什么?” “小女子却有个不情之请。” 道士还不明所以,薄子瑜已然拍起了胸脯。 “但讲无妨!” 三娘子展颜笑道:“我那位朋友听闻衙门对此事的悬赏颇丰,很是感兴趣,只是他虽武艺高强,却不通术法,还望两位携带一番。” 薄子瑜闻言愕然:“三娘子的朋友也瞧得上这点儿小钱?” “非是班头,小女也疑惑得紧。”三娘子幽幽一叹,“有些人啊,别人心甘情愿奉上的偏偏不要,就爱舍命自个儿去取,两位说说世上岂有这种怪人?” 话到最后,三娘子的语态不像是说朋友,倒像在提冤家。 “堂堂男儿岂可仰仗女子衣食?” 屋内突有昂(和谐)扬之声,方才三娘子频频目视的屏风后,转出了一个少年郎。 此人容貌谈不上多英俊,只是身姿挺拔、面容冷毅,望之使人顿生锋锐之感。 他冲李长安点了点头。 “道长,许久不见。” 虽说着“许久不见”,但道士委实对这张脸无甚印象,但仔细一打量,瞧见他背上背着长刀,腰后挂着短刀,左侧悬着佩刀,右侧还配有两把……活像个卖刀的。 此人身份就跃然而出了。 张易。 没成想,昔日穷困潦倒、邋里邋遢的游侠儿,如今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衣衫,摇身一变,成了潇水第一富婆的座上宾。 这可真是…… 道士暗自咂舌。 舌忝到最后,应有尽有? ………… 城南。 昌丰坊。 “你阿舅身子骨好着呢!要你瞎操心?就是腿脚没好利索,整日就躺在床上充老爷,还胖上几圈。过些日子复职,怕是公服都穿不下哩。” “去!去!别在这儿碍眼。” 舅娘三两句打发走薄子瑜,刚关上门,脸上的泼辣坚强顿如冰雪消融,露出掩藏的愁苦。 她在院子里踟蹰了片刻,才拍了拍脸,挤出一丝强笑。 进了门去。 屋子里满是药材的苦味儿,邢捕头就躺在床榻上,身子哪像先前说的胖了几圈,分明几乎瘦脱了形貌。 他听着了动静,挣扎着起身,舅娘连忙上去,小心扶着。 “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 “嘱咐了吗?” “都嘱咐了。” “这就好。”邢捕头虚弱地点了点头,嘴上念叨着,“如今城内形势艰险,正是戮力尽职之时,岂能为我一老朽分心。再说,这事儿要是办好了,瑜儿要接过我的位子,不也就顺理成章了么……” 他絮絮叨叨了许久,又瞧出了自家妻子的强颜欢笑。 “娘子也无需担心,真人上次不是说过么,我只是年老体衰,伤情才一时反复,只要耐心调养,终归能好转。” “于真人的话,我如何不信?”舅娘摇了摇头,“只是……” 话未出口,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邢捕头只得强打精神,柔声劝慰。 这时。 砰、砰。 院子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莫不是薄子瑜去而复返? 舅娘赶紧抹掉眼珠,整理了一下神态,迎出门去。 开门。 门外却是个陌生的男人。 寻常的面貌,寻常的衣饰,但莫名其妙的,舅娘就是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他是个郎中。 郎中笑着行礼。 “可是邢捕头府上?” “正是,不知郎中所来为何?” “听闻捕头为妖物所伤,不得不困顿于床榻之间,深感惋惜。故此,特来献神药一枚。” 说着,郎中从肘后取出了一枚药丸。 指头大小,呈乳白色半透明状。 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东西在里面轻轻颤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八章 梦兆一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城东。 两间豪宅大院之间,夹着一条僻静小巷。 这巷子被两侧院墙几经侵占,如今已狭窄得难以通行,再加上从墙头漫下的藤萝如瀑、乱花淹没,如今已然不能行人。 但那是说大人,不包括小孩儿。 阿梅领着几个小伙伴,熟门熟路钻进这夹巷花笼。 身后有个小娃子碎嘴。 “胖头家里一定出事咯!” “胡说。” 旁边立马有反驳。 “他今儿没按约出来,准是家里不许,锁在房里读,怎么就让你在这儿乌鸦嘴?” “我乌鸦嘴?” 被反驳的小娃子气不过,蹲下身就从墙角扒拉出一个狗洞。 “你们自己瞧。” 随后,几个小脑袋就齐齐簇拥在洞口,往里面张望。 这院墙里头是一间宽敞的院子,格局大气,房舍雅致,一眼就能瞧出是豪奢之家。但古怪的是,偌大的院子不见人影,也听不着人声。昨夜风雨后,满地的落花残叶也铺陈满地,无有打理。 唯有一种难言的死寂缭绕其间,使人不禁屏住鼻息。 “从今儿早起,这屋子里就没有人声,莫不是……” 小娃子顿了顿。 “闹妖怪了么?” 这话彷如把院子里的死寂从狗洞勾了出来,小娃子们一时噤声,只有扑通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怕什么?!” 阿梅突然发话,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打气。 “没妖怪也就罢了,要是有……”她从兜里掏出个小物件,却是把柄上接着铃铛的锈铁刀,“这可是我父亲留下的宝贝,今儿正好让妖怪见识一下本女侠的手段!” 小刀在手里“叮铃”作响,小伙伴们却齐齐翻起了白眼。 阿梅慢慢呲起了牙。 “不信?” 信你个鬼哟! 平时过家家,你要当个女侠也就罢了。咱们也打不过你,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但眼下这院子里怪得紧,瞧来就阴森森的骇人,岂能拿平日耍闹时吹的牛作真? 于是…… “信!龟孙儿不信。” “大姐头这么厉害,大姐头的父亲一定也厉害,留下的东西肯定更厉害!” “胖头可是咱们的兄弟,兄弟有难怎可不救?!” 男孩儿们也很想大声反驳,但奈何对方的拳头实在太痛了。 小阿梅哼哧哧了几声,放下了拳头。 “我打头阵。” 说着,扒住狗洞。 “你们赶紧跟上。” 一探腰就利落地钻了过去,留下一帮小子们大眼瞪小眼,推脱了好一阵,也没决定好哪个第二个上。 直到阿梅跑得没了影儿,第二位“侠士”才被同伴儿们推举出来,却是男孩儿里最瘦小的一个。 他磨磨蹭蹭趴在洞口,才伸进半个脑袋。 这时。 庭院里忽的听得许多走动与言语声响。 方才的死寂一扫而空,整个宅院霎时间就活了过来。 紧接着。 男仆女婢从院子各处涌了出来,或洒扫庭院,或打理屋舍,俨然又变回了一副正常的豪族后院日常形貌。 而一片忙碌中,却有个短衣佝偻的老头慢吞吞踱步进院子,仆役打扮却又无所事事的模样。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的扭过头来,朝着墙根处的狗洞咧嘴一笑。 狗洞外头的男孩儿们双腿一夹,顿作鸟兽散。 ………… 日暮残阳夕照。 花巷前头又来了一队怪的组合。 一个癞头乞丐领着个年轻的捕快、浑身佩刀的游侠儿以及一个短发的道人。 那乞丐指着前头的宅院,点头哈腰:“三位爷,就是这家了。” 他口中的三个“爷”,自然就是李长安、薄子瑜和张易三人。 下午时分,道士见过了三娘子,刚出了狸儿楼,便被这乞丐堵上,说是奉了丐头的差遣,带来一条疑似妖怪的消息。 李长安干脆就叫上张易和薄子瑜两人,让乞丐领路,一同到了这宅邸当前。 薄子瑜作为地头蛇,城中各处都门清。 “这家主人姓金,可是城内数一数二的豪奢之家……若真有妖怪。”他摇了摇头,“麻烦!” 又扭头问乞丐。 “衙门都没听着动静,尔等如何探听得这府中蹊跷?” “泔水。” “泔水?” 乞丐挠着发红的头皮。 “好叫三位爷晓得,这金家宅子大,仆人多,每日倒出的泔水也多。咱一些个讨不着饭的弟兄,便全赖他家的泔水过活。” “可这两三天来,他家的泔水却一日比一日少,昨日里,更是半点没有。” “就这样?”薄子瑜眉头直蹙。 乞丐嘿嘿着不说话,照着团头与张二郎的约定,他们只负责提供消息,至于是真是假,还得让道士们自个儿去查。 李长安明白这一点,取了几枚铜钱将乞丐打发走,便按剑上前扣门。 有妖无妖,一探便知。 ………… 咚。 咚。 嘎吱~ 扣门不多时,房门打开,迎出一个短衣佝偻的老人。 李长安揖手作礼: “贫道……” 话没说完,老人已然瞅着道士脑袋上的短毛:“你是李玄霄!” 道士愕然:“老丈认识我?” 没等着回答,只瞧见老头瞪大了眼珠子,忽的就往院子里跑。 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老爷!老爷!撞邪啦!撞邪啦!那李道士上咱家门啦!” 薄子瑜面皮一抽,李长安莫名其妙。 “噗~” 却是游侠儿张易发出声嗤笑,见着两人望过来,赶紧整理眉目,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神情。 冷眉冷眼解释道: “两位忙着捉妖或许不清楚。只因两位出现在何处,何处就有妖魔作祟。在街头传言里,两位已成了勾魂使者一般的人物,可用来治小孩儿啼哭。” 李长安:…… …… “李道长、薄班头,见谅见谅,我那老仆年老昏聩,拿市井上的风言风语作了真。” 金员外连连告罪。 在老人叫唤着跑进院子后,没多久,这位金员外就急忙迎接了出来。 在道士等人表示了不在意后,他却是为了聊表歉意,要请三人留下来用一番酒席,道士等人自然一口答应。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 这位金员外为人健谈,姿态放得也低,让薄子瑜十分受用,不知不觉就喝得晕头涨脑,黄汤塞满了肚皮。 他告了声罪,出来小解,放完了水,发现李长安立在人家厨房外头一动不动。 “道长在这儿作甚?” 他嬉笑着凑上去,却瞧见道士正打量着灶台前一个烧火丫鬟。 “这丫头还没长开吧。”他打着酒隔调笑,“道长好这一口?” 李长安懒得理他,抽剑在院子里砍了一些新鲜树枝,进了厨房,到灶台后,拿树枝换掉了丫鬟手边的干柴。 薄子瑜见状嘀咕:“你这个道士好端端作弄人……” 话没完,只见丫鬟拿起树枝作了干柴塞进了灶里,用烧火棍捣腾了几下,接连将树枝塞了进去,混不顾灶火渐渐熄灭。 薄子瑜愕然:“莫不是个瞎子?” 李长安依旧一言不发,只拿碗舀了些灶灰。 旁边的案台上,一个厨子正在和面,道士便拿灶灰换掉了旁边的面粉,可那厨子竟是直接抓起灶灰揉进了面团里,白生生的案台顿时黑乎乎一片,厨子却仍自顾自和面不止。 就是再如何神经大条,也该瞧出不对劲了。 薄子瑜的酒劲顿时醒了大半,总算是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了,脖颈后不知不觉就浮起了一层白毛汗。 “这些人……”他喉咙有些发涩,“怎么了?” “他们在做梦。” “做梦?” 薄子瑜更加疑惑了。 道士点头: “半梦半醒。”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十九章 梦兆二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一开始。 李长安并未发现怪异。 从应下此间主人邀约,踏入金府的第一刻起,他便仔细审视着府中的一切事物。 妖气? 闻不到。 房屋庭院各处花草石木也不见有异常变化。 府中上下人等也各安其职,见不着惊惶或木然之色。 仿佛一切正常,乞丐提供的消息不过是虚惊一场。 但李长安心中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不安,于是他借着小解的借口离了酒席,装着酒醉,徘徊在府中各处,仔细观察,终于让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府中人太规矩了。 这规矩不是说家法森严,而是这些人的言语、动作、神态都太简单、太模式了,虽然问话知道回答,照面晓得行礼避让,但总给人木讷之感。 或许在薄子瑜、张易这样的古代人看来,是大户人家规矩苛刻,把人绑得不像人,可在李长安这样的现代人看来,这些人却像是……游戏中按照程序设定行动的N(和谐)PC。 但道士悄悄动手检查,却发现这些人神志清醒,身上也没有被操纵的迹象,实在是矛盾得紧。 所以才有薄子瑜方才见着的,道士盯着烧火丫鬟不放的那一幕。 可在捕快开口调笑,道士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跟着便宜师傅吃土的日子。 …… 一个叫永兴的小镇有一户殷实人家。 这家的公子打小聪慧,是远近有名的神童。 可某天,公子却突然变得愚笨起来。 拿石子换他的银子,他欣然答应;拿羊粪球换了豆豉,他也照吃不误;甚至于,某天家中院子修整,他常经过的一道门被封砌成了墙,他也不晓得改道,竟直挺挺地撞上去。 家里人只以为他中了邪,请了高人上门查看,果然,丢了一半的魂魄。 可接下来,无论如何作法招魂,魂魄都回不来。 扶鸾起乩,得到的结果也莫名其妙,让人迷惑不解。 直到盘缠用尽差点啃树皮的师徒俩自个儿上了门。 刘老道先是吃了个肉饱、喝了个酒满,才颤巍巍托着肚子,在家中逛了一圈,最后在公子的枕头里取出了一枚铁钉。 竟然只是简单的压胜术而已。 只是施术者的心思颇为精巧,她把公子的魂魄藏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公子的梦里。 原来这些愚笨的时日里,公子无论是吃饭、睡觉、被骗、撞墙都只是在做梦,都只是在梦游。 一半神魂藏在梦中,一半神魂游离人世。 人半梦半醒间。 旁人看来只是变得愚笨而已。 …… 薄子瑜听得直挠头,这些斗法中阴诡变化他是搞不明白,便直接问出了他最关心也是最根本的问题。 “所以作祟的妖魔何在?” 李长安指着丫鬟和厨子。 丫鬟已经把灶孔塞满,厨子则把掺了灰的面团放上冷掉的蒸笼。 “这些半梦半醒之人看似正常,实则痴傻,无法应对外界变化。可是,这府中却有一人思维敏捷,还能与咱们把酒言欢。” “门房……还有那金员外?” 薄子瑜恍然大悟,却又神色大变,急忙往外闯。 “遭了!张易!” “莫慌。” 道士一把拽住他。 “切莫打草惊蛇。” ………… 薄子瑜只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眼下立在门口,明明晓得屋子里头那个殷勤劝酒的和善员外,真身实则是吃人的妖魔,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害了席上张易的性命, 只好硬着头皮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拖着僵硬的步伐,主动往妖怪身边靠上去。 屋里酒席上。 “金员外”也瞧见了两人归来,当即是热情招呼: “两位总算是回来了,这壶温酒都快凉了。” “无、无妨。”薄子瑜有些结巴,“冷酒爽喉。” “那便好。” “员外”说着,站起身要为张易斟酒。 “省得麻烦下人再去温酒,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叨扰了人家的美梦?” 他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言语轻柔,但听在薄子瑜耳边,却似炸响了一道惊雷,骇得他汗毛倒竖。 美梦? 它发现了! 薄子瑜的眸光死死钉过去,瞧着“员外”慢条斯理倾斜酒壶,瞧着茫然的张易似乎有所察觉,皱眉放下酒杯。 他正要开口提醒,身边却突兀暴起一股子森然凛冽。 余光一瞥。 却是李长安身子微倾,已然按剑在手。 “且慢。” “员外”突然出声,笑指两旁。 “道长且看看他们。” 酒席设在室内,两边本侍立了一些仆役。 现在,那些仆役不知何时人人都掏出了匕首,不是指向李长安三人,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道长可要小心了。” 那“员外”咧开嘴,身上光景一顿扭曲变化,不一阵,就变成了三人一开始见到的那个佝偻老人。 层层叠叠的褶子堆在脸上,原本温吞的笑顿时变得狡诈而阴森。 他说: “取了老朽的性命容易,连累了这金家满门,可就不值当了。” “遭瘟的妖魔!” 薄子瑜脖子上青筋暴起,却是半步不敢上前。 “妖魔?”对面“谦逊”地摆摆手,“谬赞了,小小精魅而已。” 说着,它拍了拍手,门外顿时响起一片密集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得烧火丫鬟、厨子以及府中其余人全都聚拢了上来,人人手中攥着匕首、尖刀、发簪甚至于碎陶片等尖锐物,全都对准了自个儿的喉咙。 怕是李长安稍有异动,这金家满门都得先给这妖怪陪葬。 李长安扫视一圈,终究不得不按下杀机。 “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么一番大费周章,若是一无所求,岂不更加怪? 果然,妖怪也没再绕圈子。 “不多,一条性命而已。” “谁的?” “我的,不过么……”它话锋一转,“我看道长煞气凛然,实在是令我辈心惊胆战。不若请道长自戮于此,以安老朽之心。我保证放过府中上下,从此离开潇水,远避山林……” 咔。 一声碎响打断了它的话。 却是张易手中酒杯碎裂,裂口割开虎口,血水晕入酒水沾染衣襟。 妖怪咧出牙床,重新取了个酒杯,为游侠儿满上,嘴上慢条斯理: “以一人性命换满门周全,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你娘……”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李长安倒不像他那般暴跳如雷,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对面那只妖怪。 他很好。 同样是妖疫催化出的妖怪,为何差异如此之大? 种类不一也就罢了,连智慧、个性也有明显的不同。 魑魅、祸斗如同发狂的野兽,虎姑婆全然按照传说行事,俎鬼阴忍,太岁放荡,而眼前这只,则显现狡诈与傲慢。 言谈里,只论及李长安,混不在乎其他两人。 大抵是以为,三人中,只有身怀异术的李长安才是真正的威胁,至于游侠儿和捕快,不过是身手好一点的普通人罢了,不足为虑。 所以,用金府满门性命威胁道士的同时,它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给游侠儿斟酒。 张易当然也晓得这点,只是先前入席之时,身上的佩刀都解到了一边,眼下表现得倒也光棍,妖怪斟来的酒,一律来着不拒。 七八杯下肚,似是酒酣耳热,烦躁地扯散衣襟,露出怀中一点若有若无的冷硬。 李长安眸光闪动,忽的拔剑出鞘。 妖怪的动作顿时一滞,周遭“傀儡”们抵住自个儿脖子的刀刃也随之紧了几分。 门外天光渐颓,映得屋内透出些灰硬。 李长安开口却是: “说话算话。” “道长?”薄子瑜不可置信,“你疯啦!” “出家人慈悲为怀。”李长安眉目低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是和尚说的!” “道士也说得。” 李长安不再理会他,只死死盯着妖魔,重复道:“说话算话。” 妖怪也没想道士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带着六分的警惕、三分的狐疑以及一分的侥幸: “当然。” “好。” 李长安满脸惨淡与决绝,竟是提剑就抹向了自个儿的脖子。 薄子瑜急忙来抢,却被道士一把扒开。妖怪的注意力更是全然被吸引住,手里提着酒壶,却是忘了继续给张易斟酒。 于是,游侠儿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扯开本就散乱的衣襟,露出了一柄藏在怀中的短刃。 然后。 用放下了酒杯的手,牢牢握住了刀柄。 锵。 刀光暴起! 还要去抢道士手中剑的薄子瑜,冷不丁被这冷光灼了一眼,打了个抖擞,嗓子眼儿里才挤出个。 “咦?” 游侠儿已然收刀入怀,从僵直不动的妖怪手上抢了酒壶。 斟满酒杯,一口饮尽。 呼~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妖怪的身子随即晃了晃,脖颈上蓦然裂开一条血线。 旋即。 热血喷溅,头颅滚地。 这边,李长安也施施然收起剑来,全没有方才抽风般的“慈悲为怀”。 薄子瑜哪里还不明白,方才李长安只是演了一场戏,吸引妖怪注意,为游侠儿争取一击枭首的机会而已。 他眨巴眨巴眼睛。 “……那妖怪?” “兴许死了。” “其他人呢?”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噗通”倒地声。 随着妖怪尸身坠地,被其控制的人们也随之尽数栽倒。 三人连忙俯身去查看。 片刻后。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尽是迟疑。 这些人……居然仍在睡梦当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章 梦兆三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酉时将尽。 天色早已入夜,金府却仍灯火通明、喧闹如昼。 一个个衙役在各处庭院屋舍间风风火火、忙进忙出,那气势跟土匪抄家似的,只是搬出来的不光是财货,而是一个个大活人。 前院正堂上的酒席已经撤去,薄子瑜站在堂上,瞧着地上“睡”得整整齐齐的金府一家老小以及男女仆从,直蹙眉头。 张易那一刀砍得倒是痛快,可到最后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妖怪?又施放了怎样的妖法?让这金府上下都睡死过去,怎么遭都唤不醒。 “再加把劲儿!嘿、哈……” 三个衙役哼哧哧抬着个胖妇人进来“Duang”的放下,领头那个直捶腰杆。 “直贼娘,这母大虫怎么这般肥重?” 他抱怨了几声,才向薄子瑜报告。 “班头,这金府上下三十七口人全在这儿了。” 薄子瑜“嗯”了一声,扭头瞧了一眼,却是怪道: “道长呢?” 衙役一愣。 “哪个?” “两个!” 衙役连忙应道: “冯道长早派人去水月观请了,大抵还在路上,估算着差不多该到了。李道长……” 他瞧向院子一角,但那里空荡荡不见人,脸上顿时露出迷茫。 “欸?怪了,方才明明还在那儿的。” ………… 悄悄消失的李长安独自钻进了金府的后院。 后院是典型的南方园林样式,花树繁茂、廊道回转。 他寻了个僻静地儿,倚在一面粉白的院墙上,墙上镶嵌着一扇偌大的漏花窗,透过朱漆的木格,瞧得见对面的院落中,大片大片的藤萝花在月华下生出浅浅的毫光。 “出来吧。” 他没头没脑说了声,可偏偏花窗那头立时有了回应。 听得衣袂翻飞,一席红裙翩翩落下。 虞眉依旧带着那张鬼面,倚在了墙的另一头。 “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都在。” “都瞧见了?” “从头到尾。” 李长安有些牙酸。 这位虞官人平日里千呼万唤不出来,一有妖怪却保管能现身。总是一副秘密工作者的派头,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也不让道士透露她的存在。 可要说她这份故作神秘有多少效果,也不见得,至少冯翀隐隐有所察觉,不过碍于李长安的面子没有揭破而已。 纵使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喜,可有一说一,她确实帮到了不少忙,道士也无话可说。 李长安懒散,麻烦的事情就懒得去深究,也就不再纠结虞眉的行踪难测,开口提起正事,这人在辨识妖物方面一直别有门道。 “府中人一直昏睡不醒,你可知道缘由?” “知道。” 虞眉的回答一向很快。 “因为这次的妖怪是‘魇’。” “不可能!” 一听到这个字儿,李长安下意识就出口反驳。 魇,是一种诞生于梦中的精魅。 常有而又少见。 说其常有,是其常常随梦而生;说其少见,是因人的梦脆弱而又短暂,连带着魇也常常随梦而死,难以作祟于人前。 如此夜生而朝死的弱小妖物,成了气候也不过使人沉湎迷梦,汲取些许精气罢了,如何能把几十个人的神魂同时拖入梦中呢? “人可以变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现在闹市,魇为何不可拖人神魂入梦?” 李长安哑口无言。 确实。 这潇水城中的妖物处处透着古怪,与之相比,‘魇’变个异厉害个千八百倍,反倒不显突兀了。 而且,如此一来,府中人昏睡不醒的症状反倒解释得通了。 ‘魇’本来无形无质,可偏偏城中的妖怪都是由人化成,多了一副不应该有的躯壳。 张易那一刀,砍杀了妖魔肉身,也同样使其挣脱了桎梏,妖魂恐怕已然遁入府中人的梦境里。 怪不得他们醒不过来,原是‘魇’本就还活着! 李长安自认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手段与经验都匮乏得很,唯有脸皮还算厚实,当下就老老实实抱起了大腿。 “虞大人可有降服妖魔、解救众人的法子?” 不料。 “不需要。” 虞眉却是这般回答。 她声音是一贯的冷清。 “我查探过了,被‘魇’控制的只金府一家,周遭人家并未遭到波及。只消将金府一干人等隔离并施下禁制,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此妖困住。” 听起来倒是个惠而不费的法子,不过…… “金家上下又会如何?” 虞眉的回应一向很快,但现在却罕见的迟疑了许久。 “梦乃思之余,思乃魂之余……” 她语气急促了几分,似在解释: “这只‘魇’的妖术很是难缠,被其拖入梦中之人难以通过外力唤醒,只能潜入他们梦中与‘魇’相斗。那‘魇’本就是梦中所生,凭你我或是那冯道人的修为,实在过于凶险,不若借机将其困住,以几个凡人换得妖祟平息,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 确实。 潇水城里有本事对抗妖魔的人很少,可潜藏的妖魔却很多,为区区一只“魇”涉险,确实不怎么理智。 道士点了点头。 却是。 “不合算。” 奈何李长安目光“短浅”,看不下全盘大局,更看不得无辜受难于眼前。所以虞眉的合算到了他这儿,就不怎么合算了。 虞眉被气了个够呛。 一时间。 院子里只听着她压抑的鼻息。 “随你。” 她硬邦邦抛下一句。 便又听见衣袂翻飞,人已杳然无踪。 “道长!” 却是薄子瑜提着灯笼急匆匆赶过来。 “找你半天了!”他抱怨着,“冯道长他们已经到了,就等你了。” ………… “怪哉!” 大堂里。 冯翀蹲在金家老小旁直嘀咕。 “解寐法和破魅术都用遍了,这人怎么就是不醒。究竟是什么妖怪?这般难缠!” “是魇。” “不可能。” 冯翀脱口而出,一扭头,却是李长安慢悠悠走进来。 “人可以变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现在闹市,魇为何不可拖人神魂入梦?” 他用虞眉的话把冯翀同样驳了个哑口无言。 冯翀腾的起身,在堂子里踱步许久,又是掐指,又是独自念叨,瞧得人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他却猛然回头。 “我有一个凶险的法子。” “其实吧……”李长安摩挲着胡茬,“我也有一个凶险的法子。” 两人一合计,发现还是冯翀的法子更安全些。 “我等会儿开坛做法,以神魂入梦,主动寻那妖怪相斗。但我修为不精,那魇又古怪得紧,在梦中我不一定是它的对手。所以,还需得一人同时入梦,趁我与魇缠斗之际,将梦中人一一唤醒。只要梦境消失,魇自然手到擒来。” 说着,冯翀话锋一转,脸上透出沉重。 “不过这法子亦有凶险之处。我不一定能完全缠住那妖魔,要是让它腾出手来,必定会对后者下手,要是被其用梦境幻惑,恐怕也会同金家人一样沉沦不醒。” “我来吧。” 冯翀才说完,薄子瑜就咬着牙揽了下来。 “这事儿成了,一切好说。要是不成,总不能把两位道长都给搭进去。” 李长安正要开口,旁边,沉默许久的张易却跨步而出。 “交给我。” 他的理由很简单。 “要分花红,就得派上用场。” 两人勇气可嘉,但冯翀却对他们一起说了“不”。 这两人的心智肯定足够坚毅,可平常人心智越坚毅,欲求往往愈强烈,反倒容易为魇所趁,只有李长安这种心思散淡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 半个时辰后。 大堂上立起法坛,周遭金家三十七口人人额头贴着黄符,正前方,李长安端坐在朱砂勾勒的八卦阵中。 冯翀再三叮嘱。 “切记,此后一切所见皆是虚妄。” 李长安横剑在膝,笑道: “常应常静。” ………… 一开始,如坠深渊。 再然后,身子飘飘然,仿若腾云驾雾。 回过神来,自个儿已然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 脚下是坚实的青石砖地板,可踩上去却空落落的,没个实感。 也对。 毕竟是在梦中,要是感受到真实,恐怕已经被妖梦同化了。 李长安按向腰间。 长剑犹在。 随身一挥。 道袍已然加身。 便不再耽搁,径直推门而出。 立时,有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嚯! 道士虚起眼。 大晚上的,艳阳高照,好一个朗朗晴天。 “道兄,听得见了么?” 耳边突然响起冯翀的传音。 “听得到。”李长安晓得对方在与妖魔缠斗,不复赘言,直接询问,“要如何唤醒梦中人。” 冯翀的回应来得很快。 “妖魔是以美梦诱使人沉湎,要唤醒他们也很简单。” “把美梦变成噩梦。” 欸? 李长安眉峰一挑。 有意思。 我喜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一章 梦兆四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别人的梦境是什么样的? 刚开始大抵是画风粗陋。 房子像拼接在一起的几何形,街上的行人如同飘来荡去的纸人,处处透着经费不足的模样。 一路走过来。 李长安只觉得是在玩儿一份儿九十年代出土的3D游戏。 可渐渐的。 眼睛看到的画面越来越精致,脚下传来的触感也越来越真实,不需冯翀传言提醒,李长安便晓得这场梦境的主人就在前方了。 道士抬眼瞧来,周遭的场景很是熟悉。 两条笔直的长街夹着条宽阔水道,两侧街铺林立、行人如织,这不就是潇水城的中心——酒神庙前的长街么。 只是长街尽头的神庙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台。台面裹着纯白的羊毛毯,下面是丝绸打底,柱子上又扎满了各色绢布,偏偏又有花藤攀附其上,引来蝴蝶翠鸟盘绕。 又俗又雅,不伦不类。 八成是梦境主人所在了。 可李长安要想继续往前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概因,前路上堵满了密密麻麻的男人,一眼瞧过去,尽是些相貌英俊的青壮男子,看装束,不是朱门公子就是秀才举人。 这些人神情狂热,一齐高呼着: “神女!神女!神女!” 不多时。 万众欢呼中,高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羽衣、体态纤柔的女子。离得太远,瞧不清相貌,但从登场方式、衣作、动作,女子都释放出一个信号——老娘是美女! 天上升起祥云,云端降下丝竹之声。 那女子便随歌起舞,舞姿……嗯,只能说不会的东西,作了梦还是不会。但舞台下,堵了半条街的英俊男子们显然不这样想,个顶个的如痴如醉。 女子的舞蹈也跳到兴起,脚步一点,居然飘飘飞起。仿若壁画中的飞天,衣带飘舞中,凌空飞渡而来。 好的嘛。 李长安正愁挤不进去,她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要说梦境的妙处,便是能任凭想象变化万物,但毕竟是别人的梦境,身为客人的李长安还是受到一些限(和谐)制,比如他想弄出一把手枪,结果怀里却多了一把弓箭。 弓箭就弓箭,反正梦里射箭自带导航。 于是张弓搭箭,等她飞得近些,一箭射去。 这箭理所当然正中目标,女子发出声惊呼,便轻飘飘地坠在了一艘画舫上。 这下可让梦里的男粉们发了狂,一个个争相跳入水中,朝着画舫蜂拥而去,愣是让水面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李长安干脆踩着这些脑袋飞渡上了画舫,刚上去,就同女子打了个照面。 “道士?” 女子一愣。 “好像也不错。” 顿时,旁边几个抢先爬上来的男人摇身一变,变成了道士和尚,唯一不变的,大抵就是那张英俊的脸了。 女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柔柔地看向李长安。 “道长也是来送我花的么?” 花? 李长安低头一看,手头的长剑赫然换成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上头簇满了牡丹、月季、山茶、秋菊等四季花卉,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张嘴。” “啊?” 道士眼疾手快,将这一树花枝戳进了她嗓子眼儿里。 …… 金府大堂。 薄子瑜、张易守着入梦的俩道士,面沉如水,刀把子攥得死紧,连累得一众衙役也不敢吭声,堂子里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 “啊!!!” 地上睡死的人堆里猛地有人翻身而起。 却是个粗手粗脚的肥壮仆妇,捂着自个儿喉咙又哭又闹,把围上来的衙役们拨了个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被人摁住,冷静了些。 一抬头。 又瞧见了八卦阵里那个短发的道人。 发了白的脸儿顿时发了紫。 “哇”的干呕起来。 “两位道长究竟对人做了啥?” 薄子瑜看得心里直嘀咕,紧绷的脸却透出一点轻松。 入梦救人的法子起效了。 ………… 第二场梦境。 瞧着眼前熟悉的金府大院,李长安略觉一丝轻松。 如此老实的场景,想必也会是场老实的美梦吧?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光屁(和谐)股趴在马厩里的男人。 年纪不大不小,枯瘦得像根柴火,漫不经心趴在一堆干草上,嚼着鸡蛋、豆子、谷物混成的精制饲料。 旁边还有一匹马,一匹长了人手的马,跪旁边儿用小刷子给他洗刷“皮毛”,若刷得他不如意,他把尾巴——不晓得怎么长的,又长又细像鞭子——甩过去抽马脸。 那马也不发火,而是口作人言,“爷爷”、“祖宗”的叫唤着,伺候得越是小心。 “这特么什么鬼梦?!” 这边李长安还在莫名其妙,那边院子里有锣鼓声开道,一帮子没脸儿的仆役初拥着两个贵人来了马厩当前。 这两人入梦前听得薄子瑜介绍过。 面相和善的是金府的老爷,身材高壮的是金府的夫人。 夫人打了声招呼,那马便把那人牵了出来,趴下来要请夫人上马,不,是上人。 好嘛。 夫人身量雄壮得赛过张飞,一条大腿就比那人腰杆子都粗,这骑上去非得坐断了不可。 果然。 那人一蹶子就蹬夫人脸上,留下了个五指分明的黑脚丫,把夫人气得发狂,抄起鞭子把旁边伺候着的马抽了个满地打滚。 李长安算是看明白了。 这厮是金家的马夫吧? 在梦里撒气来了。 道士正寻思怎么破坏掉这场“复仇”,马厩那边,金家老爷牵进来了一匹毛色顺滑的牝马。 马夫昂起头“唏律律”了两声,踏着小碎步回了马厩。 而后。 起身趴在了牝马屁(和谐)股上。 “……” 李长安。 “艹!” 他黑着脸跳进院子,摇身一变,变成个身穿皮裙的匠人,肩上扛着一捆粗麻绳,手里提着柄带钩的小刀。 大步上去,揪住马夫的头皮。 “你看看我是谁?!” 那马夫正在忘情输出,冷不丁遭了打扰,怒冲冲一回头,却差点儿魂飞魄散。 骟匠!(给家畜阉割的) 他也顾不得什么爱马仕了,急忙大叫: “等等,我是种……” 李长安手起刀落。 …… 啊! 马夫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 二话不说。 扯下自个儿裤子,低头一瞅。 呼~ 兄弟还在。 他刚松下口气,却发现周遭有些不对劲。 茫然四顾。 迎上的是捕快们诧异的围观,以及仆妇遮遮掩掩羞涩的注视。 他沉默了几秒。 提起裤子,趴回了地上,再扯起衣服,默默把脑袋埋了进去。 ………… 李长安真是低估了古人的思妙想,做起梦来,一个赛一个不正经。 有变成小鸟,专门往人头上拉稀的熊孩子;有把情郎变成树,自己变成藤,年年岁岁常相伴的怀春少女;有甘愿变作庙里泥像,坐着什么都不干,就能换来衣食、酒肉、住所的懒鬼…… 反观李长安的应对,就没这般天马行空了,他只把鸟烤了、把树烧了、把庙拆了,将他们挨个儿从美梦里踹了出去。 一番折腾。 金家三十七口,沉湎梦中的,只余两人。 …… 梦中。 依旧是金府。 一间普通厢房。 推门而入。 却是别有洞天。 门内是一座宽敞至极的大殿,殿内灯火通明,各处饰满了琉璃、玛瑙、金箔、银粉。脚下不是砖石,而是小腿深的浅池,里头盛满的也不是水,而是各种美酒。酒面上飘着许多银盘,盘上全是各色珍馐。 数不尽的女子穿梭其间,个个容貌娇艳、衣衫轻薄,或嬉闹、或歌舞、或奏乐,极尽媚态。 酒池中央摆着一张大床,这场美梦的主人——金家老爷便躺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央,享尽艳福。 好吧。 李长安瞧了半响。 这还算是正常的。 径直提剑上前,好让这位金老爷早日面对现实。 可刚挨着床边。 那金老爷忽的转过脸来,醉眼惺忪:“美人,来,于我敬酒。” 美人? 李长安低头一看,脚下的酒面上,映出一个攥着浮尘的俏道姑。 我特么……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把浮尘往金老爷脸上一拍,抄起旁边割肉的刀子,便往他胸口一捅。 可刀锋刚挨着皮肉,“噗”一下,变戏法似的化作了一把羽毛,挠得那金老爷咯咯直笑。 “痒!痒!哈哈。” 他翻了个身,把勾腚怼了过来。 “来,换这边。” 道士无语良久,只得换了个法子。 寻了个美人与他亲热之际,当着他的面,忽然出手割断了美人的喉咙,把血淋淋的伤口拉开,抵到了金老爷的眼前。 可那热血喷涌而出,却化作美酒落入碗中,金老爷大口痛饮。 “好,好,好,再来!” 这什么人呐! 李长安有些没辙。 老师说过,难的题留到后面再做。 干脆退出酒池,推开门,跨入另一个人的梦境。 一片黄沙莽莽的战场。 …… 残阳如血,风裹狂沙。 荒芜原野之上,两军对垒,甲光映日,箭阵如云。 一员身披金甲的大将,骑着汗血宝马,提着方天画戟,在敌阵之中来回驰突。 斩将夺旗,如同探囊取物。 每斩杀一员敌将,军士便齐声高呼。 “虎!” 一时间,“虎”声连缀不休,敌军终于大溃。 在三军高呼“万胜”之中,浑身浴血的金甲大将解下兜鍪…… 呃。 是金夫人。 李长安莫名感到一丝前路坎坷。 他想了想,摇身一变,变作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点了一队兵丁,将自个儿反剪双手,假装用绳子困住,压到了金夫人面前。 金夫人横刀立马。 “来者何人?” “败军之将得见将军天姿,不敢为敌,故自缚来投!” 这通马屁拍得金夫人甚是舒坦,大笑着下马来为李长安解开绳子。 道士趁机挣开绳索,抢过旁人的佩刀,在她愕然之际,一刀砍掉了她的脑袋,想来个出其不意,将她吓醒。 可那冲天而起的头颅还没坠地,竟是被金夫人猿臂一展,给捞了回来! 混不顾“噗呲呲”喷血的脖颈,一声大喝: “贼子受死!” 千军万马一拥而上。 …… 李长安决定换个法子。 大军还营。 中军大帐里欢声震天,三军齐贺。 李长安变作个宦官模样,闯进大帐,捏着嗓子: “圣上有旨,将军功在社稷,名震神州,封为冠军侯,食八百户,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金夫人虎目含泪,上来谢旨。 李长安赶紧奉上一壶美酒。 “这是半壶酒是圣人特意送来的,剩下半壶在圣人手中,嘱咐我要让将军与圣上同饮此酒,遥庆这场大胜。” “末将敢不从命。” 金夫人抄起酒壶便是一口饮尽。 待她“吨吨吨”完,李长安笑眯眯问道:“好喝么?” 她啧巴啧巴嘴:“好酒!莫不是瑶池仙酿?” “鹤顶红加牵机毒,岂不正是仙酿?” 金夫人闻言一愣,腹中蓦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剧痛,面前的宦官已然跃后一步,戟指骂道: “逆贼,你中计了!养寇自重、恃功傲上,天子圣明,命我将你鸠杀!” 理想破灭,这下该醒了吧? 岂料。 金夫人“哇”地狂叫起来,掏出刀子,刨开自个儿的胸膛,把肠胃掏出来,挤出了毒酒,又塞了回去。 混不顾“噗呲呲”喷血的伤口,一声大喝: “贼子受死!” 千军万马一拥而上。 …… 这都什么人呐! 李长安蹲在金夫人中军大帐外头直挠头。 这夫妻俩,一个怎么着都不愿醒,一个怎么着都吓不到,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毕竟是人家的梦中,李长安能做到的有限,顺水推舟而已。 若是硬来? 也不是不行。 李长安一开始想到的法子就是硬来,即是招来雷霆,用神雷之威将梦境震灭,将一干人的三魂六魄连带梦魇一并震出去,然后慢慢收拾就是。 只是神雷威力莫测,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人魂魄给震灭了,岂不适得其反。 两厢合计,还是冯翀的法子对受害者更安全些。 只是没想到,这夫妻在梦里如此死皮赖脸。 夫妻? 道士摩挲下巴,突兀唤道: “冯道友?” 耳边立时响起冯翀的回应。 “何事?” “可否将这两人的梦境连接?” 虚空传来肯定的回答。 “可以。” …… 李长安又换了个打扮。 装成仆役模样,慌张张闯进大帐。 “夫人,不好啦!” “呔!” 金夫人眉峰倒竖。 “大呼小叫坏我酒兴,来人,给我拖出辕门斩首。” “老爷空闺寂寞,要纳妾啦!” 纳妾?! 金夫人把酒杯一掷,也顾不得什么庆祝大胜了。 “遭瘟的老东西,翻了天了还!” 李长安赶紧把上来捉他的士兵踹到一边,引着金夫人,掀开帘幕,踏出大帐,进了金老爷的酒池肉林。 梦境相合。 夫妻俩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彼此。 金老爷当场就打了个抖,哀嚎一声,就要往床底下钻。 奈何床底太小,身子太肥,挤不进去,心急之下,猛地一窜,竟是变作了一只大老鼠。 “你个老不修,还敢跑?!” 金夫人一边叫骂,一边大步猛扑上去,落地便化作一只老虎大的猫,一巴掌就把床榻拍了零碎。 之后便听得尖叫、讨饶、叫骂声不断,两人追逐不休,打翻了银盏,撞破了瓷杯,把一池美酒搅作了一滩浊水。 但终究老鼠不敌猫。 很快金老爷就被逼到了墙角,眼看就要落入夫人爪下。 金老爷却突然双腿一蹬,“噗”一下,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而他那些个美人儿,也都同梦幻泡影,与他消失不见。 正在气头上的金夫人四下一瞧,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撒气的人,于是又回头,一把揪住给她通风报信的李长安。 “那老东西躲哪儿去了?!” 李长安笑道:“梦醒了,自然回家去了。” 梦醒?回家? 金夫人放开了李长安,又嘟囔了半响。 忽的。 捡起一把刀,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 …… 瞧着金夫人的尸体在酒池中渐渐消散无影。 李长安才终于叹了口气。 总算是完事儿。 今儿可看了不少辣眼睛的东西,回头得多念几遍经洗洗脑子。 眼前的梦境渐渐崩塌,黑暗的虚空围拢上来。 李长安静待梦醒。 片刻后。 他再次睁开眼。 清冷的长街空寂无人,抬起头来,一轮血月悬在天际, 这决计不是现实!为何还在梦中? “冯道友?” “冯翀!” 虚空中无人回应。 ………… “两位道长怎么还不醒?!” 金府众人一一醒来,反倒是入梦救人的两个道士不见清醒。薄子瑜急得是六神无主、嘴上冒泡,手下的衙役见他心急火燎的,都偷偷溜了出去,省得挨骂。 只有游侠儿张易还守在法坛边,却只是闭目凝神,不搭理他。 这让薄子瑜愈加焦躁不已。 “薄头!” 一个衙役突然慌慌张跑进来。 “外头……” 薄子瑜不耐烦道:“让外头的兄弟老实些,我这还哪儿顾得上他们?” 衙役却带起了哭腔:“外面有妖怪!” 妖怪? 薄子瑜闻言一愣,下意识瞧向了两个道人。 “我守住法坛。” 张易终于开了口。 “你出去看看。” 薄子瑜脸色变化一阵。 “交给你了。” 急匆匆快步而出。 ………… 深沉沉的夜泛起浓雾。 小小的庭院像是被隔绝了起来。 古怪的风声从墙外钻进院子,勾得人头发慌。 高高的墙头上。 本该只有被浓雾遮掩的、一滩毛刺刺的月亮,可如今,却飘荡着两团人头大小的绿色火光。 薄子瑜心一横,将一根火把掷了过去。 火光一闪而逝,墙内的众人脸色却霎时变得惨白。 惊鸿一瞥间。 众人窥见,浓雾之后,一张巨大的狰狞面孔爬伏在墙头,幽绿的火光是充满恶意的双眼,一张巨口吞(和谐)吐着雾气。 原来。 方才的不是风声,是那妖魔的怪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二章 梦兆五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脚下的青砖传回坚实的触感。 李长安知道,他被困住了。 霜月如钩残照长街。 波光粼粼处泛起薄薄的夜雾,风裹挟着湿寒与水腥钻入衣衫。 李长安捞起袖口,抚平了小臂上立起的鸡皮。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中所闻,皮肤所感,一切都太真实了,一切也太糟糕了,这无疑说明了一点,那便是入梦前所料想最危险的状况已然成为现实。 他坠入了魇的迷梦。 可金家三十七口明明都已被救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又是何人的梦境?冯翀为何不见回应?事前,以防万一的布置到底还有没有用? “哇。” 突如其来的啼哭划破夜色。 李长安神色一动,躲入街边的隐蔽黑暗处,小心靠拢过去。由不得他不谨慎,鬼知道在这场梦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那是一条狭窄的夹巷。 两侧的飞檐交错遮蔽了月光,让大半个巷子陷入黑暗当中,里面幽深深的瞧不真切,彷如一个无底洞。 一个婴孩就躺在“洞口”光与暗的交界里,大半个身子沉入黑暗,只有柔软的肚皮和皱巴巴的小脸暴露在月光下,一声接一声地啼哭着,声声扯动人心。 这么会有小孩儿?谁家的大人如此狠心? 道士刚要跨出脚步。 不对!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李长安,这是梦!妖怪为你准备的迷梦! “不要过去。” 耳边一道压抑的鼻息。 一只手突兀搭在了李长安的肩膀上。 …… 拔剑、回身、斜撩。 悄无声息中,杀机迸现。 然而,身后突兀出现那人早已如同团棉絮,轻飘飘退出了三步开外,毫毛未损,大刺刺立身在街面光照处。 道士没有追击,只是横剑打量。 却是个少女,身量高挑,腰肢纤细而不失矫健,穿着红白色的劲装,配着把短剑,作江湖客打扮。再细瞧,脸儿清瘦,轮廓鲜明,丹凤眼,长眉峰,一张脸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眉眼配着轮廓放肆着张扬与锋锐。 这张脸明明没见过,但李长安却觉得颇为眼熟。 没由来的,想起一人。 虞眉? 嘘! 少女竖起手指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毫不在意道士手里的长剑,轻手轻脚地又靠了回来,指了指巷子里的婴孩,示意李长安跟着她往更隐蔽处躲一躲。 道士不明所以,干脆照办。 …… 兴许是久久未见人来。 黑洞洞的巷子里,婴孩的啼哭一声急促过一声,也一声衰弱过一声。 没一阵。 竟是再没了声息。 少女抬手示意李长安耐心等候,李长安当然很耐心,管那婴孩哭死哭活,这也只是场梦。 冷眼等着婴儿渐渐僵扑,约么三四个呼吸后,僵死的婴孩忽而一颤,竟是慢吞吞凭空漂浮起来。 此时月色渐渐明亮。 巷口里光线也往深处推了几分,渐渐映出婴孩枯槁的毛发、短小的四肢,以及从尾椎接入黑暗深处的碗口粗细的褐色肉条。 似乎被突然的光亮所惊,那肉条抖了抖,带着婴孩倏忽缩进黑暗中。 紧随着。 巷子深处有一个怪异而庞大的轮廓微微晃动,伴着淅淅索索的声响,貌似有什么潜藏在暗处的东西渐渐离去。 片刻后。 月光渐明。 巷子内也逐渐可以视物,但里头却空荡荡的,只余墙上青苔大片凌乱的刮痕。 “那是卖蒸饼的王大娘,妖变后就爱拿舌头装作婴孩骗人。” 少女附墙倾听一阵后,扭头打量李长安。 “你这毛毛躁躁的道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闲逛作甚?不知夜中百鬼出行么?” 道士被训得摸不着头脑。妖变?百鬼夜行?这梦古灵精怪的,不像美梦,倒像噩梦。 “虞大人……” “大人?道士你认错人啦。”少女却飞快打断了李长安的话,“我才不是什么大人哩。” “你是?” 少女闻言哈哈一笑,挺起胸脯,叉起腰,原本消瘦的脸蛋儿上笑出两坨胶原蛋白,彷如一下从帅哈变成了二哈。 哈气满满: “女侠!” 李长安:“……” 好吧,这货绝对不是虞眉,至少不是李长安印象中的虞眉。 道士还想再套些话,女侠却突然昂头警觉,侧耳倾听着风中的动静。 “狸儿楼那边好似又出事了,得去瞧瞧,可这毛躁道人……” 她碎碎叨叨的,满嘴嫌弃。 “呆在外头不是法子,得先找户正常人家避一避。” 目光一顿,落在对面的沿街商铺。 ………… “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这是女侠离开前,反复提醒的话。 随后,她便同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地消失而去,把一肚子疑窦的李长安留给了商铺里的人家。 这户人家只一对母子,夫家姓舒,娘家姓毛,开了家早餐铺子维持生计。 这家人很是好客,并不为道士的深夜突兀到访而介意,反而是殷勤为道士张罗床铺、被褥,奉上洗漱的木盆、帕子、清水。 只不过。 这一切都是在漆黑中进行的。 屋内的所有门窗都封得十分严实,屋内也无灯火,几乎不见着一丝光亮。李长安摸索到桌子前坐下,屋内发生的一切都从问答中得之。 实在让人怀疑这一家人都是瞎子,可瞎子又能如何经营店铺,而且——李长安微微一嗅,鼻端便闻道一股子浓烈的臊臭味儿——如此恶臭又如何能招揽食客?难不成卖的是榴莲拌臭豆腐? 是不是该祭出冲龙玉,辨一辨这臊臭中是否掩藏着妖……等等!李长安暗叫不好,自己越发被这梦境影响,竟然对梦中的逻辑较起了真。 而这当头,孩子送上了一盏没点亮的油灯,母亲则端上了些吃食。 “家里没有准备酒肉,只有几个蛮头和一些豆子,道长若是饿了,不妨将就吃上些。这夜深了,我母子俩就先告退了。” 脚步声渐渐离去。 李长安不动声色,摸索着桌上的吃食。 蛮头浑圆,硬得硌手,摸上去像是人的颅骨;豆子裹着种黏糊糊的的、带着铁腥味儿的液体,仿佛泡在血浆里的指骨。 真的是吃食?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长安方作此想,脑中却响起女侠离开前反复那一句“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不点灯? 在先前的三十七个美梦中,李长安几乎能任凭想象变幻万物,可到了这一场梦境,感官真实了,受到的制约也更大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变出了一小盒火柴。 划燃,点亮油灯。 光明缓缓扩散,笼盖这方寸之地。 也映出了桌上冷得发硬的蛮头和煮得粘(和谐)稠的豆子。 两道轻微、潮润、臊臭的鼻息扑上眼睑。 李长安抬起头来。 昏沉的火光跃动里,母子俩的脸直勾勾对着自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三章 梦兆六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这不该是人的脸。 左边那一张是孩子的。又长又深的横纹自额顶一层层铺下来,把眼睛遮掩得只剩两点儿幽光。往下,是峰突起的巨大鼻头。再往下,便唯有一对支出唇外的大门牙和几乎没有的下巴。 像一只幼鼠。 右边那一张是母亲的。她的面部覆着浅浅一层短毛,脸蛋儿圆,眼睛更圆。一对竖眸嵌在眼珠子里,在灯火下,映着幽绿的惨光。 似一只老猫。 猫母鼠子? 李长安已然按剑在手,隔着灯火,冷眼对视。 他从母子俩的眸子瞧见了蓄势待发的自己,想来母子俩也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 于是…… “吱。” 鼠子首先作声。 李长安神色一凛,剑才出鞘半寸,却讶异发现,对方没扑向他,反倒往地上一滚,见得一条光秃秃的又细又长的肉尾巴从裤子里甩出来,在空气中打了个响,人已化作团模糊的影子,贴着地面,猛地蹿了出去。 “喵嗷!” 耳后凄厉的猫叫直让人汗毛倒竖。 李长安连忙回转目光,桌边却空无一人,只一套衣衫遗留在地。 哪儿去了? 他连忙再看。 却见在灯照的边沿里,一副丰润而白皙的身子蹲伏着,脊背微微弯曲,勾勒出一条柔和的曲线。 她的一只手贴在唇边,舌头慵懒地腆舐着,另一只手,却死死压住了一截尾巴尖。 鼠子的尾巴尖。 “吱吱吱!” 鼠子怪叫着四脚乱蹬,拼命挣扎,可那看来柔弱的手臂却纹丝不动。他挣脱不开,急切之下,用大门牙回身撕咬。 啪! 却被一巴掌拍在头上,晕乎乎栽倒在地。 猫母慢条斯理腆了腆手背。 突然俯身。 刺啦。 血液喷溅,腥臭蔓延。 竟是咬掉了自己孩子的一条手臂。 而后毫不在意地随口甩到一边,拿手背拭去嘴角的残血,均匀地涂抹在脸上。 鼠子痛极之下,又是一阵死命挣扎,这次倒是挣脱开身子,却没跑出两步,母亲轻巧一跃,鬼魅一般拦挡在了前路。 啪! 又是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猫母不着急乘胜追击,只是用四肢着地慢悠悠踱步,饶有兴致等着鼠子换个方向亡命狂奔,然后再度拦挡上去,拍打回来…… 如此极尽戏弄七八次。 鼠子终于没了逃跑的力气,双目无神仰躺在地,口鼻与断臂处渗出的血液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猫母扒拉了几下孩子的身子,却换不来一丝反应,旋即发出声不满的猫叫,给他翻了个身,摁住脊背,张开血口,冲着后颈便啃咬下去。 噗。 李长安覆灭的灯火。 屋内重归黑暗,也重归寂静。仿佛方才的猫鼠戏只是灯火造就的幻觉,随着灯火的熄灭一并消失,直到…… 黑暗中亮起两对幽光。 猩红的,是鼠子的眼睛。惨绿的,是猫母的双眸。 它们不再望向彼此,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 呵。 原来点灯又灭灯后,便是这样的剧情发展。 李长安满足了自己作死的好心,拔剑出鞘。 砰! 这自然不是剑出鞘的声音,而是房门突然被撞开。 月光涌入暗室,屋内霎时大明,晃得正欲扑杀的母子俩稍稍一楞,一个人影已然趁机闪入,扣住李长安的肩膀。 “走!” 带着道士拔地而起,冲开瓦顶,踏月而去。 ………… “让你不要点灯,你偏生不听。” “这到了夜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妖怪出来作祟。只是有些人容易,有些人难一些,差一个契机而已。舒大娘家里算是好的,只消不让母子俩在夜里瞧清对方面孔就是。可你这道士却偏生不听劝。这下好了,上哪儿给你再找户庇身的人家?” 月夜下。 李长安紧紧缀着少女,彷如脚底生出风翼,在墙头、屋脊、树梢间一路飞驰。 这位自称“女侠”的少女虽然嘴上抱怨得凶,但忘得也很快,已然开始为道士物色新的人家。 “周秀才家不行,她家那口子虽不吃人,但也缠人得紧。” 脚下是个雅致的小院,远看白蒙蒙一片,仿佛新雪初覆,但离得近了,才发现全是厚厚的蛛。 “朱屠夫家也不成,他家里人口太多,这道人毛躁,指不定就把哪个惹得妖变了。” 左边儿是个紧促的宅子,黑洞洞的窗户都敞开着,隐隐瞧见许多猩红的眸光晃动。 “卫员外……不成不成,他昨儿才妖变了哩,全家上下都让他吃了个干净。” 右边儿是个占地颇广的宅邸,可里头死寂一片,一点声息也无。 少女左挑右捡,通通不如意,却不晓得后头的李长安,心里却在盘算别样的心思。 魇本身不会做梦,所能控制与利用的不过是他人的梦境。那么,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必定有主,且八成就是眼前的少女,如果按照之前的法子,突然动手捅她一剑…… “你要做什么?!” 女侠猛然回头。 道士脚步一僵,讪讪看了眼自个儿手里出鞘的长剑,变脸也似的。 “女侠行侠仗义之余又要斩妖除魔,实在是辛苦了。所谓宝剑配英雌,我这把宝剑正要送给女侠你,以报救命之恩呐!” 李长安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胆气,也从未相信过自己的演技,岂料…… “真哒!” 少女虚起的丹凤眼一下子鼓得溜圆,居然毫不起疑,劈手抢过李长安手里的长剑,好似得了心仪玩具的孩子,嘿嘿呀呀耍弄起来。 李长安摇头失笑。 是为少女孩子气的举动,也是为自个儿方才的胡思乱想。 不知是被梦境影响,还是急昏了头,居然冒出那么一个馊主意。 须知,金家三十七口能够脱离梦境,是因为入梦前就备下了符箓为他们接引神魂。而少女显然在计划之外,哪里事先备得符箓?就算背后捅了人家刀子,也不过徒劳损害精气甚至神魂而已。 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只是,梦里着了妖魔的道,梦外的状况又会如何? 正思索间。 城里突然听得雄鸡唱晓。 回望东方。 天际渐白。 ………… “快!快!快!” “抵死门窗!” 金府正堂。 狂风呼嚎,吹得屋内火光闪烁不定,吹得门板窗扉疯狂摆动,吹得梁上瓦片翻身“簌簌”作响。 屋外,夜雾浓重如铁铸,无数或庞大或怪异的影子在其中狂笑、枭叫。 屋内,薄子瑜领着捕快,金夫人带着仆役,顶着狂风锁死门窗,封上符箓,而更多人只缩在屋里瑟瑟发抖,哭嚎、哀求、咒骂、尖叫,然后涕泪与屎尿齐下。 薄子瑜心里一片冰凉。 他如何还看不出来,自己等人遭了妖魔的道,这金家就是一个陷阱! 在两个道士没有按照计划醒来之后,夜雾突然变得浓重如铁石,将整个金府圈禁起来,且出现了许多妖魔,将所有人都赶到了这小小的正堂。 薄子瑜只得领着众人,用冯翀以防万一留下的符箓据屋困守,可区区几张符箓与四面墙壁就能抵挡住妖魔? 薄子瑜的目光不由投向房间正中的法台,两个道士双目紧闭,丝毫不见醒来的迹象。张易守在他们身边,一步不曾移动,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人在极端的情绪下,总会做出愚蠢癫狂的举动。 譬如,恐惧。 “我不要死在这儿……” 人堆中,一个衙役抱着脑袋神色恍惚。 突然。 他尖叫着冲出人群,推开了窗户,竟是作势要翻窗而出。 薄子瑜悚然一惊。 “回来!” 话声未落。 一只鬼爪从阴影中探出,抓住这人,拖进了夜雾之中,留下一连串凄厉的惨叫。 可很快,这点惨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 随后。 “噗。” 就如同人吃橘子吐出果籽,一滩嚼得稀碎的骨头伴着血水被喷进了屋内,薄子瑜和几个胆子大准备去关窗的人顿时被喷了一脸血腥秽物,其他人都在恐惧与呕吐中刹住了脚步,只有薄子瑜硬着头皮独自冲了上去。 关上了这最后一扇窗,封上了最后一道符。 符箓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狂风一下子消停了许多,妖魔的怪声也随之不闻。 薄子瑜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脏东西,回头瞧着惶恐的众人,勉力一笑: “诸位放心,有冯道长留下的符箓在,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一定能撑到……” 砰! 这是一声足以让人绝望的撞响。 被桌椅死死抵住的大门轰然洞开。 先前在墙头窥视的狰狞巨脸闯了进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四章 梦兆七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梦中。 潇水城自深夜转入白昼似乎只在刹那之间。 从天光初显,到人声渐起,再到各家商贩支起铺子,最后人潮淹没街头巷尾,从始到终,彷如眼前按下了快进键,转瞬的功夫,一场古装剧市井便布景完成。 “快些过来!请你吃面。” 人群那头,女侠踮着脚冲李长安直招手,脸蛋儿迎着晨光,笑得眉眼飞扬。 “这城里十几家早餐铺子,就数舒家婶子的羊汤面用料最足,一口下去,暖乎得很。” 女侠口中的舒家汤面,是一处临街开设的小铺子。简简单单架起锅炉,支起个棚子,再摆上几套桌子长凳,便做起街坊四邻的买卖。 到了地儿,也无需店家招呼,女侠熟门熟路寻了个空闲的位子坐下。 把配剑并几枚铜子往桌面上一拍。 要上了两碗招牌羊汤面,多加葱花,多加羊肉,最好不要面。 “好嘞,马上就好。” 灶台间忙活的老板娘立时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却瞧得李长安一愣。 倒不是那位老板娘如何风韵动人,而是她生得圆脸圆眼,细细一看,不就是昨夜那个要吃人的猫母么! 怎么今儿褪去了脸上的猫毛,收起了手上的爪子,就做起了人间的买卖。 这梦什么个状况?晚上是妖,白日是人? “傻站着做什么?坐呀。” 少女拍着桌子,不停催促,李长安却不得不迟疑,要是刚坐下,人“喵”一声,跳出来给他一爪子咋办? 这梦古里怪气的,还是小心为好。 “道兄放心,落座便是。” 咦? 李长安猛然回头。 身后熙熙囔囔的人群里,圆脸的道人冲他点头苦笑。 正是消失已久的冯翀。 …… 李长安有一肚子的疑惑。 譬如。 这场梦境从何而来? 昨夜冯翀为何突然消失? 此刻又为何突然出现? 而冯翀明明就坐在这儿,为何所有人包括少女这位疑似梦境的主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好似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就在道士忍不住要开口之前,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却打断了询问。 端面上来的是一个小娃子,年纪虽小,却不甚可爱,身量小,眼睛更小,像两颗黄豆。 道士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肩空荡荡的袖子上。 小娃子羞涩笑了笑,露出一对大门牙,便转回身去,真如一只小老鼠,钻过了桌凳与人丛的空隙,回到了灶台的方寸之地。 见他回来,在灶台间忙碌的母亲轻轻唤了一声,递给他一小碗面汤,他小心接过去,吹上一口气,再嘬上一小口,还不忘昂起脸来,任由母亲用袖口擦拭去他脸上冒出的急汗。 早晨的霞光透过弥漫的水汽,均匀地铺在母子俩的身上,好一副叫旁人羡煞的母慈子孝图。 可惜,昨夜里“猫戏老鼠”还历历在目。 道士并不觉得温馨,反只感到荒唐而恶寒。 “这梦究竟怎么回事儿?!” ………… “惭愧。” “一时大意竟遭了妖魔的道!” 打露面起,冯翀脸上的苦涩就一直没有消去。 “道兄救出金家三十七口之后,我以为那妖魔已是瓮中之鳖,无所遁形,没想到却有意料之外的第三十八场梦境,更没料到那魇如此狠辣,竟把自个儿融进了这场梦境!一时不慎,失去了梦境的掌控,连带你我二人都被困在了这场迷梦当中。” “好在道兄先前每破除一场迷梦,就会损它一点道行,三十七场梦境下来,它也身受重伤,纵使融入此梦,我也能凭借法坛与它抗衡一二。” 李长安微微颔首。 “所以夜中百鬼出行,是魇在作祟;而此时的青天白日,是因道友占回了上风。” “对。” 冯翀点头。 “梦中昼夜交替,正是我与妖魔缠斗的结果。” “不过道兄无需过于担心,魇虽融入梦中,使得此梦更加凶险,但要维持梦境,却也会耗损它本身,再加之它本就身受重伤,必然不能持久。” “它纵使能困住我俩一时,却也将自行消亡,随着此梦,神形俱灭。在此期间,我们只消小心护持自身与梦境的主人,不被魇夺去精气即可。” 说着,两人的目光一同转向了少女,这位梦境的主人家正“咕噜噜”干掉了最后一口面汤,瞧见李长安的目光,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 “咋啦?没胃口。” 她瞧不见冯翀,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能看到道士对着那碗羊汤面发呆,一口也没动过。 李长安不动声色将自己这碗推过去。 摇了摇头。 “恐怕没这么简单。” “道兄是指……” 冯翀忽然脸色一变,腾地起身。 “有人动了法坛!” ………… 梦外。 大风灌入厅堂。 风声凄厉一如人们的惊嚎。 惊惶、绝望,以及一点点疑惑。 因为那颗闯入房中的妖怪头颅,固然狰狞,固然巨大,却也仅仅只是头颅。 它从大门处一直滚到中堂,断颈里血液喷洒,生生淌出一条血河。 死的? 薄子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上前,抽出刀子,试探着要给这颗脑袋翻个面,看个究竟。 “我劝你离它远一些。” 什么? 薄子瑜下意识一退。 那颗看来死透的妖怪头颅上,乱蓬蓬的须发忽而一张,彷如无数细小的手脚,撑起头颅翻转跳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随之塞满鼻端。 薄子瑜蓦然张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妖魔狰狞的面孔以及猛然张开的巨口。 锵! 火星四溅里,铁制的刀锷顿时被咬成烂铁。 薄子瑜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妖怪嘴皮的粗粝。 他忙不迭弃刀后退,可那妖怪却没有继续撕咬,只能瞧见它眸光中最后的凶恶渐渐灭却。 薄子瑜急促喘息着,短短一瞬,冷汗已浸透衣衫。 若非那一声提醒,若非自己退了那一步。妖怪咬断的,恐怕不是刀,而是自个儿的手臂,甚至于半截身子。 可是……是谁? 他抬起眼,望向声音来处。 门口。 风拽着门扉不住墙上拍打。 浓雾似要乘虚而入。 可门梁上,一道符箓缓缓燃烧,放出朦朦黄光,牢牢将雾气堵截在外。 一个高挑而纤细的身影自雾气里悄然浮现。 鲜红的长裙几多破损,素白的上衣遍染污血,脸上的面具更是破损一角,露出一截眉锋,唯有手中剑,锋锐如故。 薄子瑜难以置信。 “妖……哎!” 却是一个物件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脑门,弹进他的怀里。 紧接着,耳边便听到: “镇抚司办案。” “稍安勿躁,谨守门户,援军稍后便至。” 听到这话,薄子瑜哪里还顾得上喊痛和生气,连忙把怀里的物件拿起一看,却是一面令牌,正面阳刻“镇抚司”,背面阴刻“虞眉”二字。 这一刻,薄子瑜的脸色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挤出一个。 “你……” 虞眉大步迈入,只冷言冷语撂下一句。 “磨蹭什么?还不去堵上房门。” 便径直越过了懵逼的捕快,快步直奔法坛。 直到。 一柄长刀拦住去路。 镇抚司的大名或说凶名谁人不晓? 屋中的人们听到镇抚司人马稍后便至,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之前有多绝望,现在就多么狂喜。 但游侠儿张易却不同,他可还惦记虞眉脑袋上的百两悬赏,更是清楚地记得,在酒神祭当夜,这位鬼面女是如何放翻他,还是两次。 此刻,他虽是不言不语,但手中的刀却明白告诉对方。 我不信你。 但虞眉也丝毫没有取信与人的意思。 “仅凭几张符箓挡不住屋外群魔。” 她收剑归鞘,目光迎着刀锋,对上游侠儿的眸子。 “要么让我操纵法坛,唤醒道士;要么等着妖魔闯进来,吞吃你我。” 张易深深看了虞眉一眼。 终究是让开了道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五章 梦兆八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梦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气从深渊拽出海面。 剧烈的“压强”变化,使得冯翀的魂灵仿佛鼓裂了开来。 冯翀方自从魇的迷梦中醒来。 这剧痛就击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缩成个大虾,剧烈的痉挛,让胃囊里的残羹剩汤都一股脑儿地呕了出来。 “冯道长?”“道长!”“你没事吧?”…… 周遭乌泱泱的话语落入耳朵,像是变了调的唢呐,让他胸中愈加烦闷。 他摆了摆手,强自忍耐下来。 抬起涨得通红的脸。 瞧见拥挤的房舍,恐慌的人群,倚刀而立的张易,满脸关切的薄子瑜,以及,法坛前的鬼脸儿。 是你? 是你! 虞眉鬼面破损处的眉峰一挑。 这语气可称不上感激。 果然。 “谁让你动的法坛!” 冯翀踉跄着身子便扑了上去。 可惜,他一来才被虞眉强行从梦中拽出,魂不附体;二来,本就是学院派的道士,道法扎实,武艺稀松,哪里是能飞檐走壁、手刃妖魔的虞差人的对手? 他手还没挨着人家的衣领。 虞眉只伸手一捉一扭,冯翀便理所当然的被摁倒在地。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薄子瑜见着冯道士吃亏,赶紧上来打圆场。 “误会了,误会了!” “这位虞大人是镇抚司的上官,先前的连环杀人案都是误会,是在暗中调查妖疫元凶。此番冒险现身,是特意为救援我等而来,唤醒道长,也是因外头妖魔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薄子瑜这话明里是为虞眉解释,暗里也是为冯翀开脱。 可虞眉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没个回应,手里也不见松下半分。 冯翀费力挣出个嘴巴,脸上反而怒气愈盛: “贫道哪里是受不得这点疼痛?” “只是她打破了坛法,唤醒了贫道,却把李道兄留在了梦里。” 他神情愈加懊恼。 “薄兄弟不知,不晓得哪里冒出一场新梦,我在还好,我不在,那梦就全然被妖魔把持,李道兄魂魄又不全……”话到这里,他急急打住,只愤然说道,“这不就等于把李道兄推(和谐)进虎口么!” 这话出来。 不仅薄子瑜脸色大变,虞眉也终于松开了手,还少有的开口解释了一句。 “楼观道的坛子我闾山派使唤不来,想要唤醒道人,只能打破坛法。” 末了,不清不楚嘀咕了一声。 “谁想到只醒来一个道士?还偏生是姓冯的?” 冯翀脱困后倒也没继续找虞眉的麻烦,毕竟现在多耽搁一时,李长安就在梦中多一分危险。他赶紧重新摆好法坛,尝试着要重新作法,将李长安救出来。 可是。 “来不及了。” 沉寂许久的游侠儿突然开口。 他面色凝沉,注视着拿桌椅抵死的大门处。 那里,数张符箓正在无声燃烧。 伴着众人目光汇聚过去。 下一秒。 轰! 这是屋中四壁上,百十张符箓突然同时燃起。 呼! 那是屋外狂风忽而大作,刮得梁上屋瓦“簌簌”跳动,摇得梁柱“兹呀”颤抖。俄尔,“轰隆”一声,一应窗户门扉尽数为大风洞开。 妖雾趁机侵入,却被符箓放出的光华勉强抵住,但符箓也因此燃烧得愈加猛烈。 只有大风涌入,伴着难言的怪异腥臭,裹挟起符纸燃过的余烬火星,在屋舍间飘洒鼓荡。 众人的颜色尽是惨白。 天旋地转,符烬飘摇。 正是妖魔猖狂。 ………… 梦中。 冯翀消失得很是突兀。 甚至于没留下一句话语,只遗落下一个惊诧的眼神。 李长安却并不十分担心他,因为无论他接下来是死,是活,是安,是危,人在梦中都是无能为力,还不若省下些精神,应付眼前的局面。 眼前这个被妖魔掌控的局面。 太阳自中天坠落。 青天之上,云雾翻卷,隐见斗转星移。 白昼飞速转入黑夜。 地上,拥挤热闹的长街中,人群在短暂的呆滞后,是爆炸性的惶恐,继而,尖叫,奔散,商人丢下了货物,丈夫抛下了妻子,母亲遗弃了孩子,人们都不顾一切地奔向房舍,然后,紧闭门窗。 片刻后。 城中尽数被夜色吞没。 一轮血月冉冉上升,彷如滴下来的月光,掩盖空寂的长街。 街上一片狼藉,踩烂的货物,散落的铜钱,跑丢的鞋子,以及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孩。 他瞪着无辜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呼唤在街上反复回荡着,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默默锁死的门窗。 长街那头,李长安在面摊上冷眼旁观。 店家收摊收得匆忙,把灶台桌凳锅碗瓢盆等家伙什儿全落在了外头,当然,还有一碗没来得及收钱的羊汤面。 盆大的海碗里,乳白的汤,雪白的面,青白的葱花,还有垒得高高的厚切羊肉。 吃口肉,喝口汤,吸口面,一股子空洞的美味儿涌上味蕾。 那边的婴孩儿似乎也被这美味吸引。 踉跄着走过来,伸出胖胖的短短的小手,奶声奶气: “妈妈。” 咔! 婴孩的脖颈突然一折,肩冒出一个肉瘤,飞快长成一个扭曲的脑袋。 继而。 小小的身子迅速膨胀,皮肤下生出羽毛,手脚开始变形。 不消片刻。 彷如车轮转动的怪异吼叫声里。 一只九头十八翼的怪鸟对月长鸣。 “嚯。” 李长安眉头一挑。 “鬼车?” “你怎么还呆在街上,不怕……” 少女不晓得从哪里又冒了出来,瞧见长街对面慢慢扑腾升空的鬼车,话语一滞。 “还不快走!” 说罢,拽起李长安便飞掠而出。 鬼车同时猛扑而下,把桌子长凳砸得稀烂,又扑腾起九对翅膀,扬起尘埃弥漫,用一种不断旋转的怪异飞行姿态对两人穷追不舍。 …… 鬼车在后。 两人当然没有傻到“飞檐走壁”,而是专往巷子里钻。好在这梦境场景是依据潇水而成,各处水道狭巷是四通八达又七歪八拐。 少女又熟路得很,没一阵,便甩脱了鬼车,避入了一户人家。 “今儿白天怎么过的这般快?一晃眼就没了。” 少女一边碎碎叨叨,一边点起蜡烛,还不忘嘱咐道: “你这道人委实是个铁憨憨,太阳下山了,也不晓得往家里跑,真不怕妖怪吃了你?你可得小心些,这家人晚上见不得活物,你可别作死,扒下人家的眼罩。” 话语间,昏黄的烛光缓缓散开,勉强照亮这一方陋室,也映照出角落里大通铺上的一家老小。 李长安默不作声拉了拉少女的衣袖。 “干嘛?” 少女没怎么搭理,自顾自说着话。 “城里没妖变的本来就没几家了,你可别再胡来,不然就真没地儿躲了。” 李长安无奈,只好掐着少女的脸颊,把她掰过身来。 “梨(你)过(干)毛(嘛)……” 少女前一秒还在支吾挣扎,下一秒就瞪直了眼。 但见房间深处的床榻上,六条人头蛇身的怪物互相缠成一团,或苍老、或稚嫩、或男、或女的人头上,都戴着厚实的黑色眼罩,冲两人吐出长长的蛇信。 嘶~ ………… 薄子瑜倒吸了一口凉气。 肋下的撕裂伤口痛得他有些恍惚失神。 但手里落下的刀子却更快了几分,从脚下妖怪的眼眶捅进大脑,刀锋在头骨上刮得“嘎吱”作响。 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抬头四顾。 厉风在室内盘桓尖嚎,到处都是凌乱的烛影与飘洒的灰烬。 左前方,游侠儿手持长刀拦下了一只半人半鸟的妖怪,这妖怪动作极快,常人几乎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可张易却只把绵绵的刀势撒开,把妖怪闪避的空间圈住,使它避无可避,而后,一刀两断! 右上方,梁顶一角符咒燃尽,光幕顷刻暗淡,一只妖魔合身一撞,竟是硬挤了进来,纵使残余的符光削去了它一层皮肉,它却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踏着碎瓦片嚎叫着飞扑而下。然而,红影一闪而逝,妖魔已然被虞眉当空刺死。虞差人并不停手,脚尖在妖怪血尸上一点,借势翩翩再起,以一枚符箓续住光幕,将紧随其后的妖魔挡了回去。 冯翀醒来之后,顾忌到外头浓雾重锁,妖魔数目不明,自己一方又是一堆累赘,几人合议,决定由冯翀开坛作法布下一个强大的结界,用来撑到虞眉口中的援手到来,而几人则为他争取作法的时间。 可不曾想,里边还没动作,外面的妖怪便飞蛾扑火似的,猛闯符箓组成的辟邪法阵。好在不计生死闯进来的都是些小妖小怪,再被符光削弱一层,已然威胁大减,就是薄子瑜用刀子贴上符箓都砍死了好几只。 可是。 数目太多了,好似源源不绝,使人难以理解,小小的潇水城哪里藏下这么多的妖怪? 更何况,那位虞差人先前可提醒过,外面的雾气里还有更厉害的! 薄子瑜苦笑着瞧了眼身后。 冯翀身披法袍,手持法剑,口中念念有词,有条不紊艹弄坛仪。 薄子瑜忽的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失血与劳累所致,毕竟只是凡人,纵使杀得了妖魔,也难免要付出代价。 他不由在心里催促: “冯道长,你可千万要快些啊!” 突然。 “班头当心!” 薄子瑜悚然一惊,忙回头。 见着一头野猪模样的妖怪,撞散符光,迎面猪突而来,纵使符箓扒下了它一层皮肉,露出白森森的头骨,却也使它愈加狰狞与癫狂。 薄子瑜沉气下腰,咬牙递出长刀。 然而。 就在交锋的一刹那。 他绷直的手臂却突兀一软。 糟糕!身体不顶用…… 刚刚才冒起(和谐)点儿念头,胸前便猛地一闷,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猪妖撅飞了出去。 人在半空,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妖魔身上插着半截长刀,用更加凶猛的姿态撞向了法坛。 坛前本守着几个衙役,此刻,竟是尖叫着一哄而散,将艹持坛仪难以抽手的冯翀暴(和谐)露在了妖魔面前。 远处,张易鞭长莫及。 虞眉化作红影,飞身回援。 可是,来不及了。 薄子瑜心头一阵冰凉,甚至于,当身体重重砸在地上,都没察觉到疼痛。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可是。 “虎步龙骧,天门地户,人门鬼门,卫我者谁……” 冯翀的诵咏却仍有条不紊响彻耳旁。 法坛没事? 薄子瑜连忙撑起身子看过去。 但见法坛前不过三步处,一个雄壮的身影死死抵住了猪妖,浑身坚实如铁的肌肉将宽松的襦裙撑得几乎要裂开。 没错。 襦裙。 襦裙是女子的装束。 抵挡住猪妖的“壮士”自然是个女人。 如此雄壮的女人,场中自然只有金夫人一位。 但见金夫人吐气开声,把猪妖一个背摔,狠狠掼倒在地,再抄起一个十来斤的铜摆件。 咚! 闷响声中,冯翀咏咒激昂。 “天回地转,阴阳开辟。” 咚! “法令到处,万鬼伏藏。” 咚! “急急如律令!” 坛前,三生闷响,猪妖的脑袋被砸了个稀烂。 坛后,如律令下,坛仪功成,玄黄神光自坛前扩散,所过之处,厉风平息,妖魔尸体化作飞灰,房舍四面上下本已摇摇欲坠的光幕立时稳如山岳。 瞬息之间,彷如扫平了妖祟,天地平靖。 …… 成了? 成了! 从绝望到狂喜只在刹那之间,屋中顷刻欢腾起来,人们此刻是又叫又闹又哭又笑,尽情发泄着生命失而复得的惊喜。 薄子瑜却注意到冯翀神色苍白、疲敝欲死。 “冯道长,歇息一下吧。” “不行。” 冯翀却摇头拒绝。 “咱们这边是暂且安全了,李道兄在梦中可还危险万分。” “可你……” 冯翀摆了摆手。 “无妨。” 说着,他从肘后取出一枚丹药吞下,苍白的脸上便升起些许红润。 他疲倦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 锵! 闷声靠近的张易突然拔刀。 刀光如匹练。 悍然劈下。 ………… 凌冽的刀光将人群的狂欢骤然劈断。 其实这一刀并未砍到冯翀,而是将旁边一个上来庆贺的男子劈飞了出去。 饶是如此。 薄子瑜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护在了冯翀跟前。 “你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不晓得张易是受了妖魔的蛊惑,还是一开始就是内鬼。 他并不信任对方,毕竟在他这个捕快看来,张易这类刀口添血的江湖客,为了钱,什么干不出来? 面对这声饱含敌意的质问与人群聚来的惶恐目光,张易把手中刀攥得死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却不是对着冯翀,对着虞眉,对着薄子瑜,更加不是无知而懦弱的人群。 游侠儿死死盯住被他劈飞的男子。 “你是谁?” 张易的刀又快又狠,从左肩到右肋,几乎把男子砍成两截,通常,人们称呼这种人叫“尸体”。 尸体不会说话,可人群里却响起惊疑不定的低呼。 概因有聪明人发现,这人既不是金家三十七口中的一员,身上也没有穿着衙门公服。 他是谁? 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节骨眼儿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人们紧绷的神经,更何况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呢?可怪的是,在这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人们相继发现了这一点,惊疑的低语愈来愈多,却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 尸体站起来了。 像是午睡初醒。 “尸体”自血泊中慢悠悠起身,施施然掸了掸衣襟,身上伤口与血污居然如同掸去灰尘一般消失不见,完好无暇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寻常的容貌,寻常的衣作,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却怪异地使人联想起游走街头卖药的郎中。 “我是谁?” 那人自顾自笑了笑,手里却多出了一块木牌,一块神主牌,一块本该放在法坛上的神主牌。 冯翀瞳孔一缩,诧异之余,表情已然有些狰狞。 所谓坛仪,实际上就是道士自个儿打不过,呼叫祖师、神灵助拳。所以一场坛仪厉害与否,便在于请来的神力多寡。 可要是坛仪完成,神主牌却丢失了呢? 冯翀声嘶力竭。 “拦住它!” 游侠儿闻声而动,比他更快的是虞眉,早已化作鬼魅疾进,红影翻飞里一点寒芒迸出。 可是。 咔。 声音很小,是木牌折断的轻响。 嗡。 声音宏大低沉,是法阵玄光破碎的轰鸣。 虞眉先到,剑尖却搅入一团突兀出现的旋风中,竟是发出密集的金铁交鸣之声,那旋风又是一涨,向着虞眉席卷而来。风声嘶嚎,彷如无数钢刀利刃相互绞磨。 虞眉无奈,抽身而退。 张易后至,长刀一展,砍向了那人的脖颈,可是耳中突然听得猿啼声,一只黑如煤炭浑身没有丁点儿毛发的猿猴就挡在了眼前,张开身子,任由刀锋劈斩。 数息之后,张易喘息着退回法坛,双手虎口流血,刀身密布裂纹。 而此时。 屋内,身形如鼬双臂如镰、猫大如虎尾生双叉、人头蛇身鳞片青黑、色黑如炭浑身无(和谐)毛……十数只形怪状的妖魔一拥而入。 屋外,浓雾翻卷,隐隐听得刺耳的嚎叫,瞧见怪异的身形,似乎还有更多的妖魔潜藏其中。 群妖拱卫里。 那人笑道: “听闻诸位正在寻某。” “今日特来相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六章 梦兆九 梦中。 月夜水乡。 青石巷道,薄薄的雾气漫出来卷过石桥。桥下,无声倘佯的水波上,乌篷船儿微微摇晃,一副繁华落幕后的淡泊恬静。 可惜…… “轰!” 临街阁楼上骤然爆起烟尘,残砖碎瓦飞溅里,断肢血雨纷纷而下。 两道身影冲出月空,落在血雨“簌簌”泼洒的石桥之上。 两人落地的姿态不可谓不轻盈,却踩得桥面中央凹陷,紧接着,桥面两侧突兀翘起,猛地往里一合。 桥底翻转过来,竟是一张巨大的怪脸,眼睛弯成一条细缝,腮帮子鼓动着,仿佛在咀嚼着什么美味的食物。 可很快,石桥妖怪惬意的神情突然凝固,眼睛和腮帮子同时鼓到了极致,便有凛冽的剑光自石缝中漏出,旋即,这剑光大涨,妖怪霎时间支离破碎。 乱石堆里,少女一边提剑乱砍,一边崩溃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没有触动契机,为什么大家都变成了妖怪?!” 还能为什么? 旁边的李长安暗自嘀咕。 还不是冯翀一走,你这梦境主人家被魇谋了朝篡了位,这梦中的江山不属于你了呗。 不过这时候,也没功夫细说,后头还有追兵咧。 李长安一把拽住无能狂怒的少女,就往桥边一个青石巷道钻去。 才进巷口。 巷子深处忽的冒出十来张人脸,人脸后却不是人的躯体,而是类似蚯蚓的虫躯,他们相互交缠着蜂拥而来,瞧得人头皮发麻。 “不可能!” 少女又瞪圆了丹凤眼儿。 “丘伯伯一家子只在城墙根下活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管它可不可能,逃命要紧!” 道士提住她的后领,三两下,跃上屋脊。 时值云翳消散。 夜空呈青灰色,彷如死人的背脊,血月就是皮上的烂疮,涌出源源不绝的腥臭月光浸泡小城。 极目远眺。 月光下,或凄厉、或古怪、或刺耳的嚎叫此起彼伏,无数奇形怪状的妖魔从深巷、从人家、从街头、从水底,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要将这妖城中唯二的活人分而食之。 见着这一幕,少女总算是理智了些,她一咬牙。 “跟我来。” “去哪儿?” “我的洞府。” 片刻后。 “你管这玩意儿叫洞府?” 两人跟前,一栋飞檐斗拱的高楼直上云霄,字面意思的直上云霄,这高度哪里是洞,分明是要把苍穹捅出一个洞来。 真正的潇水城不可能有这么玄幻的建筑物,所以,这栋楼大抵是少女对梦境最后一点掌控。 “要你管!” 少女白眼一翻,奔入楼中。 群妖的嘶鸣咬着屁股撵上来。 李长安无暇多想,紧随其后。 ………… 梦外。 就像被恶狼包围的羔羊,抵抗似乎只会是无用之功,徒劳刺激猎食者的食欲而已。 堂上。 妖魔的头头,那个自言为妖疫幕后元凶的“男子”,暂且称呼他为郎中吧。他用一种平和而挑剔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审视,彷如考究的食客在案板上挑肥拣瘦。 屋外。 浓雾翻卷着,数不尽的妖魔掩藏其中,发出怪异的嚎叫,窥视着屋中生灵,只等一声令下,便一齐涌入饕餮一场。 人们已被恐惧死死攥住,别说逃跑,就是哭也不敢哭出一声。 然而,此时的薄子瑜心中却反倒一片平静,恍惚且茫然,甚至有一丝丝莫名其妙的滑稽。 他回首四顾。 李长安依然盘坐在法坛旁,双目紧闭,沉睡未醒。 虞眉依旧寡言少语,可在那张鬼面之下,却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 张易还是那副冷峻的神情,有条不紊地扯下袖口包扎虎口,再拔出了另一柄长刀。 而冯翀…… “呵。”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仿佛不是妖怪包围了他,而是他一个人包围了所有妖怪。 非但是屋中众人,连那郎中饶有兴致看过来。 “道长何故发笑?” 在人与妖的齐齐注视之下,冯翀还有闲心收拾起坛上的祖师神牌,才淡然道: “贫道笑鱼儿上钩,死到临头尤不自知。” 而后。 一脚踹翻了法坛。 众人才诧异地瞧见,那法坛下居然藏着一方两尺长短的木匣子,拿黄符与稻草结成麻绳紧紧缠住。 “那是?” 郎中眉头一蹙,从现身伊始一直保持着的平和微笑第一次被打破。 回答他的是……冯翀砍向绳结的法剑。 嗡! 一声剧烈的蜂鸣,好似铁锥刺入人的耳膜,让众人的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下一秒。 木匣破裂,一道赤光冲天而起。 与之同时。 李长安睁开了双眼。 …… 不知为何,也许是从那颗被打掉的门牙开始,或者是道士救下了邢捕头之后,薄子瑜一直对李长安有种莫名的信任。 当他看见李长安睁眼醒来,是喜不自胜的。想来,冯道生解决不了的状况,李道士总有法子。 可是,冯翀却拽住了他。 “走。” 薄子瑜大感诧异。 冲你刚才的语气,咱们不是要反击了么? 回头看来,却瞧见冯翀持剑的手臂上鲜血淋淋,衣袖破碎如烂絮。 “冯道长你胳膊……” 话没问出来,便被冯翀急匆匆打断。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招呼着众人一同往厅堂侧门逃去。 堂下的妖魔没有上来阻拦,但没有人会为此感到一丝庆幸,因为浓雾中掩藏的妖魔或许更多。 果然。 才到门口。 迎面的是十来张男女老少不一的面孔,它们咧嘴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齿与红色的牙床,涎水沿着嘴角横淌。 时而雾气翻卷,隐现面孔后面,蚯蚓一样的长躯。 薄子瑜握紧了佩刀。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道士醒来,放出豪言的冯道士却反倒急着逃跑?但他却知道,妖魔当前,容不得犹豫。 他越出人群,奋起死志,挥刀斩妖。 可是…… 嗡! 蜂鸣突兀再起。 眼前忽有红霞漫卷而过。 红光里仿佛夹着无数细刃,仅仅擦身而过,面皮就隐隐作痛,眼中更是泪水直涌。 薄子瑜不得已闭上眼,再睁开。 刀锋已然砍中了妖怪,但古怪的是,手里却空落落的没个实感。 欸? 薄子瑜茫然无措,就见得这些人面虫身的妖魔在无声无息间,忽然爆成十几团血雾,被骤起的狂风裹挟,化作腥臭血雨,迎面扑打过来,而后一股脑儿涌进房中。 发生了什么? 薄子瑜一脸污血,不明所以,耳边有人喊“妖怪死了,快跑”,便被人群裹挟着踉跄向前。 逃出的一刻,他奋力回望。 厅堂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血雾。 郎中嘴唇开阖,似在说些什么,在他的周遭,妖怪们形貌狰狞,作势欲扑。 在群妖对面。 李长安起身。 横剑。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七章 剑试群妖 正堂像是一个血色漩涡。 把屋外庭院里的浓雾,以及雾中影影绰绰的妖魔,都吸了进去。 一时间。 院子里竟是空了下来,没了浓雾,也没了妖魔。 人们不明白外头的妖怪为何会舍他们不顾,一股脑儿钻进正堂,但他们却知道,这是最好的逃命时机。 这当头。 冯翀却独自留下,吞下几粒丹药,闭目调息。 不。 还有一人留了下来。 “冯道长。” 薄子瑜满心疑惑与愤怒。 “为何如此?” 为何要逃跑?为何留下李长安一人独自面对妖魔。 冯翀睁开眼,深深叹了口气。 …… 李长安其实不太了解自己的本事。 说来惭愧,他一路来斩妖除魔,除了便宜师傅传授的微末道法,如今已不咋用得上,大多依靠黄皮书给予的变化神通。 通幽、剑术、斩妖、御风、驱神。 可就是这几样神通变化,他虽也努力摸索,但始终没有吃透,事日渐长,冷不丁就发觉有新的东西可以挖掘。 譬如剑术。 刚开始只以为能让自己成为武林高手,可后来却发现,自己还隐隐能与剑通灵,甚至轻松驾驭凶戾难驯的飞剑剑胚。 又譬如这次入梦。 入梦前,李长安其实有些不安。 薄子瑜和张易两人不通术法,而冯翀要主持坛仪与魇斗法,要是遇到什么突发危机,恐怕仓促之间,难以应付。 道士便突发奇想,既然魇能把人一半魂魄拉进梦中,一半魂魄留在体内,那么自己能否做到呢?如此一来,岂不是既能去梦中救人,又能在梦外护身。 冯翀却泼了凉水。 凡人神思散乱,魂魄容易离散。修道之人魂魄圆融,等闲难以分离,而一旦强行分开七魂六魄,轻则损害道行,重则危及性命。 但李长安心里却隐隐有一种“我能行”的预感,稍稍一试,“通幽”之变自行发动,还真成功了! 只不过。 分离出来的,只有一道命魂而已。 人有三魂。 天魂胎光、地魂爽灵、命魂幽精,各有所司。 其中,天魂是本我,地魂是智识,命魂是欲念本能。(我胡咧咧的) 李长安在梦中行事百无禁忌,诱惑当前,也不起半点儿杂念,就有命魂分离的缘故。 可问题恰恰也在于此。 毕竟只有一道命魂,若真出了张易、薄子瑜和冯翀加起来都解决不了的状况,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李长安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飞剑剑胚也给留了下来。 这剑胚穷凶恶极,李长安平日也不敢乱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伤及无辜。 可眼下,掌控飞剑的却只有一道仅凭本能行事的命魂……留下命魂,封住剑胚,就是以防万一,存了万不得已时,拼命甚至于玉石俱焚的打算。 所以李长安事前再三告诫冯翀: “一旦解开飞剑,唤醒命魂,不要犹豫。” “逃!” …… “实情便是如此。” 冯翀指了指自己血淋淋的胳膊,那是剑胚出匣时,被散逸的剑气剐蹭所致。 “若非及时逃开,怕是我们也得被飞剑所杀。” “那你在屋中说的那句话是?” 冯翀扭过头来,瞧见虞眉、张易领着众人去而复返,他咧嘴一笑,这个板正的学院派道士,难得露出少年人的活脱。 “我唬他的。” 但很快收敛笑意,皱眉反问。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虞眉指了指依旧笼罩在金府外的雾墙。 “那雾气是门厉害的妖术,进来容易,出去却难。” 说罢,找了个干净地儿盘膝坐下,也是自顾自调息起来。 留下薄子瑜一个抓耳挠腮,逃跑逃不了,进屋拼命又恐怕会被误杀,只得在外头干瞪眼。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冯翀呼吸悠长。 “等。” ………… 李长安横剑而立,双眸低垂。 浓雾翻腾着,夹杂着无数只利爪与血口,仿若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就在临身的一刹那。 红光乍现,筑起海堤。 汹涌的“潮水”顿时凝止,然后红霞漫卷,“潮水”便化作涛涛血雨,扑簌四溅。 从始到终。 李长安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涌上来的妖魔就这么轻描淡写,被飞剑通通绞成血沫。 可是。 雾气里的妖魔纵然鬼魅可怖,实则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怪,虎姑婆一流而已。薄子瑜带上符箓,按下恐惧,豁出性命,也能砍死它三两只。 但这种杂鱼,雾气中还潜藏着更多,更重要的是,郎中身边的妖魔……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彷如擂向大地的鼓点。 郎中身边,那只曾以肉身崩裂张易手中百炼钢刀,浑身漆黑无(和谐)毛的猿妖,已然大踏步扑杀而来。 作为侍卫在郎中这个幕后元凶、妖魔头子身边的妖怪,猿妖自然不是那些个一剑都扛不住的杂鱼可比。 红光袭至,它只抬手护住脸面,然后硬碰硬一撞。 锵! 红光顿时寸寸破碎消散,露出青铜短剑的本尊。 李长安也终于抬起了眼皮,却不是看向近在咫尺的猿妖,而是群妖侍卫下皱眉打量的郎中。 这般赤裸裸的无视,理所当然地激起了猿妖的怒气,但见他一把拍飞黏在身上的飞剑,扬起蒲扇大的爪掌,朝李长安兜头拍下,带起风威赫赫,俨然要砸烂道士的脑袋。 但它可是误会李长安了,道士此刻只剩一道命魂,哪里有“轻视”这种高级情绪? 李长安之所以只盯着郎中,不过本能的觉得,猿妖没有威胁而已。 嗡。 这一声剑锋颤鸣,急促且尖锐。 被拍飞出去的剑胚,像是一尾活鱼,灵巧打了个摆尾,便以更加迅捷更加凶猛的姿态,再度电射而来。 不过这一次,赤红的剑光不再漫漫散开,而是凝结成了一束。 紧接着。 兹拉。 挠心刺耳的金属划响之声。 猿妖周身骤然爆出大蓬的火星。 它拍下的巨掌顿时一滞,脸上的狰狞迅速转为惊恐,铁塔样的身躯在剑光纵横里颤了颤,而后,竟是哀声嘶吼着,转身就跑。 可惜,才跨出第一步。 身上便抖出无数血珠。 第二步。 皮肉烂成碎糜,扑簌直下。 第三步。 俨然只剩一副白骨,踉跄两下,扑倒在地。 李长安依旧没有看它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郎中。 然后。 突然一偏头。 微风卷过,道士脸颊上无声无息裂开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斜上方。 郎中身边那只形似巨鼠、爪似钩镰的镰鼬,悄然现身于此。 镰爪一展,已然斜劈而下。 比镰爪更快的是飞剑。 剑光一转,剑胚飙然一射,电掣而来。 后发而先至。 镰鼬立时被飞剑击中,身躯当场散开,却不是化成血沫,而变作一团旋风。风中带着丝丝银线,银线交错时,锵然有声,仿佛千万条利刃交错回旋,向着李长安席卷而来。 如果说猿妖是想把道士砸扁,这镰鼬就是要把他绞烂。 对此。 李长安简简单单一剑斩下。 剑上青芒吞吐,正是“斩妖”。 没有什么异响,更没什么别样的动静。 只有剑锋落处,旋风溃散。 旋即,镰鼬再次现身,却已然被拦腰斩断,拖着滑出腹腔的肠子脏器,滚落入地上淤积的血泊中。 管它有形无形,尽皆一剑斩之。 …… 血雾飘飘洒洒,剑胚在其中愉悦穿梭,而李长安更似在身上披了一件血衣,数不尽妖魔性命织成的血衣。 一时间,群妖噤声。 连那雾气都好似不再翻涌。 而后。 道士眸光混沌,迈步向前;郎中面带微笑,转身就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八章 梦醒 金府前院正堂。 命魂与群妖厮杀的斗场,此刻已被浓稠的雾气填满。 这些雾气原本是铅灰色的,但伴着屋中不断响起的嘶吼声、哀嚎声、利刃斩断筋骨声、血液喷溅声,竟是渐渐开始泛出红色。 并越来越浓重。 到了最后,门窗里涌动的雾团就像是浸血的棉花,好像只伸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手血来。 此情此景,怎教屋外观望的人们不为之颤栗,不为之惶恐,不为之生出微薄的希望? 许多人已当场跪下,向着各自的神(和谐)佛与先灵祈祷,祈祷着当厮杀平息,雾气消散,走来的是李道人,获胜的是李道人,而活下来的是自己。 可惜。 血雾突兀颤涌。 大门处好似破开了个口子,雾气从中倾涌而出,并迅速在院中扩散。 人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不用冯翀、虞眉提醒,都第一时间远远避开。 直到所有人挤进了一个退无可退的角落,雾气终于停滞不前,并慢慢开始沉降,化作丝丝血水染遍地砖。 也露出了雾中潜藏的身影。 相貌平凡却神色从容的男子,以及他身边侍卫的妖魔。 郎中! 薄子瑜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难道李道长他……不对! 薄子瑜很快又注意到,那郎中虽然脸上从容不改,身上却狼狈得很,衣衫染血不说,肩上一团刺目的猩红,显然是中了一剑,勉强避开要害而已。 他身边的妖怪们就更是不堪了,好些的缺鳞少甲,严重的折爪断肢,个个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 更重要的是,正堂里斗声与哀嚎未熄。 道长还活着…… 薄子瑜方自醒悟,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 下一刻。 洞开的大门里,突兀冒出一个巨头独目的妖怪。 这妖怪眼睛不大,鸽子蛋大小而已,脑袋却大簸箕。它慌慌张张要逃出门来,头却卡在了门框里,进退不得。一时间,独目中居然泪如泉涌,彷如身后缀着什么极恐怖的事物,迫得他奋力一钻,挤烂了门框,擦破了头皮,鲜血淋漓而下,终于钻出了个头来。 可是。 一柄青铜短剑突兀从血雾中现身,绕着独目怪盘旋一周,倏忽遁回了雾里。 逃脱升天的喜悦顿时在独目妖的脸上僵住,接着,它周身浮出细密的红痕。 下一刻。 噗。 血液喷溅里,妖怪忽然散成指头大小的肉块,堆砌在门槛上,筋肉尚且跳动,腾腾冒着热气。 随即。 屋中斗声平息。 不知从哪里掀起怪风,将门窗一一阖锁,众人只能隔着窗户纸,瞧见屋中血色渐渐消退,同时听见“泊泊”声响,却是门缝窗隙里不停涌出血水。 不消片刻。 在妖魔们的脚下汇积成一片血沼。 门槛上的碎肉早被冲散,血水裹着那颗黑白分明的独眼,滴溜溜滚到了郎中的脚下。 他俯身拾起,瞩目良久,而后…… 噗~ 竟是莫名笑出了声。 他先是抬起袖子掩着脸轻轻嗤笑,可笑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甚至连袖子都遮不住他裂开的嘴角。 他于是放下衣袖,弯起了腰,捧着肚子,放声狂笑。可即便如此,似乎尤不尽兴,干脆跌坐在血沼中,狂笑着拍打起地上积血。 “哈哈哈哈哈……” 肆意而怪诞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笑得风声“呜呜”凄嚎;笑得铁铸般的接天蔽日的雾墙翻腾涌动,似要崩塌压下;笑得妖怪们低声呜咽,跪倒伏地;笑得众人惶然欲死,不见血色。 “这厮莫不是疯了?” 薄子瑜很想大声骂上一句,可出了嘴边,却成了自言自语。 他偏过脸,也不知是为掩盖一时的怯懦,还是想从同伴的身上寻到一丝支(和谐)持与慰藉。 他首先看向了冯翀,圆脸道士眉头紧锁,口中反复诵咏着“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又看向了张易,游侠儿死死攥住刀柄,眉目低垂,瞧不清表情;他最后看向了虞眉…… 她迈步上前,越出众人。 素衣红裙,独自立于人群与妖魔之间。 薄子瑜愣愣瞧着她,那纤长的背影在对面狰狞妖魔的比对下,显得格外的单薄而脆弱。 他忽而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冲散了心头雾霾,然后生出点点豪情。 须眉丈夫岂可让一女子专美于前? 就要拖刀大步上去,决个生死而已。 但不管他胸中如何激昂,前方虞眉已然踏入血池,直面妖魔。 “我是镇抚司巡察使虞眉,奉天子令刺天下妖鬼精怪巫觋僧道不法事。尔等散播妖疫,聚众作祟,残食百姓,铁案如山,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薄子瑜脚步一滞,瞪圆了眼珠。 她也疯啦? …… 这话倒也掷地有声,可惜恰如泥牛入海,了无回应,只把自己人弄得面面相觑,心疑这位虞差人是不是被妖怪吓坏了脑子,或是靠着镇抚司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不过,这“笑话”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成功让妖魔头子止住了他那瘆人的笑声。 郎中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虞眉,而后从血泊中起身,整理了衣冠,拱手行了一礼。 “喜不自禁,悲从中来,一时失态,倒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轻轻拭去脸上笑泪,可他双手分明沾满污血,这一拭,血与泪混合,让他平凡的面孔多出了诡怪狰狞。 虞眉没有答话,似乎就等着他自缚双手、跪地求饶。其他人也没有多言,只有郎中继续开口。 “束手就擒?” 他饶有兴致咀嚼着虞眉的话。 “为何?” “是因虞大人你偌大的官威?是那位冯道长耗尽的法力?” 郎中戏谑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 薄子瑜努力挺起胸膛,怒目而视,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可惜这番“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郎中瞧也没瞧他半眼,一扫而过,显然没把他和他手下的衙役们放在眼里。 只是指着门窗紧闭的正堂。 “或说,屋里那位剑仙?” 郎中微微颔首。 “也对,屋里那位着实厉害。可笑我设下陷阱,费尽心机,却仍让他杀害了我许多孩儿。若非脱身及时……”他把玩着手中的眼珠,“这骨销肉烂的,怕该是我了吧。” “不过……” 他话声一顿,忽而将眼珠嚼碎咽下,然后朝着紧闭的大门张开胸膛。 “来!出来!杀我啊!” 声音回荡,风声呜咽。 妖魔们伏身颤抖,却在郎中银威不敢挪动半步;人们目光热切,期待着那赤红的凶恶的剑光再现。 可是。 大门紧锁依旧,沉寂无言,唯有血水缓缓渗出。 良久。 “你看……” 郎中回头过。 “原来他出不来呀。” 他无声笑了起来。 笑出了人们的绝望,笑出了群妖的狂喜与蠢蠢欲动。 “看起来,我没有理由束手就擒啊。” “哦,是了。” 他又忽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孩儿们身上的伤势?嗯,也是,一个个浑身是伤,真是可怜儿,不过……” 他抚掌轻笑。 “吃了你们,不就好了!” 这句话平平淡淡,恰如早上出门邻居撞见时的一句寻常问候,可落在人们耳中,就是一道惊雷,炸得人肝胆俱裂,摇摇欲坠。 只因这也是一声令下,群妖骇然出动,张牙舞爪,枭叫嘶嚎,扑向人群,要饱餐一通血肉,以解腹中饥、身上痛。 人群早已惊惶逃窜,可四周都被雾墙封(和谐)锁,又能逃到哪里去了? 张易默默握紧长刀,薄子瑜目呲欲裂,冯翀手掐法诀,都已做好拼命或说赴死的准备。 然而,人群最前头,首当其冲的虞眉,此时此刻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配剑还稳稳插在腰间,不曾拔出。 而妖怪已然扑到了她跟前。 一只是人面鸟身的妖怪,喙中汇聚着细小的蚊虫,叫做蚊母;一只是四脚蛇妖,形如蜥蜴而长,头上长肉冠,叫做千岁蝮。 这俩妖怪倒是友爱互助,不争不抢,一只径直来啄虞眉的眼眶,好吮(和谐)吸脑水;一只瞄准了纤细腰肢,要挖出肝脏。 对此,面具之下声音冷冽。 “拿下。” …… 那是一道光。 谈不上璀璨,也说不上炽(和谐)热。 但在这被雾墙封(和谐)锁的昏暗庭院,却好似天地开辟时,第一缕刺破混沌的天光,让场中的人与妖都挪不开眼睛。 接着,是一柄烂银三头叉。 它在光辉中突兀出现,然后迅速一刺,将猝不及防的蚊母与千岁蝮一齐叉倒在地。 再然后,是银叉的主人,猿臂虎背熊腰,身形似真似幻。 金腰带,红缨盔,绿锦袍,明光铠。 光辉之中,冠带飘飞,甲光熠熠,恰如天神下凡。 冯翀口中喃喃:“护法神……” 不对。 他很快发现, 这位身形虚幻、神兵天降的将军,转过头来,却露出一副青面獠牙。虽说护法神中也不乏恶形恶相之辈,但这位浑身却带着邪气。 冯翀于是明悟,这是猖将。 所谓“猖将”其实也与“护法神”类似。道士受箓之时,会拨付上下两坛兵马,上坛兵马就是天兵天将,下坛兵马又叫五猖兵马,是道门降服的妖精鬼怪,因为积性难改,桀骜难驯,才叫做“猖”。 可是,这是谁开坛招来的兵马? 冯翀回想起虞眉先前有恃无恐的模样。 难不成这就是镇抚司的援手? 冯翀胸中那口气忽然松懈了下来,倒不是对镇抚司,或说眼前的猖将又多大的信心,而是按常理来说…… 有猖将,自然也会有猖兵。 但见那青面獠牙的猖将振臂一呼。 天地间有鼓角争鸣。 雾墙之上,霎时间破开无数光柱,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猖兵从中跃出。 这些猖兵并不如何厉害,至少比不过郎中身边的妖魔。 但是。 数量实在太多了。 几乎眨眼之间,妖怪们就被猖兵所淹没,没挣扎几下,就相继被镇压于地。 只留得依旧是人身,不知是人是妖的郎中陷入了猖兵的重围之中。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教冯翀心中一凛,再度警惕起来,心想这厮莫不是还有什么花招? 下一秒。 但见郎中利索举起双手。 “我投降。” ………… 天亮了。 当郎中受缚,已然千疮百孔的雾墙终于溃散。 这时候。 惶恐了一夜的众人才惊觉,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当阳光照入庭院。 猖兵猖将们却如同先前突然出现一般,随光而去。 留下满院险死还生的人们,以及被镇封的郎中与他的妖魔。 虞眉一言不发,默默走到郎中跟前。 拔剑就刺。 可剑下突然出现一席法袍拦挡在前。 虞眉声音冷冽。 “他是罪魁祸首。” 冯翀没有去看指着胸膛的剑刃,只是凝视着虞眉的眼睛,正色道: “一面之词,未必是真。” “更何况,妖疫如何解毒?城中到底还潜藏着多少妖怪?我们都不清楚,杀了他,这些事从何得知?” 虞眉沉默半响,终于收起了剑刃。 冯翀松了口气,还要再说话,虞眉却已然身形一转,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留得冯翀如鲠在喉,话在嘴里哼哧哧憋了好一阵,最终化成一句。 “无量天尊。” 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门窗紧闭的正堂。 …… 冯翀和薄子瑜小心翼翼推开大门。 只一眼。 两人立刻跑到角落。 呕! 剧烈呕吐起来,那架势,好似恨不得把胃囊给翻出嘴来。 好一阵。 两人才重新聚回门口,顶着青白的脸色走入正堂。 堂里的一切都抹上了血色。 鞋子落地,便微微下陷,并传来一种腻人的触感,那是因为地上铺了一层血水调和的肉糜,时不时见得零碎的骨头脏器沉浮其中。 李长安就持剑立在这血沼肉池里。 纹丝不动,不言不语,彷如一座披上血衣的雕塑。 等到两人稍稍靠近。 他眸光忽而一动。 脚下肉糜里,青铜短剑盘旋而起,吓得冯翀两个几乎要夺门而出。 但好在,那飞剑没飞出一尺远,便无力跌落下去,扑腾了一阵,最终沉入了肉糜中。 同时。 李长安也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两人见了,急忙上前。 冯翀略作检查,松了口气。 “没有大碍。” “消耗过度而已。” 这时。 “班头……呕。” 却是个衙役冒冒失失闯进门来,没来及说完,就被屋中的场景给“撵”了出去。 反正李长安也无大碍,薄子瑜也正好趁机溜人。他怀疑自个儿再待下去,后半辈子就都得吃素了。 出了门,在墙角找到还在呕吐的衙役。 “这么点儿小场面就坚持不住,衙门要你何用?” “那是班头你英……呕。” 可惜衙役的马屁没拍完,酸水倒先冒了出来。 薄子瑜只好黑着脸,给这衙役拍了拍后背。 “急匆匆的,到底有什么事?” 衙役吐完,抹了口酸水。 “咱们在门口撞见个小子鬼鬼祟祟的,怀疑他是妖怪的奸细!” 薄子瑜神情一肃。 “在哪儿?!” 衙役赶紧从旁边提来一个胡乱挣扎的半大小子。 薄子瑜瞧了一愣。 这不是严家那小子么? …… “什么?阿梅也在这宅子里!” 薄子瑜的脸色很不好看,旁边的衙役们立刻叫起屈来,说什么金府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哪里会多出个人来。 薄子瑜瞧着身子瘦小但神色倔强的严家小子,心里相信了八分,毕竟冯翀说过,李长安之所以困在梦里出不来,是因为多出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可要说衙役们敷衍了事,遗漏了小阿梅,他也是不信的。 毕竟他太了解自己这帮伙计了,先前搜索金家人的时候,怕是没少刮地三尺、顺手牵羊,门缝里的铜子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除非…… 他若有所思地瞄向了金员外。 片刻后。 偏院一口枯井。 薄子瑜系着绳索下到井底。 借着火把,瞧见这井下竟是另有乾坤,井壁凿出一方高台,深处嵌着一扇虚掩的铁门。 他才推门而入,当下呼吸便急促了起来。 银子! 白灿灿的银子都铸成一个个大冬瓜,密密麻麻堆在石室里。 薄子瑜艰难咽了口唾沫,努力挪开了目光,继续向前走。 到了石室尽头。 但见铜钱堆叠如山。 一个小小的身影卷缩在“山”里,酣睡正浓。 ………… 梦中。 月色如血,浸沐高楼。 厉风呼啸,让高耸入月的楼宇不住摇晃。 李长安与少女却在这飞檐斗拱之间,不住跳跃、攀援,如履平地,将一个又一个追上来的妖魔刺于剑下。 可妖怪实在太多了。 刺死一只,便上来十只;刺死十只,上来百只……无穷无尽,杀之不绝,李长安与少女只好且战且退。 一路退到楼顶,刺入血月天穹之处,终于是退无可退。 两人依背而立。 看着从四面八方攀上楼顶的妖怪,少女面色惨淡。 “没成想,本女侠竟要身死于此。” 而李长安还算镇定,这一路月下逐杀,他虽没时间来搞清楚魇到底耍的什么花样,但毕竟只是一场梦境,死上一次应该不会真的死亡。 不过,曾经听说,有人入梦太深,在梦中死亡,魂魄便信以为然,于是真的死了个彻底。这话虽然荒诞,但梦境已被魇所艹纵,未必可不能,于是以防万一,赶紧劝慰少女。 “剑尚在手,何必言‘死’?!” 少女闻言,放声大笑起来。 “能说出这话,你也不是庸俗之辈。” “好!能与你这道士携手赴死。” “我接天楼主,天下第一女剑仙,也算死得其所!” 接天什么玩意儿? 饶是命魂不在,李长安还是愣了一阵,本以为自称“女侠”已经够中二的了,没想到啊,还能有更放飞自我的。 不过道士此时也没功夫纠结这些。 因为耳旁似乎响起熟悉的声音。 …… 少女仰天笑了半截子,发现道士没有随声附和。 回头看来。 发现李长安仿佛侧耳倾听着什么,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瞧得她心里发毛。 于是,有些忐忑地问: “怎么嘞?莫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妖怪。” “没事。” 道士笑道,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你且转过头去。” 哈? 少女虽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被她认可的同生共死的伙伴所说,她还是抱着疑惑照办。 可刚转过身。 噗呲。 胸口一痛。 一截剑尖自背后贯体而出。 ………… 小阿梅从梦中惊醒。 她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小手摸着胸口,楞楞发神。 眼前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还有陌生的状况,让她在梦与现实的混淆中难以自拔。 直到…… “道长你终于醒了!” 耳后传来饱含喜悦的惊呼。 她转过头去。 瞧见近来经常到自己家的薄捕快扶着一个面目惨白、衣衫狼狈的道人缓缓起身。 小家伙呆呆看着道士。 然后眼眶慢慢发红。 最后腾一下跳起来,气势汹汹冲过去,一脚踹在李长安的小腿上。 没等道士喊痛,自个儿倒先嚎啕着跑出门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十九章 蜂起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日暮。 水月观。 松涛阵阵送来寒意。 “阿嚏。” 王六指打了个喷嚏,他小声骂了几句,紧了紧身上的公服,抬头张望。 别院空阔,红色的晚霞与紫色的藤萝交相辉映,色彩晕染开来,渡在壁画上,使得画上的鬼神愈加鲜活,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双眼,跳出噬人。 他愈加感到这山里寒气逼人。 但好在。 他瞧了瞧日头,交班的时间快到了。 王六指连忙结束摸鱼,快步回到岗位,翘首以待,可等到不耐烦了,顶班的衙役才带着一身酒气姗姗来迟。 彼其娘之! 至少迟了半个钟头。 他心里暗骂,赶紧把值班所用的符箓、法器,一股脑儿塞给这醉汉,恨不得长出翅膀,快快离开这清寒的山林、恐怖的道观,回到城里温暖又快活的赌档与女支馆里。 可交班这厮却磨磨蹭蹭,醉醺醺拉着他不停废话。 “老爷们到底怎么想的?让咱们来看守妖怪?嘿!我要有这本事,还当你的差?” “道士也是多事。妖怪头子么,抓着了,早早杀了就是,何必关着押着,倒教咱们担心受累?” 王六指心里早就骂娘了,但为了尽快交接,只好耐起性子应付。 “说是为了拷问出潜藏的妖怪。” “放他娘的屁,这几日风平浪静,哪儿藏着什么妖怪。” “还为研制解药。” “呸!都成妖怪吃人了,还救个啥?不若早早杀了,滥发个什么善心?” 王六枝随口应付,忽的瞥见一个短发道人落拓拓走来,赶忙恭声问安。 “见过仙长。” 醉汉闻声一颤,赶紧也跟着问安,那点头哈腰的模样,哪里有半分醉意? 王六枝暗里啐了一口,就知道这厮是装嘴撒酒疯,正好趁机交接,溜班下岗。 …… “辛苦了。” 李长安温声回应一句。 他没注意到两个衙役小小的撕扯,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过哂然一笑而已。 毕竟是看守妖怪的苦差事,危险又没什么油水,划水或推脱也是人之常情。 从金府挣脱梦魇,抓住妖魔头子—郎中,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这些日子来,虞眉连同她身后的镇抚司高人都销声匿迹,也不知在暗地里鼓捣些什么,却把郎中连同妖魔们都给留了下来。 这可是一帮子烫手山芋! 潇水府衙是不愿管却不得不管,整好冯翀说服了青萍真人水月观于观主出面,老爷们便顺水推舟,把妖怪们尽数关押进水月观,交给了冯翀拷问研究,并派遣了许多衙役充作看守。 先前那个王六指就是其中一员。 可在李长安看来,这纯粹就是多此一举,毕竟镇压妖魔,靠的是水月观立观百年的香火与庇护,靠的是冯翀不惜血本布下的法阵禁制,而不是这帮彷如惊弓之鸟,随时随地都准备一哄而散的衙役。 他们唯一的作用大抵是给官老爷们一个放手不管的借口,以及拦住某些人吧。 比如,整天杵着拐杖揣着刀子,在山门附近转悠的张少楠;再比如,不晓得从哪里听了二手消息,要来分块太岁肉的憨批。 想到这里,李长安摇头失笑,慢慢悠悠晃到了水月观后山石洞,关押妖魔的监牢,在这里,冯翀、薄子瑜已然等待多时。 时隔数日,三人再度聚首。 不同两个伤势没好利索的道士,薄子瑜这几日过得分外滋润,脸颊都丰盈了不少。 李长安还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 那是多种名贵香料混合的味道,整个潇水,独一份儿…… “又去了狸儿楼?” 薄子瑜没急着开口,先递来了两壶好酒,李长安揭开红绸塞子,入鼻别致香醇。 “好酒。” 捕快嘿嘿一笑。 “三娘子的珍藏能不是好酒?” 他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 “往日喝上半滴都是奢望,没成想,今儿借了这妖怪的光,天天都能混个肚饱。” 梦魇事件之后。 也许是出于报答,也许是心有余悸,金员外与三娘子、衙门一齐出面,多次在狸儿楼宴饮城中富豪,商议出钱出力搜捕城中可能存在的妖魔余孽。 本来这等宴会,凭薄子瑜的身份顶多在门外站岗,可一来,三人中李长安和冯翀对此不感兴趣,二来衙门中关于妖魔的事宜一直由他在负责,这一来二去,倒是让他得以敬陪末座。 但也仅仅是“敬陪”。 话是半句发不上的,带个耳朵听,带个嘴巴吃而已。顶天,散席后,能顺手摸走两壶佳酿。 几天下来。 他脸上油光厚了一层,贵人们还在吵吵嚷嚷没个准头,就是准备拿出来作悬赏的银子加了一层又一层。 到了今儿,已然丰厚到薄子瑜每每提及,都不住摇头咂舌的地步。 “那么大把银钱洒出来,也不晓得是福是祸?” 李道士小小抿了一口美酒。 “福祸成败自有天数,凡事尽力而为、不愧于心就是。” 嗯,滋味不错。 一壶挂上腰间,一壶塞给冯翀。 “说说吧,着急唤我上山,是出了什么事儿?” 这几日。 薄子瑜忙于公务。 冯翀一头扎进水月观,醉心妖疫研究。 李长安则是一边休养,一边在城中探查妖魔余孽。可惜,打郎中被捕起,城里突兀风平浪静,倒教李长安长剑空利、无处下手。 探查之事,落在实处,就成了西市沽酒,东坊吃肉,北郊看花,南城泛舟。今儿天光和煦,他正猫在青(和谐)楼里,看今年的花魁跳舞,冷不丁,就被冯翀传信叫回了这深林老观。 洞口不是谈事儿的地,冯翀招呼两人进了石洞。 才跨进来。 好似换了人间。 洞里阴潮秽臭,火光昏暗,影影绰绰里捆缚、关押着许多形怪状的妖怪。它们或是呻吟、或是哀嚎,石室仿佛成了一座拥挤的地狱。 怪不得冯道士伤势比自个儿轻,脸色却反而更憔悴,呆在这种鬼地方,好得起来才怪。 李长安心里嘀咕,这边冯翀已领着两人到了一张厚木桌子前。 这桌子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腥臭,桌面覆着一层褐色,那不是油漆,是血水浸透木料后留下的污迹。 也无怪桌上的倒霉蛋忘了妖怪的尊严,在封镇中,涕泪横流、瑟瑟发抖了。 这是一只蚊母,就是在金府被猖将一叉放翻那只。 此刻被仰面绑着,腹部的羽毛被仔细清理干净,露出粉红色的皮肉。 冯翀熟练地聚拢光源,抄起小刀。 “这几日,我一直呆在这小小石室,就是为了研制出逆转妖变的法子,可惜我多番试验,尝尽所学,仍是一无所获,除了……” 说着,他干净利落一刀刨开了蚊母的胸腹,将这妖怪的五脏六腑展示给两人。 薄子瑜凑过来,啧啧有声。 “嘿!这妖怪看来凶恶,刨开肚皮,里头跟鸡鸭也没甚区别么,就是大上一些……咦?”他一挑眉,“它肚子里没有寄生妖虫!” 诚然。 这只蚊母就跟那头祸斗一样,腹中没有妖虫。 “不止。” 李长安接过小刀,仔细翻检蚊母的内脏,甚至切下了一小片肝。 “你看,这妖怪脏器与肌肉的肉质纹理是一样的。” “有何问题?”薄子瑜不明所以。 问题大了! 蚊母这种妖怪,李长安是清楚的。 多出现在南方瘴疠之地,生来能与蚊群伴生,可驱使蚊群作祟。据说成气候者,能在呼吸之间,吞(和谐)吐蚊群遮天蔽日,方圆十里之内,无论人畜,尽成干尸。在某些偏僻地方,甚至被当做神明祭祀。 其肉质似鸡而柴,肝脏肥嫩鲜美,但有剧毒,须得用雄黄、八角、草果……咳咳,总而言之,正常蚊母的内脏肉质纹理决不会如此。 “正如道兄所言。” 冯翀点头,又搬出一个坛子,从里面捞出了一副连着寄生妖虫的胃囊。 这胃囊一半都被妖虫同化,呈乳白色;另一半没被同化,呈暗红色。 冯翀各切了一刀。 但见,没被同化的地方,切口还是正常的胃壁纹理,但被同化的部分,切口截然不同,却与蚊母的一般无二。 “这……” 薄子瑜福至心灵。 “妖怪看来是只鸟,实则是条虫!” “没错。” 冯翀目光凝重。 “我也剖开了其他妖怪,发现金府里捕获的妖怪,都同这只蚊母一般。如若抛开那只祸斗不谈,我推测这妖疫实则是妖虫潜入人体,一开始取代肠道,将人变作妖魔,然后逐步感染、同化胃囊、食道、其余脏器,再是血肉、筋骨、毛发,最后……” “彻彻底底,取而代之!” 李长安沉思不语,薄子瑜也是脸色难看。 因为这情况意味着,妖疫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加诡异,更加危险,也更加棘手。 三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周遭妖怪们虚弱的哀嚎、呻吟愈加凄厉、刺耳。 良久。 “他还不开口?” 李长安口中的他,当然是妖怪头子,自称为幕后元凶的郎中。 冯翀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唤道兄上山,就是为此。” 他迟疑了一阵,目光透着不解。 “他说,他要见你。” ………… 周身缠满符箓铁索,铁钩穿进琵琶骨,气海、膻中、百会钉入钢钉。 石室深处。 李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位妖疫元凶时,他便是这副凄惨模样。 确如他人所描述的,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一个寻常路人模样,却怪异地给人一种“此人是郎中”的感觉。 他看来并不凶戾危险,但李长安丝毫不认为这些封禁有任何多余。 不仅因他是妖疫的源头,艹纵诸多妖魔的元凶;也不仅是冯翀曾多番尝试,却发现许多法术对其无用,只能辨出他是非人之身,却终究不知是何种妖魔。 更重要的是,它在这极致而酷烈的封镇下,却仍能言笑晏晏,语态轻松地招呼自己。 “多日不见,道长身体安康否?” 道士深深看了它一眼。 “承蒙挂念,暂且无恙。” 道士会同妖魔礼貌问候,却不会和仇敌虚与委蛇。 他开门见山。 “我听冯道友说,阁下几日来不曾有丁点儿言语,今日甫一开口,就要单独见某。如今贫道如约而至,有何话语,不妨明言。” “李道长还真是一贯的爽直。” 郎中作势要拱手行礼,奈何铁索缚得紧,让他难以动弹。 他也不介意,只是笑道: “我只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 “取我性命的时间。” “阁下倒是有自知之明。” 郎中浑不在意。 “毕竟诸位恨不得杀我而后快,留我性命,不过是为从我口中得到妖变详情,可我前几日不言不语,诸位留下我性命又有什么用呢?” 他倒是猜中了李长安的心思。 这几日来潇水风平浪静,没见着有何妖怪作祟,这厮还一言不发,哪个有闲心等他开口?道士早寻思,过几日,懵管冯翀这边有没有头绪,先把这祸根宰了再说! “今日为何又要开口?” “因为时间差不多了。” 李长安不自觉按住剑柄,他敏锐地意识到,此时间非彼时间。 郎中微笑着,侃侃而谈。 “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此言深得我心。所以,金府之前,我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准备,我带上了所有完成蜕变的孩儿,然后把尚在茧中的留了下来,嘱咐它们小心潜藏,切勿暴(和谐)露行迹。但毕竟只是孩子,没了约束,又能坚忍到几时呢?” “你听。” 说着,他微微侧耳,好似有什么只有他能听到美妙声乐传入耳朵。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到时间了。” 李长安脸色大变,返身就往回走。 还没出石室。 “班头、道长。” 外头响起慌张的呼喊。 “城里出事啦!” 李长安两三步抢出去,寻了个开阔高地,向着山下张望。 夜幕下。 往昔宁静的潇水城已成了一锅沸水。 长街短巷打起了无数灯烛,人流奔跑中,偶尔窥见一些或怪异或狰狞或巨大的影子。 人的呼嚎、尖叫、哭喊沸反盈天,妖魔的嘶吼夹杂其中。 果然。 前些日子的和平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今夜。 群妖已然出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章 勇夫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一壶劣酒半只烧鸡。 王六指骂骂咧咧回了冷冷清清的家。 他今儿赶紧赶慢交班下差,就为了能在城里的销金窟快活一夜,去一去在观里沾染的晦气,没想到门口就被人家给拦了,左一个“王郎”,右一个“六爷”叫得客气,却让他把往日积欠的赊账给销了,否则不让进门。 “呸!你六爷要有银子,会上你那破窑子?” 他心情烦闷,看啥都不顺眼,可惜孤家寡人一个,屋里连个泻火的都没有。 正巧,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许是那汉子又在打老婆。 他扯开嗓子就骂: “叫丧咧!” 哭声立即消失,他呸了一口,环顾自个儿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却难免羡慕:“啧,要是有个婆娘就好了。” 可无赖汉哪儿来无赖妻? 他只得把自个人锁进屋子,劣酒佐着冷烧鸡,权且应付肚子。三两口啃完,又掏出个小纸包,包里裹着几枚药丸,那是衙门分发的辟妖丹,防备妖疫的。 他犹疑了一阵,没去动它,抛进了屋角一个大瓮里,他肠胃不好,吃了这药丸,老是闹肚子。 再然后也就无事可做了。 只得把那一壶酒全灌进肚皮,睡觉算球。 被窝里冷冰冰的,还带着一股子汗臭,他不由蜷缩起身子,迷迷糊糊想着:“要有个婆娘就好了。” 慢慢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肚子里的冷肉劣酒闹腾起来,他翻来覆去忍耐不住,只好起身要去茅房。 刚开门。 一张女人的脸就塞到了眼前。 白惨的面皮,凄婉的眼波,红红的唇。 这……梦想成真啦? 王六指的目光习惯性向下探去。 瞧着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再然后,短针一样的刺毛,铁铸般的黑壳,硕大曳地的圆腹,如枪似戟的细长节肢…… 王六指两眼顿时呆住,胃里的酸气涌上来,在喉咙里“嚯嚯”两下,最后化作干嚎喷薄而出。 “妖怪啊!” ………… 锄头、粪叉、柴刀、火把、顶门棍……五花八门的“兵器”握在十来个汉子手里。 他们身强体壮,他们人数众多,他们大声喊叫着相互打气,却难掩双股颤栗,神色仓惶。 只因他们的敌人是一只妖怪。 一只长着女人面孔、体大如牛的蜘蛛。 王六指藏在人群里。 多亏他平日常和恶少年厮混,身手还算敏捷,才让他在和妖怪打了照面后,仍逃出一条性命。 可。 这条命也保不了多久了。 他握紧了佩刀,盯着前头的蜘蛛妖怪,瞧着她不住嘶吼扑咬,却被汉子们挥舞着火把驱赶回去,看来还算势均力敌,甚至略占上风。 但王六指深知,人的气力是有限的,勇气更是有限的。 待到这群人的气力与勇气耗尽,介时,谁又能来出手相救呢? 水月观里道士?还是官府? 然而…… 听见了么? 满城尽起哭嚎。 怕是其他地方也闹起了妖怪! 真要有救援,城里的高门大户尚且解救不过,又怎会优先这贫贱里坊的小小一隅? 王六指目光闪烁。 妖怪每一次扑击,每一次退回,怎么都像猎手在挑逗猎物,让他们紧张,让他们疲敝? 而看似人多势众的己方,他却从一张张惶恐的脸上看到了疲惫,从喘息里听到了恐惧……咦? 目光逡巡中,王六指却诧异地发现,一个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出现。 “郑屠何在?” 他喃喃自语。 “郑通何在?” 他大声疾呼。 人群闻声,短短的一滞,然后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乱七八糟叫唤起来。 “郑郎快来”、“郑屠子”、“郑大快些出来”…… 汇在一起,甚至压过了满城喧哗。 “叫你爷爷作甚?!平白毁了好梦。” 街市对面的院子响起个洪亮的骂声。 接着,院门猛然拽开,冒出个膘肥体壮的汉子,袒着口护心毛怒气冲冲。 正是本文几十章没出现的屠夫郑通。 其实王六指平素和郑通颇不对付,想他堂堂差爷,身边还有十来个兄弟帮衬,在这坊里也是威风堂堂一号人物。 可这郑屠子,却仗着一身肥肉、两膀子蛮力瞧不起他,平日也多有龌龊。 但眼前这关头,哪儿能让“私怨”坏了“大局”呢? 王六指赶忙呼唤。 “郑兄快来,与我等打杀这妖怪。” 却不料,这郑通瞧见妖怪就楞了两三秒,随后,竟是头也不回缩进了屋里,还不忘关上大门。 这狗日的! 王六指急得破口大骂: “这杀猪佬平时自称好汉,没想见了真章,却是个没卯蛋的!” 唉! 老子也该果断跑路的。 他心头暗恼,周围更是人心浮动,让妖怪寻得了破绽,猛然一扑,汉子们慌忙把火把打过去。可这一次,妖怪却没再退避,任由火把打在甲壳上,溅出蓬蓬火星。 顿时,便将人群冲散,两只螯足一勾,逮住了两个倒霉蛋,赶在众人重新汇聚之前,飞快钻进了身后的房舍里。 房舍大门敞开,里头黑洞洞的,不见半点儿光明,唯有惨叫与哭嚎不断传出。 人们再度聚拢过来,却止步于房前,谁也不敢进去救人,甚至不敢太过靠近,彼此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看向了王六指。 王六指怪眼一瞪。 “看我作甚?” 人群里:“你是官差。” “俺下班了!” “可这是你的房子。” “那又如何?”王六指气急,“这破房子你六爷不要了!” 话声方落。 “让开。” 突兀间,他猛然被人从身后搡了个趔趄,刚呲开牙,一截雪亮的冷光便刺到眼前,到嘴边的污言秽语立时给咽了回去。 那是一柄双刃长柄大刀。 扛在一副厚实雄壮的肩膀之上。 来者身披重甲,甲片披覆如鳞,看来保养得当,却难掩陈旧。 甲絣(系甲的绳子)略微松散,似乎披甲时有些匆忙。 兜鍪夹在腋下,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面孔,钢针般的短须根根戟张,眉宇间尽是冷肃,全不复平时在市井上的蛮横无赖。 此人竟是郑通? 王六指霎时间竟是看呆了。 原来郑通不是缩了卵子,而是回去披甲执兵。 原来传言是真的,这厮真是从北面退回来的军中骁锐。 私藏甲胄可是大罪,按律当…… 他这边胡思乱想,郑通已然大步跨入房中。 “黑漆漆的无处厮杀,快掷些火把进来!” 王六指闻言一个激灵。 “不成。” 他叫嚷着。 “这是我的房子。” 可周围人哪里管他,火把纷纷抛入门窗。 点燃了窗棂、柴草、布幔、被褥,照亮暗室。 熊熊火光熠熠,映出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映出了狰狞飞扑的妖魔,映出了暗沉的铁甲,与猛烈劈出的刀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一章 马骨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山腹之内,石室深处。 逼仄的监牢几乎伸展不开手脚。 微弱的火光困顿其中,愈显昏暗。 冯翀盘坐在阴影里。 这里寂静无声,可城中的惨叫似乎仍能传进冯翀的耳朵,声声刺耳,声声泣血。 他心急如焚。 恨不得和李长安、薄子瑜一起,快快回到城中,除魔卫道救人。 可恰恰就是因为薄李两人都已下山,他才必须得坐镇于此,守着这满窟的妖魔,守着这妖魔头子、妖疫元凶。 “城中有多少妖怪?” “它们藏在何处?” “如何避开的搜查?” 石头监牢里,被重重禁制的郎中只管微笑,并不言语。 于是冯翀默然起身,取来了一些小器具,譬如一把解剖小刀。 冯翀是个传统的道士。 所谓传统,不是指山中枯坐,更不是坐观要钱,而是在于对人与非人的态度。简而言之,即是对人扶危济难,对妖怪轻则拘来看家护院,重则剥皮抽筋用来炼器烧丹。 所以,冯翀很是平静地剖开了郎中的肚子,割下了一些脏器,再拔了几片指甲,揭了一片皮肤……对凡人而言,这是足以致命的酷刑,可郎中却仍然微笑如故,甚至于一滴汗都没流。 显然,这点手段不足以让他开口。 冯翀无奈停手,恨恨骂道: “妖孽,你究竟有何阴谋?!” 不想。 “阴谋不敢。”血腥笼罩的暗室里,郎中竟是幽幽开了口,“只是一个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郎中笑了笑。 “洞中阴寒,心肝脾肺冷得慌。” 冯翀沉默稍许,给他缝上了肚皮,他才继续笑道: “我那些孩儿们嘴馋,在城里又没个长辈束缚,若是冲(和谐)撞了什么贵人,或是敞开肚子吃人吃得太狠,你们不好交代,我这里也是心疼,不若冯道长趁早放我出去,让我约束孩儿,不得胡乱吃人。” “岂不是两全其美?” 冯翀默默上前,摘下了他的舌头。 ………… 翌日。 城中某家青(和谐)楼。 楼内狼藉,血迹尤腥。 “昨个,黄四爷包了咱这楼子宴客,才入夜,刚上了酒水,歌舞都没开演,那妖怪就闯了进来,左突右撞,拱翻了好些人。” “什么样的妖怪?” “似一头大野猪,浑身缠着黑气,没有獠牙不说,两排牙齿又白又齐整又细密,瞧来就是个挑食的,撞晕了七八个人,就在这些人里挑来减去,肥的不要,瘦的不要,小的不要,老的也不要,最后就剩个黄四爷,可怜他被妖怪咬开了肚皮,心肝脾肺肾都给吃了个干净。” “你倒是挺了解妖怪的心思。” “嗨!这男人上咱楼里挑姑娘,不都是这副德行。” “……然后呢?” “好在楼里的护院忠勇,纠集了一帮汉子,敲锣打鼓放鞭炮,把那妖怪给吓了出去。唉,那妖怪是跑了,咱这楼子……死了人,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真要追究起来,可要咱一楼子姑娘无依无凭的怎么活?李道长,李真人,李神仙,您可一定要帮衬一把啊!” 老(和谐)鸨说哭就哭,眼泪冲开满脸厚粉,犁出两条河沟。她这一哭不打紧,周遭高低美丑、环肥燕瘦的姑娘们同时放开了嗓门儿,哭得李长安头昏脑涨。 “一定、一定。” 赶紧敷衍两句,逮着那个忠勇的护院,艰难挤出了这脂粉阵。 “妖怪往哪个方向跑了?” 护院把李长安领到后门附近的一条长巷巷口。 长巷笔直,对面连着大道,一眼到头,尽是青石、绿苔、紫藤。 “那妖孽胆敢在俺这楼里杀人,俺怎肯轻易放过了它?兄弟几个一路紧追,可它前脚钻进巷子,俺们后脚跟上,居然就寻不着了妖怪的踪影。” 听完护院吹牛,道士点了点头,祭起一道“冲龙玉”,沿着巷子细细查探。 走到长巷中央,突兀站定。 咦?! 妖气到此,竟是戛然而止。 再往前,便只剩人味儿了。 果然,妖疫催化的妖怪八成都有隐藏踪迹的本事。 李长安四下搜索,在石缝里找到了一些粉末,他折下片藤萝叶子,刮出了一些,在阳光下细瞧。 这些粉末质地粗粝,在光照下,透出些七彩晶莹。 “这是什么?” 道士思索了一阵,起身对姗姗来迟的薄子瑜答道。 “好像是鳞粉。” …… 昨夜妖怪闹出的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李长安和薄子瑜匆匆下山入城,妖怪都已然再度潜伏了下去。 李长安只好去妖怪曾经出没的地方,寻找线索,可惜都同这处青(和谐)楼一样,所获寥寥。薄子瑜则是回了县衙,一方面安排衙役巡逻街坊、安抚民众,一方面探查消息归纳案情,以及,挨骂——挨吓破胆子的老爷们的责骂。 直到第二天,快到晌午,两人才再度汇合。 李长安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城中情况如何?” “很不好。” 薄子瑜柔了柔眉心,满脸疲惫。 “从收集的消息看,昨夜闹妖怪的地儿共有十七处,死了二十八人,重伤四十九人,其余轻伤的、失踪的、丢了魂的没能计数。” “能找到妖怪的踪迹么?” 薄子瑜摇了摇头,这些妖怪一旦潜伏下去,就好像水滴洒入大海,了无踪迹。 “不过……” 他“啧”了一声。 “活的没有,死的倒有一个。” …… 妖怪其实并不难杀。 不提“尸佛”那种稀世魔神,就是“山蜘蛛”这类大妖怪都是当世罕见的,余者十之六七都不过是些小妖小怪,譬如刚开灵智的狐狸或黄皮子,只会些幻惑心智的妖术,凡人心志坚定或是带条猎狗都能轻松应付,论危险程度,连虎、熊之类的猛兽都不如。 对付这种精怪,只需小心不要着了道,再加上足够的勇气即可。 只是。 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真要对上妖魔,凡人有几个能压下恐惧、豁出性命呢?更何况,妖疫催化出的妖魔,魑魅、虎姑婆、太岁妖……一个比一个难缠。 所以,道士听到有人杀死了妖怪,是既惊又喜。 忙不迭追问。 “是谁?尸体在哪儿?” 薄子瑜正要开口,巷子外头的大街上突然传来锣鼓喧嚣,他脸上露出莫名的神色。 “呵,来了。” …… 愁云惨淡的潇水城。 城门大道上,迎面来了一队欢天喜地的人马,前头锣鼓开道,后头唢呐簇拥。 队伍中央,七八个汉子抬着架大木排,木排上趴着头水牛大的蜘蛛,顶着个人头,脖子上一圈疤,翻着肉芽,好似才缝上去的,巨大的腹部劈开裂口,里头绿血凝脓,苍蝇乱飞,好不骇人。 大木排前头,还有两个汉子,抬着一副小木台子,上面却不是什么妖怪了,而是白花花的银条,一根又一根层层码放,银光闪闪耀得人挪不开眼。 无论是后头的妖怪,还是前头的银子,都是极其吸引眼球的东西,惹得街坊驻足围观,招来闲汉、孩童一路相随。 等到围观的几乎把大街堵个水泄不通,队伍突兀停住。 “哐!” 一声鸣锣。 同时,一个大嗓门的越众而出,指着队伍前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 “这位是咱潇水的新任班头王六爷,瞧见后头那妖怪了么,六爷杀的! 府衙的诸位老爷不愿怠慢壮士,瞧见那些银子了么,官府赏的!” “今日夸功游街,一来是为显显咱六爷的威风;二来么是敬告诸位父老兄弟,纵有妖魔,也无需惊慌。妖魔杀得了人,人也杀得了妖魔,衙门已颁下悬赏花红,凡是斩杀妖魔或者提供线索的,通通重重有赏!” 他一口气吼完,抓来一个粗布袋子,打开,里头满满都是铜钱。 “六爷大气,不喜独自富贵,诸位父老亲邻,看赏啦!” 抓起大把铜钱,雨点儿一般泼洒了出去,引得周围争相哄抢。 李长安在大街边沿,也好运气捡到了两枚,从众说了句“六爷大方”,喜滋滋塞进了兜里。懵管钱多钱少,图个喜庆不是? 道士瞧着骏马上,那个一身崭新公服的汉子,有些眼熟,也有些惭愧。 他原本还以为潇水衙门里,除了薄子瑜和邢捕头,其余都是废物咧。 “没想,除了薄兄弟,衙门还有豪勇之士。” 不料。 “呸!” 薄子瑜竟是啐了一口。 “那厮就一仗着衙门欺行霸市的无赖,哪儿有斩妖除魔的本事?我打听过了,妖怪是郑通杀的,这厮偷偷割了脑袋,冒领了功劳。” 这就叫人(和谐)大跌眼镜了。 李长安不解。 “郑通肯依?” 在有限的几次会面里,郑屠子给他的印象是悍勇且脾气暴躁。如此一位人物,受得了这泼天的委屈? “受了重伤,家里躺着呢。” 道士皱起眉头。 “为何不揭穿他?” 闻言,薄子瑜神色窘迫,愤懑不平却欲言又止。 李长安略作思索。 “哪家的权贵撞上了妖怪?” 薄子瑜露出苦笑:“昨夜县尊在狸儿楼宴客,有妖怪闯了进去,多亏有张易坐镇,击退了那妖怪。” 于是,吓破了胆子的权贵们终于切身感受到妖魔的威胁,转而痛恨衙役的胆怯无能,并对三人捉妖进度不满,从而希望塑造出一个“英雄”,鼓动更多的力量参与对潜伏妖怪的搜索与绞杀。 想明白这一切,李长安摇头哂笑。 他瞧着薄子瑜眼中的无奈与血丝,瞧着众人簇拥里王六指的志得意满,瞧着周遭某些面孔上的贪婪、狂热与蠢蠢欲动。 明白了。 “这是要千金市马骨。”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二章 捉鼠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有个说法。 所谓法术,即是以自身的精神或行动去影响、干涉自然万物。 若如此,耕种是法术,建造是法术,言语是法术,金钱也是法术,且是种威力绝伦、立竿见影的法术。 四月十九日,官府布下重赏,令王六指游街夸功,使得满城欢动。当夜,有十九头妖魔作乱,为李长安候得一头,余者因城中厉行宵禁,各家青壮严守门户,相互援助,妖怪悉数被击退,死者寥寥。 四月二十日,妖魔再度于夜中吃人,有山民猎户在城中设下陷阱,捕捉得妖魔一头,官府予以重赏。 四月二十一日,有王六指等人组织城中恶少年,夜里结队捕杀妖魔。凡有所得,皆予重赏。 …… 四月二十九日,市民闻妖则喜,竟相逐杀。 水月观。 后山山腹深处。 血肉模糊的郎中被大铁钩子挂在石壁上,当面,薄子瑜把上述内容照本宣科念完。 “听清了么?你那些妖子魔孙不消半旬,就得被捕杀一空!你若识趣,就赶紧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免得每日受这扒皮抽筋之苦。” 薄子瑜笑来洋洋洒洒,把手里的册子抖得哗哗作响。 可饶是他笑得嘴都要僵了,换来的,却只有妖怪头子——郎中的一声: “呲。” 蔑笑而已。 捕快脸上的灿烂迅速阴沉下来,抓起了旁边沾了水的皮鞭。 片刻后。 薄子瑜怒气冲冲出了山洞。 洞口不远,某个石墩子上,李长安与冯翀正在吃酒。 他一屁(和谐)股坐进席来,端起个酒碗,咕噜噜就往肚皮里灌。 李长安一挑眉。 “它说了啥?” “屁都没一个!” 薄子瑜满脸晦气。 城中的情形当然不似他口中那般乐观。 官府的银弹攻势固然挑起了潇水人的积极性,但毕竟是杀妖怪,不是捉鸡撵狗,每逢妖魔夜出,城内必有死伤,只不过财帛动人心,闪闪银光一时迷眼,使人瞧不见死者淌下的血泪罢了。 更何况,十天下来,虽然捕杀了几头妖魔,但对其如何潜藏?潜藏在何处?妖疫能否治愈?这些个关键问题,仍是一无所得,反而还搞出了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譬如某些团伙,因为争抢妖怪发生械斗;某商人诬陷同行是妖,借机打砸同行店铺;一些长舌妇人捕得些风言风语,就敢来衙门邀赏……如是等等,弄得薄子瑜不胜其烦。 躲在山中的冯翀也没能独善其身。 为保家或是捕妖,常有人上山求符。 他最初还来着不拒,可求符的却越来越多,直到他发现,他一天就是别的事儿一律不干,光是用来画符,都满足不了大众的需要。 他干脆闭门不出,谁想那些求符而不得的人,竟然打起了观中用来布置法阵的符箓的注意,一时间,水月观内频频失窃。 李长安甚至听说,城中还有了买卖符箓的黑市,一张符箓比银子还好使,某些缺德冒烟的,已然搞起了山寨产品。 至于李道士自个儿,他常在城中守夜,当然也少不了这些糟心事。 平日上街,总有人凑上来,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向他打探,哪儿有妖怪,或是邀他合作捕妖。 而就在昨夜,他撞见一头妖怪踪迹,还没撵上,一帮子“捉妖人”就先冒了出来,都是夫妻档,男的负责围捕妖怪,女的负责清场堵路,说些什么“妖怪是咱们先瞧见的”、“出家人还抢什么银子”之类的话,结果那妖怪是个厉害角色,就这么一耽搁,这帮女人泰半都成了寡(和谐)妇。 总而言之,尽是狗屁倒灶。 一连劳累了数日,好不容易挤出闲暇,李长安可不想被这些破事儿坏了心情。 他为薄子瑜、冯翀一一倒满酒碗。 迎着山林冷风。 “满饮。” ………… 是夜。 某粮铺后院仓房。 黑灯瞎火里埋伏着十来条汉子。 或许是旮旯里蹲得手脚发麻,也或许被蚊子叮得蛋疼,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透着不耐烦。 “潘掌柜的,真有妖怪半夜钻你这仓房?” 另一个声音当即反驳:“亲眼所见,哪儿能是假?” “这就怪了!满街的人(和谐)肉不吃,偏偏来偷你这点陈谷烂糠?” “谁知道?兴许是耗子成精,胆小呗。” “万一是个饿晕了的小贼?” “呸!不可能!那妖怪我认得,街头面铺的小子,自家的面条都填不满他的肚子,还来偷我家的米粮,如此大的食量,可不就是妖怪!” 这俩一唱一和,声音渐高,听得王六指心火直冒。 自打“夸功游街”之后,他凭着“杀妖英雄”的偌大名头,再洒出手里的银钱,很快就聚集了一帮子敢杀头的无赖汉,专门在夜中狩妖,要趁这天赐良机,挣出一份富贵! 可惜运势不好,几天下来,连根妖毛都没碰到,反而跟同行火拼了几场,白白赔进去好些汤药费。 今儿好不容易从粮铺掌柜这儿听来可靠消息,天没暗,便纠集了人手过来埋伏,喂了半宿长脚蚊子,就是为了打这一场翻身仗,可不能让这俩蠢货给搅和了! 他当即低声呵斥: “闭嘴!莫惊走了妖怪。” 然而,兴许是数日无功,也兴许是冒领功劳的流言渐渐风传,竟让他在队伍里威信大减。这俩鸟人半点没顾忌他王六爷的颜面,反倒有越吵越凶的架势。 好在。 靠窗的位置突然扬起一面小旗,迅速挥舞了三下。 那是窗边望风的兄弟给出的暗号。 有动静! 刚起的嘈杂立刻消失,一片屏气凝神中。 嘎吱~ 大门缓缓推开一条小缝。 紧接着。 探进来半个瘦小的身影。 仓内昏暗,瞧不清来者面目,只看到轮廓不住摆头,警惕着仓房内外动静。 王六指愈加低伏下(和谐)身子,恨不得把心脏攥住,让它跳得缓一些、静一些。 王六指耐心等待着,等着那身影放下警惕,等着他掩上房门潜入仓房,等着他埋首在一袋子米粮中,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啃咬声响。 就是现在! 王六指便要大声发号施令,旁边却赶先响起一声爆喝。 “动手!” 顿时间。 十来条汉子从藏身的各个角落一同跳出。 敲锣叫喊的、点起火把驱赶的、拿着刀枪戳砍的,咋咋呼呼,乱七八糟,没半点儿章法。 竟让“妖怪”四脚乱窜,从人堆里钻了出来,直奔大门而去。 王六指顾不上气恼了,一个大步拦在门前,手头火把一挥。 呼! 骤然爆亮的火光照出来者。 干瘦小孩模样,长得极丑。 过于宽阔的额头占据了大半张脸,一对黄豆大小的眼珠嵌在巨大的鼻子之后,支出唇外的门牙几乎遮挡住短小的下巴。 活脱脱一只大耗子! 王六指不惊反喜。 好!好!好!果然是妖怪! 他连忙大喊: “。” 热血冲头的汉子们这才恍然大悟,将特制的粗绳抖撒下来,仓房的空地儿本就不多,“耗子精”没地儿躲避,当下就被兜了个结实。 王六指嘿然盯着中妖怪,就像盯着一团会挣扎的银子,两眼射光。 可不能让它给跑了。 抄起哨棍,劈头就砸! ………… 这一通喊打喊杀动静不小。 等王六指一伙把鼻青脸肿的耗子精绑了个四蹄倒攒抬出门来。 非但是街坊四邻,就是同行也闻讯赶来不少。 “哟,六爷,开胡啦,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六爷又要发财啦!” “小钱而已。” 王六指腆着肚子走在队伍最前头,大咧咧跟周围招呼往来,往日有多衰,今儿就有多横。 可冷不丁。 围观的人群里突兀钻出个嚎叫的妇人,冲拦住她的汉子撒泼厮打。 王六指不悦: “这泼妇是谁?” 旁边潘掌柜定眼一瞧,笑道:“不是旁人,正是耗子精的妈。” 王六指先是一惊,可再来,便发现这妇人只是谩骂抓挠,除了屁(和谐)股圆一些,腰肢柔一些,脸蛋儿俏一些,更寻常市井泼妇也没啥区别。 “嘿,来得正巧。多是舍不得娃子,知情不报,正好一并逮去衙门。” 说着,大步上去,将妇人一把抢来,扛在肩上。 大手一挥,豪情满志。 “走!衙门领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三章 愚人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你这鸟厮想钱想疯了?” “亏你还是个当差的,没个确凿证据,也敢上来请赏?” “这就是个偷粮的小贼,一个丑娃子,哪里是什么妖怪?” “滚!滚!滚!” 府衙门口。 被轰出来的王六指一伙面面相觑。 万万没想到。 那小子长得像耗子精,做的事儿像耗子精,偏偏一验,愣不是耗子精。 兴师动众结果闹了个大乌龙,赏银飞了不说,还被县太爷借着起床气,赏了一顿板子吃。 各人一瘸一拐,嘴里没甚好话,全是抱怨,干脆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事。 可待到人群散尽,王六指腿也不瘸了,屁(和谐)股也不痛了。 他是衙门里的老人,这打板子的花招当然门清。 只是。 “黑心肝、烂肠肺的,平日叫得亲热,今儿要起钱来,宰得也忒他娘的狠!” 打板子的门道很简单,要想落下的板子有多轻,掏出的银两就得有多重。人人都晓得他王六指发了财,眼下有机会,不得帮忙分润分润? 王六指越想越肉疼,越想越恼火。 你说找个快活地儿散散心吧,因着厉行宵禁,城里的娱乐场所晚上通通关了门。他愣是没地儿可去,只能回自个儿那个孤寂冰冷的狗窝。 于是。 满腔郁郁化作一口浓痰,吐在了街旁人家的门脸儿上。 抬头一瞧。 咦? 竟是不知不觉回到了“捉鼠”的街巷,而被他吐了口水的院门后头,就是那“耗子精”的“窝”。 这家人的状况,他听闻过一些,又从粮铺掌柜那儿了解了一些。女人夫家姓舒,娘家姓毛,丈夫早死,左近也没亲戚帮衬,孤儿寡母全赖经营面摊度日。 不知怎的。 王六指一想到那妇人,便想起她在自个儿肩上挣扎时柔(和谐)软的触感。 他添了添嘴,心底痒痒。 “你是个寡(和谐)妇,俺是个鳏夫,不整好凑成一对?总不能教俺白跑一趟。” 他瞧着四下无人,鬼使神差的,悄悄翻过了院墙。 …… 丑娃子不是妖怪,但毕竟是个人赃俱获的贼,免得了杀头,却逃不过牢狱之灾,至于他母亲舒毛氏,早早便被打发回去,眼下这时候,正该独守空闺。 可是,王六指四下寻遍,院子里却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若是寻常贼人,便该顺点儿财物,趁早走人了。但王六指这厮,虽是衙役,习性却比无赖还要无赖,或者说,正因他是衙役,才能比无赖更加无赖。 加之心情烦闷,他竟是赖着不走,钻进了女人的居室,登上了床榻,裹上了被褥,放下了帘帐,铁了心要等舒毛氏回来,送她一个惊喜。 被窝温软,催人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推门的动静使王六指猛然惊醒。 我娘子回来啦? 他把帘帐拉开一点缝隙,小心探视。 窗户敞开着,勾月嵌在云梢,屋内银光泄地。 女人就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由得月光勾勒出一个丰(和谐)腴的轮廓。 她似在对月梳妆。 摘下荆钗,解开云鬓,而后伸向了腰间,居然一点一点褪下了衣裳。 窗台前。 浑圆的胳膊,饱满的肩胛,腰际骤然收紧的线条,都在月下盈盈生光。 王六指口干舌燥,胸膛与裤(和谐)裆里的鸟儿都躁动着要展翅高飞。 好妹妹,快些转过来! 他在心里大喊。 巧的是,女人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如愿地转过了身子。 王六指顿时放大了瞳孔。 他看到了他想要的,月光下颤颤巍巍的峰峦。 也瞧见了不想要的,一张狞笑着的猫脸,以及她怀中七孔流血的头颅。 粮铺掌柜的头颅。 ………… 今夜与前几个夜晚并无不同。 妖怪出现了,妖怪吃人了,妖怪又消失了。 在一堆千篇一律且使人焦头烂额的坏消息中,冷不丁听着,王六指再立功,活捉了鼠妖。薄子瑜欣喜不已,当即抛下了巡逻的倒霉差事,跨过大半个潇水城,匆匆赶回了府衙。 才晓得。 居然是闹了个大乌龙。 错把小贼当做了妖魔。 舒家的丑娃子,薄子瑜是认识的,也曾在他家白吃过几碗汤面,眼下这小子被揍得面目全非,瞧来,反而比平日还顺眼几分。 “你个小娃子是家里的面条吃腻啦?”薄子瑜纳闷道,“为何去偷吃别人家的米粮?” 他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做母亲的一直很疼惜自家的丑儿子。而且,他家的汤面滋味佳、用料足,生意一向不错。 薄子瑜实在想不通,论情理,论家境,丑娃子为何要出去偷吃?吃的还是生米! 没想,丑娃子只是垂着头,闷声不说话,唯一开腔的,只有他“咕咕”喊饿的肚子。 薄子瑜无奈,让手下人弄点吃食过来,想了想又添了几枚铜子,嘱咐加点荤腥。 不多时。 端上来一碗面条,清汤寡水上,浮着几片薄肉。 丑娃子也不嫌烫,端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看得薄子瑜直咂舌,这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也难怪被人当成妖怪。 待他把碗底都添了个干净,两人的距离似乎也拉进了一些。 薄子瑜再问,丑娃子扭捏了一阵,总算有了回答。 “饿,饿得发慌哩。” 废话!不饿会去偷吃生米? 看在他是小孩儿的份上,薄子瑜挤出耐心,再问: “为何不在家里吃?是你娘不给你吃饭么?” “不、不、不。” 丑娃子却连连摇头,怯生生瞧了一眼薄子瑜,声音细若蚊蚋。 “家里的吃食得留给娘亲吃哩。” 薄子瑜听了哈哈大笑。 “你小子还是个孝顺娃子,不过,你娘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的胃口,还匀不出你一口吃……” 在丑娃子闪躲的眼神中,薄子瑜的话声戛然而止。 他目光渐渐凝沉,若有所思。 ………… 乌云遮月。 长街寂静而昏沉。 俄尔。 十来双皂靴踏破寂静,明晃晃刀枪刺破昏沉。 一队捕快突兀闯入长街,杀气森然惊醒四邻,使得坊内人家的门缝与窗隙里,都立起一双双狐疑而惊惧的眼睛。 “李道长呢?” “城北有妖怪冒头,脱不开身。” 薄子瑜闻言沉吟,蹙眉盯着眼前的小院,被捕快们死死围住的寻常的小院——丑娃子与他那寡母的家。 在街坊被衙役惊醒,嘈杂渐起中,这院子却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安静得像个死物,像个陷阱。 “班头!” 身边兄弟的声音中难掩急迫。 “上吧。” “再耽搁,那些人该来碍事了!” 他口中的“那些人”,说的是城中新冒出的“捕妖人”,一群被金钱煽动的家伙,成群结队、横冲直撞,偏偏得了府衙默许,在夜里肆意妄为。 真要让他们掺和进来,事情恐怕更加麻烦。 薄子瑜环视着身边兄弟,他们的眼中有紧张、有恐惧、有犹疑,也有跃跃欲试,虽然多是被银子刺激出来的,但总比以前,听见“妖怪”两字儿,就时刻准备逃跑要好。 于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 砰! 大门轰然洞开。 捕快们明火执仗闯入小院。 “周福你去东厢,何蛮子你去厨房,张老九你去正堂……” 薄子瑜迅速下令,让手下分成小队,去各个房间搜索。 片刻。 “东厢没有。” “厨房也没有。” 薄子瑜的目光落向了正房。 这时。 喵嗷! 凄厉的猫叫仿佛利爪挠心。 在众人胸闷欲呕中,正屋里暴起一连串的叫喊声、怒吼声、刀剑挥砍声、座椅翻到声,乱七八糟,通通汇成一句。 “妖怪在这!” 薄子瑜已然提刀大步抢进。 然而。 才踩上门槛。 轰! 门旁窗棂骤然破开,一道鬼魅的身影撞了出来。 薄子瑜事先早做有准备。 当即,便有一张绑着黄符的大迎头兜去。 可那身影的反应可谓神速,看不清它如何动作,已然高高跃起,躲开了罗,旋即,在屋檐上借力一扑,夹着寒光直奔薄子瑜而来。 然而,捕快却不是孤身作战,他身边已然立起了七八根长矛,将迎面而来的怪影再度逼退。这会儿功夫,薄子瑜也调整了过来,他越众而出,抽刀就砍。 刀锋呼啸,上面朱砂绘制的符箓激起清光。 怪影仿佛见了天敌,厉叫一声,再度往后高高跃起。 这一跃,却让院子里一队衙役逮住了机会,他们手里拿的却不是刀枪,而是劲驽。 扑簌簌。 飞蝗如雨,泼向空中无处借力的怪影。 又听得一声凄厉猫叫。 那怪影已然闪开围堵,跃上了墙头。 这时,众人才瞧清楚它的模样。 那是一个丰(和谐)腴白皙的妇人,如墨般披散的长发下,却长着一张狰狞的半人半猫的脸。 它蹲在墙头,惨绿的双眸回顾着院中众人,伸爪拔出了腰上一枚箭矢。 而后,在下一轮攒射到来前,纵身一跃,没入了茫茫夜色。 跑了? 薄子瑜心跳渐平,旋即,又生出恼怒不甘。 “班头,这屋里还有个妖怪!” 还有?! 薄子瑜赶紧进屋,瞧见四五个手下举着火把围在角落,里头蜷缩这一团暗红色的“东西”。 有衙役大喊: “班头,快!就是这妖……” 没等他吼完,薄子瑜已然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 “瞎了眼啦?” 这哪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被剥光衣物,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倒霉蛋而已。 “你是何人?” 角落里的倒霉蛋只是发抖,并不回答。 薄子瑜哪儿有闲心和他磨蹭,当即上去揪住倒霉蛋的头发,把脸扯出膝盖窝,拽到火光下一瞧。 欸? 王六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四章 转机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赶到时。 已是翌日清晨。 小城还未苏醒,院子外却已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帮子围观群众,其中少有妇孺,多是些精悍的汉子,还隐隐分成许多小团体,相互戒备,都探头探脑向院子里张望。 见了李长安咋呼一阵,便争先恐后向他围了过来。 那热情劲儿,跟粉丝追星似的。 可惜,这些家伙不是道士的粉丝,而是所谓的“猎妖人”,这般热情,全为从道士嘴里掏出点儿妖怪的消息。 这状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李长安早有经验,当下按住长剑,换上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凛冽眸光逼视,刺得人丛让开一条通道。 院子里,薄子瑜等待多时。 跳过了多余的客套寒暄。 当即引道士四下查看,顺道介绍案情始末。 从王六指闹出乌龙,到从丑娃子嘴中问出蹊跷,再到围捕不果走了妖魔。 各中详细,一一道来。 并不复杂,道士很快就心中有数,只是…… “他又是个什么状况?” 道士问的是王六指。 这个猫妖爪下余生的倒霉蛋儿,依旧蜷缩在屋角,依旧是不着片缕,浑身尽是泥、汗、血混成的污垢,污垢下则是遍布全身的淤青与抓伤。 伤口不深,已然结痂。 只是一条条细长疤痕密密麻麻、纵(和谐)横交错,瞧得人心头恶寒。 前些日子才见他夸功游街、意气风发,这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德行? 可薄子瑜也是挠头。 “打我等发现他时,他就是这副痴呆模样,问他不曾吭声,碰他也没个反应,可要把他带出屋子,他就会拼命挣扎。我担心他被种下了什么妖术,也没敢轻易处置。” 李长安上前检查,果然如同所说,任凭摆弄,没有丝毫反应,像个蜷缩着的尸体。 又提着他往屋外走。 果然。 才到门口,王六指的面孔顿时扭曲,虽依旧咬牙不吱声,却发了狂似的,拼命扑腾挣扎起来,仿佛门外是什么深渊地狱。 但李道士可没他那些个同僚那般“温柔”,拎着这百十斤的大汉,就像拎着个小鸡仔,硬把他提出门去。 没想。 到了院子。 他的挣扎却反而停了下来,直楞楞看着青天,脸上的扭曲一点点平复,眼睛渐渐湿润,嘴角渐渐颤抖。 最后,“哇”一声,扑向了身边的道士。 道士可机敏得很,闪身让他扑了空。 他倒也不挑人,一扭头,就抱上了薄子瑜的大腿,“呜哇哇”大声嚎哭着,还直往人裤子上抹鼻涕。 “放开!放开!” 薄子瑜脸都青了,可这厮就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娃子,抱紧了裤腿,死活不松手。 气得薄子瑜提起刀鞘,劈头就打,一连好几下,直把这厮拍到地上撅着,才终于老实下来。 …… 片刻后。 薄子瑜一边用抹布擦着裤腿上的鼻涕,一边黑着脸问: “在屋里为何不吭声?” 王六指眼角垂泪。 “它不让我出声,一张口就挠我,痛得话都叫不出来。” “又为何不出屋?” 王六指嚎啕大哭。 “它不让我出门,一出门就……” 已然打起摆子,泣不成声。 好嘛,算是搞清楚了。 “原来是被母猫当做耗子,好好耍弄了一番。方才在屋里闷声不动,不会是学耗子装死吧?” 说完,瞧见道士面露不解,薄子瑜拍了拍脑门,解释道: “这妇人变作的是个人身猫脸的妖怪。” 猫妖? 李长安稍稍一愣,随口笑道。 “它不会还有个老鼠儿子吧。” 薄子瑜讶然,怪道士是怎么知道的。 “是有个儿子,长得也确实像老鼠。”他踢了一脚地上傻笑着的王六指,“还被这厮当作耗子精给逮了。” 这话出来,却轮到李长安懵圈了,他试探问道: “孤儿寡母?” 捕快点头。 “开了家面摊?” 捕快又点了点头。 简短问答,一一言中,李长安渐渐张大了眼睛。 思绪里某个念头左突右撞,好似要一举顶翻迷雾。 是了!是了! 这条街巷,这个小院,这家人,不就是在阿梅梦中遇见的那对猫母鼠子么?! 怪不得一进这院子,便感到一丝隐约的熟悉。 原来此间发生之事竟于梦中相合! “道长,可是有所发现?”薄子瑜察觉了李长安神色变幻。 道士正要张口,可话语却在喉间凝住。 不对。 小阿梅的梦境本就是基于潇水城构建的,梦里出现这家人也是正常。儿子长得像老鼠,所以被阿梅想象成鼠妖,母亲则顺带想象成猫妖。 从逻辑上讲得过去,此事很可能只是巧合,否者,为何儿子不是妖怪呢? 思绪里的念头平寂下来。 李长安摇了摇头: “没事,胡思乱想罢了。” 薄子瑜没有追问,他一直敬重李长安,不会多想,只是叹了口气。 “这次大半夜的兴师动众,没成想,费尽心思还是走了那妖怪。” 然而。 “不。”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面带笑意。 他方才跟着薄子瑜四下转了一圈,虽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已发现了一处蹊跷,如今仔细思索了一阵,更是解开了某个重要的疑惑。 “恰恰相反。薄兄弟,你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 薄子瑜莫名其妙。 “但猫妖跑了呀?” 道士有话就说,不卖关子,当下解释。 “你就是捉住它,也不过水月观里多关押一只妖魔。可观里的妖怪你也清楚,没捉住时,一个赛一个狡诈善变;捉住后,就好似变成没智慧的野兽,什么东西也问不出来。” “咱们现在不是差它一只两只妖怪,而是要搞清楚妖怪在城中是如何潜伏的。” 李长安把薄子瑜带到厨房,角落里堆积了许多装过粮食的麻袋。 “被妖疫转变的受害者,无论妖变前,还是妖变后,都需要大量的进食,所以,先前咱们一直监视着粮食动向,但无甚收获。若妖怪一直是分散潜伏,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个郎中一定在某处藏有大批粮食,并通过某种隐蔽的方式,输送给各个妖怪。” 说着,李长安拾起一个麻袋递给薄子瑜。 “闻闻。” 薄子瑜接过一嗅,除了粮食的气味,还有一丝隐隐的其他怪味儿。于是他把脸埋进去,使劲儿一吸,终于辨别出,是种臭味儿,颇为熟悉,应是生活中常常闻到的,好像是…… 这边,李长安继续说道: “有什么人能每天正大光明出入城中各处?能用什么器件携带粮食,而不使人生疑呢?” 瞧着薄子瑜的表情渐渐精彩,李长安好心给出了答案。 “收夜香的,粪桶。” …… 一个时辰后。 薄子瑜暴跳如雷。 妖情似火,既然已得到线索,哪里还会耽搁? 薄子瑜带队直扑一罗姓人家宅院,这是城中巨富,把持全潇水收粪行业之人。 可到了地儿,却发现这家人已是人去楼空,只在库房之中,发现了大批囤积的粮食。 这无疑证实了李长安的推测。 可惜,却是慢了一步,让正主给跑了! “可恨!” 薄子瑜抽刀砍在粮袋上谷粒四溅。 李长安却反倒神色轻松,认为事情有了转机。 “从目前的状况看,除了山上关着的那位,潇水城中,或许还藏着一个妖怪的首脑,否则,反应也不会这般迅速。不过……” 道士放声笑道。 “破绽已然出现,再现弥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薄兄弟,一举拔除妖魔,或许就从此时。” 薄子瑜神色稍霁,狠狠点头。 “查!” 招来手下衙役。 “把城里每一个粪郎,每一个夜香妇都给我找出来,狠狠查!” 此时。 紫藤花动,送来携着潮湿与清香的冷风,使人精神一振。 道士遥望天穹。 日色昏暝,云脚低垂。 ………… 要下雨了。 王六指关上了房门,将屋外的冷风与屋内的热闹隔绝开来。 屋子里,摆上了一大桌好酒好肉,十来条汉子大声嚷嚷着,吹着牛皮,谈论着女人和发财。 他沉默入席,一反常态的,没有加入汉子们的吹嘘。 昨夜,猫妖给予的折磨击碎了他的贪婪与野心,同时,也让他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并没有直面妖魔的勇气与能力。 相继从蜘蛛与猫妖手下逃得性命,已然是叨天之幸,但这种幸运可一而再,如何能再而三? 他早晨才得救,下午就洒下银钱置办酒宴,召集了一同捕妖的兄弟,是因为他已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于是,在众兄弟举杯向他祝酒,感谢他今日的慷慨,恭喜他大难不死,并预祝今夜捕妖旗开得胜之时。 他懦懦言道: “我不干了。” 席间顿时沉寂了下来,所有人都拿诧异的眼神望着他,他倒了一碗冷酒,狠狠灌进肚皮。 “今儿这顿算是散伙酒了。” 王六指放下酒碗,等着同伴即将送来的狂风暴雨。 可没等到质问,也许因那一碗冷酒,自个儿脆弱的肠胃就先承受不住了。 没法子,告了声罪,连忙离席,直奔茅厕。 他前脚离开,后脚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 “他失心疯啦?” “我看是被妖怪吓破了胆!” “凭啥说不干就不干?” 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气愤与不满。 他们这帮人,这几天来拜王六指为魁首,听他吩咐,为他奔走,不就是为了跟王六指杀得妖怪,一起富贵吗?可这些时日,昼夜颠倒,费尽辛苦,却连根妖毛都没捞到,反倒跟着这厮吃了一顿板子。 谁能甘心?谁肯甘心! 席上,一个袒着胸膛,露出一口刺青的汉子反应最是激烈。 他猛地摔碎了酒碗,愤然起身。 “他姓王的倒是发过了财,想退就能退。可咱们却连个铜子都没捞着,今儿说散伙就散伙,这些天,咱们白被这厮使唤啦?” 他越想越气,一脚蹬翻了旁边的陶瓮。 “哐当”一声。 碎陶满地中,滴溜溜滚出许多小药丸。 汉子捻起一粒,目光顿时凝止。 他先是皱眉咧嘴,再是恍然点头,最后脸上阴晴变幻。 紧接着。 忽然大步到门前,小心张望一眼,便紧紧把门关上,这才回到酒席,把手里的药丸展示给众人。 “看!这是何物?” 有眼尖的:“这不就是那辟妖丹么?” 汉子点了点头,又指向碎陶瓮。 “王六指藏在瓮里的,我碰巧找着,少说也说十来粒。” 有人接腔。 “这厮还倒卖这玩意儿?” 场中没人觉得怪,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市面上的符箓法器,多半是从衙役身上流出来的。 汉子却摇了摇头。 “这药丸又不值钱,倒卖也没甚赚头。我倒是听说,衙门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分发辟妖丹,防备妖疫。他这儿能囤积下十来粒,我怀疑他……” 汉子顿了顿,目光闪烁环视席上众人,一字一句。 “一颗都不曾吃过。” 良久的沉默后。 “你是说……”终于有人领会了他的意图,“王六指是妖怪!” 这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满座哗然,可也未免太突兀与荒谬了一些。 当即有人反驳: “不可能,他杀过妖怪!” 汉子呵呵一笑。 “呸!他那点儿本事,咱们还不清楚。我都打听过了,郑屠子杀的,被这厮冒领了功劳。” 有人再问,这次声音却有些迟疑。 “他若是妖怪?可为何又带咱们四下杀妖?” 汉子早就想通了“真相”,这便细细掰开了,娓娓道来: “我问你们,凭咱们兄弟几个的本事,哪个比郑屠子差?那屠夫都杀得了妖怪,我们杀不得?可这几天下来,咱们捞着妖怪了么?” 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却压得极低,唯恐被某人听到。 “我看这厮就是个奸细!说是带咱们杀妖,实则是让妖怪避开咱们。那蜘蛛妖若真是他杀的,也他娘是个苦肉计!” 这番话当然牵强,说漏洞百出可以,说自相矛盾也可以,但架不住人心愚昧且恶毒。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终于有人吞吞吐吐说道: “毕竟是自家兄弟……” 万一搞错了,这厮打击报复怎么办? 汉子闻言得意一笑,他晓得众人已经被他说动了。 “就是因为是自家兄弟,咱们才更该小心,若是不放心……”他拍着纹得花不溜秋的胸口,“咱们且试他一试。” …… 当王六指在茅厕与肠胃作斗争时,还模糊听得见屋里传出的吵闹。 可当他硬着头皮回屋,不曾想,场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于,平静得有一丝古怪。 他方狐疑坐下,对面胸膛刺青的汉子却突然起身,拱手言道: “咱们是仰慕六爷,才聚在一块。六爷愿意杀妖,咱们沾光发财;六爷不愿意杀妖,兄弟几个也绝无二话!” “这几日,兄弟们承蒙六爷破财费心了。” 说着,他给王六指倒满酒碗,而后,周围人同时起身举杯。 “敬六爷!” 王六指小小吃了一惊,他晓得自个儿的决定不厚道,还以为大伙儿要跟他翻脸哩,没想都如此通情达理。 他是又尴尬又窃喜,唯恐对面有人改变态度,连忙端起酒碗,昂头就是一饮而尽,全不在意酒水中的渣滓与异味。 他这边喝得痛快,却没发觉,从始至终,那十来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 等放下酒碗,席上却早恢复了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模样。 王六指不疑有他,放宽了心情,谈笑喝酒。 只是。 猛然间。 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抽搐。 娘的!这又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玩意儿?引得肠肚里的顽疾发作,还发作得这般厉害! 突如其来的腹痛折腾得他龇牙咧嘴,血涌上头,把脸上纵横的伤疤涨得鲜红,好似满脸乱爬的蜈蚣。 他吃痛不住,正要唤人去找大夫,可眼前却突兀一暗,诧异抬头,发现兄弟们不知何时离席过来,已将自个儿紧紧围住。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目光幽幽的,透着贪婪,透着狂喜。 轰隆! 屋外惊雷骤起。 风雨突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五章 惊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薄子瑜是把这帮子“猎妖人”恨出了油。 妖怪没杀几个,乱子倒是添得不少。 尤其是王六指那伙儿人,尽是些泼皮无赖。 昨夜里,居然搞出了内斗,殴死了人,还把死人一人一块给瓜分了,各自拎到衙门,说是妖怪,要领赏! 领你妈辣个巴子! 上一次搞出乌龙,是捉了个小贼,勉强算有功无过。可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错杀无辜,杀害的还是王六指这个衙役,县太爷亲手立起来的“杀妖英雄”。 这些混球,有一个算一个,不得秋后问斩,就得刺配充军。 可没想,揭破乌龙后,他们竟敢不束手就擒,反趁着衙门守备空虚,伤了值守的差人,打出了府衙。 薄子瑜连轴转了一天两夜,好不容易有空眯上一会儿,就因为这破事儿,还得顶着一对兔子眼儿,把他们一个一个逮回衙门。 “说!你还有两个同伙藏哪儿去了?” 薄子瑜一脚把犯人蹬了个口鼻开花,这厮顺势抱头缩到墙角,肚皮上刺的一口斑斓大虎都蜷成了病猫,眼泪混着鼻血直淌: “差爷饶命,我等不是有意杀他,都是误会啊。” 薄子瑜眉眼倒竖。 乃公两宿没合眼,是为与你掰扯杀人是不是误会的? 他抄起鞭子,却忽然跑来个衙役,在耳边嘀咕了一句。 欸? 他面露疑惑,把鞭子递给旁边的牢子,嘱咐声:“给他些苦头吃吃。” 快步走开了。 …… 昨夜里落下的雨水,到了今儿也不见消停。 官署的庭院里,尽是“哗哗”的雨声。 薄子瑜的舅娘,也就是邢捕头的妻子,就在廊下,听着这雨声似有些发痴。 她的模样狼狈,明明手里有伞,外头的风雨也不大,却淋湿了大半的衣衫,教薄子瑜猛一见,又是吃惊又是心疼。 他十三四岁就跟着舅舅邢捕头在衙门厮混。 两口子膝下无子,就将他视若己出,他也将老两口视作父母,将来要养老送终的。 “舅娘,您老怎么来了?有事递个口信就成,何必亲自冒雨过来?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薄子瑜快步迎出来,语气中半是担忧半是埋怨。 舅娘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摇头。 “没……” 末了又解释。 “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话倒让薄子瑜十分愧疚,这些日子他忙于公务,很久都没拜访二老了。 他赶紧张罗来毛巾、小火炉、姜汤,拉着舅娘嘘寒问暖,好像要把亏欠的问候,一次偿清似的。 问起家中用度,问起可有妖魔叨扰,问起舅舅伤势如何?舅娘只是微笑点头,直到…… “阿舅他近来胃口还好么?” 舅娘身子突兀一颤。 “子瑜。” 却是打断了薄子瑜的话痨。 “舅娘这次来,其实是要给你说件事。” 舅娘神色凝重,话语像是雨水锈蚀的齿轮,一字一句透着滞涩。 薄子瑜也不禁关上了话闸,正襟危坐。 “你阿舅他……” 啊! 突兀惨叫刺破雨声。 舅娘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刚要出口的话也停在了嘴边。 薄子瑜却不以为意。 “舅娘莫慌,收拾牢里的贱骨头哩……” 他把王六指被同伴误认成妖怪,反抗之际遭到殴杀分尸一案说了个大概,听得舅娘面皮发白,难以置信,声音都打着颤儿。 “仅仅是怀疑,怎么就敢杀人?” “本就是些泼皮,又被钱财挑红了眼,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薄子瑜瞧着四下没什么人,大咧咧吐槽,“说到底,都赖老爷们发昏招,泼水似的洒银子,让大伙儿都发了狂。我要是染上了妖疫,就趁早自个儿抹了脖子,省得被那群红了眼的家伙逮着,好歹能落个全尸。” 舅娘听后呆了半晌,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染疫之人妖变前,也只是普通人,又不曾害过他人,凭什么要遭此厄运?” “算他倒霉呗,悬赏榜文可没管它妖变与否。”薄子瑜晓得舅娘心善,劝解道,“反正都要变作妖怪,早早打杀,也免得害己害人。” “水月观的冯道长不是在研制解药么?”舅娘不死心追问。 薄子瑜却摇了摇头。 “我看悬。” 他对李道长虽一向信服,对冯道人却差那么点儿意思。 “幕后元凶都被关上了山,可这么些时日,也没什么进展,我看是变不回人了。与其锁在山上,日日受冯道长扒皮抽筋……” 兴许是过于疲惫,薄子瑜都没发现对面的舅娘神色渐渐惨淡,只顾自个儿唠叨不休,直到……庭前雨幕中,突然闯进一个衙役,远远就在大声呼喊。 “班头,找到啦!” 找到啦? 他腾地一下起身,刚迈开脚,却堪堪僵住,回头瞧了眼自家舅娘,挠了挠头,有些毛躁。 “舅娘,您方才说阿舅怎么呢?” 舅娘似乎陷入了某种恍惚之中,听着询问,才慢慢回神,挤出个慈祥的笑来。 “你阿舅他呀,听说你最近干得不错,特意让我过来嘱咐你,勿骄勿躁,再接再厉。” 薄子瑜笑开大牙,拍着胸膛。 “决不会让阿舅丢脸!” 说罢,匆匆辞别,披上蓑衣踏入雨中,留下舅娘,独自留在官署,欲言又止。 ………… 大雨将天地混做一色。 匆匆赶到的薄子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眼前是个墙根下偏僻而破败的小院,院子前后,已被衙役们围了个严实,甚至于,墙头上还趴伏着十来个弟兄,手里拿蓑衣盖着的,全是一把把上好了弦、蓄势待发的十字弓。(和谐) 他把外围指挥的捕快逮过来。 “什么个情况?” 这捕快禀报: “班头不是要提审全城的收粪人么?这家人有个钱四,就是其中之一。” “咱们到他家去提人,谁知这厮却突然变作妖怪,伤了好几个兄弟,好在带的人多,把受伤的兄弟都抢了出来,也把这妖怪堵在房子里。” 薄子瑜点了点头,想必墙头上那些劲奴,是后来增援调拨来的。 “李道长呢?” “才到。” “在哪儿?” “进屋去了。” 话音方落。 院子里“咔嚓”一声。 房屋窗棂应声破开。 一席麻衣道袍旋即翻滚而出。 人还未落地。 黑洞洞的窗户里,便追出了一道长影,搅起雨点飘洒,势如闪电,直奔前者而去。 前者虽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却不见慌张,只旋腰扭身,手中长剑斜斜点出,不见如何精妙,后者就已然把自个儿送到了剑下。 噗呲。 溅起的血花转瞬便被大雨扑灭。 两者同时跌进院中的泥水里,此时,众人才能瞧清楚两者的模样。 一席道袍的前者,不需多说,自然是李长安;而后者,却是一条黑鳞裹身,足有少女腰肢粗细的巨蟒,更骇人的是,巨蟒七寸往前,被一剑贯脑的,不是蛇头,而是一颗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人头!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冷不丁见着这么一人头蛇身的妖物,还是教墙头众衙役心里一颤,手里的十字弓都差点握持不住。 好不容易压下心悸。 嘶~ 腻人的声音自屋中传出,彷如有毒蛇盘上脖颈,叫人鸡皮疙瘩直冒。 才瞧见。 不知何时,破开的窗户后,多了五张怨毒的面孔,吐着长长蛇信的面孔。 下一瞬。 残存的窗棂骤然爆裂,五条蛇妖撞开雨幕,尖而长的毒牙咬开腥风,向着尚在泥水中的道士追袭而来。 他们颇懂进退合击之道。 一首滞后,另外四条蛇妖分别从四个方向绞杀,饶是身手高绝,电光火石之间,也绝难抵挡。 好在,李道士向来不在乎什么高手风度,当即一个懒驴打滚出去,让四个妖怪脑袋们通通啃了一嘴泥,自个儿又一跃而起,抄起早先备在院子里的蒙皮大盾,刚遮掩住身子。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两颗毒牙订穿盾牌,道士拿袍子一裹,兜住了喷射的毒液。 捂住口鼻前。 “放!” 墙头埋伏的蓑衣下,一张张或紧张或兴奋的脸,闻声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嘣~簌簌。 弓弦连绵,万箭齐发。 恰如疾风泼入乱雨。 …… 最后一条蛇妖在乱箭之下,坠入泥泞。 李长安拿盾牌顶开尸体。 “好了,妖怪都死绝了,进来吧。” 衙役们顿时欢呼起来,涌入院落,各自打理现场、搜取物证。李长安则脱下道袍,和薄子瑜两个躲在房檐下,一人揪住道袍一头,拧着上头的泥水。 庭院里,某个熟悉这片的捕快正在检查蛇妖的尸体。 他挨个把死妖脑袋拎起来,用袖口擦去蛇妖面孔上的泥水,再仔细端详……忽作惊呼。 “是他,钱四!他果然是妖怪。” 声音透着无限的欣喜,倒不是他与这钱四有何深仇大恨,而是大伙儿都明白,“钱四是妖怪”这一事实,意味着李长安的推测又多一铁证;也意味着,只要抓住钱四这条线索,摸清他平日“收粪”的人家,便能从中揪出潜伏的妖怪;当然,更意味着,破案、领赏、发财,已然不远。 “好极了!” 薄子瑜更是拍掌大笑,连给道士搭手拧袍子都不管了,大声追问: “城里其他的粪郎和夜香妇呢?” “有几个找不着人,其他的都在衙门。” “无妨,那几个失踪的,八成也是妖怪,一并清查就是。” 曙光就在眼前,薄子瑜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便飞回衙门,提审粪郎与夜香妇。 “道长可要一同去衙门?” 李长安温吞吞拧干道袍,抖开挂在破窗户上。 “你先去吧。” 他凝视着半泡在泥水中的蛇妖尸体。 “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 …… 衙役早已收拾完现场撤离,李长安却仍在小院徘徊不去。 他反复打量院子,终于确定,这院子就是在小阿梅梦中,两人第二次避难躲入的人家,而这家人也正如梦中一般,变作六条人头蛇身的妖物。 一切都如昨夜的猫妖,与梦中相合。 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呢? 李长安不禁陷入了强烈的荒诞感中,脑中某个模糊的、已平寂下的念头再度窜起,势头更烈,搅得头脑中一阵恍惚。 待他稍稍回神,已然坐上一只小船,沿着水道泛舟。 他举目四顾。 大雨倾城,也难掩蜿蜒水道两岸的繁华、平和、精致。 紫色的藤萝与青色的杨柳,水雾笼罩中的石板桥与青石小巷,悠哉避雨的行人,载满丝竹欢乐的勾栏瓦当……繁华而富足,清丽而怡人,却莫名的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道士仔细思索,可脑子里好像蒙着一层布,教他想不通透。 他望着这满城烟雨。 究竟哪里不对呢? …… 案情进展很顺利。 一如计划,很快就审问出,陶四和其他失踪收粪人所负责的人家,并汇聚成册子,交到了薄子瑜的手上。 有了这份儿名单,排查的范围就极大的缩小了。甚至可以说,扫清妖毒,指日可待! 他迫不及待翻开册子,一行一行细看。 然而。 瞳孔突兀一缩。 目光凝在了册子最后一行。 那里写着: 城南昌丰坊,邢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六章 决意 轻舟近岸。 往日热闹的街市,今儿在这雨中显得格外冷清。 沿街的铺子都还开着,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个看店的伙计,望着雨帘子不住打哈欠。 而这条街面上最气派、占地最广的狸儿楼干脆就没开张,大门紧闭,死沉沉地趴在水岸边、趴在大雨里,与对面热热闹闹的俞家邸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长安付了船钱,打了油伞,“哒哒”踩着积水,径直往邸店而去。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 大雨把客人们都困在了邸舍,众人百无聊赖,干脆扎堆在廊下玩乐,店家是个机灵人, 见机请了俩弹词儿的,自个儿顺便卖些糕点与茶水。 李长安一进门,见着的便是这么一副热闹场面。 俩个伶人就在大门对面的廊道下弹词,拨弄着琵琶,用道士听不太明白的腔调叙说着天师伏龙镇潮的故事。 住客们则三三两两聚在院子两侧的走廊,或自顾自叙话,或凝神细赏,听到精彩处,便大声叫好,顺便招呼店家,上些茶水点心。 每到这时。 一个小小的人儿便钻出回廊,打着赤脚,袖子捞过手肘,晃悠悠提着水壶,应声而至。 “阿梅。” 李长安唤道。 小阿梅闻声瞧来,见着是道士,小脸顿时一囧,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回廊里。 只是,不消片刻。 小家伙又“哒哒”跑了回来,手里还多出了一盘糕点,白面里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是她最爱的紫萝糕。 道士笑眯眯接过手。 “消气啦?” “才没!” “没消气,怎么又送糕点?” “这是谢礼。”小家伙煞有介事,“一码归一码,咱将来可是要当女侠的,得恩怨分明!”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让道士想起了梦中那个哈气满满的少女,一时忍俊不禁,让小家伙逮了个正着,当即又臭起了小脸。 李长安赶紧掏出早先备好的礼物。 一个顺路买的糖人。 做成仕女舞剑的模样。 教阿梅第一眼瞧见,便惊喜地“呀”出了声。 忙不迭伸手。 “莫急。” 李长安却把糖人举得高高的。 “我先问个事儿。” …… “妖怪?我哪儿记得。” “这可是你的梦。” “那又怎么样?谁晚上作了梦,白天醒后还能记清?” “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 “记得一点。” “是什么?!” “你从背后捅了我一剑。” 小丫头气鼓鼓的眼神,让李长安一阵头大。 而更头大的是,她对那场梦境的印象十分模糊,模糊到只记得:全城人都变作了妖怪,她拉着道士一起逃命,最后时刻,她将后背交付给道士,然后道士捅了她一剑。 嗯,最后的一剑,印象尤其深刻。 总而言之,似乎白跑了一趟。 此时。 琵琶声断,伶人口中的故事落下尾声。 听众们轰然叫好,同时伴随着索要茶水的呼喊。 小阿梅眼珠子一转,趁道士恍惚不备,突然踩着走廊的栏杆跳起,抢过了糖人。 像只猫儿。 轻巧落了地。 然后冲道士作了个鬼脸。 “来啦。” 一头扎进庭院积雨中,脚丫踩着一朵朵涟漪,“蹬蹬”跑远了。 李长安慢慢收起脸上惊愕,捡了块紫萝糕塞进嘴里。 一无所获? 也不尽然。 李长安对梦境的印象实际也是模糊的,若不是亲临其境,他也想不起猫母鼠子与蛇妖一家。可随着疑窦愈深,随着舟船渐渐靠近俞家邸店,梦境的种种细节也一点点从记忆深处苏醒。 他隐约察觉,现实中的潇水城与梦中的潇水城在某处有很大的差别。 在同阿梅一番扯淡后,虽没问出个所以然,但梦中的记忆却已完全清晰,他也终于想清楚,梦里梦外的潇水城差别在何处。 是天上的血月?是满城的妖魔? 不。 是更常见,同时也更容易忽略的东西。 李长安倚着梁柱,仔细嚼着口中的糕点,紫藤的清香透过口腔直达鼻端。 他望着眼前的庭院。 中央是高大的槐木枝繁叶茂宛若华盖,四周是蔓生的藤萝,它们缠着枝干、缠着砖瓦、缠着梁柱,密密匝匝、热热闹闹从墙头、屋檐倾泻而下。 现在细想。 道士诧异地发现,城中处处可见藤萝,但从来只见它们的枝条、花叶,而不见根茎。彷如它们从不扎根泥土,只是从某个地方蔓延而来,遍染全城,寄生在这人世的每个角落。 而有意思的是。 梦中的潇水没有藤萝。 ………… 城南昌丰坊。 大雨如注。 临近日暮,长街暗哑。 邢捕头门前,薄子瑜独自呆立在雨中,愣愣瞧着半掩的房门在风雨的拉扯里,发出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雨点浸入蓑衣,带入湿寒,让腰间的长刀,身上的甲衣愈加冰冷,冷得刺骨,冷得寒心。 此时此刻。 他全副武装,却又孤身一人。 他脚步踟蹰,又心怀侥幸。 他推开了大门。 可入门第一眼,便让这平素自诩铁汉的年轻人身躯一颤。 院子里浮着一泊血水,几张黄符裹在烂泥里,被大雨打得稀烂。 薄子瑜认得这些符纸。 都是上午与舅娘分别时,悄悄嘱咐手下人交给舅娘的。 当时的他还自认细心,自认孝心,以为勘透了舅娘的窘迫,顾全了老人的脸面。 现在瞧来,只是可笑,只是可恨。 可恨自己被“捉妖”的大功冲昏了眼,竟如此粗心大意,自以为舅娘言语中犹豫,不过是想讨些符箓,不好开口而已。 愧疚撕咬着他的内心,焦虑催促着他的脚步。 可在沿着血迹踏入厢房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再度僵住。 他瞧见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舅娘仰躺在血泊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薄子瑜踉跄过去,手足无措地扶起妇人后颈。 “舅娘。” 妇人微微睁眼,声音微弱。 “子瑜么?” “对,对!舅娘,是我,是子瑜,你先忍着痛,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我活不成了。” “不!能治好!就算城里的大夫不行,还有山上的冯道长哩!” 舅娘慢慢挤出一点笑容,苍白的脸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涣散的眸光稍稍凝聚,她瞧着薄子瑜。 “你阿舅……” 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就呛出了喉头。 薄子瑜慌忙拿袖子去擦拭,声音都带上些哭腔。 “莫说话了,这就去找大夫。” 说着,便要搀起舅娘。 可舅娘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以至于指甲透过衣袖,深深嵌进皮肤里。 舅娘的嘴唇艰难嗫嚅着,短短几个字都让她残存的生命飞速流逝。 “他在邻家。” 她的眼珠对着薄子瑜,眸光却渐渐散向了虚空,眼角浮出几点晶莹,也不知是解脱,是愧疚,还是悔恨。 “……帮帮他。” 便再无声息。 …… 舅舅妖变,舅娘身死。 对于这个结果,在看到册子上出现“城南昌丰坊邢宅”一行字时,薄子瑜便已有心理准备,只是还怀揣着一点侥幸,怀揣着一点私心罢了。 否则。 他便不会支开其他人,选择孤身前来,也不会在蓑衣之下,披上甲衣,还带上了除妖的符箓与武器。 此时。 已然入夜,不见消停的大雨隔绝了光与声,让这雨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薄子瑜与一步之外的宅子——数十天前,邢捕头舍命从虎姑婆口中救出幼儿的宅子。 薄子瑜不知道,当时的阿舅是怀着怎样的勇气进去救人;也不知道今天的阿舅,又怀着怎样的狰狞进去吃人。 他只知道…… 手掌划过刀刃,鲜血便随着刀身游走,将刀面上用秘法以朱砂勾勒出的符纹染得猩红。 “阿舅。” 他解下蓑衣,铁甲在冷雨里映出寒光。 “子瑜决不会给你丢脸!”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七章 孤坟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藤萝没有根茎。 或说,城中的藤萝没有根茎。 李长安在城中一番探寻,发现了一个令人咂舌的事实。 潇水城中,遍布每个角落的紫藤萝居然都是同一株。 他沿着紫藤蔓生方向,踏遍潇水,从午时寻到深夜。 不知不觉。 已然身处城外无名山腰。 周遭风声凄厉,雨声潇潇,怪木婆娑里鬼影丛生。 而回首来处。 潇水城坐落于夜雨之中,只瞧得见朦朦的灯火与一个隐隐的轮廓。 若是将李长安探寻的路线在轮廓里画出来,则会发现,藤萝之于潇水,譬如血管之于躯体。 血管最终都会通往心脏,而藤萝最终都源自……李长安回身望去,一座熟悉的山门卧在深林,门匾上写着三个字。 水月观。 …… 水月观虽在深林,但不算冷清。 因着山上关押着妖魔的缘故,县衙派了不少的差役、弓手上来守卫。 这些家伙平日本就疲懒,今儿见下了大雨,更不肯老实值守了。一个个缩在廊道里、屋檐下,拿出悄悄带来的酒肉、赌具,各自扎堆躲雨玩乐。 冷不丁撞见李长安,便一顿鸡飞狗跳。 胆颤之余,又有好。 俩道人,不是一个在山上守妖怪,一个在山下砍妖怪么?今儿晚,怎么姓李的也上来啦? 道士可顾不上他们的疑惑,他的眼中,只有不断向道观深处延伸的藤蔓。 终于。 他找到了一处小院,一处偏僻的、无人涉足的小院。 道士打量着这个院子,越打量,便越是诧异。 这院子的格局、布置竟然同俞家邸店一个模样! 同样的回字形廊道,同样的精致庭院,同样的高大槐木,同样的藤萝环绕。 只不过。 眼前的院子老旧一些、破败一些。 庭院中间的槐木也不如邸店里那一株枝繁叶茂,似乎得了病害,掉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刺出雨幕。 尤其不同的当然是环绕院子的紫藤萝。这里的藤萝长着根茎,扎根于泥土,正是遍布潇水的藤萝的源头。 而且…… 道士提灯细看。 藤蔓深处居然掩藏着一座坟墓。 一座简朴的、孤零零的土坟。 谁的墓? 李长安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隐隐有个预感,所有的疑问都将从这座孤坟中得到答案。 不假思索上前,拂开缠在墓碑上的藤蔓。 积尘的碑文一点点在眼前揭开。 “闾山不孝弟子俞……” “李道友。” 身后。 突兀的呼唤,教李长安尾椎炸立。 他猛地回头。 “于真人?” 但见雨幕之后,青萍真人于枚站在门前,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幽幽火光映出她苍老的脸上满是唏嘘。 她眼中含着缅怀,细细打量着这院中的一草一木。 “这是老身一位故人曾住过的院子,自她死后,已有数十年未曾开启。不想再度涉足,却是因为李道友。” 李长安已不自觉扶住了剑柄。 “真人在寻晚辈?” 青萍真人点了点头,又幽幽叹了口气,身形都似乎随之又佝偻了几分。 随后出口的话声很轻,轻得在雨中几乎听不真切;又很重,重得只言片语,便让李长安心神撼动。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水月观后山。 妖魔“监牢”深处。 另一场对话正悄然上演。 “冯道长精通药理,当知‘卫气’为何?” 昏惨狭室,充斥着挥之不散的血臭。 重重封禁里,郎中依旧被铁钩挂在石壁之上,与前几日不同,如今的他被剜去了眼睛,割掉了耳朵,砸烂了手指,挖出了髌骨……可谓尝尽人间酷刑,折磨得不成形状。 别说寻常人,就是妖怪,也该一命呜呼了。 可他偏偏仍能够面色从容、侃侃而谈。 对面。 冯翀眉头紧蹙,颇为疑惑。 倒不是疑惑郎中的生龙活虎,毕竟他有这副“尊容”,也正是冯翀一点一点“试验”出来的。他是困惑于,已然沉默数日的郎中,为何今天又主动开了口?且问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卫气? 冯翀当然知道,或说每一个学医之人都应知道。 可这又和城中的妖疫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在郎中身上也消耗了不少时间,倒不在乎这么一时半会儿。 于是,冯翀耐心回答。(以下纯属来自于异世界的胡诌) “盖阳气之变,生于脾胃,行于脉外,护卫肌表,抵御外邪。” “可知‘吞贼’?” 郎中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魄之神也,除体内一切虚邪贼风、异己毒害。” 郎中再问:“水蛊、疟疾、蛲瘕,道长可知?” “皆蛊虫侵体寄生之病症。”说着,冯翀轻蔑瞧了郎中一眼,“与你等相同。” 十几天的解剖试药下来,冯翀倒不是全无所获,至少能断定这郎中的本体应当是某种寄生虫类。 “然也。” 郎中却不见恼怒,或说他的脸上从未有过“恼怒”这种情绪。他只拿黑洞洞的眼眶“盯”着冯翀,无声笑起来。 “凡人外有卫气护体,内有吞贼除病。” “卫气强盛,则百邪不侵;吞贼强健,则诸病自消。” “可在蛊虫常发的岭南、滇西一带,任是身躯再如何强健之人,也抵御不住水蛊之疾,冯道长可知为何?” 水蛊实际就是血吸虫,至于卫气(抵抗力)吞贼(免疫力)为什么治不了血吸虫,冯翀哪里知道?只是沉默不言。 郎中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因为蛊虫是通过孔窍,绕过肌肤,侵入人体,所以卫气不能抵挡蛊虫。而蛊虫寄生人体后即与血肉同化,入脾脏则化作脾脏,入肠胃则化作肠胃,吞贼难辨人虫,又如何能驱除呢?” “所以,但凡医者治蛊虫,唯有施以重药。” “敢问道长,重药有毒否?” 这问题冯翀倒是答得上。 “是药三分毒。” 他没兴趣听郎中继续扯淡,干脆把治虫的医治方法一并说出。 “但凡医家治虫症,必先调理阴阳,温养营卫,再施重药。以重药除去蛊虫,再以卫气、吞贼拔除药毒。” 这法子冯翀也曾用过,但只能治腹中有妖虫但尚未妖变的患者。而已经妖变的,却是药石难为。 冯翀不想再和郎中掰扯这些无用的东西,直接质问: “这与妖疫何干?” 此话一出,场中一时安静。 郎中定定“看”着冯翀,嘴角慢慢裂开,最后,竟是放声大笑起来。 “不、不、不,没甚关联。”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是这番话藏在胸中许久,若此时不一吐为快,恐怕再无机会。” 笑声在狭室回荡,让冯翀的眸光一点点阴沉下去。 终于。 “孽障!胆敢消遣某家。” 他怒气勃发,抄起刀子,就要把这厮的舌头割下来。 可恶念方起。 冯翀便悚然一惊。 这些日子,他虽对山上的诸多妖魔开膛破腹、剥皮抽筋、剜眼割耳、摘心取肾,但都为研制解药或验证妖魔真身,其中绝无半点私心愤懑。 可刚刚,就因郎中几声叫嚣,居然就生了“以折磨来泄愤”这种为正道、为师门教诲所不容的念头。 他莫名有些不安。 是因长期积累下的疲惫与多次失败的焦虑导致心境不稳,还是…… “道长!” 石洞中忽然响起一声焦急的呼喊。 是守卫的差人? 可这些官差不是畏惧洞中妖物,一向不敢进洞的么? 冯翀心头不安情绪忽的高织起来。 他连忙迎出去,见着一个衙役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发生了何事?” “薄班头、班头他……” 衙役抬起脸,汗液、泪水、鼻涕混成一片,瞧不清是慌张是恐惧还是悲戚。 “……遇害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八章 雨夜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薄子瑜死了。 双腿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身子软软贴着墙根。 两只手环在身前,怀里搂着五颗头颅。 最下面的,两颗小小的,属于这户人家的小姐弟。 中间两颗苍老的,表情狰狞些的属于邢捕头,平和的则是邢捕头的妻子。 而码在最上面的,是薄子瑜自己的头颅。 他那张曾年少飞扬的脸上,混满了泥水与污血,眸子里残着悲戚、愤怒、惊诧,以及一丝丝恍然。 院子里挤满了捕快,他们在雨中肃立,默然无语,静静望着薄子瑜的尸身,与其身前的两个道人。 冯翀几度伸手,想为薄子瑜合上双眼,却又几度顿住。 他们虽相识不长,却已成为要好的朋友。 “我来吧。” 李长安见他双目泛红,双手颤抖,主动接过了敛尸的活计。 其实道士心中也同样悲戚,但他常在乱世行走,已然见惯了生死,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他为薄子瑜安上头颅,然后轻声诵咏: “十方诸天尊,其实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渡世人……” 场中愈加安静,唯有雨声与经声作伴。 直到。 “我的姑娘,我的儿啦!” 院子里,跌跌撞撞闯进一个男人。 他是俩姐弟的父亲,之前在为东家看店,却不想听闻如此噩耗。 两个衙役连忙上前,架住了他,可男人在瞧见了姐弟俩的脑袋,身子便如同抽去了骨头,只闭着眼嚎啕大哭。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把他押出去!” 院子里,又跟着进来了另外一个男人,作官差打扮,挎着腰刀,劈头便是一声呵斥。 衙役们却不敢稍有反驳,只参差着躬身问候。 “贾捕头。” 后来这人正是新任的潇水县总捕头。 可惜走马上任不久,因着妖疫,府衙上便把捕快的调遣权交给了薄子瑜,让他这个总捕头成了摆设。 听说不堪受这“耻大辱”,一直在家猫着。 眼下,不知怎么听着消息,也不顾夜里有妖怪出没,冒雨赶到了现场,瞧了薄子瑜的尸身半响,幽幽叹了口气。 “唉!子瑜年少有为,将来咱们这捕快班子也得靠他支撑,就是性子莽撞了些,若是多带些人手,不要逞能,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老捕头夫妻与那俩小娃子兴许也能逃得性命。” “可惜了,可惜了!” 他一阵摇头晃脑,话外是为薄子瑜惋惜,话里却是把死人的帽子往薄子瑜脑袋上扣。 冯翀本在随着李长安诵咏经文,听闻此话,却是猛然回头:“事情始末尚未查清,怎能一口断定?!” 贾捕头赶紧瞧了眼李长安,见他只是诵经,这才对冯翀笑道。 “冯道长虽道法精深,但须知探案一事,讲的是证据。” 说罢,这贾捕头便扭过头去,一副“不和你无理取闹”的模样。 冯翀气急,但他确实不通探案,又是个讲道理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语反驳,只好瞧向其他捕快,可捕快们只是一个个避开了冯翀的目光,显然不想为死去的班头得罪活着的捕头。 这时。 “冯道人没说错。”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屋中响起。 “薄班头除了自己,没害死任何人。” 除了门外哭嚎的男人,院子里只有两个道士和一帮子捕快。 道士既然没开腔,说话的是捕快? 贾捕头当即斜眼过去,他倒是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般不识时务。 可只一眼。 他便一个咕噜翻到在泥水里,口中喊道。 “拜见虞大人!” 来者红裙素衣,头戴鬼面,正是消失许久的虞眉。 李长安很是好,这些时日,虞眉和她背后的镇抚司到底在干什么?可眼下正为冯翀超度,不便分心,只听虞眉继续说道: “那位邢捕头的头颅带有尸臭,刚死的尸体哪儿会有尸臭?冯道士,你若细看,便会晓得,这位邢捕头已经染了妖疫,变作了‘尸妖’,不吃活物,只吃死人的‘尸妖’。” “屋里那俩小孩儿的尸体被啃食过,想来,薄子瑜赶到时,俩小孩儿已经死了。” 她指着屋中打斗的痕迹。 “薄子瑜最先在屋子里与尸妖厮杀。” 又走到院子,捏了一个法诀,脚下积水分开,露出烂泥里的乱脚印和翻滚痕迹。 “而后在院中缠斗。” 她最后指着院子一角,那里的烂泥泛着红色,泥中有个模糊的人形凹陷,约么心脏的位置还有个小坑,里头残留着些脏器碎片。 “薄子瑜便在此处杀死了尸妖。” 虽不曾目睹,但众人此刻仿佛能看见,薄子瑜把尸妖压在泥水里,用长刀贯穿了妖怪的心脏,在妖魔不断挣扎中,他狠狠搅动刀锋,把妖怪的心脏切碎了搅进烂泥。 “可若是薄兄弟赢了妖怪,妖怪尸身何在?又是谁杀了薄兄弟?” 虞眉一出现,那贾捕头就只顾点头哈腰,反倒是冯翀较起了真。 “很简单。” 虞眉面具下瞧不见表情,声音清冷依旧。 “有第三方介入。它从暗处现身,突然袭击,杀死了薄班头。” “袭击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应该也是妖怪,且擅长隐匿,教这位薄班头死得稀里糊涂。” 冯翀还在皱眉,贾捕头已然使了个眼色,让一众衙役们一起拍起马屁,什么“大人明察秋毫”、“大人所言极是”纷纷如雨下。 然而。 “虞差人最后一句,却是说岔了。” 却是李长安诵完经文,突兀出声。 “薄兄弟虽死,却死得并不糊涂。” 他抬起薄子瑜握紧的手,摊开手掌,里头有一根指长的毛发,浅黄色,似乎属于某种动物。 “他已经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道士捏起毛发,轻轻一嗅。 一种香涌进鼻端。 这是多种名贵香料以秘方调配成的特殊香味。 整个潇水只有一个人身上有此种香味。 ………… 狸儿楼三娘子。 一个谁也不曾想到的名字。 她是第一个出资支持除妖的豪商,也是她第一个出面联系官府与民间力量共同灭妖。 虽然出场不多,但在许多人眼中,她是除了李长安、冯翀、薄子瑜之外,对扫灭妖魔最为热心、最为积极奔走的人。 可以说,李长安三人负责提刀子,三娘子则是负责掏银子。 这样一个人……竟也是妖魔么? 可转念一想,若三娘子真的是个仗着灯下黑潜伏起来的妖怪,那么某些问题就解释得通了。 从感染到妖变,受害者在转变过程中需要大量进食。 已经查出,运送粮食是靠收粪人,但粮食的来源呢?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本地多山少田,少产粮食。 绝大部分食用与酿造的粮食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城中供给也全赖几家粮行,又因妖疫,粮行账面上的每一粒粮食都被盯得死死的,任何异常的消耗、调拨,都会引起官府警觉。 可十来天下来。 粮行方面愣是没半点动静。 以前,只以为是郎中暗中储备了粮食,现在看,分明是内鬼作祟,因为这位三娘子,恰恰就是潇水最大的粮商。 事不宜迟,兵贵神速。 薄子瑜的死终于触痛了官府迟钝的神经,接下来的动作堪称雷厉风行,打开库府,调了衙役、弓手,第一时间,发“大军”冒雨围了狸儿楼,各路“猎妖人”们也闻声而来,加入其中要分一杯羹。 狸儿楼不单单是栋楼,最前面是酒楼,酒楼又连着庭院雅间,雅间后又是三娘子的私宅,私宅又接着粮行库房。 可说是占地广袤。 好在这边人手也多,又发财心切。 干脆分成几股,各自突入。 虞眉再度玩起消失,冯翀去了另一边,李长安便混在一队衙役里,从酒楼侧门而入,值得一说,那位贾捕头也在其中。 他前些日子虽荣升总捕头,但却被薄子瑜“抢班夺权”,今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然得好好表现一番,争取立功,坐稳这总捕头的位子。 于是乎,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头。 可廊道里黑洞洞的,好似任何一个转角都会冒出妖怪。 他心里难免发憷,不由拉住李长安,不住叙话,排解紧张忐忑。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今儿夜里可是难得太平。” 李长安随口搭腔。 “怎么说?” “头几天到这时辰,妖怪早出来吃人了。城里到处都是敲锣打鼓、喊打喊杀,今儿倒是了怪,半点儿动静没听着……欸?什么味儿?好香!” 道士自然也是闻到了。 这是酒香。 是好酒的香气。 确切来说,是一种狸儿楼特有的好酒,用上等佳酿添了香料秘方配置而成。 据说,往常只献给雅间的贵宾,可这些日子,偶尔也分发出来,犒劳巡夜的衙役和“猎妖人”。 李长安也喝过几次,滋味儿浓醇、香气独特。 冷不丁再度闻着,竟有一瞬间的熏醉,肚皮里也有些翻涌,好似勾起了酒虫。 谁打翻了酒坛子? 道士方如此作想,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贾捕头一直在喋喋不休,可现在他的声音来处似乎有些异常。 李长安转头瞧去。 贾捕头还站在原处,可头颅的位置却只有一截脖颈,像条白色长虫,颤颤巍巍、蜿蜒而上。道士仰头,在天花板上,找到了他的脑袋。 像是阳光下的雪人,五官在不住溶化的脑袋。 啪叽。 眼珠混着鼻子掉下来,砸成一滩粘液。 此时。 沙沙的雨声里。 惨叫、嘶嚎、怒吼、碰撞的声音同时在黑暗中传来。 隔得不远,应该是另一个队伍,响起惊恐的呼喊。 “救命!妖怪!好多妖……啊!” 道士默默扶剑,余光一瞥。 身后衙役队伍里,长颈如林。 而前方,捕头还在喋喋不休。 “道长猜一猜……” 他的脸上已溶化得只剩一只嘴巴仍在开阖。 “妖怪都在哪儿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十九章 幻毒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狸儿楼。 狭道里掀起腥风血雨。 十几盏提灯掀翻,解开束缚的火舌舔舐着窗纸、布帘、木棂……火光熊熊,煮得杀声益沸,酒香益醇,血腥益浓。 乱妖丛中,李长安仗剑起舞。 剑锋所过,皮肉迎刃而开,鲜血随之挥洒。 可是……似乎有点不对? 是妖怪们转变得太突兀?还是妖怪们比想象中更孱弱?道士的剑轻易就割开了它们的长颈,剖开了胸腹。这变成妖怪跟没变妖怪有什么区别? 心中疑虑,剑下也难免迟钝。 一个分神,差点被乱刃砍中。 好在这些衙役虽变成了妖怪,但手下还是原来那一套,提着刀子耍凶斗狠而已。 李长安持剑连拨带打,身形一钻便突出重围,顺手还放倒了两头紧追不舍的长颈妖怪,再看向场中,却是一愣。 妖怪们并未追杀过来,反是抽刀砍向了周遭。 他们居然在自相残杀! 空气中酒香愈浓,勾得头脑里熏醉愈重。 道士稍稍恍神,回过头来,场中已然决出最后的胜者。 它杵刀立在血泊里,长颈盘在肩膀,只剩一张嘴的面孔无声无息对着李长安。 而后。 挥刀而来。 势大力沉,然发力过猛。 道士的剑斜斜迎上,触击时,剑锋黏住刀身画出一个半圆,刀势便被轻巧引开,然后,剑尖顺势一送。 噗呲。 冰冷刀刃刺入温热胸腔。 几点鲜血飞溅,沾上眼帘。 道士眨了眨眼。 却是再度怔住了。 泛红的视界里,眼前的“妖魔”哪里还有那长长的脖颈,有的只是黄捕头疑惑而惨白的脸。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渐不可闻。 “道长?为什么……” 李长安的手不由颤了颤,黄捕头的尸体便失了束缚,软软地向后倒去,从剑下滑落,跌入满地残尸积血当中。 而这些尸体,无论是道士所杀的,还是自相残杀的,此时此刻,通通都成了正常人的模样,通通都有着一张迷惑不解的脸。 幻术? 是误杀同伴?还是眼前是虚假的幻像? 火光映入眼眸。 道士神情冰冷,已然作出了不好的猜想。 此时。 远处传来轰然爆破声,伴着断断续续的敕咒。 “驱火雷,撼火铃,摄丙丁,腾火云……” 火铃咒? 冯翀? 在庭院! 是了,大伙儿明显遭了妖怪的恶当,现在可不是犹疑的时候。 李长安最后瞧了一眼众衙役的尸体,俯身想为黄捕头合上双眼,却又堪堪停住,道了声“无量天尊”,转身离去。 ………… 狸儿楼,道士来过不少次。 从前面酒楼到后面庭院的路还算熟悉。 七歪八拐便要钻出廊道。 前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貌似个捕快。 见着道士。 捏着嗓子就尖叫起来。 “妖怪!” 撒腿就跑。 可架不住道士脚快手快,两三步就把他逮了回来,见他还在胡乱挣扎,“啪怕”两耳光抡过去。 “瞧清了,是我!” 这人才定住了神,愣愣看着道士。 “李道士?李仙长!” 道士皱眉,“你……” 没说完,那人“哇”的哭出了声。 “妖怪!好多妖怪!大伙儿都变成了妖怪!” “都要来吃我,我害怕,想跑,可撞见了鬼打墙,怎么也逃不出去。” 他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好在道士也搞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莫慌。” 李长安抽出捕快腰间佩刀,塞进他的手里。 “跟着贫道就是。” 说罢,提剑跨出廊道,步入庭院。 …… 大雨笼罩庭院。 对面阁楼透出些昏黄的光,映出庭中一个个嘶吼、哭嚎的影子,有人,也有妖怪。此时此刻,他们都着魔一般相互厮杀着,人与妖,人与人,甚至妖与妖,不分敌我。 道士背上剑匣蜂鸣不已,好似被这雨中的疯狂血腥勾动了凶戾。 可即将出匣的一刹那,却被李长安一把按住。 方才楼道中那一幕在头脑中闪过。 眼前所见,妖真的是妖?人真的是人么? 比如自己身后那一位。 李长安眼角的余光里,那个捕快正鬼祟着身子,悄悄抬起了手,指甲尖锐如钩,探向了道士后腰。 道士返身一剑斩去。 然而。 簌~ 突有厉声作响。 那是有东西撕开风雨破空而至。 李长安与那衙役,或说妖怪,都是面色一变,同时跃开。 下一刻。 鼓荡气流掀翻风雨。 道士拂开袖子,把乱打来的雨点尽数拨开。 再看场中。 一人一妖之间,赫然多出了一只巨大的凤尾蝶。 巨碟双翼纯白似雪,末端缀着长长的赤红尾翼,在空中徐徐扇动,彷如一团浮动的光辉。 这么漂亮的妖怪还是第一次瞧见。 道士情不自禁细细打量,估算着从哪个部位砍方便砍死。 可他自作多情了。 大蝴蝶瞧也没瞧道士一眼,双翅在雨中一振,化作一道霓光,直扑“衙役”而去。 但“衙役”却并不与其交锋,三两步躲入廊道遁去,大蝴蝶紧追不舍,却被一道突兀出现的凛冽的冷光击退。 那是一只大螳螂,浑身黑似铁铸,唯有一对镰臂,白晃晃、冷森森仿佛两柄百锻钢刀。 挥耍开来。 疾风暴雨一样向凤尾蝶泼洒而去。 凤尾蝶也不是易于之辈,扇动双翼,在空中回旋折转、忽进忽退,愣是让铁螳螂每一刀都砍进了雨幕。 可即便如此,蝴蝶每一次试图绕开螳螂,也会被铁螳螂的刀死死拦住。 两者彼此奈何不得,只是缠斗在一处。 …… 这俩大虫子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李长安在旁边,神色却愈加古怪。 怎么越看越觉得,铁螳螂劈斩之间,法度森严,又不乏变化狠辣,颇似张易用刀;大蝴蝶进退折转,如游鱼在水,又似风中枯叶,彷如虞眉的身法。 难不成……道士想起楼道里,是血溅上眼睛,才看见真实……他赶忙在身上找了条口子,沾了点血往眼皮上抹。 可睁眼一看。 蝴蝶还是蝴蝶,螳螂还是螳螂,都没什么变化。 不知源起的酒香还在往鼻子里钻,李长安不禁挠头,这幻术真真难缠。 突然。 脑后生出一道厉风。 道士扭身一让,一只利爪拍下,砸得积水四溅。 却是条大狗在冲他龇牙咧嘴,李长安自信,自消提剑一刺,便能将犬妖毙于剑下。 可是眼前看到的妖怪真的是妖怪么? 犹疑的功夫,犬妖身后,发狂的人、狰狞的妖蜂拥而来。 …… 李长安有些畏手畏脚。 只是一味儿躲闪、格挡,但扑上来的人与妖太多了,不一阵功夫,身上又开了几道血口。 好在这些家伙本就在互相厮杀,道士暂时间还能勉强应付。 然而。 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了一头琉璃狮子。 通体成半透明琥珀色,心脏处是一团熊熊火焰,不断向周遭飙射出火光,烧得妖怪哇哇乱窜,也烧得李长安狼狈不堪。 更倒霉的,它在庭院那头,李长安在庭院这头,中间那些人妖难辨的家伙被火光一烤,全往道士这边蹿。 李长安渐渐难支。 都快忍不住让长剑饮血。 身前突而流光溢彩,但见翩翩蝶翼飞旋,在漆黑夜雨中画出一道灿漫光焰,也将李长安周边的人和妖一并扫开。 那边琉璃狮子又投来几道火光,也被大蝴蝶展翅拦下。 这蝴蝶……是在帮我? 还在寻思,眼前光影浮动,凤尾蝶已然出现在道士身前,静静浮在雨中。 大蝴蝶没有攻击,只有一对触角不住摇摆,好似向李长安传达些什么。 李长安寻思:我要是只蛾子,兴许能看懂。 可现在么……他只是木着脸,一摊手。 这意思倒是准确传达给对方了。 大蝴蝶的触角停顿下来,似乎作了什么决定,忽的扇动翅膀。 李长安眼尖。 瞧见有什么东西顺风而来。 他下意识便要闪躲,可在那一瞬间,他却心思一动,若这蝴蝶真是虞眉……骨子里的光棍劲儿冒了出来。 与其让妖怪愚弄,还不如冒一冒险。 道士一狠心,强按下闪躲的本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蝴蝶扇来的怪风。 当然,手里也不忘抓住了一枚桃木牌。 这是“大军”开拔前,衙门舍了血本,打开府库时,道士从中挑取的物件,有些辟邪护身的功效,算是种廉价的法器。身为一个手段单一的野道人,对这种东西,李长安一向是多多益善的。 闲话少提。 只说腥风拂面。 几点温热粘上眼帘。 好在手中的桃木牌没有任何反应。 道士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紧接着。 他发觉眼中的画面突而颤动,模糊中,身前的凤尾蝶撕开了表象,露出了真容。 那是个脸儿清瘦,轮廓鲜明,眉眼间尽显英姿的少女。 阿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章 病灶 阿梅? 不。 李长安很快察觉。 眼前的少女虽五官与梦中长大的阿梅十分相似,甚至可说一模一样,但较之阿梅遮掩不住的哈气,眼前人的眉眼显然更为冷冽。 再瞧她的装束。 素色短衣配着红色长裙,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薄铁鬼面推上额头,红唇上染着一丝血迹。 竟是虞眉么?! 虞眉嘴唇开阖着,好似向道士说着什么话。 可李长安耳中只有风声、雨声、厮杀声、吼叫声,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很快。 眼前的模糊迅速消褪,视线所及重新清晰,虞眉也再度成了凤尾蝶的模样。 好在李长安虽没听清声音,但却从嘴唇间,“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虞眉说的是“金华猫”。 金华猫? 身为一个长期与妖魔鬼怪为伍的道士,“金华猫”的名头,李长安自然是知晓的。 这是一种因地域而闻名的猫妖,多作祟于浙江金华一带。 传言,猫这种家宠生而有灵,但凡人家从小抱养,必定会先对猫说明,会养它几年,到了时间,猫自会离开。可若是中途弃置,或者常年眷恋不去,此猫便会渐渐生出妖异,或是作祟或是护家,当然,通常两样一起干。 而生于金华一带的猫妖,是其中颇为奇特的一类。 它们会于中霄之夜吞吐月华,时深日久,能修习出一种特别的幻术。 每每作祟,会潜入人家,在食水中撒(和谐)尿,一般人若是喝了加料的水,便会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同时,金华猫也可凭此幻化人形,遇到男人便化作女人,遇到女人便化作男人,然后干些妖怪喜闻乐见的勾当。 李长安心思百转。 虞眉的意思是眼前幻境是猫妖作祟?可自己何曾中招?那玩意儿骚臭无比,要入嘴的东西,自个还能闻不出来?且庭中大部分人都被妖术幻惑,难道都去喝了猫尿?那又不是什么琼浆玉露……熟悉而别致的酒香萦绕鼻端,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溢满了狸儿楼每个角落。 如此香醇,愈加浓郁。 瓢泼大雨都压它不住,勾得人醉意熏熏,肚皮里蠢蠢欲动……等等! 李长安大概猜到自己与场中其余人是如何中招了。 酒! 狸儿楼特制的香料酒。 自己喝过,冯翀喝过,薄子瑜喝过,大部分衙役与猎妖人也喝过,而唯有虞眉没有喝过…… 思绪一通,眼前豁然开朗。 还是传言,猫妖尿液入肚,便会郁积在人的肠胃之中,时刻扰人五感,要想解毒,就得逮住金华猫,用它的血肉作解药。 可是。 铁螳螂已然追来,将凤尾蝶死死缠住。 没了她遮掩,那些发了狂的人与妖又向李长安围拢过来。 道士举目环视,哪个又是金华猫呢? 好在,吃猫肉只是金华一带的土方子,作为一个术士,他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方法。 钢刀、长矛、尖牙、利爪从四面蜂拥而至,一如这满庭风雨。 霎时间,便将麻布道袍绞成了点点碎片。 碎布纷飞下。 道士已然滚入泥水,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再起身,手上多了一个葫芦与一纸黄符。 葫芦里是无根水,黄符是诛邪符,都是衙门府库的寻常武备。 他指尖一捻,黄符自燃,将其塞进葫芦里,摇晃两下,然后昂首往自个儿嘴里猛灌。 符水才入腹。 肠肚里好似开了搅拌机,咕噜噜翻滚起来。 李长安不惊反喜。 一手提剑拨开乱战,一手举着葫芦强自牛饮,直到鼻孔都往外冒水,才捂住口鼻,拿剑柄往自个儿涨得溜圆的肚皮狠狠一撞。 哇! 符水伴着一股子酸臭液体喷薄而出。 淋了某个提刀杀来的衙役满脸。 同时,道士脑中熏醉一扫而空,思绪顷刻明朗。 再抬头瞧去,眼前杀来的哪里是个衙役,分明是个独眼独脚的妖怪。 一人一妖对视片刻,妖怪眼中神色渐慌,道士脸上冷笑渐起,然后听得一声惊惶怪叫,这妖怪竟是扭身就要跑。 反应还挺快,可惜快不过刀剑,李长安抬手就一剑攮死了它。 环顾庭中。 一切都变回原来的形貌。 凤尾蝶变回了虞眉,铁螳螂果然是张易,琉璃狮子原来是冯翀,而某些妖怪变回了人,而某些人原来是妖! 人与妖既已分明。 李长安默不作声解开了剑匣。 下一瞬。 风雨一滞,红光漫卷。 …… 张易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的狸儿楼忽然涌进了大批的妖怪,他领着楼中护卫、仆役奋力厮杀,可妖怪不仅数目众多,其中有蝶妖、狮妖以及一个提着丧门剑的夜叉尤其凶恶。 他难以应付,只好让三娘子先离开求援,自个儿则留下断后。 苦战渐久。 当他疑惑援兵为何还没到来时,但见夜叉吐出一道红光,淹没了整个庭院,将其余护院、仆役通通杀死,唯独留下了自己。 他奋力反抗,却双拳难敌四手,被蝶妖打落佩刀,被狮妖缚住身形,又被夜叉塞了一嘴黄纸钱,摁进了池塘里。 哇! 张易吐出了一肚子酸水,脑中随之清醒,冰冷夜雨扑面,他骇然惊觉,原来不是做梦! 他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间,可平日随身的长刀短刀通通不见。 面色一变。 伸手探向怀中,决绝抬眼。 “道长?” …… 李长安放出飞剑,砍死庭中所有妖怪,只用了几个呼吸。 但处理其他人却废了许多功夫。 他如法炮制将冯翀救醒,可猫妖还在逃窜,若是挨个救其他人未免耽搁时间。 于是同虞眉用了个简单的法子,挨个敲晕了丢进廊道,最后剩下一个张易,考虑到他武艺不俗,便废了些功夫为其解开幻毒。 可他清醒并了解完状况后,第一句却是问: “三娘子在哪儿?” 虞眉将一捆长刀短匕还给了张易。 “你很快便能看到她。” 虞眉没有说谎。 张易的确很快就再见到了三娘子。 只是。 恐怕他宁愿自己见不到。 ………… 几人沿着猫妖遗留的踪迹一路追寻。 沿途解决了几个不长眼的漏网之余。 终于在一座粮仓之前,堵住了猫妖,或者说,三娘子。 变成妖怪似乎也不能让她的美丽稍减,反之,身子愈加婀娜,眼波愈加妩媚,身边也依然有着众多的簇拥者,只不过,从往日的富商权贵换成了今日的妖怪罢了。 游侠儿已然看痴了,虞眉的面孔依然掩藏在面具后,两个道人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了三娘子与她身边的妖怪,投向了它们身后紧闭的粮仓大门。 大门上绘满了某种古怪的字体,呈褐色,应是人血加上其他东西阴干所成,隔得老远,李长安都能闻到刺鼻的臭味儿。 李长安皱眉:“鸟虫篆?” 冯翀点头:“法界。” 那座粮仓显然是以鸟虫篆张开了一道法界,里头必然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许三娘子不是来不及逃跑,而是不得不守在此处。 无需多言。 四人散开,用一种包围的姿态向群妖逼近。 这些妖怪实在是不堪一击,都不用下狠手,轻易地就被几人挨个放倒,很快,便只剩三娘子孤身一妖。 李长安振去剑上残血。 “三娘子,事到如今,何不束手就擒?” 猫妖回应以利爪。 道士也不废话了,抬手就是一剑。 但三娘子来势虽极快,临到头,却是突兀一顿,而后鬼魅一般,抽身疾退。 同时,脚步轻点,以令人咋舌的灵巧迅捷,相继躲开了虞眉的扑击和冯翀的火咒,往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那个方向,守着的是游侠儿张易。 张易挥出了长刀,刀口切入风雨,狠辣如旧。 可当那张妩媚的面孔离他越来越近,他递出的刀却越来越迟缓。 没想情根深种如此。 李长安急切喊道:“拦下她,才能救她!” 张易凛然一颤,挥出的长刀骤然加速,只是难免留力,意图将其逼回包围圈而已。 只是。 任谁也想不到。 三娘子没有闪躲,也没有抵挡,迎着刀尖来势不改,当张易慌忙收刀,她甚至步伐一快,如同闻香而动的蝴蝶,扑向了这坚硬而冰冷的“花(和谐)蕊”。 噗呲。 刀刃穿胸而过。 温热鲜血涌出,没过刀锷粘上了张易的双手。这双手似乎因瞬间的惊诧,差点握持不住刀柄,好在另一双手,或说,一双猫爪合拢过来,帮他握稳了长刀。 张易喃喃失声。 “三娘子……” 三娘子放肆笑着,妖化的脸上风情不曾稍减,甚至于,眼梢处还透出一丝狡黠。 她把身子往前送,让刀刃往胸口更深入了几分,也让自己离游侠儿的怀抱更近了几分。 游侠儿一贯冷硬的表情终于崩溃了。 他的眼泪失守,脸上是少年人的无措与悲恸。可他终究是张易,是那个久于江湖的游侠,他很快斩断了泪帘,神色重新被冷硬覆盖。 他深深注视眼前人。 “我会为你报仇。” 三娘子依旧笑着,像是冬天阳光包围里猫儿,懒散散趴进了游侠儿的怀中,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慵懒的调调,却渐渐微弱。 “傻郎君,我们本就是妖怪哩。” …… 片刻后。 “斩妖。” 三尺青锋斩破法界。 粮仓大门轰然洞开。 霎时间。 有妖气冲天,撕开雨云。 找到了! 妖魔巢穴。 ………… 水月观。 后山石洞深处。 郎中慢慢抬起头,他那双只剩两个恐怖黑洞的眼眶,似乎跨过了重重阻隔,凝望住了遥远的某处。 他无声无息裂开了嘴角,却又再度埋下了头颅。 暗室响起微弱的声响。 那是他肩胛骨上的铁钩在轻而急促地颤动。 另一边。 侧院孤灯独明的静室。 水月真人于枚杵着九节杖缓缓起身。 她将绘着护法诸神的神额戴好系正,转身推开房门。 呼~ 凄风骤雨涌入静室。 顿时间。 腰间铜铃叮当,身上七彩法衣更是当风作响。 她沉默着跨入风雨。 身后,静室里遍布四壁穹顶的壁画上,数不尽的猖兵猖将睁开双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一章 真身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冲天妖气渐渐消退。 雨云再度聚拢,风雨重归,耳边又被嘈切的雨声塞满。 张易神色恍惚,抱着三娘子的尸身不知往哪儿去了。 而其余三人已经步入粮仓。 粮仓只是遮掩,内部往地下掏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这才是妖巢的本体。 里面一片漆黑。 三人举着火把一路倾斜向下。 不久。 道士忽而闻到一股子泛着陈腐的妖臭。 “什么东西?” 虞眉突然出声。 但见火光边沿,有个张牙舞爪的轮廓,作势欲扑。 道士方自提剑,虞眉已然抬手一掷,空中一丝冷光旋起旋灭,那轮廓已然翻倒在地。 三人围上去。 发现这是一头下半身蜘蛛上半身螳螂的玩意儿,李长安瞧它样子古怪,倒在地上,像是漏气的娃娃,有点儿焉,有点儿扁? 于是用剑尖挑着它翻了个身,瞧见它背后有一条长长的豁口,里头的血肉、脏器、骨头,除了一层又干又厚皮囊,便空空如也。 冯翀检查一番。 “应该是被寄生妖虫彻底取代后,留下的遗褪。” “看来这真的是妖怪的老巢,咱们在金府捉住的那一批,应该都是在此处完成的蜕变。” 李长安点头,举火向前。 火光照耀处,妖怪遗褪林立,密密匝匝,拥堵前路。 …… 三人穿行在一具又一具妖魔遗褪当中。 李长安看着火光下,出现又隐没的一副副狰狞形貌。 他突而有些走神。 他想起在几十章前,他追杀一只蜘蛛精,也是如此闯进了妖怪巢穴,里头同样堆积着许多挖空了血肉的皮囊。 那时,蜘蛛精曾躲在皮囊中,借机偷袭。 而此时,是否也有妖怪躲藏其中,伺机扑人呢? 鼻端嗅到的腐臭在一瞬间加重。 李长安一个激灵。 “当心!” 他抬手拽住冯翀的后领奋力一扯,下一瞬,一张利爪插着冯翀的鼻尖飞速掠过。 那是个猿猴模样的妖怪,一直佯装皮囊混在遗褪群里,甚至放过了前头的虞眉,等到不善武艺的冯翀近身,才突然露出爪牙。 这妖怪确实狡诈,一击不中,便要再度钻回遗褪堆里。 可惜,一道红影飞掠而来,雪亮剑光暴起。 “吱吱”惨叫中,猿妖已被虞眉一剑掼倒在地。 它在剑下不住挣扎,动作间,身上的毛皮块块脱落,露出乳白色的肌肉以及一些泛着腐臭的肉块和脏器。 虞眉再是一剑,刺穿了它的眉心。 按下惊惶的冯翀捏着鼻子上前。 “白色的是虫躯,腐烂的应是宿主的血肉,似乎是个蜕变失败的畸形儿,可能是被留下来看守此处。” 话声方落,洞中突兀一亮,身后一股子热浪袭人。 忙不迭扭头看去。 原是方才遇袭时,冯翀一时惊慌,手里火把抛进了遗褪堆里。 没想到那些皮囊竟如此干燥易燃。 转瞬间。 便被点燃,成了几桩熊熊火炬。 再这么继续下去,若成燎原之势,三人不被烤熟,就得被闷死。 好在这里的遗褪没有刚发现时那样密集,三人很快将没点燃的隔开,将燃烧的堆在一起,权当升起了一堆篝火。 一番忙活完。 三人诧异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生出了点点碎光。 回头一看。 碎光仿若天上星辰,汇成一面灿漫星河。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地洞尽头,再往前是一面高及数丈的石壁。 石壁上静静贴着一头巨大的蝴蝶,它无声无语,不曾为三人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只有双翼舒展着,占据了整面石壁。 李长安所看见的“银河”正是它翅上鳞粉反射的荧光。 静谧而美丽。 它应该出现在某场盛满鲜花的梦里,而不是这个幽深恶臭的地洞。 李长安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他曾为之神夺。 这可不是江湖常客应有的反应。 他自嘲一笑,却发现有人比他还要不堪。 冯道士早已上前,借着火光细细打量。 “绒毛披拂如流苏,双翅坚韧而柔滑,鳞粉如金银研磨掺杂……” 他的神色从疑惑到惊异再到激动不已,甚至整个人都贴在了大蝴蝶的翅膀上。 好在大蝴蝶仿佛是个死物,并不搭理他,由着他一边乱摸,一边喃喃: “没错了,没错了!这就是……” “百幻蝶。” 却是虞眉突兀作声,说出了答案。 李长安:“……” 原谅他孤陋寡闻,作为一个未受传度的野道士,他实在没听过此妖的名头。 冯翀很不能理解他的无知,急道: “海南怪蝶呀,这是南海怪蝶!” 李道士愈加懵逼:“到底是百幻蝶还是南海怪蝶?” “百幻蝶就是南海怪蝶,南海怪蝶就是百幻蝶。” 冯翀手舞足蹈说完,却瞧见李长安仍旧一副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沉默了几秒。 “道兄见谅,是我心急了。” 他很有修养地道了声歉,为李长安慢慢说来。 “此妖叫百幻蝶,只出没于南海的海市蜃楼之中。生于幻境,长于幻惑,又叫南海怪蝶。” “南海地界,偶尔有船只靠岸,船上空无一人,仓中货物俱在,且无打斗痕迹,土人传言这是被南海龙王给招去了。或是,有慕道之人往南海寻求仙山,幸运得仙人赏识,在仙境享乐到垂垂老朽,临死想要埋葬故里,回到桑梓,却发现父母尚在,妻子青春不改的,大多都是在海上碰到蝶妖寄生的海市蜃楼,为其幻惑所致。” “此妖本就稀少,又行踪诡秘莫测,世上少有人知。即便是我师门,千年来都没人见过实物,只有卷宗里有寥寥几行记载,还是祖师爷从白泽(神兽,通晓天下万物的状貌)处得来。” 随着讲述,冯翀越是兴奋,他盯着大蛾子,像是贫寒的游戏党盯着一张3080ti。 “道兄,虞大人,见到它,我终于明白那个郎中是何身份了!” “他就是百幻蝶。” 冯翀双眸涌光。 别看这十几天,他只是待在山上,不像李长安夜夜巡城、防备妖魔,但面对郎中的无可奈何与治疗妖疫的法子迟迟没有进展,却是让他心力交瘁。 如今,能揭开郎中真身,仿若拨云见日,一时难免滔滔不绝。 “这妖孽是将自己一分为二,将真身藏在此处,将元神化作幻身在外行走。怪不得对它摘心挖眼、剥皮抽骨,它都能若无其事。原来山上的只是一具幻身,再如何折磨,也不过是将刀刃刺进流水,并不会对它有真正的伤害。” “也就是说。”李长安插话,“杀了这蝴蝶,才能杀死郎中?” “不。” 冯翀却是摇头。 “百幻蝶不同于寻常生灵,它是虚幻之物,身即是魂,魂即是身。不管是毁掉山上的幻身,还是眼前的真身,都不能真正杀死它,只有将它的身魂合一,才能彻底将其诛灭。” “唔~” 李长安沉吟稍许,问了句十分扫兴的话。 “杀了百幻蝶,能治好已经妖变的人么?” 冯翀脸上的兴奋顿时一滞,支支吾吾几声,撑起一抹苦笑。 “总归有些用处吧。” 好吧。 就是不能。 不过今夜剿灭了妖巢,对于潇水的妖疫而言,譬如重病之人拔除了病灶,虽不能彻底恢复健康,但好歹能阻止病情继续恶化。 他左右瞧着没再什么妖怪,便准备招呼两人,一起将这大蝴蝶从墙上弄下来,好赶紧收工,回邸店换上一件干爽的衣服。 这时候。 沉寂了许久的虞眉却是又突然开口。 “怪。” 那点儿怪?李长安正想问。 冯翀揪住眉心,同样说了声:“确实怪。” 所以说到底是哪里怪? 好在冯翀主动解释道: “百幻蝶是存身于海市蜃楼中的妖物,不应该出现在现世?” 李长安不解。 “魑魅都能出现在闹市,百幻蝶为何不能?” “两者之间并不相同。”冯翀解释,“魑魅虽生于山林瘴气,但毕竟是世间生灵,短时间脱离栖息地,也能存身。但百幻蝶不同,本是虚幻之物,生于幻境,也只能存在于幻境。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海市蜃楼的一部分,除非……” 他开了个小玩笑。 “潇水城是一座海市蜃……” 冯翀的话好似打开了什么阀头,李长安觉得,似有一个被自己忽视的念头即将浮出脑海,可这时候,冯翀却突然停声。 道士疑惑抬头。 “冯道友?” 他发现冯翀的手举在半空不动,嘴巴微张,整个人停驻在说话的姿势,似乎在那瞬间,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 李长安转向虞眉。 “虞大人?” 虞眉也是如此。 像一座雕塑,全无回应。 李长安的神经顿时绷紧,甚至于,有些毛骨悚然。 不仅是因虞眉、冯翀,更是因为他发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屋外的雨声,热风鼓动声,火焰翻腾声,通通在一瞬间被掐断。 他转头回望。 瞧见了凝固的火焰。 ……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除了李长安自己,世上其他一切事物都凝固下来,包括翻腾的火焰。 而当火焰们安静下来,瞧着就像是一条条一缕缕红色的光雾,凶猛不再,反透着柔和之感。 李长安手贱一戳。 嘶。 还是烫的。 这就好。 道士笑了笑,回到虞眉与冯翀身边。 他也不客气,先把冯翀身上的符箓、法器能用的都搜走。 又到虞眉跟前,先帮她把脸上碍事的面具揭开,揉平她的眉心,又把微阖的凤眸撑圆。果然呢,就是长大的阿梅嘛。 他满意点了点头。 一视同仁,也将虞眉身上的零碎家伙收罗进自己兜里。 然后晃荡着满满的衣兜,按着长剑,孤身往一片死寂的洞外走去。 我倒要看看。 这鬼地方还有什么花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二章 拨云见日 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李长安走出妖巢。 看见密集的雨点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看见角落里,抱着三娘子的张易,泪水在脚面绽出花朵。 看见庭院中,相继转醒的人们又定住了身子,仿佛一座座雕塑。 一路走来。 世界一片死寂。 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以及衣料摩擦声。 突然。 簌~ 有声音! 他猛然循声扭头。 一道黑影从墙根蹿出。 李长安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 黑影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李长安不得不用了一张神行箓,才能勉强跟住他。 一追一逃。 很快就到了酒神庙前的长街。 那黑影也不再飞窜,而是转身撞上了街边商铺紧闭的门板上,竟没把薄木门撞碎,而是自个儿散成一团浓墨,融进了门上的一幅人物图画。 门神? 李长安落下来细瞧。 不对。 哪儿有把门神直接画在门板上的,而且,瞧着人物形象古怪,也不像门神,反倒是像水月观壁画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猖兵猖将。 李长安点亮火光望向周遭。 但见沿街的墙面、窗户、门板、梁柱上都铺满了“猖兵猖将”的图画。 这是什么个意思……嘶~一阵凉风夹着雨点滚入脖颈。 道士缩了缩脖子,却又怔住。 时间都停止了,怎么还会有风? 世界又活了? 他环顾周遭,然后瞧见了一副奇景。 停滞的大雨再度流动,却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倒卷天河。 冲散雨云,露出了云后不断旋转着的灿漫星汉。 如果方才是摁下了暂停键,现在就是后退键。 时光回溯,斗转星移。 目眩神迷之际。 嘎吱。 眼前的房门突兀拉开。 道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戒备。 却见门里出来一人,打扮像是看店的伙计。 双目无神,表情僵硬,像个被艹纵的木偶,呆滞的眸光没在旁边的李长安身上停顿哪怕一秒,关上房门,就径直离开了这条街。 任凭道士如何试探呼唤,都没有反应。 同时,门扉开阖声不绝于耳。 但见整条街上,所有的铺面房门都被打开,许多男女老少走了出来,同样的呆滞,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掩上房门走入街面,汇成浩荡而无声的人潮,涌向长街之外。 不消片刻。 人群便离去一空,给李长安留下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以及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是的。 斗转星移之后,便是昼夜更替。 光暗变换得太快,李长安的眼睛不适应,只得稍稍偏开目光。 却诧异瞧见。 原来不止是方才那一面墙绘着兵将,而是整个长街两侧,每一道墙垣,每一扇门窗,每一根梁柱,都有粉黛青紫黑白各色颜料汇成的猖兵图画,活灵(和谐)活现,在上面游走。 动作间,微微侧身,似在聆听某个方向传来的命令。 李长安顺势看去。 原来,猖兵伏拜的方向,长街的尽头,酒神庙前,此刻立着一座特别的法台。 寻常法台再如何豪奢,也不过是在法器、装饰、人员上下功夫,可这座法台却别样不同,它是由十二张大桌子,一张一张往上叠。 高可数丈。 甚至超过了酒神庙的尖顶,以至于台上的人物仿佛置身于红日当中。 这台子唤作登云台,是闾山法脉的东西。 而整个潇水城,又有几个人是闾山教徒呢? 李长安虚起眼,渐渐适应了光明,也瞧清了台上之人。 华丽而繁复的法衣裹着佝偻残躯,五彩的神额束着苍苍皓首。 果然呢。 水月真人于枚。 ………… 登云台摆在长街尽头,李长安却在街口。 距离太远,飞剑也够不着。 于是冲于枚高声喊道: “于真人为何在此登台,又作法引晚辈到此,究竟有何指教?” 登云台上,于枚只是垂手无言。 李长安眉头一蹙,正要上去,前面的梁柱后,却突然转出了一员高大威猛的武将。 披银袍,穿金甲,背后插着五色彩旗,一张脸涂得青白相间,跟台上的戏子似的,一开口也是抑扬顿挫。 “吾乃法主坐下佘神将,吾主法驾在此,道人还不速速下拜!” 神将? 李长安拿眼一瞥。 身形略带虚幻,的确不是凡人。 可细观之,清气中藏着妖浊。 猖将才是吧。 道士没搭理他,只向于枚继续高声追问: “原来虞大人口中的援兵就是真人,当日金府的猖兵想来就是阁下的手笔。如今摆出这副阵仗,到底意欲何为?” 高高登云台上,于枚依旧无言无语。 反是身前的猖将却勃然大怒。 “大胆道人,胆敢对法主无礼。” 他抬手一招,青光涌动,化为一杆大枪,红缨吞(和谐)吐枪刃,譬如青蛇出洞,直取道士胸腹。 “受死!” 李长安一直都在警惕,第一时间闪身躲避,同时挥出了手中长剑。 噗。 长剑轻易地就贯入了甲胄空隙,倒教李长安愣了愣。 这是猖将?怎么这么弱? 诧异的功夫,那猖将却埋着脸,口中不住喃喃。 “痛、痛、痛、痛、痛。”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越来越含混不似人声。 终于。 “痛煞我也!” 他昂首长嘶。 一张人脸迅速开始扭曲变形,身形也急速膨胀,白袍撑裂,甲片崩飞。 李长安才抽剑疾退,紧随着,便有一道腥风袭来。 他又是翻身躲开,再抬眼。 身边的光线却是突兀变得暗淡。 身前被一面蠕(和谐)动着的“墙壁”拦住,墙上遍生青白二色的鳞片,原来是条巨蛇盘躯将自己围在了中央。 抬头看,一个硕(和谐)大的三角蛇头探出毒牙,口吐人言。 “吞了你!” 猛扑而下。 下一瞬。 “斩妖。” 青色剑光暴起,显出本相的猖将眨眼间便四分五裂,化作一地乱滚的肉块。 血雨洒落,肉山崩解,露出道士身形。 他正瞧着被钉死的蛇头若有所思。 虽说猖兵猖将本就是妖魔鬼怪,被道门捉来役使,听来不上台面。但实际上,对妖魔而言,这也是一条十分难得的正道修行之路。 按说对皈依了正道的妖怪,只破邪煞的“斩妖”,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至少不会像方才,跟切豆腐似的,被斩成零碎。 除非。 它本就是被邪法所摄,不是正儿八经的“护道兵马”。或者,是法主坠入邪道,让它沾了血食或犯了恶行。无论是哪一种……李长安冷眼看去,于枚已然在登云台上跳起一种古怪的舞蹈。回旋踏步间,法衣招展,神铃晃响。与之同时,一个又一个猖兵猖将从画中跃出,转眼,就堵塞了整条街市,目光森冷,涌向道士……都已是无需再废口舌。 李长安长剑一振,抖开妖血。 “邪魔外道。” 神行箓毫光微放。 他纵身一跃,往群魔丛中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四章 破幻 李长安浑身浴血。 每一口沉重的喘息都充斥着腥甜的味道。 他遍体鳞伤,他精疲力尽,可猖兵的重重围困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他面无表情拔下了一根刺入胸腹的尖牙,那是一位化出原形的猖将最后的馈赠。 李长安将它掷在前方一个重甲猖兵的眼缝上,那猖兵下意识低头躲避,道士已然趁机撞进了它的怀中,剑尖钻进心窝,与甲片撕咬得“嘎吱”作响。 鲜血随之喷涌,将道士的衣裳染得愈加鲜红。 同时。 一枚八角铜锤重重擂在他的后心,身上的甲胄虚影闪烁两下,最后一件护身法器便无声碎裂。 李长安反手一剑,斩下了偷袭者的脑袋。 可大盾与重甲猖兵们已然掩护着更多的敌人围杀过来。 不得已。 只好借着神行箓高高跃起,跳出重围。 可人在半空,便听得弓弦作响,猖兵丛中激射出十数枚冷箭。 要在平时,他已唤来狂风,卷开箭矢。 可如今,定风旗下,毫末难兴。 他只得凭借精湛的剑术勉力拨挡,但毕竟已是苦战良久,动作难免走形,虽然将射向要害的箭矢尽数拨开,却仍让一枚短矢窥得空隙,钻进了大腿肉里。 道士闷哼一声,如同折翅的鸟儿径直栽落。 下方。 密密麻麻的猖兵猖将,早已竖起了刀枪剑林,等着他自投罗网。 道士于是咬开舌(和谐)尖,用出了最后一张符箓。 顿有火光四射,烧空了脚下方丈之地。 得以狼狈落地 可终究太仓促。 他把自个儿硬生生砸在了坚硬的青石地砖上,胸中一口气都被震散了大半,但他顾不了太多,连忙翻身而起。 一抬头。 小山一般的阴影当身压下,头上,一个身形庞大的猖将对着李长安笑得狰狞。 嗡! 这是猖将手中狼牙棒横扫,掀起气流激涌。 唰! 那是狼牙棒掠过地面,犁起碎石四溅。 声威骇人,势不可当。 李长安第一反应便是: 躲! 他的身体也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可刚刚踩出躲闪的步子。 不仅仅是他的腿伤,伤势繁多带来的衰弱,苦战带来的疲惫,都在此时,把他的身子牢牢摁在了原地。 糟糕了。 他只能横起长剑,甚至来不及用巧劲卸力。 砰! 仿若重锤擂鼓。 狼牙棒带来的千钧巨力便结结实实砸在了剑身上,在令人牙酸的钢铁哀鸣中,现代金属锻造的剑身骤然弯曲,并狠狠撞在道士左臂。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中,李长安轻飘飘飞起。 这一瞬间。 道士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痛楚,只是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羽毛、一丝柳絮,被人轻轻一挥,便飘飘飞起,飞过了刀枪剑戟,飞过了猖兵猖将,飞过了尖牙利爪,然后在感到疼痛的一刹那,又变成了石头、瓦罐,狠狠地掼在了神庙前的石梯上。 然后被惯性裹挟,它就像天真而恶毒的顽童,自个人像它手中可怜的玩偶,被摔打着,被翻滚着,被掀飞,被砸下,最后终于腻味,破破烂烂的被丢弃在登云台旁。 李长安奋力厮杀,想要抵达的登云台旁。 可现在,到是到了,还有什么用了? 他的腿伤了,手折了。方才一番折磨,浑身骨头不知碎了多少。 长剑也被砸弯,便是没弯,他也没有挥剑的力气了。 符箓和法器也早已消耗一空,法力也几近干涸,再没余力去催动神通变化。 便是飞剑……它打着旋儿飞过来,落在了主人身边,像是上了岸的鱼,扑腾了几下,也终究没了动静。 这样一个李长安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所以当于枚降下法台,她都没急着去看脚下这个满是泥尘与血污的可怜虫一眼,甚至于,还挥手斥退了几个上来撕咬的猖兵。 她只是望着长街,望着猖群,望着李长安一路厮杀过来的地方。 尸枕狼藉,血流如注。 幽幽叹了口气。 “李道友想必也猜到潇水的真相了吧?” 李长安眸光散乱,恍惚瞪着青空。 “也该猜到老身为何要对你出手。” 李长安偏着头,让破碎的面具从脸上滑落。 由着于枚自说自说、絮絮叨叨。 “……非是老身想要加害于道友,而是这潇水城已是此身仅存之物,不能有半点儿差池,老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道友安心且去,贫道自会……” 于枚的目光终于垂下来,可话语却突兀一顿。 因她诧异发现,此时,李长安掀开了面具的脸上居然没有鼻子。 面部中央光洁一片,连个孔洞也无。 同时,空气中似有滋滋的电流声,甚至在李长安胸口会暴起些细小的、难以察觉的电花,若是细听,还能听见隐隐的、细若蚊蚋的咏咒声。 “何神不伏,何鬼敢冲……” 她循声找去。 法台降下,定风旗也随之收起。 正有晨风吹拂,掀开了道士散乱的衣襟,露出胸膛上掩藏的小人。 一个五官样貌与李长安一般无二,只是缩小了数十倍的小人。 鼻神冲龙玉。 他正端坐于李长安胸口,五心朝天,肃穆诵咏: “神虎一嗅,万鬼灭踪。” 于枚迟疑了那么一刹那,下一瞬,她脸上惺惺作态的悲悯便猛地撕去,面孔变得惨白、变得惊恐、变得狰狞。 因为这咒声不是其他,正是在召唤那上达九天、下定黄泉,荡除一切邪魔妖孽的九霄神雷。 这些时日来,于枚一直隐藏在幕后,利用着李长安,监视着李长安。 在李长安终于查出百幻蝶真身所在,她才从幕后跳到台前,上演一出单方面的鸟尽弓藏。 所以。 于枚知道李长安有御风之能,所以备下了定风旗。 知道他有飞剑,所以备下了银丝网。 知道他剑术高绝且身怀破邪之法,所以备下了重甲大盾。 知道他手里有冯翀、虞眉的法器、符箓,所以准备了大量的炮灰。 而现在,她也终于知道李长安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一张顾忌于伤及无辜,从不曾在城中施放的底牌。 一道神雷。 风火雷! “杀了他!” 于枚声音尖利,周边的猖兵猖将早已蜂拥而来,再顾不上什么重甲大盾、定风旗、银丝网,一个个解开人形,都露出了妖魔本相,用最快最凶狠的姿态赶来,要将李长安碎尸万段。 可是。 李长安咧开嘴,红血里头浮着白牙,他吃力抬手,伸出一根颤巍巍的中指。 而鼻神冲龙玉已然诵出了最后一句。 “吾今勃召,速出绛宫。” “急急如律令!” …… 李长安仰躺在石阶上。 模糊的视界里,瞧见了狰狞的猖兵,瞧见了面孔扭曲的于枚,也瞧见了它们头顶的青天被骤然扯开的口子。 里头是翻滚的雷浆与汹涌的火焰。 这一刻。 天昏地暗,万物哑声。 下一刻。 轰! 神雷天降。 眼前所见,全是炽亮的电光;耳中所听,尽是震耳的雷声。 不知多久。 当李长安自剧烈的眩晕后睁开双眼。 他所看见的是一片宁静的月空。 圆月如盘嵌在中天,几缕薄云如纱似雾微微萦绕。 可稍稍偏转目光。 却能瞧见,在东方的天际,正是旭日东升,红霞漫卷。 日与月,昼与夜,竟在同一时分,在同一片天空共存,而它们唯一的界限,是云端之上一条游移的火线。 此情此景。 彷如有人同时作了“白昼”与“黑夜”两幅画,并将两幅画叠在一起,却不慎失火,火焰烧穿了面上的“白昼”,露出了底下的“黑夜”。 他吃力撑起身子。 发现整条长街都已被雷火焚毁。 在远处,依然有交织着炽白电光的残火在熊熊燃烧,透过这些翻腾的火焰,可以瞧见火焰背后繁荣安宁的潇水城,以及火边默默矗立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猖兵猖将。 李长安没去搭理那些漏网之鱼,因他发现,雷火焚烧过后,留下的竟不是灰烬,而是废墟。 这不是那种黑乎乎的、冒着火星的、充斥着焦臭的废墟,而是时光冲刷后,文明留下的遗骸。 曾经用于行船的水道塞满了藻荇,隐隐见得鱼儿游动;鳞次栉比的商铺房舍只剩断壁残垣,牵牛与不知名的花儿簇拥在风化的矮墙上,茂密的藤蔓代替青瓦,织成了屋顶;脚下,各种杂草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一丛连着一丛,稍一挪脚,便惹来了几只蚊子,惊走了一对蛤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虽然浑身内外无一不痛,李长安却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怪不得外面兵荒马乱,潇水却繁华和平。 怪不得外面是夏秋之交,潇水却是晚春时节。 怪不得说潇水美酒畅销南北,自己却从未听过她的名头。 怪不得酒神祭后,正是陈酿贩出,新酒初酿,城外的江面上却不见片帆。 原来一切的繁华、一切的和平都是假的。 是幻境。 是海市蜃楼。 是某人精心编织的一场美梦。 正如梦中之人难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醒后才能记起梦中荒唐。 如今潇水幻境被风火雷烧穿,李长安的神思这才彻底清朗。 他深呼吸一口,却是突兀皱起眉头。 方才,鼻子里闻到的,还是青草与露水的气味儿,现在却多是潇水幻境里无所不在的淡淡酒香。 他又俯身摸向地砖,眼里瞧见的明明是一层青苔,可肌肤感受到的却是石板的粗粝。 抬头再看。 代表真实的“月空”已被代表虚幻的“白昼”侵占到只剩小小一圈。 李长安明白,这是残火正在慢慢熄灭,幻境也在渐渐恢复。 自个儿若是不想再度被幻境裹入,被残存的五猖兵马逮着,就得…… 李长安转身回望。 长长的石阶上,雷火降临的最中心,潇水曾经最宏伟、最显眼、最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酒神庙,今儿只剩外围几根倾颓的梁柱以及本体一口巨大的地井。 李长安踉踉跄跄挪动身子,沿途捡起了死鱼一样的飞剑剑胚,和自个儿被砸弯的配剑,一步一步踏入石阶,登上高台,越过残垣。 在巨大深井前,最后一眼望着潇水,残火已几不可见,繁华街市的虚影与清冷废墟渐渐重合,残存的猖兵猖将依然数目不少。 一个个都露出了本相,爪牙锋利,面目狰狞,恨不得把李长安生吞活剥,却被残余的火星儿拦着只能干瞪眼。 李长安冲它们好好作了揖,咧嘴一笑。 纵身跃入地井。 跃出幻境。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水月观。 孤坟所在的小院。 紫藤花的植株忽而疯长,新生的藤蔓互相纠缠。 片刻后。 又一个于枚从藤蔓中走了出来。 只是她浑身战栗,面目惨白,眉眼倒竖狰狞仿若妖魔,全无平日有道全真模样。 她咬牙切齿,声音怨毒。 “贼道人,势要汝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李道士命不久矣,真人又何必妄动肝火?” 于枚顿时一个激灵,猛然抬头。 但见院门处,郎中倚门而笑。 目光透着期待,透着满足,透着欣喜,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顿筹谋已久的美餐。 而在院子四周,在没有猖兵壁画的墙头上,尽是脱困的妖魔。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五章 记忆 幻境之外。 酒神庙遗迹。 神窑之上,规格宏大的庑殿式重檐大殿早已坍塌,只余几根笔直向天的大柱,却再无墙垣屋瓦遮挡,于是风也进来、雨也进来,虫鸟筑巢,花草生长。 时深日久。 酒神窑就成了个小小的山谷,谷边的峭壁挂满了苔藓藤蔓花草,谷底则被深深的积水淹没,可奇怪的是,水中央竟有一块“岛屿”,面积很小,不过一步见方,铺满了柔软的浅草,点缀些当季开放的野花。 酒神的石像静卧于此,衣摆生着苔藓,领口沾着鸟粪,脚尖探入水中,眼睛望着上头小小一圈天空。 一副在时光中慢慢死去模样。 安静而颓败。 突然。 水波翻涌。 一只手突兀从手中冒出,抓住了酒神的脚脖子,接着指掌发力,一个人影便狼狈翻上了“小岛”。 那人先是俯身一通撕心裂肺的呕吐,呕出了大量泥水与血水的混合物,这才翻过身子,依靠在石像上,露出一张年轻而惨白的脸来。 正是脱出幻境的李长安。 可此时,他的脸上却找不出什么喜色,全不像逃出生天的模样。 因为。 他就快死了。 事实再度证明,与一个摆下法坛且准备齐全的道士正面交锋,实属不智。 他虽让于枚被天雷糊脸,但自个儿受伤同样很重。 伤势不复杂,无外多处骨折、内脏受损、流血过多、伤口感染而已。 或许现在就拖去抢救,凭借自个儿的修为还能挺过来,但别说现实中的潇水城是一片废墟,便是左近地方恐怕都因天灾人祸成了鬼蜮,哪里去找人医治呢? 再说经过幻境中一番苦战,又在水底靠着一手一足折腾了许久,他是完完全全精疲力尽,现在的李长安,恐怕连酒神窑这口深井都爬不出去。 罢了。 由它去吧。 也不知阴曹地府收不收咱这条偷渡的魂魄。 若是收了,千万不要急着送去轮回,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嘛。 也不对。 照说我砍了这么多妖怪,也算薄有功德,跟天上地下也打过交道,就算做不了神仙,也当得了鬼差吧? 判官?无常?什么都好,只要不去燕大胡子手底当差就行,我可不想去粪尿地狱铲屎。 李长安胡思乱想之际,突觉周遭明亮。 抬头看。 原是夜风逐走云翳,露出圆月正在中天。 月华如水,注入酒神窑。 映得四周花草婆娑,水面波光盈盈。 李长安望着月华,感受着自己渐渐衰微,展颜一笑。 多好的月色,正是埋骨之地,尸解之时。 可惜,月盏遗留在了幻境中的俞家邸店,如此良辰美景,弥留之际,却不能痛饮月光。 他挪了挪身子,让自个儿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还饶有闲心拿石像开起玩笑。 “酒神啊酒神,你这神明当得可真不灵验。镇不了妖魔也罢,将死之人连杯水酒也讨要不到么?” 没想。 “道人又不曾向某祷告,哪知我这酒神灵验与否?” “欸?” ………… 突如其来的搭话教李长安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 未见其人,却先闻着一股子特殊的气味儿。 那是土腥气混着陈年香烛味儿形成的异香。 李长安记忆里曾经闻到过一次,那还是阴死白莲少主那时,从湖底鬼蜮中的平冶城隍身上闻到的。但此时所闻到的却比平冶城隍身上淡薄了许多。 “地祇?” 可瞧清这突兀现身之人,却是个中年文士形象,身形似虚似幻,衣冠散乱,却不显邋遢,自有一股子疏狂,与酒神像一般无二。 “酒神?” 身边人哈哈一笑,拱手道: “区区不才即是土地,亦是酒神。” 说罢,他把宽大的长袖拂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就见得大袖过后,一撮浅草迅速生长,并互相纠缠,几个呼吸,便织成了一盏青翠的酒杯。 他再手腕一翻,手上已然多出了个青瓷酒瓶。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传入耳中。 李长安循声瞧去。 发现些细细裂纹爬上了酒神石像的袖摆。 道士眉峰一挑。 “这是何物?” 身为一个道士,用这样的语气对一位神祇说话,委实谈不上恭敬。 好在这位并不以为意,只倾斜瓶口,将琥珀色的液体慢慢斟入青草杯子。 “谁知道呢?也许是穿肠药,也许是救命方。” 酒杯将满,他冲道士促狭一笑。 “怎么?道士方才饶舌许多,如今美酒当前,竟不敢饮么?” 李长安没有回答。 他默默看着眼前这位自称酒神的男人,他身上带着神祇的气息,身形却虚幻得好似一抹孤魂,看着他斟满酒杯,看着裂纹渐渐爬过石像半身,终究摇头失笑。 撑起残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 …… 美酒入喉。 说不出的温润香醇沉入胸腹,一股子熏熏醉意也趁机冲上头脑,教人眼晕脸热。 一个恍惚。 窑底的积水上竟然蒸腾起大量的雾气。 不消片刻。 便将李长安包围,仿佛置身云海。 道士心思一动,抬头看,头顶上那一圈狭小的月空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阔无垠的朗朗青天。 得,又是幻术,这次又是为啥? 道士扭头看向身旁的酒神,酒神却没作声,只向下指去。 李长安便俯身下探,顿见云层变薄,脚下的,原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 再熟悉不过。 还是潇水城。 只不过,眼下的潇水没有幻境中那么精致,那么干净,那么繁荣,那么富足,更没有缠绕满城的紫藤萝。 却是同样的安逸与平和。 但这平静显然是短暂的、有瑕疵的,李长安的目光投向地图的边际,那里燃起道道烟尘,一支军队正在跨越群山而来。 “这又是什么?” 酒神的目光带着怀念带着悲悯。 “这片土地的记忆。” ………… 兵灾席卷之后。 幸存的人们走出藏身的山林,留给他们的,是满目的疮痍与亲友的尸骸。 田园被践踏,府库被搬空,工坊与房舍都被付之一炬。尸骸累累,填塞了沟渠与街巷。 刚开始。 人们整理了田地,修缮了房屋,埋葬了亲友,试图在这片残破的土地上重新生活。 可天下大乱,世道日日败坏,生活终究难以继续。 人们只得含泪迁移,将这片故土留给茅草、禽兽与孤魂野鬼。 渐渐的。 田地被野草侵占,房屋住进了麋鹿、豺狼与鸟雀,便连人们还在时,年年都会修缮的酒神庙也终于垮塌。 风雨倒灌。 就如同潇水渐渐沉沦于荒草,酒神也渐渐沉没于水中。 直到…… 不知多少个日出与月落之后,一位年迈的女冠回到故土。 她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颊上刻着深深的疲惫与沉沉的死气,眼中却燃着一股莫名的火焰。 云端之上,道士皱眉。 “于枚?” “不。” 酒神却摇了摇头。 “是俞梅。” 他用云气写出“俞梅”二字。 “闾山派上代掌教真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六章 始末 闾山派是闽越一带玄门的中流砥柱。 身为上代掌教真人,俞梅是李长安迄今所见的修为最为精深之人。 在酒神呈现的记忆幻像中,这位道家真人一路行来,有祥云景从,有神将护持,有群猖开道,一应妖邪鬼祟无不望风遁逃。 可说来有些狂妄,在李长安眼里,抛却那些光环,他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精疲力尽的老人。伤痕累累、行将就木,就像是荒野中撞见的那些老狼,远离族群,独自寻求着埋身之所。 云端之上,道士目光紧随。 他望见俞真人踏入潇水废墟,进入了一片坍塌墙垣,又见她挥手驱散祥云,燃表遣退神将,将桀骜不驯的五猖兵马指挥得团团转。 修缮房屋,清理庭院,架锅煮饭。 竟是做起了力工、奴仆的活计。 不多时。 一锅野菜羹煮熟。 废墟上也粗粗修缮起一间院落。 虽然简陋,但看“回”字型的构造,看院中依旧繁盛的紫藤萝与大槐树,眼熟得紧,这不就是俞家邸店么? “原来昔日邸店的女童阿梅便是眼下的闾山掌教俞梅。” 虽然早有猜想,可真将鹤发鸡皮的老人与活泼好动的女童联系在一起,却难免使人感叹岁月催迫何急。 “既然阿梅是俞梅,那于枚与虞眉又是什么呢?” 酒神没有回答,只降下云头,到俞梅身边,引李长安就近旁观。 …… 一人一神追随着俞梅幻影。 到了一处荒草淹没的街角。 俞真人又指挥着五猖修缮起一间小房子,再架起石头作灶,搬来树干当桌。 又自背囊中取出一本厚书,材质古怪,似纸非帛,翻开来,每一页上都绘着个活灵活现的妖怪,倒与李长安的黄壳书有几分相似。 俞梅翻看一阵,挑出了一页撕下,迎风一抖,书页里竟是钻出了一只半人半猫的妖魔,被她双手攥住,跟捏橡皮似的,愣是把猫妖捏成了一个圆脸的妇人。 又从书页里放出一只牛犊大的鼠妖,搓成了个小娃子。 抬手一指。 这一猫一鼠,一母一子,便煞有其事在“灶台桌凳”间忙碌起来,拿瓦片作碗,煮藤条当面,跟小孩子扮家家也似。 俞梅却乐此不疲,又抽出妖怪,相继捏出了货郎、商铺掌柜、伙计、食客、游人……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停下创造,而此时,已然“复原”出小半条街面。 可没想,第二天醒来一看,那些简单搭起的房舍又再度坍塌,妖怪化作的人物连同留下看守的猖兵们,都被青藤捆实,正在酣眠沉睡,身上还长出些小花小草。 …… 俞梅气急败坏寻找捣乱者不提,旁观的李长安可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把微妙的目光转向了酒神。 酒神哈哈一笑。 “当时的我虽因无人供奉,神力衰微,但对付一两个蠢妖还是手到擒来的。” 道士沉吟一阵,故意说道: “这位俞真人修为精深,又只是拿出些妖怪自娱自乐,尊神何必与她为难?” 酒神神色一肃。 “道士此言差矣,我为潇水地祇,受享供奉多年,如今纵使城垣荒废、人民离散,又岂能让妖魔易形,坏我子民清白。” 李长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 幻象继续发展。 不出意料。 神力衰微的酒神很快就被俞梅逮了个正着。 别看这位神祇外在随性落拓,内里却是性情刚烈,指着俞梅就是一通狗血淋头。 俞真人也不含糊,让猖兵从酒神窑底捞出了神像,便把这位神祇封进了自个儿的石像里。 不过。 酒神这一茬,倒也给俞梅提了个醒。 以妖作人,本就为天理人伦所不容,如今冒出个酒神搅局,以后焉知不会再有什么多管闲事的家伙,譬如某个短发的道人? 于是。 她在潇水废墟四处,埋下符箓、阵脚,构建出了一个简单的迷阵。 然后,在城内的河流水道里,沉入符箓、法器,多番施咒作法,最后竟是在潇水的倒影里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人一神又随俞梅进入幻境。 艹纵幻境自然比现实里修墙盖瓦方便得多。 俞梅兴致勃勃在幻境里挥毫泼墨,“复原”出了一个潇水城——数十年前,尚在盛世,尚在她孩童时代的潇水城。 只是精力有限,难免潦草。 没有人烟不说,就是街面建筑,近处的还好些,远一点的就同顽童的涂鸦,不成形状,再远一些,干脆就成了简笔画,至于更远的远山与天际,就只是单纯的颜色涂抹了。 可是。 当她把妖怪们放进幻境,那些潦草细节居然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原来。 俞梅给妖怪们注入了虚假的记忆,那些记忆又促使着妖怪们自个儿填补起幻境的细节。 就这样。 在俞梅的努力,猖兵的辛劳,妖怪们不自觉的帮助下,曾经那个繁荣且富足的潇水一点一点在幻境中复原。 而不知是为排解寂寥,还是单纯为了炫耀。 俞真人又让猖兵们把酒神捞了回来,放在身边,每修复好一间房舍,每安排出一位“演员”,便会为其“介绍”: “这只钦原(一种长得像马蜂的鸟)是我出师那年,在岭南的瘴林中所得。它的尾针毒十分厉害,蜇人人死,蜇树树枯。我在当地蛮长处借来铠甲,才在山林间将其诱捕。封进书卷之时,才发现它的尾针已经破了三层铁铠,差点儿刺穿了内衬。” “城门外王家的老婆子,性情吝啬且恶毒,听说常常拿针扎儿媳,用这大毒蜂扮她,正合适。” “这只讹兽是我在淮南行走时所获。当时它化身人形,自称佛陀转世,将一个县城的人都骗得团团转,还弄了个什么净世教,拉拢军队,盘踞一方。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潜入府邸,将它逮住,嘿,它还想用言语蛊惑我,殊不知我早就封闭了听觉,半个字儿都入不得耳。” “南门的张牙子惯来谎话连篇,坑蒙上下两家,拿讹兽扮他,最是合适不过。” “这头螭虎是我修道有成,出山行走时所捕。那时这孽(和谐)障盘踞山林,控制了数万伥鬼,妖焰滔天,血食一方。我上请神将,下调五猖,攻破了它的老巢,又一路追索,翻山越岭,从黔中道追入岭南道,十天十夜,才在泷水之畔将其镇压。” “俗话说,官如虎,吏如狼,县太爷的椅子岂不非他莫属?” …… 酒神最开始只是闭口不搭理,可后来却忍不住开腔争论。 因为俞真人复原潇水的过程实在太过随意。 譬如,城里明明有一座和尚庙,她随手一改,珈蓝宝地就成了青(和谐)楼技坊;水月观明明在城中,她却嫌城内吵闹,挪到了城外的小山上。 再譬如,邸店对门的狸儿楼,实则只是一间小酒馆,三娘子也只是一个常常遭丈夫殴打的可怜妇人。 也不知是孩童时,常送她糖吃。 俞真人删改之下,狸儿楼赫然成了大店名楼,三娘子也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暴躁的丈夫也没了,却多了个爱慕她的游侠儿。 酒神当然看不过去。 每到这时,便会破口大骂亦或冷嘲热讽。 俞梅也乐见其成,毕竟能从酒神的话里,扒拉出不少潇水旧日的人物与故事,大不了,骂狠了,把酒神的嘴巴堵住就是。 就这样。 时间飞逝,日月轮转。 几年过去。 在俞梅的苦心雕琢下,倒影中的潇水城渐渐成形,已有七八分潇水幻境如今的模样。 可也在这短短几年间,俞梅竟也是衰微得不成模样,甚至双腿不能行走。 李长安问过酒神,俞梅的岁数不过八十上下,照理说,以她的修为不说青春常驻,也不该衰老至此。 但回想起她对酒神炫耀时,讲述她所捕捉的妖魔种种,说来轻飘飘的,实则又有多少险死还生呢? 俞梅的孩童时代正是王朝盛世,从此之后,世道便急转直下。潇水幻境的时间是王朝最兴盛的时间,恐怕也是俞梅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所以在旧疾缠身,时日无多之际,她才会回到故乡,用妖怪与幻术,重温儿时的旧梦吧。 而现在。 舞台已经搭建好了。 演员也已就位。 深感岁月无多的俞梅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了最精彩的大戏,也是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光——酒神祭。 最开始,一如李长安所见过的。 热闹的长街,如织的游人,繁盛的灯花与连满水道的画舫。 可在最后一天,也就是酒神祭当日,当所有“人”汇聚在酒神庙前共襄盛典时,一切却都乱了套,许多“人”行为混乱,逻辑冲突,甚至于挣脱幻术,露出了妖魔本相。 重而言之,一地鸡毛。 俞真人无奈又气急之下,调了猖兵镇压。 一天之内,潇水就空了一小半。 这倒也不让李长安意外。 莫说,眼前的潇水幻境完备程度只有现在的七八分,便是现在的幻境,照样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漏洞,只是被幻惑心智的法术遮掩了而已。 平时按照“剧本”各安其事还好,匆匆聚在一起上演大戏,好比刚出的新游戏,没经过测试就上线,这还不必UG(我服了)满天飞? 可让李长安诧异,也让俞真人无可奈何的是: 酒神大爷拒不受祭。 酒神都不配合,还叫什么酒神祭? …… “天下神祇皆以香火为食,我看阁下久未受祭,恐有陨身之危,当时有现成的香火为何不享用呢?” 看似浪荡的酒神轻笑摇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 正神亦不受妖魔之祭。 记忆的呈像里,面对俞梅怒火冲天的质问,酒神也是如此从容作答,而俞梅也终于忍无可忍,将他连神带石像扔回了破庙废窟。 好在幻境之于潇水,正如人同自己的影子,虽无力干涉,但酒神还是能看到幻境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俞梅开始重新梳理幻境。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 将庞大的幻境精简了许多:削减了范围,只在城市周遭;削减了人数,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也缩短了时间,只在酒神祭前后的二十天来回往复。 又加强了幻惑之法,使妖怪们沉湎于虚假的记忆,难以挣脱。 最后。 她为自己的潇水添上了最后一个人物。 俞家邸店的小阿梅。 做完这一切。 她衰弱得更厉害了,就像即将燃尽的灯芯,只剩些许的生命之光。 更糟糕的是,就连往日乖巧的猖兵,也渐渐恢复本性,变得桀骜不驯,难以驾驭,隐隐有噬主的迹象。 于是,她干脆将猖兵们夺去神志,封进水月观的壁画上。 苦于身体不便,又点化了俩个妖物,俩个刚刚启灵尚未沾染血食的妖物,帮她掌控幻境。 一者,是院中紫藤萝,使其蔓延幻境中的潇水城,为她操纵监视幻境。 二者,是院中大槐树,分与它神通法术,为她处理偶尔脱出幻术的妖魔。 可饶是弥留之际,俞真人仍是恶趣味儿不改。 她把紫藤萝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取名于枚,安了个水月观观主的身份,因要借其掌控幻境,倒也没像其他妖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而大槐树则是被化作自己青年时期的模样,取名虞眉,编了个镇抚司的身份,将剔除挣脱幻术妖魔的任务改头换面,变成解决城中潜伏的妖怪,还安排于枚装作她的上官。 就这样。 幻境渐渐稳定。 俞梅的生命之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酒神祭往复里燃烧到了尽头。 按照俞梅的本意,她现在就该放出猖兵,杀死所有的妖怪,毁掉这场不该存在的幻梦。 可到头来,她终究没下去手。 只把幻境和猖兵的控制权交托给于枚,嘱咐它,在自己死后,便毁去幻境,为自己陪葬。 而后。 一代真人在儿时的旧梦里溘然长逝。 然而。 俞梅舍不得的,于枚又能舍得么? 潇水幻境对俞梅而言,是数年心血,是儿时美梦;对于枚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存身之所。 理所当然的。 于枚违背了俞梅的遗愿,留下了幻境继续运转。 可是。 俞梅创建的幻境固然精巧且庞大,但其本质却是无根之木,它并非依托于地脉或是洞天福地,不能汲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运转。 维持其运转的,除了俞梅本人的法力,还有便是幻境中妖魔甚至猖兵的精气。而妖怪们扮演的又多是普通人,并不能主动汲取日精月华,甚至饮食都是自个儿精气的幻化。 换而言之。 妖怪们就像是干拉磨不吃草的驴。 所以数年后,俞梅的“不舍得”终于酿成大祸。 妖怪们被饿醒了。 极度的饥饿,让它们露出了妖魔的本性;幻境的束缚,却让它们依旧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挣扎。 正如小阿梅的梦境。 整个城市数万口人,白天是人,晚上是妖,稍有刺激,便会露出妖魔本相,邻里相残,母子相食,一切只为缓解辘辘饥肠。 莫说虞眉左支右拙,就是于枚也是束手无措。 于枚毕竟不是俞梅,没法子凭借自身的威势镇压群魔,就连出动猖兵——五猖兵马的精气早被它抽取,用于填补幻境的窟窿,哪儿还有力气剿杀妖魔? 于是幻境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于到了临界点,眼看幻境就要溃散,数万饥饿的妖怪便要挣脱牢笼。 这时。 有一队朝廷兵马取道此地北上勤王,正好在潇水遗址上驻扎。 那一夜。 大雾吞噬了数千官军。 他们的血肉成了喂饱群猖的食粮,他们的魂灵成了填补幻境的基石。 由此。 幻境的混乱被于枚弹压,但它却没有就此毁灭幻境,反是用死去妖怪的尸体作为养料,并抽调猖兵代替死去妖怪的角色,继续维持着幻境。 可是。 百密一疏。 于枚万万没想到,它还是漏掉了一只挣脱幻术的妖魔。一只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最麻烦的妖怪——百幻蝶。 生于幻境,长于幻惑的大妖怪。 这只妖怪清醒之后,并没有逃离幻境,反是借着自己天生的妖法,潜伏在了幻境中,一边逃避着于枚的搜捕,一边默默等待时机,想要鸠占鹊巢,成为幻境的主人。 于是乎。 幻境外,大雾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过往行人。 幻境内,在反复的时间循环里,郎中与于枚,一遍又一遍上演着猫捉老鼠的剧目。 酒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自己却被死死锁在石像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卧在废弃的窖底,数着日头,一遍又一遍拒绝幻境中的供奉。 慢慢的。 他开始“老眼昏花”,看不到幻境种种;慢慢“昏聩耳背”,听不到外界风涛雨露;慢慢“头脑糊涂”,神思涣散不清。 渐渐衰朽,渐渐沉寂。 直到混沌中一个道人屈指一扣。 “驱神。” 于是。 将死之神从长眠中苏醒。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十七章 再入潇水 百年变迁恍惚一梦。 当李长安自潇水往昔的幻像中醒来。 不禁长舒一口气: “原来如此。” 原来潇水幻境不过是一座精心铸就的坟墓。 藤妖也就是于枚,是违背了本职的守墓人。 郎中或说百幻蝶,是意图反客为主的陪葬品。 里头的芸芸众生也只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而所谓的“妖疫”,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疫病,只是“演员”挣脱了几十年的“角色”,醒来后饿得发狂罢了。 如此想来。 这些时日,打生打死为了哪般?除了什么妖?又济了什么民呢? 道士哂笑不已。 他稍稍仰头,窑口落下的阳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有些刺眼,抬手遮住……咦?道士愣愣把手放下来,在眼前翻转细看,这只本被狼牙棒砸断的左手竟已完好如初。 非但如此。 浑身或深或浅的抓伤、咬伤、刺伤、砍伤,连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都一扫而空。要不是身上褴褛依旧,还真让人以为同群猖的厮杀也只是一场幻梦。 “呼。” 道士开胸纳气,伸展关节,只觉身体轻盈、精力充沛,状态哪里都好,就是筋骨滞涩得不爽利,手脚有些刺麻,好似僵坐太久。 他心思一动。 再看看正在中天的太阳,进入幻象之时可还在深夜。 “多久了?” “三天。” 酒神答得轻描淡写,李长安听了,却是一个激灵蹿了起来。 现实里已整整过去三天,那幻境里…… “紫府的神雷果然霸道!”酒神捻须大笑,“只一道就将幻境凿了个对穿,不晓得烧杀震死了多少妖魔,要是再多来几道,岂不是能当场把幻境震散!” 还好没散! 李长安庆幸不已。 幻境里关着的,可是数万头饥肠辘辘的食人妖魔啊,一旦脱困……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可一口气没松完。 酒神又老神在在开口:“但也是迟早的事儿。” 李长安挑眉:“怎么说?” “幻境早该散架了,运转到今日,无非一靠着吞食过往行人、精怪、禽兽,二么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可眼下,神雷不仅凿穿了幻境,也震散了它的根基。要是赶紧修补,兴许还能苟延残喘些时日。可那藤妖虽侥幸逃得性命,却恐怕再无机会去操持幻境了。” 道士不解。 酒神嗤笑道:“道士忘了百幻蝶?藤妖等着鸟尽弓藏,百幻蝶可也等着黄雀在后哩。” 李长安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郎中可是铁钩穿了琵琶骨,被重重封镇在水月观后山,而于枚身边,还有群猖侍卫。 但转念一想。 幻境之中,什么铁钩、封印本就是幻化之物。幻境被神雷所震,百幻蝶又是遨游于虚幻之物,趁机逃脱也有可能。 而于枚身边的猖兵都拿来对付自个儿了,在神雷下损失惨重,一时不慎,被百幻蝶反客为主也不是不可能。 但李长安隐隐还有另一种猜测。 那就是百幻蝶其实一直都有逃走的能力,他是故意送上门,好引得藤妖这只“螳螂”自以为胜利,对李长安这只“蝉”下手,好让他作个黄雀在后。 想通关节。 李长安烦乱的心绪反倒平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无非两种,一是幻境崩溃,数万饿疯了的妖怪出笼,将千里无人吃成万里无人;二是让百幻蝶的夙愿得逞,雀占鸠巢并稳住幻境,譬如把一部分妖怪作为供养幻境的养料,久而久之,成为一方巨孽大魔。 总而言之。 一者为乱甚烈,一者遗祸无穷。 无论哪种,都不是干着急能够解决的。 道士干脆盘腿坐下来,瞧着旁边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心若死灰的酒神,纳闷道: “尊神既是一方地祇,如今得脱樊笼,难道没有法子么?” 酒神却是摇头失笑。 “道士太高看我了。” “我已断绝祭祀近百年,又被封进石像浑浑噩噩数十年,早该消散了。” “道士虽用神通将我从混沌中唤醒,但一介孤魂,对幻境也是望不穿、碰不着的。” “还是你的神雷凿穿了幻境,我才得以瞧见幻境中事,可随着雷火消退,幻境愈合,里头的东西我又是一抹黑瞧不见了。” “我唯一能做到的,大抵是借着神雷凿出的缝隙,将一两个人送入或拉出幻境罢了。” 好吧。 李长安早有心理准备,也不至于太失望。 只是酒神靠不住,自个儿单人只剑又绝难解决眼前的困境,细想前几次除魔,无论是山蜘蛛还是尸佛,都有外援可引。 可这一次,道士一路走来,尽是荒村废店、深山老林,就没见过活人,又能找谁呢? 再说,数万头妖魔也不是寻一两个帮手就能解决掉的。 唯一的办法,恐怕就只有在事态发展到最坏的地步前,提前阻止。 但照酒神所说,不管是群妖出笼,还是被幻蝶得逞,都只在旦夕之间。 眼前的局面,是迫在眉睫,是危难重重,是压在头上的滚滚车轮。 李长安这只螳螂要想不粉身碎骨,恐怕只能夹尾逃走,将一切恩怨抛在身后,远远冷眼旁观,坐视妖乱为祸。 然而。 真就抛得开、看得下么? …… 李长安蹙眉苦思,旁边酒神也不管他,只自个儿变出酒具,自斟自饮。 天上云卷云舒,任由日头迁移。 直到太阳悄然溜出头顶那一圈狭小的天空。 李长安豁然而起。 也不说话吗,只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不一阵。 把死鱼一样的飞剑剑胚,和弯成犁的配剑从水底捞起来,割了些藤蔓把飞剑缠在腰后,又把配剑踩直咯。 一番活动下来,自觉筋骨已开,前所未有的爽利,才对酒神开口: “却要再麻烦尊神一桩事。” 酒神头也不抬。 “道士直言不妨。” “麻烦把我送回幻境。” 这句话总算把酒神从杯盏之间勾了出来,他定定瞧着道士,惊讶中带着不可置信。 “你有法子?!” “有些头绪,但能不能用,用了能不能成,总要看过了、试过了才知道。” “那就是没法子。” 酒神刚刚绷直的腰杆又散了下去,瘫在自个儿石像上,一杯又一杯往嘴里灌酒。 “我看道士也是个明白人,当知此时的幻境危险百倍于平时,你年纪轻轻、本事也不赖,何必将大好年华、有用之身虚掷于此。” 这话着实不虚。 现在幻境确实更加危险。 先前人在幻境,虽懵懂无知、为人棋子,但真正要应付的只是于枚和郎中这两方。、 可现在,幻境被神雷凿穿,濒临崩溃,数万妖魔随时都可能挣脱幻惑,群起食人。此时再入潇水,最大的危险就变成幻境本身了。更何况,还有于枚和郎中在旁虎视眈眈。 可说稍有差池,就得粉身碎骨。 但…… “尊神有所不知,我李长安虽也拜三清、修道法,却并未传度授箓,说到底是个假道士,没真道士那样风清月白、冲淡平和,我这人就是吝啬小气,就是睚眦必报。” “师祖的牌位,还有随身的法器落在了幻境里,不能不取。” “于枚还有那大蛾子把我当棋子左右拨弄,此仇不能不报!” “再说了……” 李长安笑指着酒神身后的石像。 饮下美酒前,只有稍许裂纹,而如今从幻象中醒来,自个儿伤势痊愈,石像的半截却已崩散成砂砾。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还。” 酒神的自斟自饮突兀一顿,良久,苦笑摇头,露出藏在洒脱外表下的疲惫与虚弱。 他郑重起身,深深揖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