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花店》 正文 第1节 :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哑巴花店 作者:钦点废柴 文案 春风路47号有家“浮生花店”,花店生意一直不错。 老板娘性子温和,又生得清丽动人。 但人们背后都管那叫“哑巴花店”。 因为花店开了三年,他们从未见老板娘开口讲过话。 一次任务中,王京昀发现老板娘竟然是当年放了他鸽子的女神。 “就算你跌下来了,我还是需要仰望你,因为我乐意。” 哑巴白富美vs忠犬黑高帅的故事。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情有独钟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苗羽佳,王京昀┃配角:┃其它:一条好柴 c1楔子 九年前,宣宁市。 七月份的宣宁高中少了往日的热闹。 苗羽佳提着一只白铁皮水桶,往田径场走。她来老师家补课,偶尔傍晚回家前会去花园给班级种的小榕树浇水。一起来补课的女生笑话她固执,其他班的没浇水也不见枯了。 老师告诉她花园里也有水龙头,可她总找不到。 足球场上有人踢球。暑假没人护理,地上的草蹿高了许多,但是那几个男生依然踢得劲头十足。 苗羽佳来到有水龙头的角落,便停住了。 那里有人。 一个男生,背对着她。 弯着腰,赤。裸着上半身,只穿着红色足球短裤。 一手拿着黑色胶管往头上浇水,一手胡乱搓洗着头发。 夕阳借着水柱溅出的水花,在他边上升起一道微弱的彩虹。 苗羽佳握着水桶木柄的手紧了紧,水桶微微摇晃,发出低哑的吱呀声。 那人没有发现她。他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苗羽佳这才发现,他个头很高,但站得不直,像大风吹歪的树。 他的背上湿涔涔,不知是汗还是水,像雾水附在板栗壳上,夕光之下肤色显得格外鲜活。头发上的水沿着脖颈,攒成一条条水痕从背脊往下,滑向腰带,沁入一片看不见的领域。 他腿部肌肉看着很硬,但线条流畅,力量感十足。 苗羽佳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人似有所感,忽地转过头来,看见她,愣住。 一张同龄人的脸,算不上特别好看。 苗羽佳来不及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只记得,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未干的墨点,带着水意。 那人匆匆瞥见了那只白铁皮水桶,嘴唇动了动,水也没关,把水管放下,扭头走向球场。 苗羽佳便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到球门,可是他并没回头。 苗羽佳回到家,在玄关处又没看到爸爸的鞋子。客厅没开灯,昏暗一片,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的光线映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和毫无曲线起伏的胸前,给人冰冷的压迫感。 苗羽佳打开灯,客厅露出原本格调不俗的模样,只是餐桌上空空如也。父母已经好些天没有同桌吃饭,连她也嗅到了两人之间的异样。 “妈又没做饭么” 妈妈木然转过头,看见是她,挤出一个笑:“哦,没煤气了,等一会送来。” 苗羽佳在餐桌边看了一会课外书,门铃声骤响,然而妈妈恍然未闻,石雕般注视着电视。 但苗羽佳知道,她压根没在看电视里播着她最不喜欢的购物广告,她也没换台。 苗羽佳只好放下书,起身下楼。 一楼开了灯,苗羽佳喊了一声:“谁啊” “送煤气的。” 低沉平缓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 苗羽佳提起锁,将门开了半边身。 屋里的光打到那人脸上,那张脸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苗羽佳又对上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他的头发干了,利索的短发呈现出蓬勃健康的黑色。他换了一身衣服,红色足球短袖,不新,但干净,下面卡其色长裤,手上戴着脏兮兮的手套,捏着一块同样颜色的布,一只灰蓝色煤气罐立在身旁。 刚才那一愣,是不是他也认出了她。 “进来吧。” 她的声调回归如常,嗓音清脆,又含着几分柔和。 春风一般。 苗羽佳将门大开。 他将那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搭到肩上,握住煤气罐把手,一提一托,将罐子稳稳驮到了肩上。 一罐煤气有多重 大概五六十斤吧。 厨房和客厅都在二楼,他步伐稳健,走得也快,几乎是苗羽佳刚开了二楼的门,他就跟了上来。苗羽佳在边上把着门,他经过的时候,呼吸依然平和。 他在玄关前停下,没有贸然入内。托着煤气瓶的肩膀缓缓转过来,他看向苗羽佳。 他穿了一双黑色足球鞋,苗羽佳说:“不用换,直接进去吧。” “噢。”也许是扛着煤气罐,那道声音更加暗哑。 厨房在右手边,他把煤气罐小心放下,罐底磕在瓷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他蹲在厨台边,快手快脚将旧罐换出来。因为两臂前伸的关系,短袖后面的布料绷紧,勾勒出他宽厚的背部,衣服上白色的“47”变得平平坦坦。 苗羽佳似乎又看到了那片结实而湿润的麦色肌肤。 “换好了,”他站起来,“一百二十块。” 苗羽佳回过神:“你等等。” 她返回客厅,妈妈终于站起来,递给她两张一百块。 苗羽佳拿着钱走进厨房:“给。” 他解下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大手。 苗羽佳一直盯着他的手。 也许是人长得高,他的手掌也特别大,手指粗长,看着手劲十足,但又不缺灵活性。 他默然接过钱,捻了捻毛爷爷的衣领,才从前裤兜里掏出散钱,找给她。 如果比试臂力,也许她两只手也掰不过他的左手,苗羽佳不着边际地想。 看他重新戴上手套c扛起空罐子,苗羽佳才收回目光:“我送你下去。”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带平板摩托车,那人将煤气罐搁在平板上,跨坐上去,摩托车沉了一下。 脱下的手套被扔进车前篮,他插上钥匙,踢开了支脚。 短短几个小时内,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两次。 你信这是命么。 反正十七岁的苗羽佳信了。 “喂”苗羽佳站到门外。 那人豁然回首。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又是一愣,像认真思考问题似的,一会才答:“王京昀。” 苗羽佳若有所思嗯了一声,点点头。 王京昀扭转把手,摩托车发出突突声响,两条长腿却依然支在地上。 他再度回首,看着绿色铁门前容颜清丽的女孩。 “你呢,叫什么” 女孩神色淡然,声音清脆:“我叫苗羽佳。” 苗羽佳锁了门上二楼,妈妈已经开始炒菜。她看了一眼厨房,往客厅走了几步,又忽地折回来。 “妈,”苗羽佳扶着门框,“我们家煤气多久换一次” 她握着锅铲的手顿了一下,回头看了苗羽佳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随便问问。” “一个月吧。” “噢” 苗羽佳转过身,嘴角弯了弯。 c2第一章 苗羽佳窝在柜台后,握着水杯又看完了一本书。 夏日漫漫,生意清淡。六月开始,花店也跟着进入一年一度的蛰伏期。 她有些困顿,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摸上鼠标。屏幕右下角闪着一个冷酷的头像,苗羽佳的点开,浅绿色的窗口内,赫然显示一条5秒钟的语音信息。 苗羽佳掀了掀眼皮,确认信息上方的名字,又端起键盘边的水杯,慢悠悠呷了一口,搁下,往电脑插上了耳机。 事实证明,这招颇有先见之明。 “老板娘,帮我送一束花过来。” 耳塞传来男人的声音,清朗又磁性,堪比广播剧男主的声线。 苗羽佳慢吞吞地打字 “要什么样的花” 信息发出,时间戳比男人的晚了将近半小时。 但那边很快有了回应。 男人说:“象征男人和女人之间纯洁友谊的花。” 接着一个露金牙的得意表情。 纯洁友谊还用得着送花,苗羽佳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腹诽道。 “鹅黄玫瑰c石竹玫c黄莺c雏菊,你看怎样” 男人的声音变得轻快:“可以,你推荐的总是最好的。” 苗羽佳打字:“几时要” 男人说:“当然越快越好。” 苗羽佳又问到了地点,回道:“胡磊外出了,一会再给你送去。” “我要你送。” 男人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苗羽佳手指一僵,眉头微微蹙起。 “你知道我从来不干这个。” “什么事总会有第一次,你说是不,苗苗。” 男人那边很安静,显得话语更加慢条斯理。 苗羽佳往后靠,脊背稍弯,肩膀垮着,姿势看不出轻松。她又喝了一口水,像忘了似的,一手窝着杯底好一会,盯着屏幕发呆。 她只塞了一只耳塞,橱窗外的车流声不断,这其中,混着隐隐约约的喷水声。 客人稀少,严采霜却总也闲不住,在给橱窗的花喷水。 每年六月至八月,天热,节日少,鲜花保鲜难度上升,供货产地质量下降,导致损耗巨大,成本增加,花店能保本就不错了。 许久,苗羽佳才打出一句话。 “外送费加倍。” 男人很愉快地说:“再翻倍都没问题。” “那就200。” 男人终于舍得动手打字:“” “花420外送200600,先付款。” 苗羽佳双肩彻底松下,握着杯子,静静等着男人气急败坏。 他果然怨道:“你这丫头可真会折磨人。” 男人叫她“丫头”的时候,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暧昧又危险。 苗羽佳刚打算拒绝这一肥单,桌上的手机传来异常清脆的一声短信提示音。 您收到来自谷一凡的汇款600元,请注意查收。 “莲湖会所409,等你哟。” 苗羽佳想起谷一凡眯起眼睛的笑,斯文而精明,她发出一个字:“好。” 苗羽佳来到花架边开始选花,严采霜从群花里抬起头,喷花的瓶子还拎在手上。 严采霜说:“有人订花了” 苗羽佳点头,从玻璃瓶中抽出十一支花冠硕大的鹅黄玫瑰花。 严采霜笑了:“胡磊估计也快回来了。” 苗羽佳又选了其他几种,一起抱到工作台。她娴熟地修剪枝叶,扎制好花束。细麻片包成圆球形,下部系上翡翠绿缎带。 她捧起花束,严采霜默契地过来收拾工作台。 苗羽佳一手抱着花束,拍了拍她肩头,指指花束,比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严采霜奇道:“你要去哪里” 要知道,店里的花,向来是她和胡磊出去送。苗羽佳就只负责花艺和网店的业务,就算偶尔出去进货,也都由她或胡磊陪同。 苗羽佳回到柜台边,严采霜赶紧跟过去。桌上摊开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一条条订花信息。苗羽佳指着最下面的一条。 严采霜瞄了一眼,“谷先生要的花啊”。 苗羽佳点头。 严采霜:“胡磊马上回来了,等会他给送去。” 苗羽佳摇头,指了指自己。 严采霜:“这” 苗羽佳弯了弯嘴唇,没再解释。她拎起挎包,捧着花束出门。 “注意安全啊。” 严采霜在门口喊,马路边一辆雷克萨斯车头灯闪了一下,珍珠白的车身反射出晃眼的白光。 她看了好一会,才皱着眉回到屋里。 苗羽佳把花束放到副驾座,正倚在她的黑色挎包上。 晒了大半天,车内热得不像话,她开足了空调和风扇。 来储州市后,苗羽佳几乎没试过独自一人跑去陌生的地方。省会市区不算大,她把目的地想了一遍,才调出导航,戳下地址。 花束上的花瓣,只在停车的时候轻微颤动一下。苗羽佳开车很平稳,因为开得慢。 车子在一个红灯的路口停下,苗羽佳看了一眼那束花,又想到订花的男人。 苗羽佳暗悔刚才对谷一凡态度不友好,毕竟谷一凡是她初高中同学,还是她的大金主。 三年多以前的浮生花店,还只是花卉市场里的一个小摊位。 那会下雨,一整天几乎什么客人。苗羽佳穿了一条墨绿色的围裙,坐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店里修剪花枝。 眼前出现一片黑影,有人撑着大黑伞,站在门外。 男人很高,瘦而不弱。雨水湿了裤脚,他依然从容,就像偶然路过。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了她一声“苗苗”。 苗羽佳无法回答。静了好一会,直到男人收了伞挤进来,她才从桌上翻出一片方形纸牌。 上面写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大概念着昔日同窗情分,又或者掺杂了一丝同情,谷一凡帮了她一把。 提起浮生花店,真正见过苗羽佳的人几乎没有,但谷一凡那个圈的人,都会这么说上一句“啊,老板娘是凡哥的好朋友。” 谷一凡的朋友不少,但能称得上好的,凤毛麟角。 于是大家都乐意卖他一个面子。 花店才慢慢有了起色,后来搬到了现在的地方春风路47号,刚好处在十字街的拐角,人流量很大。 可转念想到他的戏谑,那份淡淡的悔意,瞬间灰飞烟灭。 后面响起尖锐的喇叭声,苗羽佳瞥了一眼绿灯,开出了停止线。 莲湖会所紧邻莲湖公园,位于中心区唯一的高尔夫球场内。红墙白瓦衬着绿地蓝天,周围很安静。 会所门前有一湾小湖,太阳太大,再往外的球场上空无一人。苗羽佳在露天停车场停了车,捧着花束入内。 这里是谷一凡的地盘,苗羽佳还是第一次来。 会所内部装修精致,苗羽佳穿过空旷的大厅,搭电梯上了四楼。 廊道尽头有沙沙声,那里停着一辆手推车,一个年轻的女保洁员往里塞垃圾袋。 地上铺着绒毯,走着无声无息,苗羽佳顺着房门号找。没多远,她停在一扇门前,按下门铃,看着铜黄色门牌上的数字。 407,她在逸翠园住的也是这个房间号。 保洁员往这边看了一眼,又折回房间。 苗羽佳静静等着,大概一两分钟后,她又按了一次门铃。 门内一片寂静,在嘲笑她一样。 谷一凡会不会又在捉弄她。苗羽佳先想到这个。接着,才想到更有可能的是 她走错房间了。 也不能怪她粗神经。对她来说,独自外出都算探险。她不过是迷路了。 她自嘲笑笑,刚打算离开,咔哒一声,门开了她没有听见脚步声,门就开了。 门缝中,一张黑乎乎的脸,一双泛红的眼睛。 苗羽佳愣了一下。 那是个中年男人。他只露出半边身,头发油腻,东一撮西一撮,胡子拉碴,黑短袖上几块暗斑。男人手臂只露出半截,手背在身后。 “你找谁”男人声音沉得慑人,神色戒备。 苗羽佳了然,她真找错地儿了。 她不自觉捏紧花束,摇摇头,抿着嘴微微颔首。 她想说不好意思。 男人死死盯着她,眼睛眯了眯。 苗羽佳没法解释,低着头转身。走出几步,她掏出手机。廊道太静,滑开锁屏声显得比平常大。她要翻翻聊天记录,确认房间号。 苗羽佳点了一条语言信息,手机抵在耳边听。 身后似有疾风袭来,下一秒,苗羽佳左胳膊被扳到身后,花束和手机摔到地上,发出微弱沉闷的声响。 脖子上传来冰冷又湿润的触感。 一把二十多厘米长的尖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刀面上,沾着血。 “你他妈的敢报警老子捅死你” 廊道响起刺耳的尖叫,属于女人的尖叫。 声音来自另一端,保洁员拳头攥在胸前,惊慌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一幕。 苗羽佳嘴巴张了张,空气急急涌入口腔,发出短促而奇怪的声音,像一个饱嗝。 此后再无半点声音。 她的安静不是镇定。相反,苗羽佳后背已经沁出凉汗。 她很多年没听过自己的声音,以致,她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c3第二章 烈日,无风,草都快蔫了。 斜坡顶端,立着“严格训练c严格要求”八个褪色的漆红大字。坡底,是一横排的胸环靶。 不远处,趴着三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手持国产762毫米高精度狙击步。枪,衣服背部赫然印着“特s警”。每个人的衣服都灰扑扑的,分不清是泥尘还是盐花。 太阳就这么赤昭昭晒着,三个黑影一动不动。 “各就各位” 趴着的一排人后面,太阳伞下一个教官模样的男人拿着扩音喇叭喊。 “射击” 砰砰砰三声,枪头飘出细弱的白烟,男人们的肩部和脑袋因后座力而微幅震动。 教官举起望远镜望了望,总结说:“射击精度还有待提高。” 男人们重新上膛。 就这时,有个人匆匆跑来,和教官耳语了几句,后者连连点头。 那人冲着趴着的男人喊:“王京昀” 中间的男人回过头,汗水流进眼角,他眯起眼睛。看清来人后,枪退了膛,他端着枪迅速爬起来,站得端端正正,“头儿。” 太久不说话,王京昀的声音沙哑低沉,但依然有力量。 朱昌辉点头,又叫起王京昀旁边的吴阳,“你俩,带上762狙击。枪,跟我走,紧急任务。” 王京昀和吴阳对视了一眼,神情严肃。近年治安水平提高,特警基本处于半失业状态,紧急出动,面临的总是生死较量。 朱昌辉又吩咐留下的继续训练,便带人离开。 乘警车赶往案发现场的路上,朱昌辉作了简要介绍,“莲湖会所一男子刺伤一人后,又劫持了一名女人质。” 王京昀往手臂蹭去额角的汗,双手拄着膝盖,静静听着。刚从太阳底下回来,冷空气吹得身体舒服了一些,可心情实在算不上轻松。 二十分钟后,警车达到莲湖会所。王京昀和吴阳迅速下车,观察现场情况。 只见会所前的行道树下,一名50岁左右的歹徒右手持一20余厘米长尖刀,顶住一名女人质的 正文 第2节 咽喉部,左手持另一长尖刀不停挥舞。 人质很年轻,白短袖,绿长裙,没有哭泣,也没有喊叫,只是脸色不妙。 隔着前面几个同事,女人的五官清清楚楚映入眼底。 王京昀一时愣住。 救护车刚走了一辆,拉走被刺伤的男客,另一辆在待命。后续警力接连到位,现场拉起警戒线。有人从楼上开窗偷偷围观,警戒线外一个衣着不俗的高个男人和警察低声交谈,他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现场并不安静,可王京昀倏然像被抽离现实,四周寂然,只剩下他,和被劫持的女人。 王京昀咽了口口水,喉咙刮得生疼。战训手套粗糙的表面擦过黝黑的脸,那双眼立时精神了。 现场的特警处置警力被分为指挥组c谈判组c突击组c狙击组等六个战斗小组。 朱昌辉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开始布置任务。由于参加过之前四次处置劫持人质事件,实战经验丰富,现场指挥组将一号狙击位交给他。 狙击手作为最后一道关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枪。一旦枪响,一般不存在击伤。击伤,则表示任务失败,只有击毙对方,才能防止其他危险发生。 之前四次,王京昀蹲守数小时,最终也没开枪机会。 这次,他希望也一样。 不单如此,他开始祈祷能尽快结束。 越快越好。 狙击手通常在警察设置的包围圈外,闹中取静,站在队伍的最后方。 王京昀脱了特警战训服,只穿泛白的黑短袖,看上去和其他同事并无多大区别。他迅即开始勘察地形,寻找合适狙击位置要便于隐蔽c观察和发射火力,一枪命中。 谈判组专家在劝说歹徒,突击组队员潜伏周围,伺机突击。 王京昀测量目标距离c现场风速c空气湿度,进行模拟射击演练。 他的任务内容只有两个盯和听。 盯牢目标,听从指挥。 时间慢得像耳背的汗,一滴一滴流。 离警方到达约莫过去四十分钟,歹徒依然没有松懈痕迹。他挥动白晃晃的尖刀,叫嚣着 “老子已经杀了一个再杀一个又怎样” 接着几声大笑,嘲讽他们。 歹徒拖着苗羽佳后退。日光蜇人,踉跄之下,她干咳出声,两颊涨红。歹徒沿着小桥,将她拖至那片高尔夫球场与警方对峙。 这意味着,王京昀之前的准备工作全部作废。 王京昀呼出一口气,又抹了一把汗。 歹徒异常机警,拖着人质不断转动,突击队员无法近身。草坪周围无任何遮挡,难以隐蔽占位和观察。 王京昀看了一圈,突然定睛,眯了眯,向朱昌辉请示:“头儿,能把那辆依维柯移近一点么” 朱昌辉循着他目光看去,旋即明了。 他想利用警车构筑狙击阵地,一旦出现战机,立即实施定点狙击。 同事将警车悄悄开到歹徒侧面,王京昀钻进后座,把窗户开了一条缝,米白色窗帘做遮掩。他把武器箱横在前后两排椅背上,手托狙击。枪垫在箱上。 从队里挑选狙击手种子时,朱昌辉曾说,好枪法只是基本素质,强健的身体和钢铁般的意志才是必备的前提条件。 因为等待命令时间长,常常需要一小时天,一动不动趴在位置上。 整整两个小时,车后座的男人伏低着腰,紧贴托腮板和瞄准镜,只露出左半边脸,他的背部和腋下出现大块暗色的汗渍。 枪是狙击手的第二生命。男人手里的枪c头发c手套c衣裤和鞋,浑然一体的黑色,凝重得像天然的盾剑。 十字线叠在歹徒的脑袋上,他比以往更想扣下扳机。女人的脸庞反复进出镜头,他更害怕扣下扳机。 歹徒愈加亢奋暴躁,不断叫喊和拖拽。 苗羽佳体质并不好,暴晒三个多小时,慢慢出现虚脱。太阳刺眼,她看不清那些警察的模样,现在,连警车也带上重影。 时隔多年,那种想和一个人同归于尽的决意,她以为再也不会出现。 她很希望他们开枪,射中他,或者她。 劝说无果,指挥组领导审时度势,下达了伺机击毙歹徒的命令。 得到射击命令后,王京昀飞快将现场情况重新汇总。 瞄准射击最忌讳憋气。憋气会造成大脑缺氧,视线模糊,还会造成心跳变频,致使人体摆动加剧。 王京昀调匀呼吸,正前方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构成他眼中全部的世界。 就在歹徒砖头环视后方,与人质头部分开的一瞬,枪响了 歹徒应声而倒,子弹精准地穿透了太阳穴,射击偏差为零 王京昀离开瞄准镜,刚才瞥见的高个男人跑进视线,抢在众人前扶起站立不定的女人。 “苗苗” 男人声音里的紧张显而易见。医务人员也随之赶上,他抱着她,一起上了救护车。 警笛声鸣起,另一拨人前去查看歹徒的尸体。 任务成功,朱昌辉拍拍他肩头,手掌离开前用力握了握。这股力量,含着赞许,还有安慰。 “他罪有应得。”朱昌辉沉声说。 他将她安全无虞救出。 他的子弹第一次射在人身上。 王京昀低下头,嘴巴抿成一条线。他默默退了弹夹,把狙击。枪收拾进武器箱。 剩下是刑警的工作。王京昀提起箱子,和吴阳回到队里。 办完枪支入库手续已到饭点,吴阳看王京昀闷头往宿舍拐,便问:“不吃饭啊” 王京昀头也不抬,“不吃。” 吴阳没再劝。 下个月全国公安特警比武大赛,他们被选中参加封闭集训,其中的一部分还要抽调参加市区夜巡。 王京昀和吴阳下午出了任务,晚上暂时休息。 他们住四人间,吴阳和另一人回来,手里捏着一个泡沫饭盒。 王京昀光溜着上半身,只穿一条黑色平角裤衩,头发和身子湿漉漉的,显然刚洗了澡。 他弓着腰坐床边,右手夹烟,桌上易拉罐塞了好几个烟头。 王京昀看了一眼吴阳,烟头往易拉罐里摁。 吴阳知他顾及自己在戒烟,忙说:“你抽吧,没事。” 烟依然灭了。 吴阳把饭盒放他桌上。 “谢了。”王京昀低声说。 紧张了一下午,他倒真饿了。他从抽屉翻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抽掉塑料纸,掰开,低头大口扒饭。 当天夜里,吴阳听了几乎一整晚上铺翻身的动静。 次日下了早训,从食堂出来,王京昀又碰见了朱昌辉。 朱昌辉等他已久,朝他笑着招招手。 王京昀心里异样,还是过去了。 “训练得怎样”朱昌辉问,口气比往常温和。 “还行。” 也许太黑了,朱昌辉瞧不出他的黑眼圈,只见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少了几分晶亮。 “跟我去个地方。”朱昌辉说。 像每次出任务,王京昀没问目的地,跟着他走。只是这回,他坐的是朱昌辉自己的车。 他大概猜到要去哪。 朱昌辉没再说话,两人默默听着早晨的广播,里面放着流行歌,插播广告,接着女主播开始晨间新闻。 王京昀盯着风扇口,随意搁在腿上的手,指尖缩了一下。 朱昌辉关了收音。 车停在红灯前,王京昀开口了。 “头儿。” 朱昌辉转头。 “人质怎么样了” 朱昌辉愣了一下,点点头:“没啥大事,受了惊吓,又中暑了,挂两瓶水就回家了。” “哦。” 话头断了。 朱昌辉不再主动聊案子,七拐八拐,开进平常上班办公的大院。他把王京昀带向办公楼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 朱昌辉拍拍王京昀的肩头,还是那句老话:“放宽心点。” c4第三章 王京昀出来已将近中午。 他合上门,又看了一眼门牌,“心理工作室”的牌子像楼面一样,蒙上浅灰。 这里不陌生,他也不排斥。 只是对他来说,心理辅导似乎收效甚微,他倒更愿意向陆淼倒苦水。 封训在市郊的训练区,朱昌辉又将王京昀送回去。临走前吩咐,有需要尽管跟他说。 王京昀应过。 吃过饭回宿舍,吴阳他们还没睡,光着膀子躺着闲聊。 见他回来,他们静了一下,又继续。 王京昀脱了衣服爬上床,裤兜处泛麻,手机震了。 陆淼的微信,内容简洁。 “老王,听说昨天紧急出警了” 王京昀更简明扼要 “嗯。” 下铺的吴阳侧躺着看手机,忽地轻讶一声:“啊” 他半坐起身,冲上铺说:“昀哥,你还记得昨天那个女的长啥样不,那个人质” 陆淼回了消息,两条。王京昀没来得及看,侧开目光,声音与吴阳的亢奋相反,低沉低沉的。 “怎么” 吴阳又躺下,“我终于知道那女的为什么眼熟了,原来我真见过呢。” 王京昀放下手机,“哪见过” “那女的啊”吴阳面带笑,为自己的发现洋洋得意,“那女的是个哑巴” 王京昀撑着床板坐起来。 吴阳对面的人也来了兴致,支起脖子,“喂,真的假的别人家被吓得说不出话你就说是哑巴啊。” “不骗你”吴阳提高声,“她就春风路上花店的老板娘,昨儿送花走错房间被那男的盯上。我次次回家都路过那,准是那个女的,那些人都叫哑巴花店。我问” 霍地一闷声,一条黑影从上铺跃下,吴阳手臂吃疼,被拽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 王京昀盯着他,像瞄准目标似的。 吴阳一愣,以为他听不懂,又说:“我说那女的是个哑巴” 王京昀一使力,吴阳摔到地上。 “你他妈说谁哑巴呢” “喂”吴阳爬起,突然遭袭,心里窝火,“你干什么呢发什么神经” 室友也看出不妙,忙上来拉王京昀,“有话好好说,啊有话好好说,别打。” 王京昀又想扯他,“我问你说谁哑巴呢谁哑巴了” 额角青筋暴起,刚才一吼他可憋足了劲。 “我操”吴阳想上前,马上被另一人拖住,他瞪大了眼,“那女的就一哑巴你不信啊”他向着王京昀虚指,“你不信你问陆淼这案子她也在,不信你问随你问” 气头上的话总不经大脑,只晓得咬准字面意思去反驳。 王京昀拳头抡起,作势要揍人。室友赶紧挡在他俩之间,背对背,把两人拦开。 比起王京昀,吴阳的怒气只是毛毛雨。室友连拽带抱,好不容易出到走廊外。 室友压低声,说:“少说两句换做开枪的是你,你不暴躁么。今早头儿刚带他去那儿回来” “妈的”吴阳啐一口,“那女人他老婆么,说说都不行。” “行了” 屋里头,王京昀也是一脸阴郁。他甩开那人,看了吴阳几眼,没再冲上去。 午休闹剧以吴阳跑到其他宿舍休息收尾。 下午分组训练,王京昀和吴阳分开了。 晚上依旧不用夜巡,吴阳回到宿舍,看见就王京昀一人,坐他床上,嘴里叼了一根烟,正摸索口袋。 王京昀抬头,见是他,顿了一下。 吴阳低头,伸手进口袋。 “接着” 下一秒,一道弧线在他们间腾起。 王京昀下意识接住,摊开手,街上随处可见的塑料打火机,蓝色的。 王京昀擦燃,点上烟,闷声笑,“不是说戒烟” “说说而已。”吴阳自己也咬上一根,坐到王京昀旁边。 都是一个窝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糙汉子,兜不住怒火,也留不住怨气。 两点猩红默默地一明一灭,烧尽那点不快。 抽完一根,王京昀突然开口,“你说的花店,在哪里” “啊”吴阳直了直腰,音调降低,“哦就在春风路和锦绣路交叉的地方。” 王京昀点点头,又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脑袋微仰,缓缓吐出烟圈。 吴阳掐灭烟头,小心翼翼说:“你认识那个女的么” 王京昀像没听到,粗暴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表情看不出半点儿享受。 他们来的时间短,又是夏天,铺位上只有一张被子和枕头,宿舍显得空荡荡的。屋里很静,只有隔壁偶尔冲厕所的水声。 吴阳倒在床上,就在以为自己被无视时,旁边的男人出声了。 “嗯。” “这样啊。”吴阳暗抽一口气。 “以前的朋友,很多年没联系。” 到底多少年。 王京昀皱起眉,看着烟头上青灰色的烟,从他考上警校那年开始 已经八年了。 吴阳不怕死又问一句:“她以前就那样么” 他指哑巴的事。 王京昀没懂:“哪样” “就是”吴阳想起他暴跳如雷的样子,脖子一梗,小声说,“算了。” “哦。”王京昀恍然,却没再吱声。 哑巴和苗羽佳,王京昀依然无法将两个词串起来。 高三的周四,他经常一个人跑到校园西面围墙边,从那可以看到隔壁学校的喇叭,就装在教学楼的屋角。一到放学时间,喇叭就会传出清越的女声 “这里是宣高之声广播站音乐风景线栏目,我是播音员苗羽佳。” 苗羽佳那会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没想过。” “我想当主持人。” 她的远虑和笃定,王京昀并不惊讶:“那挺适合你。” 王京昀掏出手机,黑色机壳已被磕得斑斑驳驳。他翻出日历,离封训结束还有两个星期。 “谷先生,您来了。” 严采霜的声音响起,苗羽佳从屏幕前抬起头。 谷一凡对严采霜报以礼貌一笑,朝苗羽佳走来。 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袖口整整齐齐地挽至胳膊肘,露出左手腕上跟他很相配的手表。 谷一凡个高,人一进来,店里顿时显得小了许多。 苗羽佳没什么表情,但谷一凡显然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一定想说:“你又来做什么。” 自从上次的事后,谷一凡几乎每天都会来花店。 谷一凡露出无辜的笑:“那么不欢迎我。” 苗羽佳点了点鼠标,视频停在一个花园全景的画面。她捧起桌上一红盆的绿叶植物,递给谷一凡。 花盆不大,谷一凡一只手就能托稳。 掌裂状叶子,边缘有锯齿,散发浓郁的柠檬香。 谷一凡端详了一阵,嘴角隐有笑意,她无非想告诉他花语。 他转头看向严采霜:“采霜,这草叫什么” 严采霜叠好手头的账本,笑道:“香叶天竺葵。” “香叶天竺葵啊”谷一凡这下懵了。 苗羽佳向严采霜打手语,严采霜露出为难的表情。 谷一凡懂的手语有限,只得问:“她说什么。” “她让我告诉你另一个名字,”严采霜尴尬地说,“叫驱蚊草。” “驱蚊草,驱蚊”谷一凡干笑一声,语调幽幽,“苗苗,我怎么觉得,是你把我的心血吸光了呢。” 苗羽佳瞪了他一眼,谷一凡笑容不减,把花盆搁回原处。 严采霜把账本收进抽屉,锁好,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识趣地退到另一边喷花。 谷一凡把凳子搬近一些,苗羽佳在手机上打字,他刚坐好,她便递过来。 “不忙吗” 屏幕上,白色底,墨莲花皮肤的九宫格键盘还没收起,蓝色光标在句末一闪一闪。 谷一凡说:“对你,我永远有的是时间。” 苗羽佳恍若未闻,给他接了一杯矿泉水,又接着看视频。 她没开全屏,视频窗口显示着园艺世界什么的。谷一凡手肘支在桌上,手托下巴,看着她。 苗羽佳眼里只有那些花花草草。她脸上的妆容清清淡淡,像极了店里那些花,美得自然。 谷一凡喝光水,随手一捏,杯子凹得勉强能放稳。他长手一伸,覆上她乌黑顺滑的发顶。 他轻轻抚了抚:“苗苗,晚上跟我吃饭吧。” 苗羽佳转过头,谷一凡顺势收回手。 “就我们俩。”他又说。 苗羽佳像在思考,一会后,点点头。 谷一凡带她穿街越巷,拐进一处别有洞天的宅院,假山流水,细竹锦鲤,夜色和灯光交织里雅色尽显。他显然是常客,刚进门便被引向了包厢。 拿走点单没多久,服务生又敲门而进,手里托着盘子,上面一只雕花檀木盒。 谷一凡取过,服务生便退了出去。他将盒子轻放到苗羽佳跟前,说:“偶然看到的,觉得很配你。” 苗羽佳眼里无波,不疾不徐打开盒盖。 黑色绒布之上,静静躺着一颗翡翠平安扣,宛如夜里凝露,莹润有泽。 苗羽佳知道那是老坑玻璃种,以前她妈妈戴过一只这样的手镯,她爸爸送的,后来他们离婚后,苗羽佳就再也没见到。 苗羽佳稍稍偏头,谷一凡知道她想问为什么,还有可能想拒绝。 他拿过平安扣,站到她身后,两手一展,银链子横在她的脖颈前。不待她有所动,谷一凡小心翼翼扣上的搭扣。 翠玉贴在女人细腻的皮肤上,几缕青丝垂在颈边,飘绿c雪白c墨黑,每一种颜色似乎都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玉有些凉,像指腹抹上去的一圈水。 “好玉,就该美人养着。”谷一凡说,语调慢悠悠,带着一贯的慵懒,甚至还有点淡淡的戏谑。 苗羽佳抬眼,看了他一会,比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谷一凡笑容更甚。 离开的时候,虚扶在她后腰上的手,仿佛那颗玉,让她脊背微凉。 谷一凡甚至为她拉开了车门,一脸的兴味。 苗羽佳配合地坐进去,手指在阴影下攥了攥。 车没开出多远,谷一凡的手机便响个不停。车停在靠近广场的路边,那张英俊的脸已浮现愠色。 “我接个电话。” 耳边响起开车门的声音,苗羽佳降下车窗。 路边的盆花是常见的一串红,花瓣红油油的。 开花店之前,她从来不会对这种炮仗模样的花多看一眼。 不远处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迎面而来。 他们头戴钢盔,穿着中袖警服和战术背心,黑漆漆的一身,在弱光的地方几乎可以与黑夜融为一体。 路灯在背后不远处,钢盔边沿的影子遮住他们的双眼,叫人看不清他们的全貌。 拉门声响传来,苗羽佳回过神,关上了车窗。 c5第四章 正文 第3节 回到平常办公大院当天,王京昀下了班就往春风路赶。 高峰期路上堵得厉害,王京昀蹬着山地车自如地穿梭,比坐公车还快。 暖风蒸湿了他的后背,不过他穿了黑色短袖,看不出。 骑到吴阳说的岔路口,再下一路口地铁站,那里才有地方停单车,王京昀停在离路口一个铺面的地方,单脚支地。 绿棱橱窗里摆放着花束和花盒,颜色淡雅,看在夏日里清清凉凉。招牌的灯箱透出浅黄的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浮生”二字。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大一暑假,王京昀回到宣宁市。他去了苗羽佳的高中,也是骑单车,比现在的烂一点。 苗羽佳比他低一届,他就这样单脚撑着地,从光荣榜公告栏的左边,一步一步挪到最右。 光荣榜彻夜亮着灯,里面粉纸黑字,印着该年大学录取的考生名单。 宣宁市的人都说,考进宣高,就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门。 榜单最左是北大清华,王京昀的大学在他们高中能排最左一版,在宣高,排到最右那版的倒数七八个。 王京昀来回看了五六遍,也没有找到苗羽佳的名字。 王京昀又往前一点,夏日的夕光褪得迟,建筑物上镀了橘红的光边。 也许是热,也许是紧张,他的耳廓带了一圈粉红,抓车把的手,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路上车来车往,喧闹如旧,偶尔穿插几辆在地铁口拉活的摩的,一路上骑单车的,就只有王京昀。 橱窗摆着花,王京昀看不太清店内,只看到两个大人的影子,依稀还有一个小孩。苗羽佳在不在里面,王京昀并不确定。 他之前向陆淼打听过莲湖会所一案,案情经过跟吴阳说的差不多。 又是一桩因金钱纠纷的凶杀案。工地老板嗜赌成性,卷钱逃了,包工头一路追到酒店,争执之下,把受害人刺伤,后者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王京昀也只问了案情,苗羽佳的事,他只字未提。倒是陆淼也说到人质不会讲话,王京昀马上找借口岔开话题。 他想自己寻找答案。 所以一个人来了这里。 地面余热还没散尽,他的额角滑过一滴汗。 那双黑溜溜的眼睛,训练或者巡逻时,像猎豹的一样锐利,此时,却看上去有些茫然。 手机铃声响起,隔着牛仔布,声音闷闷的。 王京昀肩膀微微耸动,回过神。 他掏出手机,铃声随之变大。他看了一眼名字,接起电话,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橱窗。 “喂。” “昀哥啊”那头传来庞川哭丧的嚎叫,“不好了,出大事了” 庞川是他警校同学,同宿舍三年,现在是片区的派出所民警。 无论干哪一行,最怕听到“出事”两字,尤其像他们这行,基本都跟受伤流血挂上钩。 王京昀不由握紧把手,说:“出啥事了” “我正准备下班,刚有个姑娘来报案,说手机在公车上被拈了。” 听起来像个寻常案件,王京昀觑了花店一眼,继续听。 “那姑娘头发到肩膀,戴了副黑框眼镜,白衬衫,啊,紧身牛仔裤。”庞川声音变急,“我的妈呀,简直太对我口味了” “这就你说的大事” 庞川哎哟一声:“我活了二十七年,终于碰见个让我一见钟情的了,这能不算大事吗。” “你他妈是个女的你都能一见钟情” 庞川显然不乐意了:“京子,哎,我这次是认真的,你怎么就体会不到呢” 庞川还在叽叽呱呱,王京昀都听不清了。 因为那个墨绿长裙的身影从花店门口出来,手里牵着一个小丫头。 王京昀感觉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她的头发变长了,将至腰间,很黑很顺。高中时候勉强披肩,用绿色橡皮筋扎起来,从背后看像一条小茄子。 王京昀不懂判断小孩的年龄,那个小丫头,三四岁总还是有的。 花店门口站出一个年轻男人,看上去比他小,穿着绿色p一l一短袖衫,像是制服。 男人说:“苗苗姐,路上注意安全。” 苗羽佳回头,冲他笑了笑。小丫头打了个哈欠,苗羽佳在她眼前晃晃手,打了一个手势。 应该说,手语。 小丫头也转头,笑着对男人挥挥手。 她拉着小丫头往王京昀这边走。 王京昀痉挛似的身体微震,紧握把手,脚上一蹬,车头拐了九十度,留给她们一个后背。 身上的汗像蚂蚁一样,一小口一小口蛰着他。 天色暗了一些,像路上的其他人一样,她没有注意到他。 王京昀也怀疑,如果现在叫住她,她是不是还能认出他。 然而他没有开口,甚至一动不动。估摸苗羽佳走过了,王京昀才稍稍侧过头。 苗羽佳和小丫头停在离他两个车位之外的车边,她把小丫头抱进副驾驶座,再绕向驾驶座。 裙摆在浅棕色的单鞋上方摇曳,像风拂过的柳叶。 路灯亮起,白色的车子在啤酒黄的灯光中徐徐开动。 雷克萨斯is250,车牌号x905t。 王京昀缓缓低下头。 手机屏幕上和庞川的电话还在计时,他又搭上耳朵,说:“挂了”便径自点了挂机键。 王京昀想起陆淼的话。 陆淼说,把人质抱去医院的男人是莲湖会所的老板,两人关系挺亲密。 周围莫名又热了一些。 手机再度响起。 王京昀以为又是庞川,眉头皱起,看到陆淼的名字,脸色稍霁。 “喂。”声音比刚才低。 陆淼大概听到人车声,说:“在外面呢” “嗯。” “有空么,出来一起吃个饭,听说你们比赛结束了。” 王京昀才想起晚饭没吃,说:“行。在哪” 陆淼声音轻快,说了地址:“把胖子也叫上吧。” 庞川那张面团般的脸浮现眼前,王京昀缓了口气:“好。” 陆淼选了一个烤鱼大排档,就在刑警队附近。庞川比较近,有人请客也跑得快,和陆淼一起等王京昀。 大排档人满为患,每桌都腾起袅袅白雾,碰杯声混着嗞嗞声,还有烤鱼的香味。 陆淼站起来朝他招手,王京昀把单车锁在行道树的护栏上。一溜的小车中,夹了好几辆单车。 王京昀还没坐下,庞川就开始挤兑他:“擦,又骑你那破车,该换四轮了。” 王京昀也不客气:“你又胖了。” 庞川拍拍肚皮:“哪有,哥瘦了。” 王京昀瞥了一眼:“还能养鱼。” 庞川不服气,伸手去掀他衣服。王京昀没避让,前襟被撩起一半,他弓着腰,但腹部依然微微凹进,腹肌线条清晰可见。 “妈的”庞川愤愤松手。 王京昀闷声笑。 陆淼留着精简的短发,没穿警服,眉目间干练不减。 陆淼是他幼儿园到初中的同学,后来考进宣宁市排名第二的高中,哪知高考发挥失常,两人又成了警校同学。 她笑着说:“哎,你俩注意点影响,别给警队丢脸。” 夏夜,烤鱼和冰啤酒是绝配。 王京昀问她叫啤酒了没。 陆淼说:“你一会不是要骑车回家” 王京昀:“又不是开车,没人抓。” 庞川附和:“来大排档不喝酒不是白来了” 陆淼斜了王京昀一眼:“别一会骑进臭水沟。” 王京昀举手叫了服务员,又说:“地上掉一毛钱我都能看清。” 三只八分满的酒杯,杯里还漂浮少许泡沫,在烤鱼铁盘腾起的热气中碰到一起。 酒还未入喉,陆淼已面泛红光,说:“第一杯酒,当然是敬我们的神枪手拿了狙击步。枪个人第二名” “随意随意。”王京昀仰脖,喉结滚动,一杯酒见底。 庞川也当仁不让。两个男人如此,陆淼也不愿当特例,爽快地喝光。 王京昀拿过酒瓶,随口一句:“少喝点,都是熟人。” 陆淼脸颊又红了几分。 聊起近况,近来案子不多,自然又提到莲湖会所这桩大案。 凶手叫谢鸿德,前不久老婆提了离婚,带走了上初中的女儿。 陆淼夹了一筷子豆芽,放碗里凉着,“听人说,这个姓谢的对他老婆和女儿都挺好,邻居都说是老实人。她老婆嫌他常年在外,顾不上家”。 庞川一拍大腿:“哎哟,越老实那啥劲儿藏得越深,平时都忍着,逼急了憋不住了才一个劲喷发。” “突然觉得男人也挺不容易的,”陆淼说,“整天在家的,被嫌窝囊,经常跑外头的,又被嫌不顾家。” 王京昀从碗里抬起头:“你才晓得。” 庞川也笑眯眯点头:“这话说得好,理解万岁。”说罢,又招呼着碰了一杯。 “还有那个死者的儿子,我懂,”庞川说,“叫高启哲,名字倒挺斯文的,可就一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子管太严了叛逆了,打群架被抓过几次进来,还是我审的。” 王京昀放下杯子,说:“跟我以前挺像。” 读警校时候,王京昀很少说起大学前的事。 庞川那双小眼睛登时精神了:“你以前都干啥了” 王京昀喝了一口酒,看着铁盘里咕嘟咕嘟的泡泡,像想起什么,垂下眼。 陆淼淡淡地说:“也就收收保护费而已。” “靠”庞川侧目,看仇敌般,“老子以前都是只有被收保护费的份” 王京昀笑了:“看你也像。” 陆淼借上洗手间的档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结了。 她回到桌边,稍微侧身,跟王京昀说:“你不厚道啊,明明我叫你们来的。” 王京昀笑了笑,不辩解。 王京昀推车和他们走到公车站,两人同路。 陆淼看了一眼那架黑白银的捷安特,玩笑道:“胖子说得对,你该换四轮了。以后骑单车送女朋友回家呀” 庞川胳膊搭上王京昀肩膀,伸出食指,闭上眼,摆了摆,神秘兮兮地说:“昀哥泡妞从来不用车。” 陆淼:“啊” 庞川打了一个饱嗝:“昀哥泡妞连裤子都不用。” 王京昀:“” 陆淼:“” 从上了警校到工作,陆淼一直处在阴阳失调的环境,对身边人荤素不忌的擦边笑话早已习惯。 只是换做对象是王京昀,她总有些不自在。 公车将至,陆淼神情带忧,说:“你路上小心点,慢点骑。” 王京昀还能走直线,酒足饭饱,眼神却是慵懒又困顿。 他嗯了一声。 庞川一笑,眼睛都快不见了,一张脸又红又圆,看着喜庆。 他说:“你应该叫路上的姑娘们小心点。” 王京昀往他腿上踹,庞川屁股一扭,笑嘻嘻闪开了。 酒劲上头,王京昀骑得慢,也有些晃悠悠的。 夜风转凉,吹得人舒服得瞌睡。 进入一段光照微弱的右转路口,前轮碾到一颗小石子,车头一歪,单车往路中间偏去。 背后光亮和车轮声逼近,王京昀左腿被猛地一撞,连人带车摔在路埂上。 那辆车停下,王京昀看清了车牌号。 右手肘传来灼烧感,却比不上那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让他更清醒。 x905t。 过去八年间,王京昀设想过很多幕和苗羽佳重逢的场景。 最贴近实际的,也是最近才想出的,起码是他下了班,洗去一身汗,换上干净的衣服去春风路,推门进花店能自然地说一句:“苗羽佳,好久不见。” 再不济,也不是像现在 他衣裤上沾着灰,脸上是酒后的酡红,一身酒气,细细闻,还掺杂着烤鱼的腥酸味。 c6第五章 苗羽佳把小丫头送回给严采霜,出来已经九点多。 小丫头父亲在她出生前意外去世,留下严采霜和小丫头奶奶一起生活。平常小丫头由奶奶带,花店闲时,严采霜会把小丫头带来。 苗羽佳并不太喜欢小孩,嫌麻烦c聒噪,但小丫头是例外。 因为,她跟她一样安静。 下午小丫头奶奶忽然病倒,严采霜急急赶回去,苗羽佳帮着照看了一会。 说是照看,其实更像陪伴,小丫头陪着她。 大概对于严采霜来说也是如此。 储州市特殊学校的入学年龄是七岁,小丫头还差两年,严采霜教会她简单的手语。 “要是没有小丫头,我一个人也撑不到现在。”严采霜跟苗羽佳这样说过。 苗羽佳很少夜里开车,所以她比平常更龟速。 转弯前她的确注意到那个骑单车的人,也把方向打偏了一些,可依旧把人给撞倒了。 她有片刻心慌,脊背幽幽发凉。 淡定点。 她深吸一口气,摁下双闪灯。 车速那么慢,一定没事的。 苗羽佳提了手提包下车。 那个人已经爬起来,手托着右手肘,右前臂像内曲折。个头很高,穿了一身黑,肩宽腰窄,应该是个男人。 车灯一闪一闪,男人的半边身跟着一明一暗,面目还是模糊的。单车倒在一边,后轮转得越来越慢。 苗羽佳走近,冲男人俯首致歉。 男人默默看着她,像在等她说话。 苗羽佳忙从包里翻出手机,低头打字。她手机音量不小,按键声一下又一下,清清脆脆。周围一时无车通过,剩下路边花丛里夏虫鸣叫。 苗羽佳想问他受伤了没,需不需要上医院。她打字速度很快,将手机举到男人的眼前。 男人只匆匆扫了一眼,目光又回到她脸上。 站得近了,苗羽佳才发现男人眉目线条硬朗,黑如墨,还是未干的墨。每一段弧线,都似乎与记忆中少年的面貌重合。 男人紧抿的唇线松开:“你不记得我了么。” 声音低醇c沙哑,如夜里低喃,又似梦中呓语。仿佛还带着淡淡的埋怨,声线跟少年时代的差不离。 苗羽佳像突然置身于雪夜之中,冻住了。 男人又说:“王京昀真没印象了么” 苗羽佳抬眼,想说“怎么可能”。话到嘴边,难以成音。她垂下眼,摇了摇头。 “啊” 王京昀没从她的缄默不语中缓过神,搞不清她在否定他的问题,还是真就不记得他。 苗羽佳又低头打字。她指尖微颤,有些不听使唤。 “先去医院” 四个字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刚才一句话还久。 王京昀马上说:“不用,就一点小伤。” 右手肘只是擦破皮,流了点血,刚才抱住手臂纯粹因为一时性的发麻,骨头并无明显痛感。比起平时训练受的伤,根本不足一提。 苗羽佳像没听到他的话,或者直接无视了。她收好手机,弯腰要去扶单车。 “哎,真不用” 车链子掉了,松垮垮的垂着。苗羽佳刚走到车边,裙摆便扫在黑乎乎的车链子上。王京昀大半个月没有骑,今儿出发前特意上了油。 苗羽佳扶着车头,卷发因为刚才的弯腰有几缕凌乱,她回头,看了王京昀一眼。 她眼神清清淡淡,甚至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王京昀噤声。 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很玄妙,靠的是日复一日的积累。纵然时隔多年,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也不会变,因为那独属于你和她,别人无法破坏,也夺不走。 除非你们都忘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唤起心底的觉醒,王京昀知道,再争执下去,她真要生气了。 单车比尾箱长,且无法折叠。苗羽佳想了想,勾下车支脚,把单车停稳。她拉开后座门,坐进去捣鼓一阵,又退到门边,把座位靠背扳了下来。 女人力气小,做完这些她的额角隐有汗光,从头到尾她也没有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 王京昀默默走到单车边,想帮着把单车扛进去。 苗羽佳把单车往自己这边扯了扯,眉头蹙起,这回是真动气。 王京昀笑得无奈:“我不走,我跟你去医院。我的左手能动,两个人搬总比一个人省劲吧。” 苗羽佳若有所思点点头。 王京昀就算单手,也顶她两只手。他抓着横梁,一把提起,苗羽佳只是在另一边扶了一下车头。 尾箱铺着黑色的垫子,干干净净,单车一上去,车轮的沙子便掉下来,前轮的甚至掉到了椅背上。 苗羽佳浑不在意地关上箱盖。 进入封闭的空间,气味和声音也被圈起来。 王京昀闻到细细的花香,也许来自车里,也许来自她身上,香味若有似无,很容易被他身上的味道覆盖。 刚才没注意,坐下才发现前臂沾着的细沙还没全拍掉,粘在上面像大饼上的白芝麻。 他脸上绷着,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比出任务坐警车时还凝重。 车里没开音乐,只有双闪灯的提示音,苗羽佳摁掉,身子微微前倾,在导航界面戳下“第一人民医院”,显示距离八公里。 “可以去市二,离这里比较近。”王京昀说。 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人,苗羽佳愣了愣,才转过头。 他不知道她是在怀疑,还是单纯表示已听到。 很快,她又开始输入“第二”。 王京昀说:“可以不用导航,我给你指路,一会就到了。” 苗羽佳停了一下,想了想,退出导航界面。 苗羽佳没怎么来过这片,自然不知道拐几个路口就能到医院。系统导航的语音提示的声音是女声,现在听着身边沉和的男声,苗羽佳手心沁出薄汗,被空调风吹得凉丝丝的。 还好王京昀只是在关键路口指点一下,话不多。 苗羽佳把车停在门口,下了车走王京昀右边,才看清伤口。有拇指和中指圈起来大,粘着砂砾,他一直抱着手臂,也不知是否骨折。走路的时候,左腿有些不自然。 晚上人少,他们按指示牌找到挂号处。收费口旁边贴着绿色红字的告示,没有病历本的病人需要先购买病历本。 苗羽佳指了指,转头找他。 王京昀就站她身旁,似乎一直看着她,苗羽佳一回头,就对上那双黑亮的眼睛。 苗羽佳有片刻怔忪,今晚的反射弧出人意料的长。 王京昀忙撇开眼,看向她指的地方,说:“没病历本。” 王京昀掏出一个黑色的钱夹,苗羽佳在他眼底的台面敲了敲,拍拍自己的钱包。 “我拿身份证,”王京昀垂眼,又是无奈的口气,他冲里面的人说,“拿个病历本。” 那人事务性地说:“二十九块五。” 苗羽佳放进去一张一百,那人把找头和挂号单用病历本托着,一起伸出来。 病历本封面需要填写简单的个人信息,苗羽佳往旁边移了一点,抽过台面上插着的签 正文 第4节 字笔。 姓名c性别c出生日期c民族,她写得快,也工整。到了婚姻这一项,她停下笔。 “否。”王京昀在边上说。 苗羽佳勾了“否”字。 笔尖所到之处,王京昀都会及时报出信息。 “工作单位c职业c通讯地址,跳过,”他说,“联系电话” 他报出一串号码,苗羽佳写下,默念一遍,又记混了。 苗羽佳插好笔,捏着病历本和他找诊室。 王京昀主动跟值班医生讲了伤情:“就手肘这里擦了一下,应该没骨折。” 苗羽佳站医生旁边,指了指王京昀的左腿。 王京昀:“还有左膝盖。” 他按医生要求卷起裤管,露出同样黝黑的小腿,流畅的肌肉看上去硬邦邦的。 苗羽佳的牙科医生曾跟她说,男人腿毛长说明着雄性激素分泌多。苗羽佳不知道长短标准,但她看眼前的山药还挺顺眼。 他的左膝盖外侧有一块巴掌大淤青,没有皮外伤。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目测应该无大碍。 医生说:“我给你开清创的单子吧。” 王京昀:“好。” 苗羽佳又掏出手机,打了几个字,递到医生眼皮底下。 医生一顿,脸上讶然转瞬即逝,跟王京昀说:“你们要拍片也可以,单子我可以开。” “拍什么片”王京昀说,“不用” 苗羽佳有些着急,以前上医院都是她妈妈陪着,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和医生交流。 她朝医生摆摆手,像是要说别听他的,怕他听不懂,又去打字。 王京昀小声跟她说:“不用拍,别浪费钱。” 苗羽佳直接让医生看手机。 医生是个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来回看看苗羽佳和王京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 “姑娘也是为你好,去拍个片看看也放心。我给你开单。” 王京昀没再坚持,也许知道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女人。他垂下眼,看着腿上的淤青发呆。视线边缘是一片绿裙角,他稍稍抬头,就见裙摆有几处黑斑。 医生点了一会鼠标,打印机缓缓吐出两张黄色的纸。 交了费,除了拍片,苗羽佳一直跟在他旁边。王京昀没有说话,她也没什么表示。 或许是他觉得这样的交流方式太费劲了。在拍片室外等他时,苗羽佳不由想。 拿到片子交回医生看,果然如预料一样,王京昀的腿和手臂都没事。 苗羽佳不禁笑了。笑容浅浅,像干完活那一刻的放松,却是王京昀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个笑,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眼前,离他很近。 出了诊室,苗羽佳问他住哪里,她送他回去。 王京昀说:“新民路那边。” 苗羽佳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不像知道的样子。 “春风路往北走,到尽头拐四个路口。” 苗羽佳看着花灰色的地板,点点头。 这次,苗羽佳没有设导航,直接开了车。王京昀把她导回春风路,再到新民路。 进入新民路,苗羽佳开得更慢,怕错过了地儿。 王京昀:“前面三百米停就行。” 苗羽佳沿路看,果然看到了有一个蓝底白字的竖牌子,上面写着“储州市特警支队”,上下还有些小字,她没细看。 “我到了。” 也许是错觉,苗羽佳感觉王京昀声音比刚才低沉。 苗羽佳又点头,也只能点头。 王京昀拿着胶片袋和病历本下车,关门前对她说:“路上小心。” 背着光,昏暗再度笼上他的脸,眉眼线条模糊了。要不是后座躺着的单车,她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境。 苗羽佳降下车窗,看着他走向铁门。 他变了很多。 这是苗羽佳对一晚上所有纷乱感触的初步概括。 起码,从背影就能看出。以前他总是耸着背,站得歪歪斜斜,像棵被风吹歪的树。如今,这棵树长大了,变得更结实c有劲,像根须深扎的杨树,腰杆挺得笔直笔直。 那棵树忽然折回来,冲着她喊:“哎,我的单车” 白色的车子忽地起步,以刚才他从未见过的速度飞出去。 “喂” 王京昀追了十来米,没追上,还吃了一嘴尾气。 c7第六章 苗羽佳回去还是靠导航。 逸翠园算比较高档的小区,治安也相对较好。按说把单车留在车里完全没问题。苗羽佳没多想,还是觉得放楼上稳妥些。 少了一个人,把单车搬下来费了不少劲。苗羽佳停车时行车记录仪显示十一点半过,平常这个时间点她已经睡着,此刻又出了一层汗。 电梯只有她一人,门壁映出她和单车的影儿。里面的女人肤色白皙,两颊微红,鬓发有几缕领路,但双眼神采奕奕。 苗羽佳比了比车座,已经到她腰部。想象他单脚撑地,她并不意外地发现王京昀的腿真长。 公寓是三居室,除了卧室和书房,还有一间作插花用,阳台自然是一片小花园。 苗羽佳把单车推进花房,靠在一瓶虬枝旁边。她退了几步端详整面墙,多了一台单车也并不感觉突兀,当然,撇开那根耷拉下来车链子不说。 她低头看向裙摆,上面黑色的线条一段段,像毛笔在莲叶上随意挥就的痕迹。 这是真的。苗羽佳弯了弯唇角。 苗羽佳心里琢磨着这盘赌局,醒得比以往早很多,离花店开始营业时间还有四个钟。 昨晚她查了市二医院到新民路的驾车路线,最短路程压根不用经过春风路。 女人直觉准,应该归功于她们的敏感与细心。苗羽佳不能说话,便在听和看方面特别用心。 那一下油门真没踩错,苗羽佳打心底这么想。 可万一王京昀真是无心提起或许因为某条路正在修路,只能绕行原因不得而知,他要怎么找得到她。 苗羽佳陷入沉思。 脑海中浮现那个蓝底白字的牌子 莲湖会所一案出动了特警,他没准能从同事口中知道这事,或许能拿到她地址。那天谷一凡想帮她推掉警察的例行询问,她还是积极配合了。她跟案件无关,询问内容也很简单。她打手语,在医院牙科工作的童灵帮作翻译。 苗羽佳开车去花店路上,又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 看见前面的红灯,苗羽佳皱了皱眉头。 如果王京昀七天内没有找到她,那就由她去找他好了。 过了上班高峰,斑马线上人少了些。也许是上午的关系,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可能睡过头的上班族,拖着购物车的大妈,赶往各自的目的地。 七天会不会太长了 苗羽佳松开刹车,楼房夹缝里的阳光像光刀一样扫过车身。 要不三天好了。 严采霜请了假,店里只有苗羽佳和胡磊。 橱窗边空出一平米左右的一块地,专门用来摆放插花作品。无论店里多忙,苗羽佳必会三天一换,花样不重复,并会取上名字和配上相应的文字。时间一长,客人都喜欢来店里转一转c看一看,甚至有花店从业者慕名来拜师,让苗羽佳办花艺教室。 然而很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和苗羽佳交流困难。 那些人在背后谈论起浮生花店的老板娘,都会不约而同降低音调,用带着触犯禁忌又怀着敬意的口吻说 那个漂亮的老板娘是哑巴。 而胡磊是唯一留下来的一个,他手语打得比苗羽佳的还溜。 至于原因,他不说,苗羽佳也没问。 八月不是蓝花楹的季节,苗羽佳采用了永生花。原本蓝色的花经过处理,变成了淡紫色。整盆花主打粉红和粉紫,十分少女的颜色。 胡磊凑过去,咦了一声,说:“用了那么多蓝花楹,这主题是等待吧。” 苗羽佳拈花的手一顿,轻轻蹙了蹙眉头。 幸好客人来了,胡磊及时走开。 胡磊热情招呼客人,解说声不断,苗羽佳都听进去了,可却像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捏着笔,对着桌上的卡片发呆。 插花作品的名字栏写了“等待”,究竟等待什么,宾语像一场模糊的梦境,无法描绘。 她干脆放下笔,去为客人包花。 今日难得忙碌,苗羽佳准备开始扎制下午最后一束花束,红阳已西斜。 胡磊说了句“欢迎光临”,苗羽佳背对着柜台选花,没有留意。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找苗羽佳,她是在这么” 回答的是一条平缓低沉的男声。 胡磊飞快打量他一眼,男人肤色偏黑,不嫌弃热似的,穿了黑短袖黑裤子。 来花店快三年,胡磊还没见过谁来指名找“苗羽佳”,为花艺而来的人,从来都说找“花艺师”或者“老板娘”。 男人身板虽壮,但五官端正,面相一点也不凶。 胡磊啊一声,朝对角线的角落大声说:“苗苗姐,有人找你。” 苗羽佳回首,又看见了那道黑乎乎的身影,像只大狗熊,可动作却一点也不笨重。 预期场景提前上演,她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手里的花剪还没放下,剪刀口甚至还微微张开着。 王京昀阔步走近。苗羽佳上身依旧一件白短袖,墨绿色的围裙,这次没有穿长裙,黑裙及膝,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王京昀觉得跟上级报告也没那么紧张,一时无语。 可他知道,要是他不先开口,他们都会一直沉默下去。 “”王京昀声音比刚才更沉,“你有空么” 明摆着一句废话。王京昀看着她拿剪刀的手,还有摊满东西的工作台。 苗羽佳可能也觉察到剪刀的锐气,忙放下,站了起来。她反射性想打手语,一只手举到半路,又颓然垂下。 胡磊偷偷看了几眼,拿不准主意是否过去。那人跟老板娘相识,如果像谷先生那样,就不需要他们做翻译。 然而苗羽佳朝他招招手,胡磊只好过去。 苗羽佳开始向胡磊打手语,她手指纤长,比出一个又一个手势,王京昀一个也看不懂,只觉得像在玩挑花线。 她打完可能算一句话的手语,胡磊便看向他,说:“苗苗姐让我跟你说,麻烦你等一下,她要包好这束花。” 苗羽佳也看着他,点点头。 王京昀撞进她的视线里,愣了一下,说:“不急,你先忙。” 胡磊让他先坐着,小茶几就在花台旁,他稍微偏头就能看到苗羽佳的侧影。 桌上的玻璃花瓶插了几枝花,王京昀叫不出名字,只觉颜色凑在一起挺和谐。苗羽佳手里拈着一枝,咔擦咔擦剪去花梗上的小刺,插。进玻璃花瓶看样子一瓶子的花都是要包装起来的。 那双素净的手,像到了真正的用武之地,此时比打手语的时候更要灵活。 胡磊给他端来一杯水,又回到柜台电脑后面,显示器挡住他大半个脑瓜。 花店三十多平方,苗羽佳和他在这个角落,好似被隔出来的一个小世界。 音乐舒缓,满屋子淡香,转眼又见那个人,王京昀像在训练场摸爬滚打一天后冲了个澡,每个毛孔都被涤荡得清清爽爽。 苗羽佳把花束扎制完成,花了二十来分钟。 她捧着花站起来,刚才太专注,仿佛这时才想起多了一个他似的,苗羽佳眼里有明显的停顿。王京昀并不懂花艺,唯一的判别标准就是顺不顺眼。 牛皮纸简约,衬得花朵愈发娇然。王京昀打心眼里觉得比在路上看到的好看,不艳俗。 苗羽佳其实想问他好看么,但没默契,又苦于表达,便干脆把花交给胡磊。 王京昀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见她从柜台边回眸,忙起身过去。 出了花店,室外风还暖着。 王京昀说:“一起吃个饭吧。” 苗羽佳点头。 王京昀又说:“想吃什么” 苗羽佳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鞋跟不算高,苗羽佳在他面前视觉跟昨晚差不多,但因为光线良好,她的眉眼显得离他更近,脖颈上那颗平安扣泛出凉凉的光泽。 “晚上还上班么” 苗羽佳不太清楚他们的作息。 “不上,”王京昀说,“我不赶时间。” 苗羽佳仔细看着他,想要瞧出破绽似的。比起昨晚,他身上那股酒气没了,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肥皂香味,但眼里的血丝,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 她不知道他急匆匆赶来,是为了他的单车,还是为了她。 苗羽佳指了指对面街一家湘菜馆,名字没啥特色,跟随处可见的湘菜馆一样,她和童灵去过一次,价位亲民,环境还行。 王京昀说:“好。” 一直到饭馆里坐下,王京昀和苗羽佳都没有任何交流,确切说无法进行交流。 王京昀把菜单推给她,说:“你点。” 苗羽佳不推让,点了两荤一素。 等上菜的间隙,王京昀看着她放在桌面的手机,问出了盘绕心头半月多的疑惑。 “你怎么说不了话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还带着踟蹰,怕哪个词错了,一句话变成无形的针。 想了想,他觉得改成选择疑问句也许更好:“生病了么” 苗羽佳微微偏头,像在思考,瞬而点头,手指印在自己的喉咙上。 苗羽佳想起谷一凡刚知道她说不了话时,脸上表情悲悯,像承受痛苦的人是他。 而王京昀只是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单纯表达他知道了。 男人情绪藏得比女人深,尤其眼前这个一身黑的,一腔情绪都想融进了眼里那两点浓浓的墨点之中,叫人分辨不出。 王京昀又问:“你来储州多久了” “好几年了。” “大学也是在这里念的么” 这问题让苗羽佳愣了一下。他看似问得不经意,也许还是想逼近某个问题的答案。 那会,眼前的男人还是一个少年 “苗羽佳,你想考哪儿的大学” “就储州的呗,太远了我妈舍不得。” “哦。” “怎么,你也想继续念书了不是说毕业了还给你舅搬煤气么。” “我怕我考不上。” 少年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弱得不像从他结实的身体里发出的。 那是苗羽佳第一次听到王京昀中气不足的声音。 回想往事,苗羽佳记忆最深的,不是他最勇武的时候。 因为帮兄弟打架,落单时候被人打得手骨骨折也不哼一声的少年,将弱点袒露在她眼前。 真实,也狼狈,那都是因为她。 苗羽佳将手机推给他。 “不是,我出国了。” c8第七章 服务员把菜端上,王京昀和苗羽佳停止了交流。 王京昀早饿了,大口刨饭。苗羽佳尝了一口菜,味道依然寡淡。 苗羽佳吃得慢,咀嚼半天才添一口。 王京昀想有可能菜不合她胃口,这饭店,倒像是特意为他而挑的。一顿饭花了不到一百,都不够昨晚看病费用的一半。 王京昀付了钱,苗羽佳又将手机递过来。 刚才面对面坐着,苗羽佳总需要将手机先掉个圈,才给他看。这会,他特意站在了她旁边,只要一侧头,就能看清屏幕。 “单车。” 王京昀才想起此行目的,说:“好。” 王京昀跟着苗羽佳走回停车的地方,从后窗觑了一眼,座位已回到原来的状态,他的单车显然不在车里。 苗羽佳没有急着开车门,手机侧过给他看。 “在我家。” “” 王京昀只好坐上了车。 苗羽佳没有开音乐和收音。也许是沉默太压抑,或者车开得很慢,容易让人耗尽耐心等待,苗羽佳把停稳在她家楼下的时候,发现王京昀睡着了。 王京昀双手抱在胸前,头稍稍歪向窗户,车开前他稍微后调了座位,两条腿微张,形成一个棱形。 就一个睡着的人来说,王京昀的表情还是严肃的。他眉头微皱,嘴唇紧抿,像睡前还有什么糟心事,只是囫囵一睡,随时要醒来。 职业的关系,王京昀的皮肤看上去比一般男人的要粗糙c皮实,但干净。这种黑不溜秋的粗糙在苗羽佳眼里平添了几分原始的阳刚,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性感。 路灯遥远,男人的侧影变成了一副黑色的剪影,色彩单调,但线条有张力。 想起他略带猩红的眼,苗羽佳猜他单纯只是累着了。 王京昀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当然,那是他的电话。 他肩膀颤了颤,带着初醒的片刻懵然,抹了一把脸。苗羽佳缓缓从手机上抬头,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 吴阳的电话,王京昀接起。 “昀哥,今晚还回来么” “回,不回住哪。” “还以为你回家了呢,”吴阳说,声音有些兴奋,“回来方便带几盒炒粉呗,有人请客。” 换做平时,王京昀一定会问他又是哪个倒霉蛋打牌输了。这回,他只是简单应过:“行。” 王京昀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裤兜。手机放右边,他欠身时,上身斜向苗羽佳,她手臂处似乎感受到微妙的气流压迫。 看了一眼窗外,前面停着一辆捷豹,旁边一排行道树,路边没有行人。王京昀不知道这是哪个小区。 “对不起,”王京昀转头跟她说,“刚才睡着了” “单车在楼上。” 苗羽佳的表情隐匿在昏暗中,简简单单五个字,猜不出语气,王京昀不知道她是不是恼了。 屏幕上时间22:17,看样子他睡了快一个半小时。 “太晚了,我改天再来拿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概是忌讳深夜到一个女人家,也有告别的意思,苗羽佳忽然觉得自己莽撞了,从一开始就是。 她只好点点头。 可惜苗羽佳只猜对了三分之一。 王京昀说:“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找你。” 苗羽佳又点头。 王京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苗羽佳也锁了车出来,和他隔了一个车身。 “你上去吧。” 还是点头。 但凡一个女人开始默言,只会点头应对,那代表她真恼了。 可这条经验没法用在苗羽佳身上。 王京昀默然叹气,扭头向前走。 小区很安静,听不见大马路的车声,走道边不少好车。 王京昀人高腿长,步子也大,没多久走出几十米,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有点瘆人。 脚步声急促,朝他逼近,那是平日里几乎听不到的高跟鞋声音,王京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谁。他倏然站定,豁然回首。 那个身影几乎扑到他身上,王京昀机警地扯开了。 触手是一段柔软冰凉的手臂,与 正文 第5节 他自己的截然不同,王京昀很快松手。 被他一捏一拽,苗羽佳险些站不稳,她喘着气,蹙眉看着他。 见是她,王京昀又喜又窘,耳根都热了:“是你啊” 苗羽佳瞪了他一眼,飞快打字。 “走反了。” “” 王京昀亦步亦趋跟着苗羽佳,往相反方向走,拐了一个弯,看到传说中的大门。 王京昀停步,“到这就可以了。” 苗羽佳看他的眼神带着狐疑。 “懂路回去” “懂,”王京昀说,“不懂不还有导航。” 苗羽佳若有所思看着他。 王京昀把自己手机递给她:“你号码,留一下。” 黑色机壳边框斑斑驳驳,一看就知年岁已久,而握手机的那只手确切说苗羽佳只能看到他虎口周围和拇指,印着几处条形的疤痕,没比机身完好多少。 苗羽佳接过输入自己的号码。 王京昀走出宽阔的铁艺大门,回头往上看。 逸翠园,他听说过这个小区,因为房价高,他们家买房时候直接将之叉进不考虑名单。 王京昀下了公车,走到单位附近的夜市街。 红色雨篷下支起一口煤气锅,旁边摆上一张陈列食材的桌子,就成一个摊位。用单位那群人的话说,地沟油的味道永远比食堂的好。 在油烟滚滚和炒粉的滋啦声里等了一会,王京昀拎着几盒炒粉离开。 单位宿舍住的基本都是单身汉,这会儿楼前操场上有个人在翻重型轮胎,咿呀咿呀地呐喊着,一脸汗在灯光下亮油油的。不用问,这肯定是今晚的倒霉蛋。旁边稀拉站了几个围观起哄的,清一色的黑衣服。 像一下子从文明时代掉回原始社会,那边是女人细腻的肌肤和花香,这儿是男人野蛮的体魄和汗味。 苗羽佳在书架前擦着头发,目光在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脊上来回。 她的书以花艺居多,偶尔夹着一两本心理学和手语的。 手指刚按上一本,客厅便传来清脆的短信音。 除了骚扰电话和银行客服,基本没人会打电话给她。app通知设了静音,只有短信提示声还开着。别人找她都用微信,急事便短信,再着急就响她手机,等她挂掉,自然能看到信息。 苗羽佳顺手将书抽走,走过去路上又听到一声响。 她把书随意放到茶几,拿起手机。 同一个陌生号码,两条短信。 “睡了么我回到了。” “王京昀。” 移动端社交和即时通讯软件越来越多,用短信联系的人少了。 号码跟她的同一个运营商,也不知道套餐有没包短信。 毛巾盖在头上,苗羽佳擦了擦,用毛巾卷着头发,又拧了拧。 通讯录里除了她妈妈,其他人都存了真名。王京昀的号码正好又在倒数第一个,幸好通讯录不长。 苗羽佳回复:准备。 苗羽佳想起他带伤疤的手,猜不准他是用左手还是右手打字,或者两只。 思绪没跑多远,手机又响一声。 王京昀:那晚安。 苗羽佳直接退出了界面。 书本封面的词变成遥远的概念,苗羽佳目光回到手机,点开了微博。 朋友分组里面第一条便是童灵昨天的微博,评论已经有几十个 “手机在公车上被偷了” 配图是一个暴漫的表情。 苗羽佳:节哀。 短短两个字,淹没在评论大海里。 可童灵很快将它捞起来 “没良心哼” 苗羽佳:“想请你吃饭,但是你的预约号满了。” 童灵:“约我吃饭从来不用排号” 女人在逛街和吃饭两件事上很容易一拍即合。 口腔科不用上晚班,苗羽佳把车停到医院停车场,等童灵下班。 童灵是她来储州后第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童灵之前在外地,男友徐朗就住在苗羽佳楼上。童灵第一次来过夜,没有带电吹风,便用微信搜附近的人,苗羽佳是离她最近的同性。 苗羽佳给童灵的第一印象很白,很美。她披着发,却不凌乱,休闲衬衫没有明显褶皱,只是表情淡淡,让人感到疏远。 当然了,不是谁都能像她童灵一样自来熟。 童灵接过电吹风,道了谢。苗羽佳什么也没说,只是摆摆手,童灵来还东西时,她也是这般。 这倒叫童灵不好意思了。 大概过了半年,童灵没想到在市一医院接待的第一个病人便是苗羽佳。 那晚之后,她们并无联系,只是没删掉对方。 童灵有些激动,扯下口罩,露出整张脸:“嘿,你还记得我么,好久以前向你借过一次电吹风的。” 苗羽佳盯着她愣了许久,才默然点头。 如果有第二次机会,童灵宁愿装作不记得她。 熟识之后,童灵曾偷偷问过严采霜,苗羽佳为什么说不了话。 “生过病,声带坏了,”严采霜语气笃定,“她告诉我的。” 童灵才知道不小心闯入了一片禁地。 苗羽佳来看的是阻生牙,她张开嘴,哑巴的秘密随之展露无遗。 童灵看到了一段残舌,截口鲜红,长度不到正常的一半。 像上帝随意捏成丢进嘴里的一小块红泥巴。 c9第八章 女人的晚餐尤其简单,尤其对于童灵这样减肥的。天热,苗羽佳也没什么胃口,两人端着西瓜汁,在街头慢悠悠晃荡。等绿灯过马路,苗羽佳又掏出手机瞄了一眼。 今晚第几次了童灵印象模糊了。 路口站了不少人,童灵偏身提醒道:“注意点手机,别步我后尘哦。” 苗羽佳笑笑,摁熄了屏幕,放进包里。 “站住你给给我站住,听见没有” 背后传来男人的咆哮,人群骚动渐近。童灵下意识挽紧苗羽佳,回首正见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狂奔而来,还没来得及避开,小个子撞上童灵半边身,她连着那杯西瓜汁嘭地一声摔到地上,苗羽佳跟着踉跄一下。 “哎”童灵吃疼地呻。吟出声。 小个子被这么一绊,速度慢下来,后面的三个男人追上,三两下将之摁倒在地。 “救命啊”小个子脸贴着地面,仍不服地鬼嚎。 “还跑”体型稍胖的男人膝盖压住他的腰,掏出手铐将之铐上,“叫什么叫,马上搜身。” 可能衣服偏短,胖男人的腰部露出一线白肉。 周围人围成一个小圈,交头接耳看着,有些甚至掏出手机拍照。小个子冤枉地哀嚎,有保安模样的人上前,其中一个男人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夹子,举到保安的眼前。 噢,警。察证。保安后退了一步。 胖男人把小个子提起来,另外两人架着他走。 苗羽佳赶紧扶起童灵,童灵皱着脸揉搓那边肩膀,胖男人路过,探头关心一句:“姑娘,没事吧” 童灵抬头,定定盯着男人的脸。胖男人小眼睛陡然生光,说:“童小姐啊哎,真巧” 童灵愣了一会,才想起似的,说:“庞警官” “什么警官,叫我名字就行,”庞川呵呵笑了,“没伤到吧” 庞川偏胖,苗羽佳看着,莫名觉得比起王京昀,庞川才更像一头熊,脸圆,憨憨的。可他不够王京昀黑,最多也是北极熊。 童灵转了转肩关节,说:“没事,你还在值班啊,挺辛苦的。” “没办法啊,”庞川说,“抓都抓不完,抓到了关几天出来又继续偷,刚才那个都是惯犯了。” 眼光转到苗羽佳身上,庞川停了一下,似乎讶然,但也只有那么一下。 “你们女孩子逛街注意点,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我先走了。” 庞川走远了,又回头看了一眼。 “手机丢了,报案的时候就是他接待我的,态度还挺好的,”童灵及时给苗羽佳释惑,“哎,虽然手机还是没找到” 回家前,苗羽佳比划道:“回哪里” 童灵在医院附近自己租了房子,偶尔过男朋友那边。 “我还是回我那里,”童灵说,“他出差了,过几天才回来。” 送完童灵回来,只有苗羽佳一人在等电梯。电梯门快合上的时候,进来了一男一女。女人挽着男人胳膊,神态亲昵,男人提了好几个服装牌子的大纸袋。苗羽佳站在后边,看到男人映在门上的面孔。 苗羽佳身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他们提过的事,她大多不会忘,就像严采霜告诉她,小丫头的奶奶最近常常去下象棋,仅仅因为那是小丫头爷爷生前的爱好。 她没有见过童灵的男朋友,但是在朋友圈看到过照片。苗羽佳几乎没有怀疑眼前的男人是别人。 童灵当初说她来储州,就是为了郭朗。 四楼很快便到,苗羽佳走出来,电梯门将浓郁的荷尔蒙关在里头。 苗羽佳又翻进童灵的朋友圈,合照还在。 王京昀的短信回复得很慢,基本三四小时才一条,一天的汇总下来,时间点倒也平均分布,看上去像是闲时跟她联系。 苗羽佳躺到床上,才收到他的信息。 王京昀:“周四到周六我休假,你哪天有空,我去找你。” 苗羽佳看了一眼日历,回复:“周四早上。” 王京昀:“好。” 想起那个胖警察,苗羽佳打字道:“你晚上巡逻的话,一般到几点” 点“发送”前她想了想,又在主语后面补了一个“们”字。 “一般还完枪十一点,也有值通宵的。” “挺危险的吧。” “还行,出任务都会穿防弹衣。” “热么” “热”隔了一会,“热成人干了。” 灯光太温柔,把微笑也融化其中。 周四当天,短信来得比预想中的快,约定的八点一到,王京昀便说:“我到小区门口了。” 苗羽佳还犯着迷糊,花了一会才消化内容。 “你等我一下。” 掀被坐起,苗羽佳静坐片刻,平常可以按部就班的事,到此刻忽然凌乱起来。 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将顺序梳理一遍,才下床。 衣柜里挂着的一排衣服,一件一件翻过去,左手长裙,右手短裙,明明已经穿过许多遍,她依然交替在镜子前比量着。 又把桌子上的一小排瓶瓶罐罐逐一用过,这“一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高跟鞋发出急促的噔噔噔声,苗羽佳远远看见大门口处的王京昀,才缓下脚步。 等她的时候,他似乎总能找到事做。 以前有次,王京昀就蹲在她家出来路口边,捏着一根树枝戳一只花猫的后脑勺,花猫眯着眼,神情餍足,那件47号的红色足球服,背面绷得平平整整。 “王京昀,”她吭哧吭哧小跑过去,“让你等久了。” 受了惊吓,花猫嗖地逃向旁边的草丛。王京昀似乎没从一人一猫的世界里缓过神,懒懒的一声:“啊” 现在,他正跟门卫聊着什么,也许是职业关系,他看上去站得比一般男人要端正c笔直。 一不小心发现,回忆里出现最多的,是他的背影,尽管那时还歪歪斜斜的。 这意味着,很多时候,都是他在等她。 苗羽佳敛起心神,向他走去。晨光将影子拉长,一步一步,她的影子一寸一寸覆盖着他,长腿c窄劲的腰c宽阔的肩,像一个拥抱,将他包裹。 明明还说着话,或许是听到脚步声,或许有所感,王京昀忽然回过头。 清晨,暖阳,绿树,皮肤黝黑粗糙的男人和自然的赋予融合,构成一幅色调明朗的工笔画,细腻中透着粗犷。 “早。”他笑,眯着眼看她,一切如此的自然。清晨给予人朝气,整个人比先前精神了几分。 门卫也朝她点头为礼,回到了屋里。苗羽佳住了好几年,如今算是头次跟他打了照面。 手机传话变得累赘,打字的间隙他依然在等待,不及时的歉意比道歉更恼人。如果他懂手语,她会马上比出“久等了”。 苗羽佳只能微微颔首,她在道歉。 大概猜到了意思,又可能不敢确定,王京昀似乎浑不在意。 “吃早餐了么”他说。 苗羽佳摇头,又挑挑下巴,似在说:“你呢” “我啊,”王京昀说,“也没。” 这回,苗羽佳不得不掏出手机。 “附近有家云吞店,宣宁人开的,挺好吃。”她打字道。 “好,”那双眼睛明显亮了,“那走吧。” 要是还能说话,苗羽佳一定还会告诉他,云吞肉馅筋道,很有家乡的味道,不像其他地方的肉馅软塌塌的。 天光堂亮,淡去了初见的局促,感觉跟着变得敏锐,身边人细微的笑纹,也逃不过流连的眼神。 王京昀依然穿了一件没有任何l一g一的黑t恤,腰带的轮廓隐隐约约。苗羽佳只匆匆瞥了一眼,马上给先前的猜测一个肯定的回答他腿真的很长。 她甚至觉得,过去的八年里,王京昀又长高了。 看得出他步伐可以很大,节奏也快,但一路上他都与她并肩而行。 云吞店在附近的一条小巷口,跟一溜的店面一样,挂着某啤酒商统一赞助的招牌。店是童灵先发现的,苗羽佳跟着来过几次,也只是记住方位,从来不留心店名。 这个点上班族已撤得差不多,八条长木桌还空了三桌,空调必然没有,四台大壁扇鼓鼓吹着风,满店骨头汤的香味。菜单红纸黑字贴在墙上,褶皱上积了薄薄油灰。 苗羽佳坐到靠里的一桌,王京昀也跟过去,两手闲闲地拄在膝头。 “云吞么” 他似乎已经上道,句句都是一般疑问句,她只需点头或者摇头。 苗羽佳点点头。 “老板,”王京昀冲后面一桌收拾碗筷的老板喊,“两碗云吞。” “好。”老板把桌面的残渍抹进碗里,朝后厨方向抬了抬头,再开口便是一口地道的宣宁方言:“喇碗云吞。” 乡音,乡味,绞成一股绳,牵着他们往那个海边小市走。 那里的夏风夹着海腥味,小电摩突突响,挤在每一个路口,街头巷尾的云吞店,老板开口便是一句“辣女,吃乜嘢靓女,吃什么”。 那里有她的十八岁,他的十九岁,他们共有的四季。 苗羽佳视线上抬,便接上了他的。可王京昀实际算不上在看她,只是蜻蜓点水的一掠,被她发现,他又撇开目光,待她不留神,他的目光又笼上来。 不暧昧,不轻浮,清清淡淡,温水一般。 低头看了一会桌纹,王京昀忽然盯着她这回,他是真盯上了肩膀一紧,扭转身。 “老板” 大喇喇的家乡话。 苗羽佳嘴角隐有笑意。 “有碗麻要葱。”有碗不要葱。 c10第九章 王京昀记得苗羽佳不吃葱,大概因为那次他等了太久。 认识苗羽佳之前,从来都是女孩子等他。 八月的尾巴,差几天开学,苗羽佳叫他在老地方等。 王京昀把控煤气罐送回舅舅的店,折回了她家出来的路口。 傍晚的城市看不见炊烟,只有天边烧红的一片。他坐在那辆摩托车上,叉着双腿,两手抛转着一只红色头盔,当然是为她准备的,他可懒得戴。 第一次载她时,王京昀说没头盔,他车技好,不用担心。苗羽佳没有反驳,只是跑回家,自己找了一顶。 蚊子叮了他大半个小时,也没见人影。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朝苗家的方向去。头盔往车前篮一扔,王京昀也开过去。 然而,他没开多远,就停了下来。 救护车停在了苗羽佳门口,鸣笛依旧,红蓝两色的光线如剑一般,交替割在崭新的墙壁上。门口稀稀拉拉地围了七八个人,隔壁的狗像嗅到了危险,不安地吠着,被主人拽回屋里。 有人扛着担架,从那扇绿色的铁门出来。 担架上平躺着一个女人,脸上罩着氧气罩,那是一具成人大小的身体。尽管事后知道人救下来了,王京昀当时还是想到了“尸体”一词。 担架之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苗羽佳脸色很差,显然哭过,抽泣还没停,眼眶鼻子都红红的。两个邻居模样的大人也上了救护车,她们便走了。 王京昀鬼使神差跟了过去。 回想起来,刚开始占据心头的是少年的好奇心,到了后来,见到那个人从医院出来,才变成了扎扎实实的担心。 王京昀在医院门外等了三个多小时,中途灰鼠找他去网吧,他又拒绝了,当然免不了灰鼠的一顿骂。 “你又跟那个女的在一起”灰鼠总是这副腔调,“别费劲了,没结果的。宣高那是什么地方,尖子生呆的人家啊,就是无聊了,找你解解闷。” 王京昀直接掐了他电话。 苗羽佳一个人从医院出来,王京昀想也没想,叫住她。 苗羽佳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或许惊讶被悲伤的情绪给挫没了,她木然走到他面前。 那种情况,一般人都会问:“你怎么在这里”可苗羽佳一开口便是:“你在等我么” 她眼里没什么期待,就算他回答“只是路过”,估计她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变化。 王京昀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 “我没事,”苗羽佳低声说,“死不成呢。” 后半句指的当然是她妈妈,话里淡淡的嘲讽,混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厌世。王京昀听着脊背发凉。 “你吃饭了么”苗羽佳又说。 “没呢。”王京昀很诚实。 “我饿了。” 王京昀觉得,她更应该是累了。 王京昀把她载到附近的云吞店,一路上,头盔抵着他的后脑勺,硬邦邦的,身后人时不时贴上他的后背,温软软的。她攥紧他的衣角,像是瞌睡过去。 云吞端上来后,苗羽佳却低着头不动。 “怎么了”王京昀甚至还给她掰了一双筷子。 苗羽佳眉头皱起,生硬地说:“我不要葱。” “” 店里的人稀稀拉拉,偶尔有人觑了他们几眼,那眼神,跟堪破早恋秘密的班主任毫无二致。 对面的人没有半分妥协的势头,王京昀顿了一下,一颗一颗挑掉汤面的葱花,跟她换了一碗。 走回逸翠园,苗羽佳和王京昀都沁出一层汗。 过了上班高峰,出入园区的人和车很少,整个小区沉淀着夏日特有的安静。 又回到那晚停车楼下,苗羽佳指指楼上,王京昀拿不准她是不是让他一块上去。 苗羽佳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王京昀没跟上,她回头,微微偏头看着他。 王京昀霎时了然,大步 正文 第6节 跨到她身旁。 苗羽佳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略有些无奈。 他抿了抿唇,终也没说什么。 电梯镜面映出他们并肩的模样,苗羽佳穿了高跟鞋,大概到他的耳根。她穿了一条墨绿及膝裙,白短衫,沉雅的颜色跟他的一身黑很搭调。 对方和自己同时出现在视野中,感觉很奇妙,就像看着他们的合照虽然他们并没有。 苗羽佳住四楼,电梯很快到了。 开锁声在空荡荡的楼道有些突兀,一进门,先入眼帘的是客厅那条猩红的沙发,给人热情的感觉。王京昀略感惊讶,想象中她的房间应该跟她的打扮一样,偏冷色调才是。 一双黑胶男士拖鞋落在他的脚边,不新,但干净。 她的高跟鞋挨着他的,短了一截,小了一圈,显得更秀气,又像有了依靠,看着温情。 进门左手边是厨房,橱柜门和墙壁锃光瓦亮,看得出使用频率不高。客厅宽大,阳台是一方绿,上头挂着三两件大人的衣服。王京昀一眼便瞧见了那件胸衣,黑色,蕾丝,肩带半指细。风吹过,一晃一晃。 尴尬掠过脸上,他急忙撇开视线。 幸好,苗羽佳在倒水。 苗羽佳指了指沙发,递给他一只画着墨莲的瓷杯。王京昀坐下,喝了一口水,这才想起他的单车,环视了一圈没见着,同样没见着有小孩生活的痕迹。 也许留意到他的小动作,苗羽佳起身,这回,她向他招了招手。 进的应该是书房,檀木色书架上码着花花绿绿的书。王京昀看见书便头大,只扫了一眼:“你大学学的这个么”他指着一本有关花艺的书。 苗羽佳匆匆一瞥,犹豫地摇摇头。 “哦,”王京昀忽然想起似的,“也是。” 她那时应该另有所志。 这么一想,心头平添几分惋惜。 转个身,才看见那辆单车,就立在一瓶虬枝旁。 苗羽佳手指在手机上滑动:“你看看有没弄坏的地方。” 王京昀蹲下身,轻抬车梁,另一手将踏脚转了一圈,轮子跟着嗞嗞转动,轮胎缝隙几乎见不到沙子。 他抬头:“链子你上好了” 苗羽佳点点头,用手机问:“哪里有问题么” 眉头微微挑了挑,王京昀站起,说:“谢谢。” 融融晨光中,苗羽佳笑了,像个被老师表扬的初中生。 轮子停歇,气氛忽然又安静下来。 其实,他们呆在一起,沉默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只不过无事可做,寻常沉默也让人觉得尴尬。 苗羽佳交替指指自己和单车,征询性地看着他。 王京昀拍拍座椅,不确定地问:“你想试一下么” 她颔首,他仿佛考试蒙对了一道选择题。 王京昀推车往外走,到得客厅,忽地站住。 “你”目光停留在她的裙子上,“穿这个骑车,不太好吧” 苗羽佳也低下头,几乎在同一瞬,耳廓便红了。 这回,她动作很快,王京昀还没琢磨出墙上那幅画的深意,她便换好衣服,还梳了一条马尾,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利落。 苗羽佳换了一条牛仔短裤,纯蓝,没漏洞也没花纹。她走在前头,裤袋侧缝那面小红旗,跟着摇摆,像随着某种潜在的节奏。 来到楼下,王京昀让她站车的另一边。他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那面小红旗,把座椅降低到那个高度。 “来,”他单手执着把手,让开身,“坐上来试试高度。” 苗羽佳接过把手,忽然觉得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跨坐上去有些别扭。以前坐他后头时她经常这么上车,但他后脑勺可没长眼睛。 “怎么了” 苗羽佳咬咬牙,心一横,坐了上去,脚尖抵着地面。 王京昀眼疾手快扶住车头,说:“把脚踏踩到最下面,看腿能不能伸直。” 他近在身侧,呼吸牵动她的发丝,成年男人特有的气息笼着她。 这种气息,不仅是气味,还有呼吸的节律,每个人的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谷一凡的,不徐不疾,混着男士香水的味道,处处透着养尊处优的从容,无形的压迫让她感到害怕。 而眼前这个人的,周身有股淡淡的肥皂香,更为原始,他有时会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憋了许久,好比现在,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让她脊背战栗。 “嗯” 一声轻吟,唤回偏轨的思绪。 “踩下去。”王京昀重复。 苗羽佳使力踩了一脚,单车前进一米,王京昀跟到身边。 “腿能抻直么” 她挑眉,轻轻蹬了蹬脚踏。 王京昀看着她,眼神有片刻的迷茫。 “你会骑单车的吧” 那个暑假,就在给苗家送了煤气的第二天,王京昀又碰见了苗羽佳,或者说,等到了苗羽佳。 溜进宣宁高中踢完球,他在后门的小卖部门口喝水。 苗羽佳一个人走出来,见到他,停步。 “王京昀。” 她还记得他名字,虽然她不一定懂怎么写。 王京昀呛了一口水,狼狈地抹着下巴的水渍。 “你住附近” 摇头。 “在等人” 再摇头。 “走了。” 说完,她提了提书包肩带,茄子一样的小马尾轻轻甩动。 不知哪来的胆量,王京昀推着那辆掉漆的单车就跟上去:“要载你么” 暖风熏人,夕光染红少女的脸。 即使骑车,苗家离宣宁高中也并不远。王京昀偏头问她:“你怎么不骑车来” 苗羽佳许久没有回答,王京昀以为她没听清,哪知后来她才吐出一个字 “懒。” 苗羽佳微微皱眉,转了转车头,想要甩开他的手。 车头把紧,松开支撑的脚,往前一踩。 她骑出了几米,挑衅似的,回头觑了他一眼。 “” 跟开车一样,苗羽佳骑车也很慢,王京昀大步走,就能跟上。 王京昀走人行道,苗羽佳在行车道,他们之间隔了一棵树的距离,有时会多一辆停在路边的车。 有车开过,王京昀喊一声:“小心点。”宛如护着小孩学车的家长。 苗羽佳一见他跟上,就踩快一些,还回头冲他笑。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而是先前的那种,挑衅的笑。 见他落得远了,又放慢速度。 他像她手中的一只风筝,升降快慢,节奏全由她一手操控。 逸翠园不算大,不久便回到原处。 “累么” 她摇摇头,下了车,掏出手机打字:“这里太小了。” 点头。 苗羽佳又问:“你一般骑去哪里” “有路哪都去,”他停了一下,眼睛忽然亮了,“莲湖公园傍晚很多人骑车,你想去么” c11第十章 门上感应器播报出“欢迎光临”,严采霜以为胡磊回来了,回头,却是稀客。 “哟,张姐啊,”她放下喷花瓶,“那么得空过来。” 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穿了一件孔雀蓝的鸡心领雪纺衬衫,短发黑得整齐。 张姐呵呵笑:“下午饭店没啥事,我就过来看看。” “哎,您看看需要些什么。” 严采霜给她接了一杯水,张姐谢过,端着水环视了一圈。花店不大,其实一眼也能瞧完了。 张姐水也不喝,说:“你们老板娘不在啊” “嗯,今天有点事没来。”严采霜搬了张椅子,“张姐,您坐。” 两人拉了会家常,张姐放下水杯,神秘兮兮地问:“小妹,我向你打听个事。” “您说。” 张姐笑了笑,低声说:“你们老板娘,处对象了么” 严采霜脸上一僵,警觉起来,马上又笑道:“这个,老板娘的私事,我也不太清楚呢。” 张姐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早有了答案。 “我说,我侄子最近来储州工作了,在我那帮忙,年龄嘛,跟苗小姐差不多,人长得是不帅,但为人老实。”张姐熟稔地拉拉严采霜的手,“你看,要不你帮我问问苗小姐的意向如何” 张姐口中的侄子严采霜见过几回,来订花篮,说实话,她觉得胡磊比他还强多了。 “这个”严采霜面露为难,那只手抽回来不是,任由她拉着也不是,“不太好说吧,或许她有对象了呢。” 张姐也不恼,嘿嘿笑,拍了拍严采霜的手背。 “你也别怪大姐我说得直接,你也清楚苗小姐的情况,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啊”张姐递了一个眼色,惋惜地摇头,“我看不容易。我那侄子啊,除了是外地来的,其他都挺好。” “瞧你说得”严采霜赔着笑,趁机抽出手后,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张姐,您懂莲湖会所的谷先生不” “莲湖会所谁不懂,”张姐不以为意,“谷先生又是谁” “您不懂也正常,我来花店前,也不知道那的老板是谁呢,”严采霜挑挑眉,“我告诉您啊,这位谷先生就是以后您要是在花店附近看到一辆蓝色的保时捷,从那车下来的十有八。九就是谷先生。” “啊”张姐失神,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谷先生跟苗小姐” 严采霜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小妹,你不会在开玩笑吧,要真是莲湖会所的老板,怎么会” 看得上苗小姐。 张姐还是忍住了。 严采霜却再也耐不住,冷声道:“我们家老板娘人美,性格好,又会赚钱,有男人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别c你别生气,啊”张姐略有尴尬,“我就这么一说,你有机会也帮我传达一下,成不成还得看缘分你说是不要成不了,就当多一个朋友嘛。” 听上去她还是不信,严采霜气得鼻翼微张。 张姐笑呵呵地起身告辞,等她走远了,严采霜一巴掌拍上玻璃茶几 “什么玩意儿” “欢迎光临”又响了一次,胡磊回来了,撞见严采霜阴沉着脸。 “你怎么了” 采霜抬头见是他,只说:“没事。” 然而,她的脸色并无缓解。 胡磊走近,小心翼翼问:“真没事” 采霜起身,却像突然忘了方向,顿了一会,忽然喊一声:“胡磊。” “啊” “你觉得,”她微微皱眉,“谷先生跟老板娘是不是” 胡磊不解:“是什么” “算了,”采霜叹气,“说了你小孩子也不懂。” 严采霜比苗羽佳和他都大,按说他还应该叫“采霜姐”。 可哪个男人愿意被女人当小孩看。 “什么不懂,”胡磊来气,“不就是谷先生喜欢苗苗姐么,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个” 胡磊一针见血,采霜找到共鸣,没留意他的神色。 “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采霜自顾自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可有人偏不信” 王京昀回到家刚好快赶上饭点。听见开门声,孙容执着锅铲探身而出,见他一脸汗津津,撇撇嘴:“一身臭汗,洗了再吃饭。” “哦。”王京昀把手中袋子放鞋柜上,开始拖鞋。 白色袋子上印着新华书店,扁扁的。 孙容奇道:“买了书” 王京昀怕她抢了似的,又拎起袋子,嗯一声。 “要考试” “不是。” “那干吗” 王京昀装没听见,冲沙发上抽烟的人喊一声:“爸。” “回来了。”王季国点点头,目光又回到电视台的社会案件中。 王京昀把书锁进抽屉,才拿了裤衩和短裤进浴室。 凉水浇在身上,一寸一寸湿润着栗色的皮肤,他抹了一把脸,盯着泛黄的砖缝,渐渐看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容在外面大喊,声音盖过水声:“还没出来啊菜都快被你爸吃光咯” “这就来” 王京昀胡乱抹了香皂,冲干净光着膀子出来。幸好他留的是平头,随便擦几下就差不多干,不然一路滴水肯定又挨唠叨。 王季国吃饭也不忘电视,斜着也要看,还将声音调大,孙容数落他吃饭都不专心。 “这叫关心国家c关心社会懂不懂,”王季国说,“没准哪天还能在上面看到你儿子呢。” 这下倒是堵得孙容没话说。 “”王京昀抽空瞄一眼,都是些几个月前的案件了。上电视有什么好的,不是流血就是流汗。他嘴巴动了动,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孙容见王京昀没反应,便碰了碰他手肘。 “上午干吗去了,这个点才回来” 王京昀咽下一口饭:“没干吗,在宿舍睡觉。” “能睡一个上午”孙容眯起眼,一脸笑,“谈朋友了是不是” 王京昀:“” 这话题显然比电视有趣多了,王季国转过来看着儿子。 “没有。”凉水降下的温度又上来,王京昀低头扒了一大口饭。 “真没有” “有我马上领会来给您过目成不” 孙容眼睛眯得细长,显然不信。 “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哪来的力气谈。”王京昀放下筷子,边添饭边说,“再说,我们单位能有几个女的” “你们单位没有,兄弟单位不还有么,”孙容说,“我看淼淼就不错,跟你知根知底,十几年的同学了哎又是同一个系统的,同行最了解同行,你怎么也不发展一下。” 王京昀咬去筷子上的两颗饭粒,古怪地看了他妈一眼。 “妈,你没听说过么,警校的女人比男人还悍。” “说哪的呢,我觉得淼淼这姑娘挺温柔的呢,以前在宣宁的时候,邻居不都这么说。” 王京昀听着,一口饭险些咬不稳。 “我跟陆淼就纯哥们,”王京昀笑着摇头,“没感觉,不然我早追了。” 孙容呸一声:“要什么感觉,我跟你爸当年还不是就那样在一起,这不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 王京昀不搭话,专心夹鸡肉似的。 “两个人在一起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人好,能处下去不就行了,感觉都是瞎扯” “我吃饱了。” 王京昀突兀来了一句,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拿进厨房。 孙容不依不饶,冲着儿子的背影说:“一会淼淼来,你小子给我好好表现,听到了没” 王京昀回自己房间,风扇大开,迎面的风声也盖不紧外面的人声。 “行了,儿子的事你少说两句,”王季国说,“那么大个人了,你看不住了,人家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这不是给他指了一条好走的大路么,他偏要往小路上走。”孙容委屈又无奈,“当初高考也是,报什么警校啊,一年到头往医院跑,前年追个运渣车还把脚给追断了” 王京昀木然拉开抽屉,翻开刚才买的书。文字少,配图多,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一半是心情,一半是高三时候读书读伤了。 那会陆淼说,从来也没见他这么搏命过。 “以前有劲,却怎么也不想使,现在想努力了,可感觉自己力气不够。”对苗羽佳说出这话时,她家路口的树有了黄叶。 他低着头,不去看少女的表情,说出这番话,已够难为情了。 静了好一会,树上又飘下一张叶,打着旋儿落地。 “别怕,”少女轻柔的声音,如黑夜中忽然擦亮的火光,“你要是不自信,岂不是存心打击我这个相信你的人。” 少年豁然抬头,星目含光。 他磨了好一会地面,才缓缓说:“大不了再读一年,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 如今回想,这话多少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年少热血,多有轻狂,以为能把未来稳稳踩脚下,也以为,许下的承诺都能被珍视。 “你可以把一个人当动力,但不要把那个人当目的。男人眼光要长远些,不应该被女人绊住脚步。” 轻轻一句话,钩开两人的羁绊。 “你真冷情。”他当时好像这么说。 c12第十一章 书摊开在桌面,手机压着一角,王京昀看得渐入佳境,两手不时比划着。 也没察觉身后脚步声,当然,那人也故意放轻步子,耳边忽然炸开响亮的一声 “喂” 王京昀吓得手一缩,肩膀震了一下,回头,罪魁祸首一脸笑嘻嘻。 王京昀坐正了,说:“什么时候来的” “好一会了,”陆淼瘪嘴,“我妈从宣宁带了龙眼上来,我拿点来给你们。” 陆淼觑见桌上的书,咦了一声:“你在看的什么书” 见到他看书已属稀奇,何况刚才还那么入神。定睛看,只见书上插图都是黑色细线勾勒的各种不同的手势。 “没什么。”边上搁着旧报纸,王京昀想拖过盖住,只是欲盖弥彰,倒像青春期被父母逮到看十八禁读物。 陆淼哭笑不得,偏了偏头,迟疑地问:“手语” 王京昀干干地哼一声。 “你学手语干吗” “扩大知识面啊。” 王京昀这才反应过来没穿上衣。他从衣柜翻出一件t恤,背向她快速地套身上。 陆淼掀开报纸,把封面看了个仔细。 一本手语教程,相对于市面花花绿绿的教材来说,封面极其朴素,严肃得像上学时的教材。 “你们还要学这个么” 陆淼显然还未释怀,有听过学唇语的,倒从没听说要懂手语。 王京昀理了理衣摆,径自把书收进抽屉。 “不是。”他说。 陆淼等着他的下文,然而没等到。 两个字像一把锁,将她锁在他的未知世界之外。 敲门声传来,孙容笑着说:“我们下去走走,你们慢慢聊。这边比较偏,一会让王京昀送你回去。” 这话明显说与陆淼听的。 孙容见王京昀没反应,提高声:“王京昀,听到没” “知道。”应得干干脆脆。 关了电视,孙容和王季国一走,屋里登时静下来。 这种安静,跟和苗羽佳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积累十几年的默契,两人间没有半分尴尬。 房间只有一把椅,王京昀坐到床上,说:“最近忙不” “也就那样,”陆淼说,“对了,我搬宿舍了,跟一个师姐住一个套间,以后可以过我那吃饭。” “这待遇好,”王京昀低声笑,“我们那跟大学的一样,吴阳老嚷嚷着想申请外宿呢。” 陆淼不着痕迹地翻白眼,王京昀又笑了,伸脚轻轻踢她鞋尖:“干吗,一提到吴阳你就心虚,什么时候从了人家,好歹也从大学追到现在。” 陆淼缩回脚,嗤一声:“你喜欢你上,绝不跟你抢。” 王 正文 第7节 京昀双手撑在身后,闲闲地望着她。 “我又不好那口。” “那你好哪口” 王京昀静了一会,低下头,像在认真思考。 “漂亮的” 听上去一本正经。 “”陆淼啐他,“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知道你还问。” 桌上手机响了一声,陆淼循声望去,王京昀的手机进了一条短信。这年头发短信的人少了,映在屏幕上的名字,她看着有点晃神。 苗羽佳。 女人的名字,似曾见过。 手机被一只大手拿走,王京昀阅读短信,表情跟刚才的有些相似。 刚才说喜欢什么样的人时,眼睛在笑,想起谁的表情。 陆淼看向窗外,玻璃上映着王京昀的身影。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看着他,肆无忌惮地。 陆淼看见他放下手机,才转回眼:“一会有事” “没” 陆淼能感觉到,王京昀在说这个字时,仍然在微笑。 但不是对她。 苗羽佳正准备去洗澡,手机响一声,她几乎一秒便猜到是谁。 想着洗完再看好了,她拎着衣服走了几步,又像忽然想起忘了什么,折回床边。 “那明天下午五点莲花公园南门见。” 王京昀短信里说。 幸好不是板床,苗羽佳直接把手机扔下。 还是洗完澡再回好了。 苗羽佳在浴缸外脱去衣服,镜子里映出女人白皙的,全身只戴着那枚冰清的平安扣。 她想起了泰坦尼克号里的女主角和海洋之心,愣了一下,缓缓将扣子旋开,链子挂到钩子上。 衣柜里搁置着一只微型保险箱,苗羽佳把首饰盒子取出时,带出了一只信封。 信封边缘已经发黄发毛,正面写着她的名字,一圈水印模糊了“宣宁”两个字。 苗羽佳把平安扣和首饰盒放一边,捡起了信封。 王京昀的字在男生中少有的好看,笔触有力,结构端正,每个字都跟人一样精神。 地址写的是她在宣宁的家,邮戳在八年前的秋天,她一时想不起内容。 八年前,王京昀刚上警校,而她在储州的一家疗养院里接受心理治疗。 拆开,又浮出一段岁月 “最近还好 “那天晚上没等到你,是有什么事么 “我到储州了。在警校几乎每天都在训练,我又晒黑了有时有点累,但大学生活还挺不错。 “这是我现在的号码:1370047,有空请联系我。” 信很短,读完才想起,信是她爸爸从宣宁带上来,通过当时的主治医生送到她手里,拿到信已是一年之后。 苗羽佳到现在还不记得王京昀的电话,翻开通讯录对比,他的电话一直不变。 这也正常,毕竟他一直在储州。 折好信,苗羽佳把平安扣和信封一起锁进保险箱。 出门时,天阴了。风吹在赤。裸的腿上,分外舒适。立秋已过,树上偶见黄叶,像藏在密林里的眼睛,窥视人间喜乐。 莲湖公园算储州市景点之一,莲湖宛如嵌在地表的一块翡翠,每到傍晚,总能见到不少双人自行车绕湖而行。 苗羽佳提前出门,刚好踩点到,但相对王京昀来说,她还是迟了。 从认识那时起,两人的角色似乎就已确定,总是他在等待,她姗姗来迟。 她突然想到,那天晚上,他是不是也像这样等了很久。 露天停车场离南门隔了一小段路,王京昀却是等在停车场门口,他还是标志性的一身黑,要不是骑了单车,苗羽佳或许会把他认成门卫。 苗羽佳停好车,拎着包出来。她没有双肩包,为了方便,今天特意换了小挎包。 她走到王京昀面前,王京昀忽然松开稳着车头的右手,看着她的眼睛,比划出两个手势。 食指直立于肩,向左做弧形下移,如太阳西降,继而握拳,伸出拇指。 动作简短,他比得很慢,像边回忆边打,怕错了似的。 仿佛看不懂,苗羽佳像卡了带,反应很慢。王京昀喉结滚了一下,夏风过,苗羽佳捋起额前的碎发,笑了出来。跟以往的不同,这是开怀的笑,他可以看到那两颗白白的兔牙。 虽然依然是安安静静的笑。 苗羽佳也打了相同的手势,道出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下午好。 她的回应即是表扬,王京昀也笑了,再比划下去已是极限,他又改回寻常方式,指指南门方向:“我们走吧。” 进园不远便是单车出租的棚子,单车漆着亮眼的眼色,车杠用红漆刷着各家的标志,双人自行车大多带了雨篷。路上像王京昀这样推着山地车的,多数穿了骑行服。 默默走过开始有一段缓坡,苗羽佳向他伸出手。 王京昀把车头让给她,苗羽佳才注意到横梁拴了一只方形小布包。她低头解下自己的包,往王京昀面前递了递。 包小,也轻,大概就放了钱包和手机,皮质细腻,手感好,跟她的其他东西一样,处处透着精致。 王京昀掂了掂,挂到肩上。 绿道一边是树叶的婆娑,湖风夹着余热,扑到脸上,脸颊泛开红晕。 他们还是保持着那天的节奏,她慢慢骑,他大步跟着。 路如果没有尽头,走到天荒该多好。 天色暗得很快,八月的天,说变就变。铅云漫天,风摇树斜。 身旁的人车子踩得咯吱咯吱,雨篷上的短帘晃啊晃,坐前头的人兴奋地大喊:“要下雨咯,赶紧跑啊” 苗羽佳却放慢了车速,几乎是她刚停下,王京昀便跑到她身边。 “前面有躲雨的地方,”王京昀又催促她上车,“快走。” 苗羽佳奋力踩,可还是拼不过老天翻脸的速度。 空气开始潮湿,泥土味扑鼻,树叶点头,湖面漾开波纹无数。 雨帘中苗羽佳眯缝起眼,那条黑影护卫一般,紧紧相随。 前边一片绿色中终于挤出一横黄褐色,他们加快步调往前冲。 长廊不短,稀稀拉拉只停了七八个人。 刚一上来,王京昀就把包还给她,接过了车,向人少的一段走。 她的包被护得很好,只湿了一点点,她重新背上,简单梳理刘海。 王京昀把脚蹬勾上,一方块纸巾便出现在眼前。 “谢谢。” 苗羽佳还了一个手势:不客气,欲言又止地收回手。 雨滴点在白衬衫上,像镂空的绣花,细细的胸衣肩带隐约可见。 王京昀别开眼,拉开横梁的布包,拿出了两瓶水。 苗羽佳挑挑眉,又比划一下。 “你说什么” 苗羽佳接过水,交替看了看他和瓶盖,又伸到他眼皮底下。 “” 王京昀扯了扯嘴角,拧开手中那瓶的盖子,跟她换了一瓶。 仰头,下巴一滴雨水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进他的衣领里。 头发和衣服湿了大半,那层墨意更浓,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隐约的肌肉线条。 初遇的那个夏日,他也是这么湿漉漉的。 王京昀放下瓶子,转眼,撞上略微迷惘的目光,心一颤,心底所想便蹦出来 “看什么呢” 声音很轻,也很低,若有似无的叹气似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那份尴尬变得愈发潮湿,黏黏糊糊包裹着他们。 c13第十二章 其他人隔得远,王京昀的单车像道护栏,画地为界,两人守着一番疆域。 苗羽佳垂下眼,旋开盖子喝了一口水,坐到石板长凳上。 刚才忘我的偷窥,似乎只存在于想象里。 王京昀:“” 王京昀也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又听到手机键盘的声音,细细小小的。 苗羽佳:“雨小点再走吧。” 王京昀:“嗯。” 苗羽佳:“你骑车最远骑到哪里” “。” 苗羽佳讶然,身子微不可见地轻晃一下。她伸出手,翘起大拇指,给他一个最简单直接的表扬。 “快毕业的时候去的,”王京昀说,“从成都到拉萨,走川藏线,骑了二十五天。” 苗羽佳眼中光芒更盛,除了惊羡,还有佩服。 女人的肯定让男人很受用,王京昀笑了笑。 手机上白底黑字:“男人就应该出去看世界。” 王京昀眉角动了动,眼里有笑。 这的确像她说出的话 “你可以把一个人当动力,但不要把那个人当目的。男人眼光要长远些,不应该被女人绊住脚步。” “可惜工作之后都没什么机会了,我们每天要训练,隔段时间封训,离开储州都要提前跟领导申请。” 男人的语气有些无奈,不待苗羽佳插话,他又继续说:“不过,那里的蓝天和雪山很美,很震撼,去过一次,没遗憾了。” 话语很简单,苗羽佳甚至无法从他的描述中勾勒出的模样,但这无妨她对那片圣地的向往。 对一个地方的好感,有时候仅仅因为一个人。 那是你踏过的土地,那么,我也想留下我的足迹。 看过相同的风景,也许能离你更近一些。 “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心情会变好。” 苗羽佳点点头:“说了不怕你笑话,来储州那么久,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 “那平常都去哪” “花店,超市,家。” 雨有变小的趋势,王京昀微微扬起头,看着细密的雨帘。 拄在膝头的手紧了紧,他看着她:“你出国,是去了哪里” 苗羽佳手指停住,错觉再起,他探听这些年她的踪迹,也许还是想知道当年怎么就被放了鸽子。 八年前,来储州报到的前一晚,王京昀约了她到宣宁的海边。 “你会来的吧。”说这话时,王京昀载着空煤气罐,都要走了,又用脚挪着摩托车退回来,低声问她。 “等着呗。”她那会说。 王京昀在她的犹豫里低下头,雨声明明变小,他的声音被盖住一些,听起来低沉,也温柔。 “你还记得,我来储州上学前找过你么”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晚上像一道分水岭,她最好的岁月都封存在那一边。 苗羽佳缓缓点头。 “你还是没来吧” 他们的目光交汇到一起,他的眼神不是执着,也没有质疑,像是抽空看她一眼,答案与否,对他来说不重要。 这么多年过去,也早该风轻云淡。 苗羽佳不置可否,目光回到手机上。 轻轻的嗤声,满是自嘲。 听在另一个人耳里,那颗心也跟着皱起,如雨打的湖面。 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情绪,听起来否定了他们,更否定了他自己。 “我到学校还给你写了一封信,上面有我的号码,”王京昀说,“可能你没有收到吧,还是怎样。” 寒假回宣宁,他去过她家,铜球门锁和把手上都积了厚灰,邻居说苗家早已搬走。实名社交网兴起后,他甚至尝试过在网上搜索,把同名的翻遍,也找不出像她的人。 “然后,我就一直没联系” 话到半途,戛然而止。 苗羽佳拉住了他,不是扯衣角,也不是隔着衣服。手腕处传来一圈凉凉的触觉,王京昀顺着腕上那只小手,看向她的眼睛。 苗羽佳松开手,飞快地比划出几个手势。 “什么”王京昀下意识地说。 短暂的停顿里,苗羽佳抿了抿嘴。 王京昀忽然意识到了她的异样,忙说:“你慢点打,我能看懂的。” 苗羽佳放慢速度,又做了一遍。 王京昀:“” 苗羽佳眉头皱起,那股淡然自若全没了。她又重复一遍,王京昀这会愣了神,她近似不耐地推他一把,那双不久前还笑意盈盈的眼,瞬时红了。 如果她能说话,也许现在已经开始呵斥他。 王京昀忽然捞过那只小手,紧紧捏着。 讲真话,他只看懂了一个手势:她右手拇指和手指伸开,中间三指抵在脸颊边。 也是这么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让一切豁然开朗。 “苗羽佳,你给我打过电话是么”王京昀把那只手往这边拉了拉,“我大二生日的时候,你给我打过电话。” 苗羽佳看了他一眼,没摇头也没点头,手指动了动,想挣开。 王京昀握得更用力,声音也大起来:“澳大利亚的号码,我查过的,我记得。” 那只小手不动了,王京昀松了点劲,但没放开。 “我问是不是你,可你没说话” 王京昀倏然闭嘴,静静地握着她。 也许她不是没说话,而是说不了话。 廊外,云销雨霁,沉积多年的心事在这一刻释然,不是因为那些前因后果,而是眼底这只小手,手指慢慢收紧,牢牢回握了他。 像一株未开的莲花,紧紧包着花心。 王京昀坐近一些,拉过她的手搁到他的大腿上。 总归还是欠他一个交代,苗羽佳想打字,却抽不出那只手,试了两下,他力量拿捏得刚刚好,不会攥疼她,却也叫她甩不开。 苗羽佳只好单手打字,王京昀也装没看见似的,岿然不动。 “那晚我家有事,我妈妈出过事,情绪波动比较大。”苗羽佳在手机上说。 王京昀点点头。 苗羽佳又打了几个字,这回,递过去显得小心翼翼。 “对不起,让你等久了。” “我也没在等你,只是不知不觉就过了那么多年。” 王京昀声音放低,并不让人觉得羸弱,反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倔强。 苗羽佳收起手机,和他一样,看着避雨的人一个个离开。 苗羽佳的拇指卡在他的虎口处,下移一点,正好盖在那几道疤痕上。王京昀忽然松开,向她张开手掌,苗羽佳顿了顿,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一个粗糙一个细腻,握在一起,却像一对榫和卯,无比契合。 雨快下了一个钟头,他们交谈的内容并不多,多数时候是他在等她打字,或者揣摩她的意思。 长廊走得就剩两人一单车,苗羽佳拖了拖他的手。 王京昀说:“我们回去吧。” 王京昀还拉着她,单手扶车,踢开脚蹬。 回到绿道,王京昀问:“饿了么” 苗羽佳意外地以一个喷嚏作答,她松开手,撇过头翻纸巾。 扔了纸巾,苗羽佳打量着单车,没有后座,幸好横梁还是直,她指了指横梁。 王京昀看向那只包,想了想,猜想她指的可能不是包 “你想坐” 点头。 “可能不会太舒服。”毕竟只有细细一条杆。 摇头。 王京昀坐上单车,长腿叉开,向她伸手:“来吧。” 王京昀从没试过前面带人,一低头,下巴就能搁到她的发顶。 苗羽佳似乎比以前还瘦一些,圈着她,也不觉促狭。 “扶稳了。” 车头上那两只小手又紧了紧,王京昀不由笑了。 平道走着还行,下坡感觉她整个人向前倾,王京昀想也没想,空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 c14第十三章 回去苗羽佳让王京昀开车,平常巡逻时候几乎踏遍整个储州城,王京昀不用导航也走得顺顺畅畅,时间比苗羽佳来时少了一半。 王京昀说:“以后要不当警察了,我还可以开出租车。” 苗羽佳弯了弯唇。 逸翠园那片还在下雨,苗羽佳让他停到地下车库。 “上我那。”苗羽佳一锤定音。 王京昀把单车扛出来,锁到放单车的地方,又牵起她的手,嫌不够似的。 刚进门,苗羽佳鼻子发痒,又打了一个喷嚏。 衣服已经半干,黏在身上叫人难受。 王京昀说:“你先换身干衣服吧,别整感冒了。” 苗羽佳却问:“你想吃什么” 王京昀反问:“你想吃什么” “热汤面。” “我去买。” 浴室门装的是毛玻璃,王京昀看着她进去,关上门,化成一条模糊的灰影。 没多久,门又被打开,苗羽佳向他走来。 “怎么了” 苗羽佳捡起手机:“喝的在冰箱,杯子在橱柜。” “好,我会自己拿的,”王京昀将她往那边轻轻推了推,“快去吧。” 冰箱里放了一根黄瓜,七八个鸡蛋,还有一些水果和几瓶2l装矿泉水。王京昀进厨房找杯子,第一次打开了大概是囤干货的柜子,一杯方便面孤零零立在里面。 关上门时伸手揩一下柜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油烟,燃气灶旁的油瓶和酱油瓶几乎是满的。 王京昀无奈地笑了。 苗羽佳洗好出来,看到客厅空了。往厨房去,也不见王京昀的影子。 正疑惑,大门传来开锁声。她一个人住,即便她妈妈来,知道她在家也会用门铃。 她一下警觉起来。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走进来。 “我去买面了,”看到苗羽佳从厨房出来,王京昀也愣了愣,“刚拿了你的钥匙” 没关系,苗羽佳打手语。 他手里拎着一袋面,准确的说,一捆面,干的,苗羽佳还以为他会打包现成的。不过换位思考,这也的确像王京昀会干的事。 王京昀把钥匙放回茶几,说:“我看到你冰箱里有鸡蛋和黄瓜,所以就下去买了点面。” 他有些犹豫:“吃的吧” 苗羽佳挑挑眉,点头。 她可不打算告诉他,那根黄瓜是她早上买来准备做面膜的。 除了煮鸡蛋和热牛奶,苗羽佳几乎不开火,连炒锅什么的,也都是她妈妈带来的。 面下了锅,王京昀把黄瓜洗净,忽然转头问一直跟在身边的她:“黄瓜切丝还是切片” 苗羽佳想了想,虚空画出一根线条。 “鸡蛋要打散还是整个” 她手指扣出一个圈。 王京昀捞面出来过了水,又看向她:“你出去吧,一会油了头发。” 苗羽佳像个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等在餐桌边。 王京昀先给她端了一碗,面汤上窝着鸡蛋和黄瓜丝。王京昀再出来,她已准备好手机:“太多了,给你点。” “你先吃,”王京昀坐下,“吃不完再说。” 面太烫,苗羽佳唆了一小口,停住。 “怎么了”王京昀抬起头,“咸了么” 苗羽佳一愣,摇头。 王京昀不信似的,自己吃了一口,感觉还合适。王京昀大概真饿了,吃得很快,一筷子晾温了便下肚,看着涨食欲。 苗羽佳看着那颗脑袋,渐渐有些呆住。 她也想大口尝尝他做的鸡蛋面的味道 正文 第8节 。跟哑巴一样的原因,她的味蕾也只剩下三分之一,她尝不出咸与淡,甜与涩,再好的味道到她嘴里也变得寡然无味。 所以,她也从来不做菜。 苗羽佳胃口小,吃完鸡蛋和黄瓜,再挑了点面已是极限。 她搁下筷子,才明白王京昀刚才说的“吃不完再说”是什么。 “吃饱了” 点头。 “才那么点” 擦嘴。 王京昀直接拖过她那碗,说:“别浪费。” 他拈起筷子,开动,没有丝毫别扭。 如波动琴弦腾起的一小缕尘烟,苗羽佳心里有难言的异样。 心惊,却不是反感。 王京昀吃完,已经八点多,屋外雨停了。他收拾碗筷往厨房走,苗羽佳拦下她。 “我来。”那眼神仿佛在说。 王京昀笑了笑,交给她,刚喝了热汤,他的嘴唇比平常鲜红,灯光下显得有些热情。 “我该回去了。”等苗羽佳出来,王京昀说。 苗羽佳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钥匙。 “不用送的,我自己下去行了。” 苗羽佳也没停下换鞋的手。 王京昀:“” 一出门,那两只手又拉到一起,也说不清谁先主动。 电梯里还有另外一对男女,男人穿了家居服,拎着一袋垃圾,女人倒是精装打扮,但略显疲态,她勾着男人的胳膊,磕在他的肩窝上。 那个男人,不就是童灵的男朋友么,女人似乎还是之前的那个。 男人和女人在一楼就出了电梯,苗羽佳和王京昀在负一层。 “回去吧。”王京昀把单车推出来。 苗羽佳看着他,像有话说。 王京昀刚想走,怀里忽然暖了一下,女人温软的身子贴上他的胸膛,腰间被一股小小的力量环抱着。 就像睡醒的时候,发现怀里抱着一只柔软的枕头。 但也仅是这么一下,苗羽佳退开一步,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王京昀又笑了,如果她还抱着他,一定能感觉到他胸膛微微的震动。 她洗了澡,容颜清清淡淡,比之淡妆时多了些难言的柔和与亲切,王京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下次我再来找你。” 隔着车身,苗羽佳只能看到他的脑瓜和肩膀,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黑夜里穿行的扁舟。 地下车库信号不好,苗羽佳回到屋里才给童灵发微信。 苗羽佳:“最近都不见你过来找我玩了。” 童灵回复很快:“那么有默契我刚想给你消息,我在去我男朋友家的路上了,给你带了吃的哦,快猜猜是什么” 苗羽佳:“是什么” 童灵:“猜嘛,你家乡的特产。” 苗羽佳:“鱿鱼干。” 童灵:“好聪明” 苗羽佳一点也没融进她的激动之中,微微皱眉看着手机。 苗羽佳:“刚才在电梯里见到一个像你男朋友的人,还以为你来了,但旁边的不是你,我可能是看错了。” 童灵:“哈哈哈,郭朗长得太路人脸了。” 苗羽佳:“你那么相信他么” 童灵:“” 苗羽佳没有再说,退出了聊天窗。 宿舍亮了灯,门锁着,王京昀开了门,屋内很安静,一席下铺坐了一个人,塞着耳机,盯着笔记本屏幕,床上还躺着一个玩手机的。 王京昀笑容止住:“胖子,你怎么来了” 庞川抽空抬头:“下班路过。”忽然又发现什么似的,“你哪浪回来了,笑得跟发春一样” 王京昀嘴角一扯,拖了把椅子坐他旁边,探头看一眼屏幕,忽然骂了一句:“又看还没肾虚啊你” 视频没暂停,两具白花花的身体交缠着,严丝合缝得像蚕茧。女人的嘴唇时而咬紧,时而微张,耳边靡靡之音似幻似真。 庞川做了个赶鸡的手势,说:“去去去。” 床上的人从手机后面露出两只眼,眯成缝,笑得极贼:“大老远跑来看片,咱们胖子挺有追求的吧。” “妈的,看的还不是你电脑里面的货” 庞川操起桌上一本书,骂骂咧咧就朝吴阳扔去,吴阳机灵地坐起,闪开了。 庞川的注意力又回到电脑上,王京昀在边上点了一根烟,用烟盒敲了敲他的胳膊。 “不抽,”庞川溜了他一眼,拔下一只耳塞,“要么” 王京昀摇头。 屋里一时又归于安静,几只围着光管打转的小虫子,似乎成了屋里除那个蚕茧意外唯一会动的东西。 一根烟烧尽,王京昀倏然起身,捻灭烟头。 庞川抬头,目光不怀好意地往下扫:“干吗,去哪呢” 王京昀从走廊撑了裤衩和毛巾:“洗澡。” 吴阳放下手机,嘿嘿笑:“我说,你最近都有洁癖了么,一天要洗多少次澡啊,下午出门前不是才洗过么” 庞川和吴阳交换了一个猥琐的笑容,卫生间门嘭的一声,响得比平常大。 花洒浇下冷水,水声隔开了外头的世界,王京昀坐到旁边的马桶盖上。 左手又夹上一支烟,扯下黑色的裤衩,露出暗沉沉的一窝。那只平时握匕首的手,此时反握住的刀柄同样有力量,像探寻石缝深处的宝藏,一下又一下开凿着。 微仰着头,眼睛透着男人抽烟时惯有的迷茫,下巴和喉结似远山的轮廓,细汗渐渐蒙上他麦色的脸。 地上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激烈地颤动,水珠细细密密,溅到他的腿和脚边的牛仔裤上。 影子安静时,湿润的不止一地的烟灰,还有,他的手掌。 c15第十四章 苗羽佳上床前,门铃响了,她往猫眼看了看,开了门。 “你能收留我一晚么”童灵抓了抓头发,“我们吵架了,回去的公车没了。” 苗羽佳把她让进屋里,童灵把手上袋子递给她:“鱿鱼干,给你的。”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苗羽佳一直看着,迟迟没有接。 童灵垂眼,哼一声,直接放到茶几上。 苗羽佳比划:“你先洗澡。” 她准备去给童灵开热水,童灵叫住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苗羽佳眼神顿了一下:“前些天。”想了想,又补充:“跟你逛街回来那晚。” “噢,”童灵笑得有些自嘲,“是了,那时候他说他出差了,所以我就没来。” 苗羽佳走了几步,又停下:“你打算怎么办” “分呗。”语气也不是那么坚决。 “这种男人要不得。”苗羽佳神情严肃,俨然受害者一般。 “嗯。” 苗羽佳皱了皱眉头,还想再表达,童灵忽地解下肩包,故作轻松地说:“好啦,我去洗个热水澡,把这些不痛快统统冲掉” 苗羽佳讪讪缩了手,去开热水器。 童灵刚挤出来的轻松表情,在苗羽佳转身之后,全垮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苗羽佳给童灵添了一番空调被。 “晚安。”她以特有的方式说,然后熄了自己那边灯。 其实童灵比她还要大一些,安静的原因,苗羽佳看上去要比童灵成熟一些。 童灵没给她相应的回应,翻了个身,拄着脑袋,说:“苗苗,好奇一下。” 苗羽佳:“” 认识童灵那么久,多数时候她们是在网上交谈,像这样的闺蜜夜话,还是头一次。而她的上一次卧谈,已经可以追溯到高中的住校年代。 眼睛溜了一圈,童灵说:“你跟谷先生,是在谈恋爱么” 明明她才是需要感情解惑的那一个,却偏偏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苗羽佳顿了一下,才摇头。 “啊”童灵面露疑惑,“真不是” 苗羽佳:“不是。” 童灵挠挠脸:“看起来挺像的啊。 还是摇头。 童灵抚平身边的被面,说:“上次在医院的时候,我看他紧张成那样,还以为呢。” 她指的,当然是莲湖会所的案子。 苗羽佳:“他叫我送花,我受伤了,他认为是他的过错。” 童灵想了想,嘿一声:“你都不知道,他当时在诊室门外,急得跟等在产房外的男人一样。” 轻轻啪一声,童灵的胳膊挨了冰冰凉凉的一记。 她咯咯笑:“可我看得出来,谷先生真的蛮喜欢你的。” “他这人就这样,上学时候就跟女同学走得比较近,”苗羽佳想了想,“喜欢他的多,他喜欢的也多漂亮的,都喜欢。” “漂亮的”童灵撅嘴,“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么,劣根性” 苗羽佳知她愤愤不平,握了握她的肩膀:“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的。” “比如说” “” 看她吃瘪,童灵哈哈笑:“逗你玩呢。” 她躺平了,侧过头:“你谈过几个男朋友” 苗羽佳陷入沉思,童灵呀一声,推推推她胳膊:“多得数不清啦” 苗羽佳缓缓比出一个圆圈。 “零个你没谈过”童灵霍然弹坐而起,“你开什么玩笑逗我玩的吧,怎么可能没谈过” “为什么” “因为”童灵咬咬唇,“因为你长得很像早恋份子啊” “” “你看,我觉得你长得挺美,性格又好,上学时候肯定很多人追,”童灵说又躺下,盯着她炯炯有神,“你说没谈过恋爱,谁信呢。” “我们那个高中,像我这样的女生太多了,”苗羽佳顿了顿,“我没上过大学,工作圈子又小,没什么机会。” “所以,谷先生啊” 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童灵像来当谷一凡的说客似的。苗羽佳戳了戳她的脑门:“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苗羽佳背向她闭上眼,静了好一会,只听童灵略带哽咽的喃喃。 “苗苗,我好不甘心啊。我明明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会这样子” 童灵是外地人,为郭朗来的储州,家里还有个需要她支持读大学的弟弟。她提过一两次,郭家的人对她不怎么待见,当面倒不会故意冷落,只是还会张罗着给郭朗相亲,甚至,郭朗也见过其中几个。 苗羽佳转身,摇了摇她的肩膀,想告诉她,并不是你的错,不要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 然而童灵并没有转身,甚至也停止抽泣,呼吸慢慢平稳,像睡了过去。 就像站在悬崖边,苗羽佳想拉住她,但是她却背着手。 苗羽佳只好躺回去。 王京昀下了早训,便被朱昌辉叫到一边。 “一会电视台来几个人,你配合一下采访,”朱昌辉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底。” 王京昀叉腰喘着气,说:“采访我” “前段时间莲湖会所那个案子不是挺轰动的么,前段时间你又拿了奖。” “哦。” “我估计也就是了解一下日常工作和生活什么的,毕竟外头都觉得干咱们这行的,看上去都挺威风的,跟演电影一样。” 王京昀干笑两声,有些无奈。 “这回你可成咱们支队的门面了啊,好好表现。”朱昌辉手背拍拍王京昀的胸膛,跟老哥们似的,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别太大压力,就当寻常聊天,拿出你忽悠姑娘的那套本事。” “我什么时候忽悠过姑娘了” 朱昌辉拍拍他肩膀,笑得眼都眯成缝,像在说:大家都懂的。 王京昀:“” 跟着朱昌辉刚进办公室,王京昀便感觉到两道不同寻常的目光。 电视台的人已经到了,两男一女。年轻女人短发,穿了西裤和短衬衫,一身飒爽。 女人朝朱昌辉伸出手:“朱队长,你好,我是负责这次采访的尚婕。”尚婕又介绍了她的搭档。 朱昌辉忙说:“哎,你好你好,大热天的那么大老远跑来,辛苦你们了。” 尚婕嫣然:“最辛苦的还是你们,你们都没说苦,我们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朱昌辉哈哈笑,往王京昀一指:“人我给你们带来了,你们想要问什么,尽管问他好了。” 王京昀向前一步,向尚婕伸出手:“王京昀。” “尚婕,”她握着王京昀的手,“你叫我小尚就好了。” 王京昀收回手,点点头,又跟那两个男人握了手。 尚婕在边上静静看着。王京昀跟她平常身边的男人不太一样,常年呆办公室的男人大多瘦而弱,个别甚至娘里娘气,香水味比女人的还浓,而王京昀是结实而粗犷的,线条坚硬像一段树干。 “我们从哪里开始”朱昌辉走后,王京昀问尚婕。 尚婕看了一眼记事本,大纲里有拍摄王京昀射击现场的计划,便说:“先介绍一下你们平常的装备吧,从枪开始。” 王京昀把他们带到室。击场,按尚婕的计划,瞄准胸环靶放了两枪。 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人,腮边的狙击。枪让他更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这款762毫米高精度狙击步。枪,比以往的狙击。枪管更粗c更重,采取浮置式枪管,枪管与下覆盖的地方不接触,悬空。” 男人看枪的眼神如看情人,十几分钟之前尚婕绝不会想到,王京昀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 “子弹发火的过程中对枪管会造成一定的震动,浮置式枪管有效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枪就是狙击手的第二生命,讲解这些对王京昀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只是感觉尚婕的眼神有些奇怪,比起枪,她好像看他的时候还多一些。 当然,也没多少女人会对枪感兴趣。 按照大纲上的七七八八走了一遍,已将近中午时间,尚婕的两个搭档扛着摄像机先回电视台。 尚婕合上记事本,愉快地说:“最后,带我去你们的食堂看看吧。” 王京昀笑了笑:“体验疾苦生活” “我是给你机会请美女吃饭。” “那可得换个地方。” 尚婕莞尔:“开个玩笑,那是采访需要啦。” “我还没说完,我指外面的沙县” 尚婕禁不住,扑哧笑了。 食堂大妈时不时会问王京昀处对象没,这会见着王京昀带着位女同志来,眼睛霎时亮了,那声“要吃什么”都比平常多了一倍的热情。 打好饭菜,王京昀和尚婕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尚婕挑了几小口,说:“你们单位的伙食还不错。”看着大口扒饭的王京昀,又说:“对了,你是本地人么” 王京昀满口饭,摇头,咽下去后才说:“我宣宁的。” 尚婕惊喜地说:“真的么,我也是呢。” 王京昀淡淡嗯一声:“这里宣宁人不少。” “你哪所高中的” “你呢” “宣高。” 王京昀捏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笑得意味不明:“我啊,你们隔壁。” 城东高中,要论排名,只能倒着数。 那个笑,忽然让尚婕觉得有些尴尬。 “这样啊”她干干地说。 “嗯,”语气平平,“不是什么好学校。” “可是出了你这么一个神枪手。” 王京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尚婕几乎没吃多少口,王京昀放下筷子,说:“你们女人都吃这么少,不饿么” “保持身材。” “” 王京昀又笑了,他低着头,只是勾了勾唇,笑容很淡,像一滴水落到镜湖点成的涟漪。 “王京昀,”尚婕挑挑下巴,“你有女朋友么” 王京昀抬眼:“这也算采访的一部分” 尚婕扯了扯嘴角:“随意聊聊,同行么” “没有。” 尚婕无法消化:“回答的哪个” 王京昀还是那一贯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不是同行。” c16第十五章 陆淼的住处离单位近,王京昀第一个到的。 警校的女同学就那么些,和陆淼同住的师姐,王京昀也有些印象。 “哟,来了,”师姐放停嗑瓜子的手,笑嘻嘻地看着他,“久仰久仰,淼淼天天跟我提起你,终于见到真人了” 陆淼还操着锅铲,瞪她:“师姐” 师姐:“哈哈哈,开个玩笑嘛,被紧张。” 王京昀:“” 陆淼将王京昀扯到一边:“师姐这人平常大大咧咧惯了,你别介意。” 师姐阴阳怪调:“哟,学会护短了。”话毕,又挨了陆淼一记白眼。 王京昀笑了声,说:“没事,警校的女人不都这样么。” 毫不意外,一掌手刀向他袭来,王京昀机灵一闪,避开了。 “想偷袭我,跟吴阳多学学吧。” 陆淼:“你” 师姐触角竖起:“吴阳又是谁” 王京昀说:“一会来了你就知了。” 师姐嘿嘿笑,又窝进沙发嗑瓜子。 她们住的是老小区,五十多平米的一房两厅,客厅偏小,家具也不多,一条靠墙的布艺沙发张折叠桌c几张塑料椅子和一个掉漆的复合板电视柜,但看上去干净整齐,比他们宿舍多了些家的感觉。 液晶电视机边上搁着一台笔记本,播着一部最近很火的偶像剧,师姐看得津津有味。 王京昀走到厨房门口,陆淼正在给排骨焯水。 “要帮忙么”王京昀说。 “啊,”陆淼回头,朝他笑了笑,“不用,菜都洗好了,没什么要帮的,一会你来帮端个菜就行了。” 厨房不大,厨台和墙壁之间的过道勉强能站两人,墙壁瓷砖缝隙夹着淡黄的油渍,像很多家庭的一样。王京昀不知怎地想到苗羽佳家的厨房,比这间大了一倍多,不沾半点油烟味,干净得像一间旅馆,有些萧索。 王京昀坐回沙发,师姐将放瓜子袋的椅子拖到他面前,说:“来,吃瓜子。” 刚才过了几招,王京昀多少适应了师姐的风格,也不跟她客气,抓过一把。 男主角长得白净,即便刚睡醒,头发也是梳得一丝不苟,一个简简单单的挽袖露表的动作,优雅得让女人侧目。 王京昀皱了皱眉头,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像浮现出来,很快又化成碎片。 师姐朝他哎一声,王京昀侧头。 “我们家淼淼挺能干的吧,”师姐说,“出得了现场,进得了厨房,破得了凶案,擒得住罪犯。” “你是说跟你比起来” “呸”师姐朝他丢一颗瓜子壳,“懂不懂尊老爱幼,好歹我还是你师姐,有你这么损的么。” 王京昀拂开沙发上的瓜子,但笑不语。 师姐目光又回到电视上,大概演到了男主角和女配角暧昧,师姐啐了男主角几句。 王京昀忽然说:“最近都流行这款男人” 师姐大概是没料到他会问电视剧相关的,愣了一 正文 第9节 下,才一本正经说:“不是最近,是一直。” 王京昀:“” 师姐:“用情专一的高富帅,你说那个女人不喜欢。” 王京昀:“” 师姐上下看他几眼:“你还别不信,我可是做过市场调研的。” 王京昀投降:“我信。” 师姐:“四个条件都缺的,哪个女人会喜欢,那就只能单着了呗。” 王京昀咬咬牙:“师姐,那你缺啥” 师姐忽然哈哈笑:“缺心眼。” 王京昀:“” 不久,吴阳和庞川也到了。 庞川一进门,两只眼都笑成月牙:“师姐,多日不见,你又变美了。” “哈哈,是么,”师姐摸摸自己的脸,“我也觉得。” 王京昀:“” 吴阳:“” 吴阳被师姐惊得水土不服,显得有些拘谨。倒是师姐热络地和他打招呼:“你就是吴阳吧,嘿,刚我们还说到你来着。” 王京昀:“” 敢情师姐的开场白都打了草稿,还是一个套路的。 王京昀溜进厨房,问:“菜好了么” 陆淼在油烟里皱着眉头,不断翻动锅铲:“帮我拿个碟子。” “哪” 陆淼往靠里边的碗橱一指:“那。” 王京昀挤着走过,胳膊擦到她的肩膀,手忙脚乱中陆淼感到一丝不易觉察的战栗,耳廓热了。 王京昀拿出一个碟子,端走了一碟酱排骨。 七个菜摆满了折叠桌,三个大男人加两个女人,围坐着显得有些拥挤。 朋友相聚要的是气氛,在哪儿不重要,人齐了就是圆满。 庞川买了两瓶啤酒,王京昀倒酒的时候,陆淼说了句:“又喝啊。” 王京昀指了指那叠炒花生米:“你炒这个不就是来给下酒的么。” 陆淼说:“又骑车来的” 被陆淼这么一提,王京昀又想起上次吃烤鱼那晚。 那时的狼狈,此刻已能淡然回想,皆是因为如愿以偿。 王京昀:“没了,公车。” 庞川:“公家的车。” 王京昀:“” 师姐:“哈哈。” 师姐笑过后有些激动,一杯酒端得颤颤悠悠。 “来,咱们碰个杯,平常大家工作都忙,能聚在一块不容易啊。”师姐终于有了点前辈的模样,“辛苦咱们淼淼了,给张罗了这么一大桌,我啥也没帮上忙。” 吴阳说:“师姐,这话该我们说才对,来麻烦你们了。” “谁说没帮忙,菜可都是师姐给洗好的,”陆淼笑,“所以,一会你们要吃到什么蛋白质,可不要怪我哦。” 师姐又呸一句,笑骂:“别废话,来,干杯干杯。” 王京昀手机震动一下,掏出来看,一条新短信,只有三个字。 他的名字。 王京昀不由笑了,回道:“在干吗呢” 一块排骨口啤酒后,手机又震了。 苗羽佳:“你为什么不加我微信” 王京昀想了想,发觉大概因为习惯,看到她短信,也就顺手回了。 他放下筷子,点开微信,搜了苗羽佳的手机号,加上。 苗羽佳很快通过验证,王京昀设了置顶聊天。 苗羽佳:“王京昀” 眼前的字,跟记忆中的声音重叠起来。 苗羽佳从来没有给他起过外号,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他。刚开始难免觉得疏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才听出那一声声里面不易觉察的亲昵。 王京昀:“在。” 窗口显示“正在输入”,可迟迟没有信息过来。 王京昀:“想我了” 酒后壮胆,口吻轻佻,情意未减。 苗羽佳:“嗯。” 王京昀愣了,以为是喝酒晃了眼,再一看,整个人不觉有些飘飘然。 王京昀:“在朋友家吃饭,晚点过去找你。” 苗羽佳:“好。” 胳膊被碰了碰,王京昀转头:“干吗” 庞川一脸奸笑:“跟姑娘聊天呢” 说着,他凑过头,想偷窥,王京昀手机一翻,宝贝地插。进裤袋。 “有情况,上次去你宿舍,看到你也是这么一副发春的表情,”庞川寻求吴阳的支援,“是吧,吴阳,上回你也看到了。” 吴阳垂眼夹菜:“我只看到你在看片。” 庞川:“” 师姐笑得幸灾乐祸:“胖子找错盟友了吧。” 庞川咬牙切齿:“你们都不信我” 王京昀勾住他肩膀,说:“那你得拿出点让人信服的证据,你思春当然看谁都像发春。” 庞川骂了一句,嫌弃地扯开。 唯一没说话的是陆淼,她依然笑了笑,默默吃饭。 王京昀又拿起筷子,电视里好像换了一部片,刚才那个斯斯文文的男主角不见了,画面一切为三,特写两男一女的表情,下面打出字幕 “我是一个警察,在查案过程中,我利用了你。” 王京昀问师姐:“这什么片” 师姐说:“韩国电影雏菊,讲杀手和警察同时爱上女画家,最后女画家为杀手挡枪死掉的故事。” 庞川阴郁了,说:“师姐,有你这么剧透的么” 师姐哼哼:“片都快完了你才关心。” 画面整合,警察跟画家道别后,出现一小段无对白的场景,接着警察夜里抽烟的画面切入 “她失去了声音” 王京昀木然望向师姐:“女画家,不能说话” “刚开始能说,后来就不行了。” 王京昀:“” 陆淼看了他一眼,嚼菜的速度慢下来。 王京昀彻底忘了扒饭,心里感觉纷乱,可能叫共鸣,也可能叫有迹可循。 情节推进,杀手带画家进到一个船舱样的地方看片子。他头发有些凌乱,留着小胡子,鸽子衬衫的袖子挽起,露出一只黑色腕表。 整个形象,粗糙又亲切。 他摁掉了片子的声音,跟画家说:我可以读懂你的唇语,你说试试。 王京昀感觉脊背处震了一下。 “真的能读懂么,对不对”男人说完,画家的表情变了。 晚饭结束,电影也到了终点。 庞川摸摸肚子,说:“吴阳,组织派你来善后,洗碗靠你了。” 吴阳:“看你这样,也不像能站稳的了。” 庞川伸脚要踹,未遂,又说:“下回应该带副麻将来,饭后搓一搓,有助消化。” 陆淼也开始收拾碗筷,说:“好啊。” 看到王京昀又捣鼓手机,庞川挤兑他:“我就说吧,饱暖思淫。欲,一会肯定是要找妞去了。” 吴阳回家,出门便跟他们分开了。 王京昀和庞川跳上一辆公车,车厢空荡荡的,两人坐了中间单排的前后两个位子。 王京昀侧坐着,说:“胖子,咱们来玩个游戏。” 庞川抹了抹脸:“啥游戏” “你说话,但别发出声音,我来猜你说了什么。” 庞川愣了:“你他妈看电影中毒了吧。” 王京昀打了一下他胳膊:“别废话,快来。” 庞川抓抓头,盯着他,酝酿似的,忽然张开嘴,快速动了三下。 王京昀一巴掌又招呼上他,这会是使了点力:“你能文明点么换个,再来” 庞川马上又“说”了一句,王京昀气得直骂:“你他妈才神经病” 公车摇摇晃晃前进,酒足饭饱总有些意兴阑珊,庞川险些瞌睡过去。 喇叭报出逸翠园时,王京昀站起来,拍醒他:“我走了。” “哦”庞川迷迷糊糊,看着他长手攀着扶杆走向后门。车门将关时,他打了一激灵,一拍大腿:“这小子我就说肯定有问题” c17第十六章 敲门时候九点多,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隔了一个多星期。 门开了,看到苗羽佳那一刻,王京昀心里有些异样,隔着电话他还敢稍微放肆,当真见到真人,感觉全然变了。 不是变得胆怯,而且期待和激动交结,他有些微紧张。 毕竟现在看到的她,跟以前身份不同了。 他看着苗羽佳,一时忘了该怎么打招呼。幸好,苗羽佳对他微笑。 “我来看看你。”王京昀找回自己的声音,又牵起她的手。 苗羽佳靠近,鼻翼微微动了动,手指在嘴边打手势。 王京昀是猜到的,说:“喝了点酒。” 他脸颊有些热:“有味道” 苗羽佳摇摇头,拉着他进屋,王京昀觉得她更应该是在说没关系。 电视机没有开,苗羽佳看着也不像爱煲电视剧的人,书房里液晶显示器亮着,花花绿绿一片。 王京昀说:“你在忙什么” 苗羽佳把他带到电脑旁,从桌底抽出一把四脚凳,本来打算自己坐,却让王京昀半途接过了,她只好坐回椅子里。 键盘前摆着一块数位板,近看才见电脑桌面打开了ph一t一sh一p窗口,一张玫瑰的照片正在编辑状态。 苗羽佳调出一块空白画布,用数位板写着:“七夕微博用图。” 自如其人,娟秀大方。 王京昀这才晓得,七夕近了。 “好看么”苗羽佳又写道。 “好看。” 说完王京昀才意识到脱口太快,苗羽佳却不以为意地笑笑。 “夏天鲜花生意不好做,天气热,节日少,只能七夕争取多卖点。” 苗羽佳写的时候神情淡淡,也没看出她有多忧愁,安静赋予她一种从容的力量。 王京昀忽然拈起她的笔,苗羽佳松了手,他开始在数位板上写字。起初落笔不准,字迹盖上她的,显得有些笨拙,却也可爱。 苗羽佳很少用这个词,此时用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倒让他愈发像一头熊了。 她又笑,点了点鼠标,画布扩大一倍,又轻轻包住他的手,帮他找了一个空白处。 “这种节日通常也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人多,容易出事,出动警力比平时多。” 大概太久没拿笔,相比以前,王京昀的字有些变形,但依然有棱有角的。 两种字迹,一个柔,一个硬,像舞女的缎带,似将军的铠甲。 苗羽佳把他的手拉过,展开,常年执枪的关系,他的手指已经不在同一平面上了。指尖有茧,他抚摸她脸颊的时候,触觉是粗糙的,力度却是温柔的。 王京昀还想再写什么,却被苗羽佳轻轻拉住。 “我想听你讲话。”那句手语应该是这个意思。 他跟着她写字,她跟着他骑车,他们都默默地寻找一种平等的相处方式。 如果你站在低处,那么,我便退下一步,与你平视。 他的用意,苗羽佳多少能懂,只是见面时间短,她总希望能多聊一些,似乎谈话充实了,时间就能增加厚度。 “是么,”王京昀有些意外,“我也想听你讲话,以前你给我念的课文录音,我还保存着。” 说这话时,王京昀并没有想太多,他是真心喜欢她,包括她的声音,即便从喇叭里传来,也能让他在校园围墙边静静呆上一个午饭的时间。 更别提她叫他名字的时候,让少年的他怦然心动。 “讲不出话了,现在。”苗羽佳依然微笑着比划。 王京昀:“” 说一句“对不起”也许是合适的,王京昀心头发堵,抿了抿嘴唇,一个字也挤不出。 没关系,她做了个手势,写道:“我习惯了。” 明明她才是需要安慰的人,却反过来安慰他。 “那以后我都用语音给你发信息,”王京昀说,“让你听个够。” 苗羽佳又露出白白的虎牙,伸出了小手指。 王京昀:“” 那根小指头又往他面前移了移,王京昀勾住,松开时顺手将她的小拳头拉过来。 王京昀看着她的笑容,好一会,才说:“也许你也许你可以试着开口说话,我是指,不用发出声音,说唇语就好,我可能看得懂。” 他说得很慢,手中那只小手也开始挣扎,接着,他的掌心空了。 苗羽佳垂下眼,站起来,指了指外面。 王京昀:“” 王京昀懵了,这是,叫他滚的意思么。 苗羽佳往外走,王京昀也不敢坐着,赶紧跟上。 “苗羽佳” 她停住,勉强一笑。他们已经出到客厅,苗羽佳虚空点了点卫生间的方向。 “”王京昀尴尬地退一步,“哦。” 磨砂玻璃门关上,那道灰色的影子一直立在门后,水声传来。 苗羽佳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抓着洗手池边缘的手指节渐渐泛白,苗羽佳麻木地微张嘴巴,看向那片噩梦般的地方。 灯光照不到,那里浮着空空的黑色。 正常人那里也许是粉红的舌尖吧,也许说话的时候也看不清,反正她以前从来没留意过。 她已经快八年没说过话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试着开口,可总是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像夏天田里的呱呱声。后来慢慢的,她也就不再开口。 嘴巴一张一翕,看上去有些机械和僵硬,听不到声音,说是在说话,倒更像在咀嚼。 苗羽佳有些厌烦地闭上嘴。 王京昀从沙发站起,问:“你没事吧” 担忧是真真切切的,她还是吓到他了。 苗羽佳摇摇头,想对他笑,但失败了。 “没事就好,”王京昀说,“刚才莽撞了,你别放在心上” 大风刮过,那片碧湖又恢复平静。 苗羽佳回归先前的淡然,掏出手机打字。 “你学过唇语” “嗯,以前学过一些,干我们这行的,要求掌握的面非常广,比如轻武器就有冲锋。枪c手。枪c防暴。枪c狙击。枪,特殊情况下还有使用弓箭的,”撒谎的时候话显然变多,“技多不压身” 她的犹豫给了他希望,王京昀小心翼翼:“要不,你试试” 苗羽佳看着他,他的瞳仁很黑,她在里面的半身影子,小小的。 “嗯” 像冷天里,打了一个战栗,苗羽佳感觉嘴巴更像在哆嗦。 王京昀就那么看着她渐渐呆了。 他的迷茫,像听到一种听不懂的语言。 “你再说一遍。”王京昀说。 苗羽佳眉头蹙起,烦躁地推他一下,劲头里有埋怨的意思。 王京昀扶住她的胳膊,说:“苗羽佳,你再说一遍,我喜欢听你叫我名字。” 这下,轮到苗羽佳愣住了。 王京昀轻声说:“看吧,我就说我能看懂。” 苗羽佳眼睛有些红,倏地又捶他一拳,相较之前,力度更大。但女人的手劲也就那么点,捣在胸膛,挠痒似的。 王京昀的笑容有了自得的意味。 苗羽佳瘪瘪嘴,嘴唇动了动,又“说”了三个字。 这回,王京昀又看懂了 她在说:“臭c男c人。” 再也忍不住,王京昀哈哈笑起。 “好了,”墙上的钟已经十点过,王京昀握着她的肩膀,“我该回去了。” 她的手不知几时搭在他的腰上,薄薄的布料下,他的腰肌如想象中一般坚硬。 离得很近,苗羽佳又嗅到淡淡的啤酒味,混着男性特有的荷尔蒙和热力,蚕茧般包裹着她。 苗羽佳今晚穿了一条无袖连衣裙,他的手掌滑下一些,贴上她裸。露的胳膊。 掌心之下,她在战栗,而他也是。 你看不到,但你可以感受。 只要一低头,他就可以吻到她。 而他也这么做了 然而,苗羽佳忽然侧开脸,踮起脚,几乎是撞进他怀里,匆匆抱他一下,又放开。 “”王京昀尴尬地缩回手。 “晚安。”苗羽佳用唇语说。 王京昀:“晚安。” c18第十七章 七夕前,胡磊接了好些订单,大部分是老客户。夏季气候热,节日少,从六月开始就盼这一天,久旱逢甘霖似的,可把他给乐坏了。 严采霜逗他:“别人没对象的,一到这种节日都哭爹喊娘的,你倒是一点也不伤感啊。” “嘿,”胡磊放下手中的花剪,从手里的花束中抽空看了严采霜一眼,“有钱挣我为什么要伤感啊依我看呐”他朝严采霜挤挤眼,“人民币还比女人可靠。” 严采霜瞪他一眼:“瞧你这话说得,你意思是我和老板娘的信赖度还比不过一张红纸” 胡磊有点急了:“你别误会我,我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是特指某些女人,当然不包括你跟苗苗姐。” “这我们当然知道,”严采霜嘿嘿笑,“某些女人不就是你前面那一位么。” 胡磊:“” 苗羽佳看了他一眼,也低下头静静笑了。 胡磊说:“采霜,不带你这样挖苦人的啊,好歹我今天也是受害者。” “叫姐,采霜姐,懂不懂”严采霜说,“教了你多少回了,都不记事,小丫头都比你聪明。” “你才比我大那么一点点,”胡磊掐着小手指的尖端,“别老拿前辈的架子来压我。” 胡磊语气里有那么点愤愤,严采霜也不恼:“大一点点也是大,我女儿都会打酱油了,你对象才上幼儿园吧。” 他嗤一声,捧着花束站起,生硬地说:“我去送花了。” 苗羽佳在装点一盒粉蓝色的永生花,听胡磊出门了,才停下手。 “你俩真有趣。”苗羽佳比划一句,又端详起花盒。 “他呀,”严采霜笑着说,“就是个小孩子,玩心重。” “他的思想可不小孩子。” 严采霜愣一下,以为看错:“哪里不小孩了,幼稚都写脸上呢。”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读懂的,”苗羽佳比划,“他似乎挺喜欢你。” 严采霜辩解:“他跟谁都玩得来,每次小丫头来都能跟他呆上一整天。” 苗羽佳笑了笑,把花盒端到花架上。 晚上六点到九点是年轻人的活跃时间,也是花店一天中最忙的时候。 他们的晚饭都以盒饭代替,还是轮流着来。 苗羽佳面有歉意:“辛苦你们了,等过了今天,你们可以轮流休假。” 胡磊抱着一叠花盒往外走:“没事,也闲了有一段日子了,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每说一个字,花盒就跟着他胸膛起伏而颤动,严采霜用筷子虚空点点他:“你悠着点,摔坏了把你陪进来都不够。” 胡磊翻了个大白眼,稳稳当当地把花盒抱进停在门外的小面包车。 过了九点,花店又渐渐恢复往日的清静,严采霜在对今日的账目,苗羽佳打扫花台。 苗羽佳翻了翻手机,王京昀的上一条信息还是在三个多小时前。 他说:“终于可以吃饭了” 那 正文 第10节 边有嘈杂声,她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无论是哪,都是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当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感应器又响起,严采霜抬头,反射性地说:“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一个穿制服的外送员,背着一个大箱子,上面印着饭店店名。 他看了一下手中的单子,说:“你好,来送外卖的。” 严采霜疑惑地看向苗羽佳:“老板娘,你叫了外卖么” 苗羽佳茫然地摇摇头,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这里没人叫过外卖啊。”严采霜说。 外送员又看一遍单子,说:“没错啊,就是这里,春风路47号浮生花店,三份汤,四份点心,一份炒面,还有一个果盘。” “这”严采霜迟疑地看向苗羽佳。 “而且已经付过钱了,”外送员又说,将单子凑给她们看,“看这,都写着呢,错不了。” 严采霜:“” 苗羽佳没去看,抱着胳膊不知想什么,忽然对严采霜比划:收下来。 “” 严采霜只好帮着外送员把饭盒都搬到小桌上,大盒小盒铺满一桌。 外送员走后,严采霜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娘,这谁送来的呀” “谷。” 刚才看箱子上的名字眼熟,才想起是谷一凡之前带她去吃早茶的饭店。那会她的评价是还不错,谷一凡便愉快地告诉她:“这里的宵夜也不错,改天让你也尝尝。” “谷先生呀,”严采霜讶然,想了想,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意外,“谷先生真贴心,还怕你饿着了。” 苗羽佳忽然抬眼,看了看她。 那眼神,也没多大的情绪,严采霜还是感觉到一股凉意,不由缩了缩脖子。 苗羽佳拉过一张椅子:“忙了一天也累了,吃吧。” 严采霜溜了一眼门外,犹豫地说:“要不,等会胡磊” 苗羽佳愣了愣,点头。 好在,胡磊很快回来了,汤温得刚刚好。 “哇”胡磊吓得停步,“还叫了宵夜啊,老板娘真好。” 苗羽佳笑了笑:“谷一凡买的。” 胡磊:“” 胡磊和严采霜忽然又冰释前嫌似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苗苗姐,谷先生对我们店真的挺照顾的。”胡磊由衷地说。 苗羽佳想了想,没法反驳。 每逢年节,鲜花价格上涨,花商往往会提前将鲜花放入冷库中囤积居奇。冷冻后的鲜花虽也娇艳,但一般花期较短,花色容易变淡。 苗羽佳有一年进了一批有问题的花,不仅大部分是冻花,还有夹条现象,每束花里混了一两朵短枝的。那次损失惨重,丢失了不少老客户。 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弱肉强食,没人会怜悯弱者。有些花商见是两个女人来进货,其中一个还是哑巴,态度都不算太热络。 谷一凡到底为什么帮她那么多,苗羽佳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从介绍大客户到靠谱花商,花店惨淡的生意在妙手之下起死回生。 汤飘着清香,苗羽佳随手拿了碗竹荪老鸭汤,对她来说,闻着还比喝着味道浓。 她给谷一凡发了微信,语气客客气气:“谢谢你的宵夜,破费了。” 然而,谷一凡并没有回复。 苗羽佳回答逸翠园,楼下路边刚好空出一个车位,她挂了倒挡,将车卡进去。 停稳时,倒车影像映出一个蓝色车头,和一列熟悉的数字。 苗羽佳下车,看清了,她后面是一台保时捷。 走近,车内空无一人。 “你是在找我么苗苗。” 一个高瘦的身影从树影中出来。 苗羽佳吓了一跳,蹙眉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这表情,怎么像不那么乐意见着我呀” 听上去很无辜。 苗羽佳要打手语,却被谷一凡喊停。 “等等,”谷一凡说,“让我猜猜,你肯定想说你来这里干吗,对不对” 苗羽佳怔了一下,倒也点点头。 谷一凡两臂一敞,笑说:“月下散步啊。” 顶头,连嫦娥的一片衣角也不见。 苗羽佳往楼里走。 谷一凡在后面说:“苗苗,我这么意图明显的拜访,你怎么也不邀请一下我进门” 苗羽佳转过身,打手势:“不邀请你还不是一样跟着来。” “哈”谷一凡干笑一声,然而并没有尴尬,“我就说,还是你最懂我。” 谷一凡跟着她进门,自己从鞋柜里拿出那双黑色拖鞋换上。 苗羽佳解鞋扣的手停了一下,倏然想到,她该去买双新的拖鞋了。 “苗苗,”谷一凡很爱叫她小名,听起来像只猫,可比她温顺多了,“你怎么不问我今晚去了哪里” 苗羽佳洗手出来,给他倒一纸杯的水:“你怎么不继续呆在那里” 谷一凡:“” 他捏了捏眉心,样子有点疲惫:“我们家老太太,逼我去相亲了。” 苗羽佳坐他旁边:“几时结婚” 谷一凡:“” 苗羽佳:“记得告诉我,我给你封一个大红包。” 谷一凡重重地倒在靠背上,捂着眼:“苗苗,你别添乱了,我快要疯了,真的。” 苗羽佳牵了牵嘴角,有些无奈。 “你还笑,”谷一凡又坐直,“真是真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苗羽佳:“你不像会为女人烦恼。” 谷一凡挑眉:“为什么不像” 苗羽佳:“女人太多,烦恼不过来。” 谷一凡:“” 谷一凡忽然噤声,盯着她不说话。 平常玩笑惯了,他一时安静下来,莫名让人有些害怕。 “怎么了”苗羽佳踟蹰地问。 谷一凡撇开眼,伸手去捞茶几上的纸杯。 刚才头发挡着,现在她把头发捋到耳后,谷一凡才看清。 她脖子上的平安扣不见了。 c19第十八章 苗羽佳早上醒来,沙发空了,谷一凡不知几时已离开,那双黑色拖鞋整齐摆在鞋柜里。 昨夜,谷一凡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甚至可以说是失望的,跟以往他装出来的而不同。 “怎么”苗羽佳又问。 谷一凡放下杯子,又靠进沙发里,一副疲态。 “我有点累,苗苗。”谷一凡说,声音懒洋洋的。 刚相亲完就跑来,苗羽佳也替他感到累。 苗羽佳:“回去睡觉。” 谷一凡耸耸肩:“我无处可去。” 苗羽佳:“” 她觉得,谷一凡更应该是不知道去哪儿好。 “苗苗,你能收留我一晚么” 样子看着可怜楚楚,谷一凡的表情和话语总是步调一致。 苗羽佳:“我这里没床。” “给我一张沙发就够了,”谷一凡拍拍沙发,“反正啊,又不是没睡过。” 苗羽佳:“随便。” 她进屋抱出一张空调被,搁在沙发的另一端。 “晚安。”苗羽佳朝他打手势,便要回房。 谷一凡忽然伸手,捞起她的手腕。 “苗苗,我睡不着,来陪我聊聊天吧。” 苗羽佳回转头,他也就放手,不是怯了,而是他一贯的作风,什么都是点到即可。 在他面前你觉得有压力的时候,没准下一秒他一笑,那点怦怦乱跳的紧张,又化成一个玩笑。 苗羽佳也就坐下,问:“聊什么” 这是个问题 谷一凡作出思考的样子,慢慢松开白衬衫的一颗扣子,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苗羽佳:“” “只要想去就行,”谷一凡说,“我们只讨论最想去的地方,哪怕是飞出银河系也无所谓,现在暂时不用考虑怎样才能去到。” 真是个怪人。 谷一凡很少跟她谈及理想沾边的话题,实际上,他的现状已经是许多人的理想。 苗羽佳想了想,掏出手机,打了两个字。 “” 苗羽佳点点头,这是刚想出来的。 “那么荒僻,空气稀薄,容易高反,有什么好去的。” 这的确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会说的话。 也许吧,她也不知道。 苗羽佳也不打算说服他,便问:“你呢” 谷一凡看了她一眼,嘿嘿笑,两臂展开横在椅背上,倒像画地为界,把她也给圈进来。 “我呀,嘿,觉得这里就挺不错。” 说话时,谷一凡看着客厅的吊灯。 苗羽佳不确定:“储州” 谷一凡侧头,笑得意味不明:“你就当是吧。” 苗羽佳:“” 谷一凡还想再说什么,苗羽佳撇开脸,掩嘴打了一个哈欠。 他有些无奈:“好了,你去睡觉吧。” 苗羽佳站起来,跟他道了晚安便入卧室。 谷一凡目光一路追随。 卧室门关上,接着一声轻轻的上锁声。 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苗羽佳中午抽空去了趟超市。 午休时间人少,她推着购物车自在地逛着,一排一排货架地瞧过去。 拖鞋的货架溢出淡淡的塑胶味,男士拖鞋深蓝和黑色居多,苗羽佳想也没想,拿了一双黑色的。 翻看鞋底,44码,应该合适,扔进车筐。 拖鞋后面一个货架是男士内裤和袜子,内裤盒子包装林林总总,但都统一印着男模的躯干照。 以前没留意这片,细看才觉如此不同。 比起女人的,线条凸张,像兜了一个佛手瓜。 苗羽佳看了几眼,退出去看下一个货架。 路过蔬菜区,恰好超市服务员摆一格新黄瓜。 苗羽佳顺手拈一根,又拿了一盒鸡蛋。 收银台边小货架上搁着好些手掌大小的盒子,红蓝两色居多,表面带反光,苗羽佳看不太清上面的英文。 直到收银员报出总价,她才收回目光。 超市出口是服装商铺,苗羽佳想了想,把东西都锁进超市门边的柜子。 男装在四楼,苗羽佳走了一圈,衬衫西服,都是商务风格。 指示牌提示五楼是运动户外区,苗羽佳继续往上走。 苗羽佳先进了耐克,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请问想找什么样的款呢” 她摆摆手,环视一圈,走到男装短袖区。 服务员没有因她的冷淡而推却,跟了上去。 夏季新款都挂在墙上,一目了然。 苗羽佳在一排黑色短袖里面一件一件翻看领口标签,服务员机灵地说:“要找什么样的码数呢我来帮您。” 苗羽佳顿住,拿出手机打字道:“185。” 服务员:“” 服务员脸上的讶然一闪而过,苗羽佳太熟悉了。 “好,您稍等,我帮您找找。”服务员很快恢复常态。 她很快找出一件码数合适的,又从墙上撑下一件:“这件也不错,也是我们刚到的新款。” 苗羽佳分别摸了摸,布料薄厚基本一致。她拿着两件同时比了比,最后递回一件图案比较大的。 苗羽佳兑现承诺,等胡磊和严采霜分别休完假,才轮到她自己。 王京昀也在假期,说下午踢了球就去找她。 苗羽佳很少给自己放假,不是忙,而是放假也不知道力气往哪儿使。 最近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她宁可抱一杯茶在花店里看书。 苗羽佳回复他:“大概几点踢完,我过去找你。” 王京昀没有推拒:“五点左右,出门告诉我。” 苗羽佳很早出了门,幸好天阴,外头不算太热。 车停在路边,离王京昀的单位还有一小段距离。还没给王京昀信息,苗羽佳背着小包c拎着纸袋,慢悠悠地晃过去。 这片街区看起来跟其他的没什么不同。 只是离特警支队越近,安全感越强烈。 这是这个职业的潜藏力量。 大门口用伸缩门拦着,边上牌子提示访客登记,门卫室里一个中年大叔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马路对面有个报刊亭,兼卖热狗和雪糕,边上置了一张可口可乐的红色快餐桌。 苗羽佳过去坐下,老板娘看了她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亭子那台小电视机上。 苗羽佳看着马路上的分割线,渐渐看呆了。 也不知多久,手机震一下,她才回过神。 “你什么时候过来” 王京昀的声音有点喘,估计刚踢完球。 苗羽佳:“我到了,在你们门口对面的报刊亭。” 王京昀:“马上回去。” 等人的感觉并不好受,悬而未决的感觉,做其他事也不能专心。 只是因为要等的人,才稍微减缓这种烦躁。 王京昀并没让她等多久,就在她面前停下单车。 苗羽佳打字问他:“怎么不穿红色球服” 王京昀穿的是白衣服,黑裤子。 王京昀:“为什么要穿红色” 苗羽佳递过手机:“你以前都穿红色。” 王京昀愣一下,指指自己嘴唇:“说着来。” 苗羽佳:“” 王京昀又说:“我以前都穿红色” 苗羽佳想嗯一下,发现根本不用张嘴,也没声音,只好又点点头。 王京昀静了一会,忽然低声笑:“是了,第一次的时候。” 苗羽佳跟着他走,落后一两步,可以看清他的后脑勺。 王京昀发尾有一小撮老鼠尾,此时头发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尖尖的一撇,像将要滴下的墨汁。 手上全是汗,王京昀没有牵她。 门卫大叔从屋里探了探头:“回来了啊。” 王京昀下巴指指苗羽佳,说:“一起来的。” “行。”门卫大叔笑说,便放行了。 进门是个大院子,靠墙的车位上停了三辆依维柯警车,掠过墙头可以看到居民楼的阳台。 宿舍和办公一栋楼,王京昀的宿舍是四人间,靠墙两张上下铺的床,中间空地一条桌子,结构跟学生时的一样。 被子都叠成绿色豆腐块,屋子东西少,看着干净明亮。 “我先洗个澡,你等我一会,”王京昀指指右手边的下铺,“那是我的床。” 苗羽佳坐过去,王京昀给她开小风扇,才拿着毛巾和裤衩进卫生间。 水声传来,苗羽佳伸伸腿,感觉有些奇妙。 她在等一个男人洗澡,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吃饭,洗澡,睡觉,每天都在做的事,一件比一件隐秘,她好像真的慢慢融入那个男人的生活。 水声停止,门锁响了一下,苗羽佳不由看过去。 “苗羽佳,”王京昀叫她,“能帮我拿条裤子么” 苗羽佳:“” “阳台上晾着的,”王京昀补充,“长裤。” 苗羽佳:“” 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挂水的大手伸出来。 苗羽佳把裤子递上去,王京昀抓住,她也抓紧了。 王京昀扯了两下,没扯进来。 他从门背后探出大半个脑袋,连带着湿润的肩膀。 苗羽佳正笑着看他,王京昀嘴角一扯,说:“不想给我穿是不是那我直接出去了” 苗羽佳急忙松手,退了一步,低下头摸摸鼻子。 王京昀又笑着把门合上。套上裤子,才发觉应该再拿一件衣服进来 算了,王京昀轻声笑,又不是没看过。 听到动静,苗羽佳转过头。 王京昀只穿了一条黑色牛仔长裤,赤。裸着上身,皮肤泛着微微潮红,一颗水珠从他鬓发滴下,滑过锁骨,又汇聚胸肌上的几滴,形成一股细流,坠入那道缝隙。 先前只知他身材壮实,此时才知他的肌肉一点也不张扬,每一块都恰到好处,少一分则显羸弱,多一分便是蛮悍。 而此时苗羽佳也清楚地意识到,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不再是足球场边的少年。 苗羽佳侧过头,把那只纸袋伸过去。 “什么”王京昀接过,展开一看,“给我的” 点头。 纸袋放桌上,王京昀把衣服拿出来,抖了抖,嘴角弯了。 两条胳膊撑开衣服,王京昀就要往头上套。 苗羽佳拉住他,不停比划。 “说着,说着来。”王京昀说,“别着急。” 苗羽佳果真缓了下来,一字一顿:新买的,洗了再穿。 怕他看不懂,还做了洗衣服的动作。 “我知道,”王京昀笑,“我就试穿一下。” 苗羽佳:“” 衣服穿上,王京昀耸耸肩膀,问她:“怎样” 苗羽佳从上往下打量一遍,还是一身黑,其实没多大区别。 刚洗了澡,皮肤湿湿黏黏,后背的衣服有些褶子,苗羽佳伸手,轻轻抚了一道。 她抚摸过的地方,体内的热力都涌上表层,麻酥酥的一片,他能感受到形状。 王京昀倏然轻握住她的后颈,头一低,吻下来。 不偏不倚,正正在她的唇上。 她的僵硬,他试着去融化,轻轻柔柔,一点一点,像引领也像邀请。 可她嘴唇紧抿,像撬不开的贝壳。 抵在他胸膛上的小手,也慢慢使上了劲。 王京昀只好松开她,或者更应该说,是她把他推开了。 她踉跄一步,把身后的椅子踢到在地。 苗羽佳别开脸,马上用手背擦了擦嘴。 王京昀:“” 她和他一样,喘着粗气。王京昀是激动的,而她,可能因为生气。 “太快了”苗羽佳手忙脚乱比划完,双手攥成拳头,样子拒绝又防备。 她一直低着头,不接他的目光,身子微微发颤,嘴唇咬得比刚才更紧。 王京昀一直看着她,这时才慢慢转过眼:“好,我知道了。” 他弯下腰,把短袖扒了下来,扔进堆脏衣服的桶。 c20第十九章 王京昀重新换上一件短袖。 他只往苗羽佳站的地方闪烁一眼,说:“我们,走吧。” 苗羽佳手举到半路,又垂下,换成嘴型:“不洗衣服” “什么”王京昀刚才没在看她。 “”苗羽佳抿了抿嘴,重复一遍。 “晚上回来再洗。” 她看上去不像赞成:“出汗,先洗吧。” 王京昀说:“没事。” “对衣服不好。” 多年没开口,苗羽佳张嘴不顺溜,用词简洁,口型也慢。 好在,王京昀都能看懂。 这也意味着,她说每一句话时,王京昀都在看她。 也没什么不好的,王京昀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可能她意不在此,只是想给刚才的尴尬一段缓冲时间。 王京昀改变主意,说:“好,我先把衣服洗了。” 男人洗衣服都速战 正文 第11节 速决,以前在警校的时候,撒点洗衣粉,桶里揉几下,过了水拧干就能晾。 更有甚者,穿着裤衩冲凉,顺便一起洗了。 王京昀算好些的,一件一件都搓得干干净净。 他挽起裤管,露出毛乎乎的小腿,湿了水,黑色的一丝丝服服帖帖地晾在上面。 他的小腿不算粗,看得出肌肉被拉伸得一道一道的,线条流畅。 直到那双腿离开视野范围,苗羽佳才缓缓抬起头。 王京昀拧干一条裤衩,甩平了,套衣挂上。 连裤衩,也是黑色的。平角的,差不多有半块毛巾那么宽。 苗羽佳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她之前跟王京昀说,说不了话,是因为生病声带坏了。 事实上,这是她通用的说辞。 王京昀比普通人还少了一丢好奇心,没有问她还能不能恢复。 知道哑巴秘密的,除了当年相关的人,就只有童灵了。 也不,苗羽佳想,谷一凡说不定也早知道了。 只要他想。 苗羽佳不确定,王京昀如果以那样的方式晓得,会不会被吓坏。 他想亲吻她,不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短暂相贴,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亲吻,带着占有,和享受。 她也同样渴望,但她无法回应。 如果他想探寻的地方,是一截灯芯烧尽c再也燃不起火舌的蜡烛,他的火光,是不是也会被黑暗浇灭。 “饿了吧。” 王京昀坐到对面床,弯下腰撸直裤管,开始穿鞋子。 苗羽佳点了点头,可意识到他并看不到 王京昀也就随口一问,礼貌性的,又继续说:“找个地方吃饭。” 洗了手,王京昀和她一块出门。 还没到下班时间,楼道空空,就只有王京昀和苗羽佳,每一个脚步声都清晰可辨。 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王京昀回头看她一眼,捡起她的手。 苗羽佳:“” 不轻不重的力道,有冰释前嫌的意味。 王京昀问:“想吃什么” 苗羽佳:“都行。” 王京昀:“没这个菜名。” 苗羽佳:“云吞” 王京昀:“行,不过附近没有宣宁云吞,得走一段路。” 苗羽佳:“开车。” 王京昀:“那边不好停车。” 苗羽佳:“那走路。” 王京昀:“行的么” 苗羽佳轻轻蹙眉,王京昀笑了笑:“好,就走路。” 说话的时候,王京昀和苗羽佳互相看着对方。 一个要读出她的唇语,一个要看懂他的表情。 一路走得特别慢,都只有王京昀一个人的声音,要不是他手里牵了一姑娘,别人没准以为他在打电话。 刚才见到的门卫拎着饭盆往另一栋矮楼走,王京昀指了指,说:“那边是食堂。” 伸缩门走进两个男人,一个穿了淡蓝夏季警服,另一个只是寻常打扮,都往食堂方向走。 王京昀忽然叫一声:“胖子” 穿警服的男人转过头,与此同时,王京昀只觉手中空了。 苗羽佳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提了提挎包的肩带。 王京昀有些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庞川和吴阳已经往这边走来。 “哟,”庞川笑容可掬,眼睛眯成两弯细线,“昀哥,去哪儿啊” 放平时,庞川见他只会背后来上一拳,唬他一声,王京昀看他又往这跑,定会说:又跑来看片啊。 “出去吃饭。”王京昀说。 来找王京昀的女人很少,不是陆淼就是他妈。这两人明显从宿舍下来,王京昀还湿着头发,庞川不由想远了。 “这位美女看着有点眼熟啊,”吴阳挑挑下巴,“不介绍一下。” 庞川忽然捣了一下吴阳,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在哪见过。” 苗羽佳静静看着他们,礼节性地微微一笑。 王京昀看着两人,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说:“以前的一个朋友。” 庞川嘿嘿一笑:“朋友啊。” 王京昀:“” “都是警校的同学,”王京昀给苗羽佳介绍,“庞川,现在在你们片区派出所的;吴阳,现在跟我同宿舍的。” 庞川连胜说:“你好你好” 她安安静静,素衣绿裙,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冰冰凉凉的,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庞川笑说:“姑娘挺害羞的啊,话也不说。” 王京昀:“” 吴阳:“” 王京昀觑了一眼,苗羽佳甚至还笑了笑,他赶忙说:“那我们先走了。” 出了大门,王京昀低声说:“你别介意,胖子这个人性格就这样,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 苗羽佳看了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介意什么。 苗羽佳无声地问他。 “” 王京昀被堵得说不出话。 云吞店在一个街区外,王京昀和苗羽佳慢腾腾走着。王京昀没有再去拉她,两条胳膊垂在身侧,随着步伐晃动,手指微微曲起,有时又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像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沉默如还未散尽的热空气,压在裸。露的肌肤上,闹得难受。 除了点餐,王京昀也没说过其他话。 吃好云吞,王京昀问:“一会去哪” 苗羽佳擦着嘴,动作慢下来:“我回去。” 王京昀:“好。” 苗羽佳:“” 这个“好”字,她今晚听了几遍,每一次都是对她的顺从。 回想往事,王京昀也几乎没有逆着她的时候,都是她想往东,他非但不敢往西,还会先到东边等着她。 她想要走,他也不会挽留。 两个人都干干脆脆。 结了账,王京昀说:“我送你回去。” 苗羽佳:“我开车来了。” 王京昀:“” 话里的拒绝,王京昀和苗羽佳都意识到了。 回时的沉默,又更重一分。 “路上注意安全,”王京昀最后说,“回到告诉我一声。” 王京昀回到宿舍,卫生间有水声,庞川坐在他床上玩吴阳的电脑。 庞川抬头,还是一脸春风:“哟,昀哥那么快就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今晚可以睡你的床” 王京昀咬出最后一根烟,烟盒丢过去。 庞川手一伸,接住摇了摇,投进垃圾桶:“三分” 王京昀拖张凳子坐下,庞川立马凑过来:“老实交代,刚才那个,嫂子么” 王京昀吹出一口烟,看着桌上的小风扇,没说话。 “喂,到底是不是啊”庞川又搡了搡他。 王京昀身子一歪,又坐正:“还不是。” “还不是几个意思,”庞川嚷着,“到底是还是不是” 王京昀瞪他:“你高考语文没及格啊” 庞川呸一声:“及格我就不用上警校了。” 王京昀:“” 庞川自个琢磨了一会:“你的意思是暂时不是,将来有可能是的意思” 王京昀烦躁地点了点烟灰:“不知道” “嘿,原来还在追求状态啊,”庞川笑嘻嘻说,“那姑娘可真够美的,追的人也不少吧,昀哥你可得加把劲啊。” 王京昀:“” 庞川按着他的肩头,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昀哥,说真的,我的下半生幸福可全靠你了。” 王京昀偏开身:“又是哪门子的事” “你记得上次那个击中我的灵魂的姑娘么”庞川说,“啊,就是那个公车上被拈了手机的,来我们所报警的姑娘。” “” 王京昀记不记得对庞川来说压根不重要。 “要我没记错的话,未来嫂子认识那姑娘哩”庞川一脸向往,“我和她的红线,全靠你来拉了” 王京昀默默掐灭烟头:“我知道一条方法,能让姑娘马上对你有好感。” 庞川两眼放光:“快说” 王京昀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把她的手机找回来。” 庞川:“” 卫生间吱呀一声开了,吴阳穿了条裤衩出来,肩上还打着一条毛巾。 “聊什么呢,那么激动。” 庞川往王京昀一指:“聊未来嫂子。” 吴阳:“” 吴阳坐到王京昀身后的床上,胡乱擦着头发。 王京昀又往裤袋摸去,烟盒没了。他一把站起,动作有些大,凳子晃了晃,险些摔了。 “昀哥。” 声音来自吴阳。 王京昀转身,有些茫然:“啊” 吴阳停下手,仰头看着他:“就是上次那个么” 王京昀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吴阳的眼神小心翼翼,声音也变低了:“莲湖会所” 王京昀:“” 庞川不明所以,问:“莲湖会所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我去买包烟。” 王京昀生硬地扔下一句,走了出去。 c21第二十章 明显的不对劲。 庞川估摸着王京昀走远了,才问:“喂,刚才那什么跟什么” 头发短,随便擦擦就干了,吴阳毛巾丢到椅背,说:“你问什么” “还能什么,瞧你话一出,”庞川虚空抹了一把脸,“昀哥脸色都变了。” “我不就问了一句那女的是谁吗”吴阳声音有点尖锐,“昀哥真在追那女的” 庞川说:“不然呢都往宿舍里带了,除了陆淼,看哪个女的还来找过他。” 吴阳冷笑一声。 庞川又问:“话又说回来,干莲湖会所哪门子的事” 吴阳说:“莲湖会所那绑架案还记得吧” 庞川啊一声:“有点印象,怎么了” 吴阳斜他一眼:“女主角啊,就是刚才那女的。” 庞川:“” 庞川脊背挺直了,摸摸脑袋,眼神有片刻茫然。 “还想不起你们片区春风路有个哑巴花店,听说过么”吴阳提醒,“不过,人家真名叫浮生花店还是永生花店什么的来着,记不清了。” 许久,才听得庞川干巴巴的声音。 “你是说,刚才那个是哑巴” 吴阳原话奉还:“不然呢” 庞川:“” 安静片刻,庞川又一拍大腿,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 “哎哟,那我刚才岂不是说错话了” 他说,姑娘挺害羞的啊,话也不说。 吴阳还是那副“不然呢”的表情。 “完了完了”庞川烦躁地挠着脑袋,“昀哥要恨死我了。” 吴阳皱起眉头,说:“昀哥跟那女的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人对弱者都怀着多多少少的怜悯,吴阳一口一个“那女的”,听着刺耳,庞川不由眉头皱起,声音也急了。 “我怎么知道” “”吴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样子像在说,人家的事,你暴什么脾气。 吴阳说:“我看不是一路人。” 都是男人,庞川当然看得出王京昀喜欢那姑娘,不然也不会为她郁闷。 吴阳的武断让他不觉抬高声调:“怎么就不是一路人了” 吴阳没听出反抗情绪,只当是寻常反问。 “那女的,可有钱了。” 庞川:“” “开的车是雷克萨斯is车系,is少说也四十来万吧。”吴阳比出四个手指。 “” 庞川不由想起王京昀那辆破捷安特,心里感觉不太对味。 “住在逸翠园,逸翠园懂吧”吴阳又说,“前两年刚开盘的时候,得快五位数一平了吧。” “” “而且啊,那女的跟莲湖会所老板关系似乎挺好的。”吴阳回忆道,“当初我不也在案发现场么,昀哥刚开完枪,那男人马上就跑过去抱那个女的了,比谁都快啊” “” 说完,吴阳又感叹一句:“都是有钱人啊” “” 庞川忍不住,低骂一声:“你怎么清楚得跟调查过人家一样” 吴阳:“都是同一个系统的,那么大的案子,随便一问不就知道了。” “”庞川咬咬唇,“你也别把话说的那么死,好歹咱们昀哥人不错,工作也出色。” 吴阳想了想,倒没反驳。 “不过,”歇了一会,吴阳又说:“如果那女的真是哑巴的话,估计也只能往下找了吧。” 庞川:“这什么话。” 吴阳开始套裤子,没再说话。 庞川关了电脑,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了”,不等吴阳回应便往外走。 大院子亮起灯,靠墙的车位上比刚才又多了几辆警车。其中一条灯柱边的花坛上坐了一个人,烟点着,低头看着手机。 庞川停步,看了看,叫一声:“昀哥。” 王京昀抬头,站起来拍拍裤子,说:“回去了” 庞川走过去:“吃饭了没” 王京昀:“都这个点了,你还没吃” 庞川很诚实:“在食堂吃了点,又饿了,喝两杯去不” 王京昀估计没心思损他,在垃圾桶上捻灭了烟,说:“走。” 庞川和王京昀在附近找了一个大排档,明天还要上班,他们只叫了两瓶啤酒。 相比往常,王京昀今晚更沉默。 实际上,王京昀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刚到警校报道的时候,庞川看到上铺标签上的名字,还以为会是一个斯文的男生,结果忽然进来一条高大的人影,甩了一个巨大的双肩包到他的上铺。 比起“男生”这个词,那时的王京昀,庞川觉得可以称他为男人。 王京昀长得结实,跟他么这群刚高考完毕虚胖的男生比,体力拔群,奔跑起来像豹子,话少让他看起来更稳重。 虽然同宿舍,大一一年他和王京昀最多只能算比普通同学关系强一些。 直到大二有一次他看见王京昀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也没有流眼泪,王京昀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但庞川就是觉得,他哭了。 那会大二刚开学,入夜不久,宿舍就他和王京昀。 王京昀到阳台上接电话,喂了好几声。 庞川出去晾衣服,只听王京昀说了一个名字,又问是你么。 庞川已然记不起王京昀叫了谁的名字,但他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的名。 接着,王京昀抓着栏杆,慢慢弯下腰。 他指关节泛白,肩膀微微颤抖。 一米八几的大男生,一下子突然矮了大半。 他看上去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跪到地上。 庞川不敢贸然上前,等王京昀回到屋里时,他看到他双眼发红。 “昀哥,你饿了不”庞川那会好像也这么说,“我要出去吃东西,一起” 换平时,王京昀会像宿舍其他人一样挤兑他,都这么胖了,还吃。 但那时王京昀和现在一样,简简单单一个字,走。 男人的友情大多在酒桌上,那晚聊的话比一年加起来的还多。 庞川也道出对王京昀的初印象,王京昀愣了一下,像想起什么,有点无奈地说:“你还真客气,说我名字斯文,以前有人直接说娘里娘气呢。” 庞川:“” 王京昀说,他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 昀,日光也。 他爷爷当红卫兵的时候,去了唯一一趟北京,见着了京城的红太阳。儿子一代已经长成形,没了希望,心里的向往都倾注在孙子身上。 那晚回得迟,校门关了。警校跟一般大学不同,实行军事化管理。庞川和王京昀只好绕到一段偏僻的围墙边。 爬的人多了,墙头上的玻璃早被撸得干干净净。 庞川的体能成绩在班里头算吊车尾,王京昀看了他一眼,说:“能爬么” “别看不起人”庞川啐一句,摩拳擦掌就要挂上去,王京昀拦住他。 王京昀说:“现在不比平时,新生刚来,纪律抓得严,没准那边有人守着。我先探路,你别出声,听我暗号,安全了再上,有情况马上跑。” 庞川:“你怎么好像很有经验。” 话毕,王京昀一跳一扒一蹬,人就稳稳蹲在墙头上。 庞川一激灵,忽然压低声:“喂,暗号是什么你还没说呢。” 可墙上哪还有人影。 庞川:“” 也是下一秒,庞川便明了。 “哟,闫主任” 只听王京昀大吼一声,庞川愣住。 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大半夜的,鬼吼什么后面还有几个” 庞川:“” 接着,一颗发际线后移的脑袋从墙上冒了出来。 后来再提起此事,庞川拍着胸脯,自豪地说:“看吧,当年胖哥我多有义气,没有丢下你一个人跑路。” 王京昀:“人胖,反射弧也长。你就是没反应过来。” 大排档永远这般喧闹,有一桌的男人光着膀子在高升猜码,脸都绷红了。 庞川还穿着警服,边上桌的人不由多看了几眼。估计见他们只是吃饭,没什么事发生,又收回目光。 庞川扯了扯衣襟:“早知道换一身衣服再来。” 王京昀给他倒茶:“扣子要被挤掉了” 庞川:“” 王京昀有功夫调侃他,说明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 席间,王京昀没提那个姑娘的事,庞川也就不问。 王京昀不是会大倒苦水的人,也很少会说自己的事。 如果不是从学生时代认识他,庞川也许会觉得这样的人深不可测,不知几时会突然摆你一道。 但他知道王京昀不是,对他来说,王京昀一直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伙伴。 翻墙头总是第一个上,考试前陪他一起练体能,买了烟都会分他一半。 对兄弟都能如此,对自己喜欢的人肯定会更加不错。 回想着往事,庞川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陆淼对王京昀那么不一样。 结账时候,王京昀掏出钱包,庞川一把拦下。 “别急,这顿我来。”庞川说,“下顿等着你和嫂子请我们吃。” “”王京昀笑了笑,“一定。” 正准备走,几张桌子外忽然“轰”的一声,一张桌子被掀翻在地,乒乒乓乓,接而是女人尖利的叫声。 c22第二十一章 动静太大,王京昀和庞川恍惚了一秒。 那一桌周围的人都站起来,慌乱躲到一边,稀稀拉拉,形成一道篱笆,只能见里头人影剧烈晃动,尖叫c呻。吟声不断。 警察是一份职业,又不仅仅是一口饭碗,更是一份责任。从穿上警服那一刻起,枪一响,腿肚子便不能转。 王京昀和庞川对视一眼,冲上去,扒开人群。 圈子里,菜渣碎瓷,液体横流,一地狼藉。 正文 第12节 一个小个子男人抡着双拳,不停揣着地上蜷缩的更下的一只,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沙袋。 地上的,是一个女孩子。她抱着脑袋,痛苦的声音从手臂下溢出,马上又被男人咿咿啊啊的发泄覆盖。 “你干什么呢住手” 庞川大吼一声,上前一划拉,扯开男人。男人瞪他一眼,开始挣扎。 庞川愣一下,骂道:“妈的,又是你”他钳住小个子的双臂,反剪压到地上。 王京昀试着把女孩扶起来,说:“伤哪了能起来么哪里不舒服” 女孩还在颤抖,勉强点了点头,脸被眼泪和泥土糊得脏兮兮的。 另一个大概是同伴的女孩,瑟瑟缩缩凑上来,脸惨白惨白的。 王京昀看她一眼,说:“快打120。” “噢”掏手机的手一直哆嗦,电话接通,她话都不利索。 王京昀伸手,命令式的语气:“给我。” 王京昀接过手机,清晰地报出路名c店名c伤员情况。 那边的小个子还在挣扎,扭头看一眼,啐了一口口水:“又他妈的你这胖子” 一开口便把庞川惹怒了,他没带手铐,不然早空出手揍他一拳。 庞川怒喝:“你再骂一遍牢饭没吃够是不是” 小个子呲牙咧嘴:“骂你怎么了操” 庞川火了,蛮力把他押起来:“起来还真不把人放在眼里了你” 小个子两腿胡蹬,撞到什么踢什么,桌晃椅倒,地上腾起一片灰尘。 庞川两手拧出汗,有点打滑,险些让他挣脱。 王京昀把女孩交给她同伴,过去帮着压一把,将小个子稳住。 小个子瞥见地上的女孩,眼瞠得更红,像一头发疯的小狼崽。 “妈的你给我小心点你老子敢捅死我老子,回头我就敢弄死你” 闻言,女孩子的肩膀又颤了颤,头埋得更低。 庞川忍无可忍,又骂一句:“高启哲你给我闭嘴到派出所有你说的” 王京昀和庞川兵分两路,分赴医院和派出所。 受伤的女孩叫谢诗蕊,十六岁,和女同学一起吃宵夜遇上了那个小个子男人。 女同学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说话磕磕巴巴,王京昀问不出更多。 谢诗蕊被诊断为软组织挫伤,幸好阻止得及时,不算太严重。 谢诗蕊的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庞川和另两个警员来医院做笔录。 还没轮到王京昀,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问庞川:“那个小个子审完了” 庞川抓抓脑袋,烦躁地说:“完了,关着呢。” 刚才那么折腾,王京昀和庞川又闹出一身汗,脸上油成镜,要换身沾灰的衣服,跟搬砖的没两样。 王京昀拿手抹去额角的汗:“什么来头” 庞川:“就一混子呗,前段日子还抓到过,路上拈别人钱包,拈不到就抢,关了几天出来又这样,惯犯,没得救。” 王京昀:“叫高启哲么,那名字听着耳熟,你以前说过” 庞川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说:“没吧。” 王京昀看出他的警觉:“真没” 庞川:“真没。” “在大排档那么吵的地方打人,肯定不是有预谋。有可能是过节太深,才会冲动行事。听起来之前好像有一桩命案,”王京昀说,“你别瞒着,快说” 庞川:“” 王京昀觉察出怪异,往他肩上招呼一掌:“有话直说” 庞川咬了咬唇,两脚移了移,换了一个站姿,却始终盯着他。 王京昀皱眉:“别磨叽” 庞川说:“昀哥,你还记得莲湖会所的案子,主犯和死者” 王京昀:“” 凶手叫谢鸿德,前不久老婆提了离婚,带走了上初中的女儿。 “还有那个死者的儿子,我懂。叫高启哲的,就一混子。打群架被抓过几次进来,还是我审的。” 夜晚的医院人少,病房外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廊空荡荡,周围安静了,人也跟着沉静,情绪一点一丝都能拆得清清楚楚。 王京昀坐回铁椅,长长吐出一口气。 庞川有些慌了,坐他旁边:“昀哥,你别有压力,那种人是罪有应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是么,天经地义的事。” 王京昀静了一会,像细细琢磨了他的话:“是吧。” 庞川挠挠头,露出苦恼的样子:“我们做警察的,脱了警服也就一普通老百姓。比我们邪恶的人还多着去呢,那些贪官什么的,不也还好好生活着。别把啥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我们是人,不是神。” 王京昀望他一眼,苦笑:“你这算什么安慰。” 王京昀做完笔录,谢诗蕊的妈妈也到了。 四个警察中就王京昀没有穿警服,谢妈妈看其他三人时,明显带着敌意,对王京昀倒是淡淡掠过。 等谢妈妈进了病房,庞川才小声说:“她还是老样子啊。” 一个眼生的同事瘪瘪嘴,说:“没办法,毕竟她老公死在我们手里,见到同行,抗拒情绪多少会有点。” 庞川:“” 庞川担忧地看向王京昀。 而他,只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谢妈妈走到病房门口,眼神带着防备:“刚才救我女儿的是哪两位” 同事指了指王京昀和庞川:“他们。” 谢妈妈又重新打量他们几眼,面无表情地说:“我女儿有话跟你们讲。” 白色的床单,青白的灯光,衬得女孩的脸色愈发苍白,她看起来像一只无力的小蚕子。 庞川探了探头,关切地问:“小妹,感觉好点了没” 谢诗蕊缓缓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险些没成功。 “谢谢叔叔,刚才救了我” 庞川也笑:“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的。” 王京昀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没有说话。 当初现场对峙了几个小时,但他已然记不起谢鸿德长什么样。现在看着谢诗蕊,不知什么力量让他忽然觉得,谢诗蕊长得比较她爸爸 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还有穿黑衣服那个叔叔,谢谢你” 女孩细细的声音。 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谢谢。 王京昀指尖颤了颤,说:“没事。” “好了,”谢妈妈打断,“说完了,你也该休息了。” “行行,”庞川陪着笑,“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啊。” 王京昀和庞川往外走。 到门口,王京昀回头看了一眼,女孩也许乏了,已经闭上眼。 她只是睡过去了。 王京昀没来由地对自己说。 回到单位,夜色更重。 王京昀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 微信上,苗羽佳几个小时前发的信息他还没回。 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回到了。 院子里只有他和几盏路灯,他摁下语音键,凑到嘴边 “苗羽佳。” 王京昀不知道该说什么,喊了名字,没人回应,像自言自语,感觉孤零零的。 他手指上滑,取消了语音,手臂垂下,晃了晃。 从花店回到逸翠园已经将近晚上八点,苗羽佳依旧把车停在路边。 走近大门,掏门卡的时候侧了一下头。 树底花坛上坐了一个人,低着头,背微微弓着,叉开两条腿。即使坐着,也能看得出个头很高。 一身黑衣,融进树影里。 苗羽佳拉上挎包走过去,鞋底摩擦路面,发出干燥的声音。 那个人霍然抬头。 “你回来了。” 王京昀站起,苗羽佳感觉身上似乎又盖上一层影子。 苗羽佳将他拉出来一些,让两个人都站进灯光中。近了才发觉,王京昀身上除了肥皂清香,还有淡淡的香烟味。 苗羽佳问:“你怎么来了” 王京昀:“搭公车。” 苗羽佳:“” 没有声音,句末的助词他看得不真切,以为问他怎么来的。苗羽佳这么问,也并非意味他不能来,只是让她意外,却也欣喜。 苗羽佳:“来多久了” 王京昀:“也没多久。” 苗羽佳:“怎么不叫我” 王京昀:“怕你在忙。” 相比以往,今夜的王京昀更沉默,身上那层黑色似乎又重了一些。 “跟我来。”苗羽佳拉起他的手,走到一楼大门。 苗羽佳指指门禁按键,输入六位密码。 门禁嘀的一声解开,苗羽佳看向王京昀:“看见了么” “”王京昀点点头,“你的车牌号加一个047。” 苗羽佳:“以后进里面等。” 王京昀拉开门,苗羽佳想了想,又回头:“或者叫我。” 王京昀:“好。” 王京昀一路握着她的手,力度更紧,掌心沁出汗。 苗羽佳觉得,这甚至不是情侣间的牵手,而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板。 一直到家门口,苗羽佳提醒:“我要拿钥匙。”王京昀愣了一下,才松手。 他坐到沙发上,手肘拄在膝盖,两手交握抵着额头。 猩红的沙发和暗黑的人影,两种极端的颜色交织,冲撞着苗羽佳的视觉,带起莫名的悸动。 王京昀看上去疲累又脆弱,像破壳之后展不开翅膀的雏鸟,羽翼黏在一起,湿答答的。 苗羽佳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 王京昀抬头,眼神有些迷茫,像刚睡醒之时。 可她知道,王京昀一定没睡好,他眼里满是血丝,下巴甚至还爬出了胡茬。 而苗羽佳也看出,他的落拓与她无关,与他们昨天的小别扭无关。 王京昀不是带着歉意来的,除了感情,一定还有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上。 是恋人之间的心灵感应也好,是女人的直觉也好,苗羽佳笃定自己的判断。 “没事。” 一个沉哑的男声如期地说。 苗羽佳定定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此刻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她轻轻扯了扯嘴角,那不是真正的笑意,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我也是真心想帮助你,为什么你却不愿意。 也不知王京昀想到了什么,忽然拉过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苗羽佳整个人僵住。 这是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苗羽佳站在他两腿之间,膝盖压在沙发边沿,而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肚脐之上。那双手臂,不是环着她的腰,却是落在尾骨往上一些。女人最私密的地带,紧贴着他的胸膛 无论哪处,都是叫人脸红的位置。 c23第二十二章 王京昀并没进一步举动,只是静静抱着她。 他呼吸平缓,苗羽佳肚子上能感受到规律的起伏,像睡着的时候。 苗羽佳一身冻僵的血液,仿佛被他们相贴处的热度融化,脊背处的战栗慢慢平息。 苗羽佳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手轻轻地盖在他的发顶。 高中时候他留着短碎发,看上去又黑又硬,可是湿了水后,会变得柔软有光泽。 王京昀现在是板寸头,短得可以看清被晒黑的头皮。他应该洗了澡,头发干爽,苗羽佳低下头,那股清淡的肥皂香更近了。 男人摸女人的头发,更多是一种调戏和逗趣,而女人摸男人的,更接近一种爱护的心情。 看上去硬得像板刷一样的头发,摸上去感觉跟想象中的不一样。短暂c细微的扎手之后,是一种奇异的触感,有热力,有刺痒,更多的是一根根头发被压弯的弹力感。 沿着后脑勺越往下,毛刺感越强烈,苗羽佳记得王京昀后面有小小的老鼠尾,可是她这个角度看不见。 抚上他温热的脖颈时,王京昀像梦中抽搐一般动了动,将她抱紧。 力度不贪婪,也不放肆。 如果暧昧是粉红色,那现在周围一定是一片灰黑,叫人压抑。 苗羽佳轻轻捧起他的脸,问:“怎么了,跟我说说。” 王京昀的手松开一些,苗羽佳半跪到毯子上,像跟小丫头说话时一样。视线还是比他的矮一些,苗羽佳微微仰头,等着他开口。 “我我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开枪打死了一个人,”王京昀声音低沉,听起来更缓慢,“是上头的命令,不是误杀” 王京昀垂下眼,视线落在她身上,可苗羽佳觉得,王京昀并不在看她,他眼前浮现的,大概是开枪时的光景。 “我每天都在练枪,每天都在瞄准胸环靶,除了那次之外,我从来没有开过枪伤过人他们都叫我不要有心理压力,那个人罪有应得”王京昀咬了咬唇,“昨天我碰见那个人的女儿,偶然救了她。然后” 王京昀抬起目光,这回,和苗羽佳的眼睛对上了。 “她跟我说谢谢”王京昀嘴唇颤抖,“她跟我说谢谢呢,我” 苗羽佳没让他再说下去,拥住了他。 或许,他也无法再继续。 对错难辨,善恶难分。若说罪有应得,那惩罚的实施者,为何偏偏是他。 或者那些像他一样佩戴警徽的人。 说是为民除害,谁又能替他吹散心头的铅云。 怀抱的温度暖和麻木的神经,女人的体香宁静暗涌的情绪。 王京昀弯着腰,下巴刚好搁到她的肩头。 女人肩膀瘦小,甚至隐隐硌疼他,却是最能让他安眠的枕头。 苗羽佳轻轻推开他,盯着他的眼。她眼神专注,眼里有他的影子,王京昀也回视她。 “他们选择你,是因为你比一般人优秀c勇敢,你有能力承受这些。” 苗羽佳一字一顿,讲得比往常更慢。 王京昀说:“是这样子么” 苗羽佳:“你不信我” “优秀好像跟我没关,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勇敢,”王京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难看,“不怕你笑话,出状况的时候,都是一时热血才冲到最前头,回头想起还是会后怕。” 昨晚遇到的还是一个空手的小个子,若是几个操刀拿管不要命的壮汉,王京昀也不敢多想。 可无论那种情况,能肯定的是,他还是会冲上去。 苗羽佳问他:“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上警校么” 王京昀想了想:“因为分数就那样了。” 苗羽佳摇摇头:“因为你想。” 王京昀:“” “如果你不想,就不会那么努力。” 善良结出了惭愧,惭愧分开了善恶。除了正义和忠诚,更贵在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苗羽佳停了一下:“如果有下一次,你还会开枪么” 王京昀毫不犹豫:“会。” 苗羽佳点点头:“不是你,还会有别人;既然是你,那就担着,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选择。你要受得住,我会为你骄傲,你要是承受不住,我也会跟你一样难受。” “你会么” 王京昀忽然盯着她,眼神像在夜里踽踽独行忽然遇见了同路人。 他说:“你也会难受么” 苗羽佳笑了笑:“不然呢。” “苗羽佳,有时我觉得你有点残忍,”王京昀说,眼里竟是带着笑意,“所有人都告诉我不是我的错,都要把压力从我肩上移开,就只有你叫我不能逃避,要老老实实担着。” 苗羽佳说:“那你呢,能么” 王京昀低下头,拇指抚了抚她的手背,又重新看着她:“我不想你难受。” 你笑,我也跟着欢喜;你皱眉,我也跟着忧愁。 为了你,我可以扛下去。 爱情之于他们,本就是这么简单。 苗羽佳扶着他的肩膀站起,王京昀目光跟随,她稍稍低头,便在他额头印上一吻。 她的吻,柔软而干燥,充满鼓励,不带情。欲。 纯粹的触感,依然在心湖上点开涟漪,他和她都是。 “现在,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觉。”苗羽佳无声地说。 王京昀也真的乏了,点点头,却没动。 沙发软硬度合适,坐着舒服,够长够宽,看上去躺着更不错。 王京昀眼皮似乎又重了一些。 苗羽佳摇摇他:“你在这睡吧。” “嗯。” 王京昀说着就要躺下,又被苗羽佳拉住。 苗羽佳:“先刷牙。” 王京昀:“” 苗羽佳从柜子翻出一套新牙具,把他往卫生间推。 王京昀出来时,客厅熄了顶灯,只留下一盏柔黄的台灯。 苗羽佳拿了一个玻璃小瓶,给他闻了闻:“不讨厌吧” “闻起来不错。” 苗羽佳往灯罩里面滴了几滴,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 苗羽佳转头看向他:“薰衣草,有助睡眠。” 王京昀说:“还真有点像心里工作室了,你有这方面经验” 王京昀指的是治疗别人的经验,苗羽佳想到的是被治疗。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王京昀没有再问,脱了鞋平躺沙发上。 苗羽佳问:“明天几点上班” 王京昀:“六点。” 苗羽佳:“几点起” 王京昀:“五点。” 苗羽佳点了点头:“晚安。” 花香迷人,王京昀本想说“晚安”,不知怎的,出口便成了一句:谢谢。 客气,却也诚恳。 苗羽佳没再说什么。 当夜,他睡得很沉,次日早上是被人夹着鼻子憋醒的。 一睁眼,便见她的笑靥,好似一晚酣睡的时间不存在,睡下和醒来之间没有时间间隔,他们始终相伴。 “起床了。” 王京昀迷糊中只看清了这三个字,她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 懒猪 王京昀不确定。 王京昀冲了冷水脸,发现苗羽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修眉刀。 王京昀:“干吗” 苗羽佳往他下巴比划一下,那里爬出了短短的胡茬,看着扎手。 王京昀说:“不用,等下弄坏了。” 苗羽佳像没听到,打湿了肥皂。 王京昀:“我自己来吧。” 苗羽佳缩了手,没给他。 王京昀:“” 泡泡涂满下巴,苗羽佳动作慢,但并不显笨拙。王京昀可以想到她扎制花束时那双手,也是这么灵活。 一双灵活的手,对男人女人来说,都是那么的重要。 她凑得近,王京昀几乎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到可以忽略的绒毛。 他闻到浅浅的薄荷香,那是牙膏的味道,不知道来自他,还是她,或者他们共有的。 大功告成,苗羽佳退后一步端详着他。 短发利落整齐,眼里血丝少了许多,没了落拓的胡茬,王京昀整个人 正文 第13节 看上去精神抖擞。 苗羽佳看着他,忽然豁然开朗。 王京昀身上有一种韧性,不管遭遇霜打还是雪压,他依然会挺直脊背。 回想往事,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可最打动她的,却是在像这样的时候 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依然会打叠精神走下去。 就像他说他怕考不上大学,第二天还是会吭哧吭哧跟着她去图书馆。 c24第二十三章 系鞋带的鞋子,王京昀得蹲下来穿。 昨晚思想混沌,一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拖鞋的黑色还有光泽,是新的。 王京昀站起来时,嘴角还残留着笑意,看上去有点傻。 这样一个突兀的笑,苗羽佳受到感染,也禁不住笑:“你笑什么” 她并没发觉,自己也笑着有些痴。 这么一问,王京昀倒大大方方笑起来:“没什么。” 他拉开门,说:“我先走了。” 苗羽佳开始换鞋,手里钥匙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发出金属的叮叮声。 家门钥匙和车钥匙是分开的,她手头拿了两串。 王京昀:“” 苗羽佳换好鞋子后说:“那么早,还没公车,我送你。” 王京昀没拒绝,因为他知道拗不过这个人,那就都顺着她。 快走到车边,苗羽佳把车钥匙给他,自己坐到副驾上。 王京昀坐进驾驶座,反射性地看向副驾时,苗羽佳拉了拉他。 “要是昨天晚上我停进地下车库,你怎么办”苗羽佳侧身问。 王京昀愣一下,插上钥匙启动车子。 “不会吧,”嗒的一下安全带扣上,“昨晚没下雨。” 苗羽佳想了想,点点头,又坐回去,理了理皱起的裙角。 五点半,天刚泛白,路上只有穿着条形荧光衫的清洁工,车里听不见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 一路畅通无阻,十多分钟就到了新民路,车停到王京昀单位门口前面一些的路边。 王京昀拉起手刹,看向她:“那,我回去了。” 苗羽佳颔首。 明明应该是干干脆脆的人,告别的时候却磨磨蹭蹭起来。 王京昀解下安全带,说:“这段时间请假有点多,可能要过了中秋,才有时间去找你了。” 苗羽佳点了点头。 苗羽佳和王京昀都开门下车,隔了车顶看了对方一眼,一个走向车头,一个走向车尾。 两人一愣,掉了个方向。 苗羽佳:“” 王京昀:“” 两人停住,旋即笑了。 王京昀说:“我过去。” 王京昀站到她跟前,互相看着,也没什么想说的话。 王京昀轻轻拥了她一下:“好了,我进去了。” 苗羽佳:“我可以来找你么” 王京昀:“一般晚上还了枪已经快十一点了,太晚了,你出来不安全。” 苗羽佳垂下眼,王京昀又说:“有空我就给你发消息,放假了马上去找你。” 苗羽佳把他往大门方向推了推,王京昀退一步,像条弹簧一样微微晃了晃。 他笑:“你赶我啊” 苗羽佳瘪嘴:“不赶你就不走” 王京昀摸摸头发,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似的。 苗羽佳朝他摆摆手:“回去吧。” 王京昀说:“你先走。” 王京昀的身影渐渐进入后视镜,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立在那里。黑色的影子越来越细,直到车子拐弯才消失。 分别的滋味不好受,而有人目送的感觉,还不错。 像尝了一口苦瓜,先苦后甜,但咽下去,便什么滋味也没了,嘴巴又变得空荡荡。 苗羽佳的父母离婚后,她爸爸几乎将全部身家都留给了她们,她妈妈除了宣宁那栋房子不要,其他能带走的一个不剩,不能带走的尽数卖掉。母女俩在储州的生活,可以称得上优渥,甚至苗羽佳不工作,也一辈子不愁吃喝。 起先在花卉市场开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赔不赚。后来偶遇谷一凡,借助他的人脉,花店生意逐步变好,苗羽佳才渐渐将之当成事业看待。 自从她妈妈和她的主治医生交了朋友,苗羽佳便搬出来住,只在周末回去吃个饭。 她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除了花店,生活找不出第二个重心。 超市c花店c家,苗羽佳的生活轨迹并没发生改变,可她总觉得,不一样了。 开始觉得每一天都有了盼头,像燕子等待春天,像渔民等待海冰融化。 储州地处岭南,虽然立秋已过,气候依然闷热。 过了七夕,花店生意又进入萧条之季,只盼着下月的教师节和中秋。 苗羽佳陪严采霜清点八月账目。严采霜以前在公司做过会计,苗羽佳把花店的财务管理都交给她。 八月营业额相比七月自然有所增长,但跟往年同期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苗羽佳开始翻看每日的出货单,因为沉默,她认真的样子看上去更专注。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一声,是一条新微信。 加了王京昀后,她就将微信提示音开了。 锁屏上看不到内容,苗羽佳滑开,当看到“谷一凡”三个字,她垂下了眼。 谷一凡依然懒得打字,发来了语音消息:“苗苗,我回来了,晚上去找你。” 苗羽佳又听了一遍,谷一凡说话直接,一秒的时间也不浪费。 而王京昀不同,他似乎先摁上按钮,才开始思考要说什么,每段语音前有短暂的空白。 可也不全然空白,有时是呼呼的风声,有时是他的喘息声,有时她甚至听到他故意压低的笑声。 面对谷一凡,任何巧妙的借口都变得拙劣。即使这次不答应,下一次他总有办法让你点头。 苗羽佳嗯一句,目光又回到本子上。 苗羽佳回逸翠园,停好车,四周看了几眼,果然又见到那辆蓝色保时捷。 苗羽佳过去敲敲窗,退一步,谷一凡开门下车。 谷一凡穿了一件做工精良的休闲衬衫,卡其色长裤,手上的表不时反射出路灯光。跨时区飞行让他稍显困顿,但公子哥的倜傥不减半分,仿佛长衣一披,纸扇一摇,他就是古时花楼看姑娘的翩翩公子。 “苗苗” 苗羽佳打手语:“找我干吗” 谷一凡轻轻摊手:“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习惯了他的出牌风格,苗羽佳直接往楼里走,谷一凡哈哈笑,跟在后面。 苗羽佳给他拿拖鞋,拉开柜门,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新拖鞋,苗羽佳心里头打了个突,手指一拐,勾出里面一双旧的。 柜门合上的声音有些大。 谷一凡换了鞋,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 他几乎是瘫坐在沙发上,两腿微敞,像只泄一半气的人形气球。 好像另外那个人每次来,都是坐得端端正正,像等领导发话一样。 “我就说了,还是你这里的沙发最舒服。” 谷一凡张开双手,搁到椅背上,表情享受。 苗羽佳比划:“你家里的那些贵得要命的家具买来干什么的” 谷一凡想了想,忽然说:“这不缺一个女主人来开发它的潜能么。” 苗羽佳:“” 苗羽佳给他倒了一纸杯的水,谷一凡端起纸杯看了一眼,很快皱起眉头:“苗苗,我都来了多少次了,还给我用纸杯,你不知道里面的蜡” 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立到茶几上。 “” 谷一凡轻扯嘴角,举起双手:“好,我投降。” 苗羽佳从冰箱端出一小篮龙眼,颗颗浑圆饱满,问他:“吃么” 终于被当客人对待,谷一凡脸色转晴:“我去洗手。” 谷一凡走进卫生间,挑开水龙头。置物架上洗手液那一层还摆了其他的瓶瓶罐罐,谷一凡看见一支洗面奶,其他不知道是什么。 他摁出洗手液,视线上抬,顿住。 两只漱口杯,两把牙刷,一白一黑,白色牙刷的刷毛略微外张,黑色的整整齐齐,几乎没用过一样。 谷一凡搓了搓手,三两下冲掉泡沫。 抬起头时,镜子中的男人面无表情。 苗羽佳开了电视,里面播着一档综艺节目,不时传出人群聒噪的笑声。 谷一凡拧开了矿泉水,倚在沙发上,一手搭在苗羽佳后背的靠背上。 “苗苗,你还记得我堂姐么”谷一凡忽然说,“当年高中高我们一届的。” 苗羽佳点头,当年还是他堂姐把她招进广播站的。 谷一凡看着她:“她下月初结婚,你跟我一起参加婚礼吧,作为我的女伴。” 苗羽佳比划:为什么 谷一凡几乎想也不想:“没为什么。” 苗羽佳:“你找其他人。” 谷一凡:“就你。” 苗羽佳:“” 谷一凡语气有些任性:“我喜欢。” 苗羽佳严肃起来:“我不喜欢。” “是么”谷一凡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啊,我想起了” 谷一凡微笑起来:“前些天我堂姐还跟我说,婚礼的花礼部分还不知道该找哪家负责比较好,烦恼啊” 他眼睛眯了眯,悠悠闲闲地喝了一口水。 仿佛又回到了他第一次非指名她送花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事总会有第一次,你说是不,苗苗。” 然后便将花束全款打给她,让她骑虎难下。 苗羽佳咬了咬下唇:“” 看吧,他总是有办法让你无法拒绝。 c25第二十四章 婚礼花卉设计部分原本可以由婚庆公司一概负责,但谷一凡堂姐对那边的设计方案不太满意,于是另请了花卉设计师。 和婚庆设计师及新人见面那天,苗羽佳和胡磊一起出发。 开的是苗羽佳的车,胡磊抽空看了副驾座一眼,发现苗羽佳双手交握在裙子上,指尖泛白。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然而他在开车,没法看她表达,于是只能闭嘴。 幸好,他已经习惯了沉默,氛围没有显得太怪异。 苗羽佳和胡磊前脚到酒店会场,谷一凡堂姐他们后脚也到了。 胡磊咦一声,笑声跟苗羽佳说:“谷先生也来了。” 原本以为会是新人夫妇,岂知来的是谷一凡和他堂姐,还有一个婚宴设计师。 胡磊跟他们打了招呼,苗羽佳颔首致意。 谷一凡堂姐回礼,冲苗羽佳笑道:“苗苗,好多年没见了呢。” 她的笑,落落大方,具有感染力。 “我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中那会,刚才远远看着,差点认不出,漂亮了很多呢。”她继续说,“我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最近才回电视台工作。早知道你在储州,还开了花店,我应该早些去看看你,都怪一凡把你的消息藏得太好了。” 苗羽佳点点胡磊的胳膊,开始比划。 胡磊马上翻译:“我们店小,没什么名气,谷小姐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倒是经常在电视台见到谷小姐,节目主持得很棒。” 苗羽佳表达的是一个“你”,从她的角度应该是“学姐”,到了胡磊那里便成了“谷小姐”,话里那份客气,又硬了几分。 她又笑,表情里没有惊讶的成分,也没有就别的感概,只是一个礼貌性的笑。 看来,谷一凡的确做了一番功夫。 她说:“我们也别互相客气了,还是开始正题吧。我先生今天没空,所以只好拉一凡来陪我了,好歹他也能从男人的角度评价一下。” 谷一凡在旁苦笑:“其实男人在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发言权,都是你们女人说了算。” “你思想觉悟倒是挺高,”谷一凡堂姐挑眉看了苗羽佳一眼,“看来我不用替未来弟媳担心了。” 谷一凡:“” 正式接下这单生意之前,苗羽佳便先跟谷一凡打了招呼,她决定交给胡磊全权负责。 谷一凡说:“要是交由胡磊负责的话,我何必把你当成招牌介绍出去还不如直接找其他花店。” 苗羽佳反驳:“你是信不过我带出的徒弟” 谷一凡:“我相信老师的作品更让人满意。” 在微信上聊,苗羽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表情应该没什么变化。谷一凡脾气很好,起码在她面前是,她从来没见过他发火。 苗羽佳接过的婚宴花卉设计没多少场,几乎都是对方先知道浮生花店,了解她的情况后,才邀请的她。像这样直接把她推出去的,还是头一回。 谷一凡从来不带她进入他的圈子,这回心急火燎把她拎出去,也不知兜了什么心思。 苗羽佳臭着脸打字:“那请你确保他们愿意花费多一倍的时间在沟通上。” 谷一凡一字一顿:“小菜一碟。” 苗羽佳还是打算锻炼胡磊,她先让胡磊作出几套设计方案,自己帮着完善和改进,到现场主要让胡磊跟对方协谈,不合适的地方她再适时做修正,减少沟通成本。 一个上午谈下来,苗羽佳终于明了为甚谷一凡堂姐会要求聘用单独的花卉设计师。 谷一凡堂姐是一个非常有想法的人,胡磊列出的设计方案,被她否定一大半,胡磊急得额角都沁出细汗,像苗羽佳投去求救的眼神。 并非他们的方案不好,而是她要求加入的个人元素太多,大部分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苗羽佳不停地比划,胡磊同步翻译,折腾一上午,才终于敲定最终方案。 谷一凡几乎一路沉默,坐在椅子上,雕塑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他同来的意义。 “那么,接下来布置工作就辛苦你们了。”她对他们微笑,顿了一下,又看向苗羽佳,“我婚礼那天,等着你来哦。” 苗羽佳笑了笑,点点头。 她们的笑,都有点疲累的意味。 临别前,谷一凡终于开口:“辛苦你们了,我先送我姐回去。”又冲着胡磊,“回去车开慢点。” 胡磊连忙应过。 谷一凡和堂姐走到停车场,堂姐冲他摆手:“行了,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谷一凡:“好。” 蓝色保时捷旁边的宝马车前灯闪了闪,谷一凡又开口:“姐,谢谢你了。” 女人回头,笑得有些无奈:“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谷一凡:“知道。”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住,看着他片刻才说:“她真的说不了话了” 谷一凡不由皱眉。 堂姐又追问:“没有恢复的可能了么” 男人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 堂姐露出怜悯的眼神:“可惜了。”停了一会,又说,“一凡,你要是把我当姐姐看,那就听我一句劝” 谷一凡笑:“瞧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没有把你当姐姐了。” 她神色认真,谷一凡也只得敛起笑容。 她说:“你要是真爱她,就把她藏起来,别让他们知道。知道的越早,分开得也就越快。” 谷一凡:“” “你也许觉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迟早要说”像是想起什么,她表情没了刚才的神采奕奕,“迟早要说,那就迟一些为好。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你面前” 谷一凡紧抿嘴,没有说话。 “像我们这样的人,谈自由是件非常可笑的事。”她最后说道。 搞定这个大单,胡磊欢欣得吹了两声口哨。相反,苗羽佳完全进入不到相似的情绪中。 婚礼的到来并没有因为苗羽佳的心情而放慢步伐。 婚宴当天,苗羽佳检查完会场,谷一凡便来找她。 “跟我去一个地方。”谷一凡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便驱车带她离开。 苗羽佳知道他作何打算,从上车那一刻起,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任他摆布的模样。 这是他们的约定,谷一凡帮她争取到这次机会,她就答应跟他出席婚礼。 “约定”听起来还带着浪漫意味,不如说“交易”更合适。 谷一凡带她去挑礼服和鞋子,苗羽佳挑了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搭细跟高跟鞋。 苗羽佳做好头发c化了妆,谷一凡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铂金链子,替她戴上。 “我想,还是这样的链子更配你一些。”谷一凡说。 苗羽佳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自己,感觉像走了一趟灰姑娘蜕变的历程。 也好,这样看上去才跟他相称吧。 苗羽佳不由想。 谷一凡并没表露出惊艳,甚至没有像以前一样肉麻地夸她一句。 这样的谷一凡,让人困惑。 一路沉默开车回到酒店的停车场,谷一凡熄火之前,苗羽佳拉住他。 “一会我坐哪里”怕他理解错,苗羽佳特意打字。 谷一凡不解:“当然是跟我坐了。” 苗羽佳又低头打字,密闭的空间里传出嗒嗒的按键声,一下一下,速度很快,点在谷一凡心头,明明只等待了十几秒,却无端让他烦躁。 苗羽佳:“桌子有分类,你应该坐女方亲戚那里,我应该是女方朋友。” 谷一凡说:“你跟我来的,当然是跟我一起坐。” 苗羽佳:“这样不太好吧,那些都是你亲戚,我又不认识。” 谷一凡:“” 苗羽佳:“分开坐吧。” 谷一凡突然提高声调:“明明是一起来,怎么可能分开坐大不了我跟你坐好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跟一群陌生人坐一起” “” 苗羽佳被他的气势吓到,缩坐回椅子里。 谷一凡:“” 在他面前,苗羽佳很少表现出畏缩的样子。 肠子不会拐弯的这么一个人,不怕惹他生气,敢跟他顶嘴,也不会恭维他。 而她现在的屈从,只因为拿人手短。 看到那两只牙刷,他醋劲大作,便设了一个圈套,引诱她往里跳,试图套牢她。 谷一凡想起他姐姐的话 “你要是真爱她,就把她藏起来,别让他们知道。” 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一桌子的欢乐都因为她的沉默而戛然而止。 “苗苗,”谷一凡看向她,“你真的不想进去么” 苗羽佳看着他,似乎一下子不能消化,面露疑惑。 “算了,换个说法,”谷一凡又重新放下手刹,语调又变得慢条斯理,“说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 苗羽佳看向窗外,高楼耸立,只能看见被夕阳染红的一线天。 想脱下磨脚的高跟鞋,吃一碗不加葱的云吞。 或者一碗热汤面,上头窝着鸡蛋和黄瓜丝。 c26第二十五章 苗羽佳回她妈妈家吃中饭,下午回来得晚了一些。 一进店, 正文 第14节 便见茶几上堆满了东西,红色的礼盒,表面泛着彩色,在一片绿色中还是挺显目的。 苗羽佳在严采霜眼前晃了晃手,问:“那些是什么” 严采霜说:“月饼和茶叶,还有一些补品什么的。” 苗羽佳:“谁送来的” 苗羽佳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人像,又问:“谷一凡” “不是,”严采霜说,脸色显得有些为难,“是” 苗羽佳:“你说。” 严采霜声音低了一些,字斟句酌:“是苗先生送来的。” “”苗羽佳抱在胳膊上的手指不由点了两下。 苗先生,自然就是她爸爸苗伟祺。 当年苗羽佳说不想再见到他,八年了,他果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只是逢年过节会托人送些东西来。就连当初王京昀的信,也是通过主治医师交给她。 刚开始时,苗羽佳收到就扔,后来扔倒是不扔,只是她自己从来不碰,都分了出去。 听说这些年他还是一个人,还住在宣宁那栋房子,苗羽佳不知道应该庆幸他得到了报应,还是应该替他感到悲凉。 毕竟最初是他给予她生命,后来也是他扼杀她该有的年华。 老板娘的家事,严采霜不清楚,只是从这几年来看,隐隐感觉父女俩关系很僵,像是苗父亏欠了苗羽佳。 今天中午,那个眉眼和苗羽佳相像的中年男人又来了。 严采霜上一次见到他是在端午,也是同样的大包小包。 严采霜认出了他,打招呼道:“苗先生,好久不见。” 苗伟祺留了一头乌黑的短发,衣着考究,身材保持良好,看上去不像一个二十六岁姑娘的父亲。 远看着精神,近了细看,才觉察到他的疲态。 苗伟祺看了一圈花店,严采霜机灵地说:“老板娘刚回家吃饭,可能没那么快回来。” 苗伟祺忙摆手,带着辩解的语气:“不是不是,我就路过,顺便给她带点东西而已。” 这话,要是第一次听,严采霜可能还会信,可苗伟祺每次来都是类似的台词。 “她不在也没关系,我就给她捎点东西,你帮我转达一下就行。” “我一直在宣宁,出差路过这里,顺路拿点东西给她。” “你们老板娘不在么哦,也没事,你帮我给这个她好了我啊,呵呵,我是她爸吧。” 他就像故意挑着苗羽佳不在的时候来。 严采霜也不好多问,只能应承下来。 严采霜还记得第一次送来花店的是几盒燕窝,她没吃过那玩意,从包装上就知价格不菲。 苗羽佳回到铺里,看到盒子,脸色不妙。 严采霜还记得苗羽佳的眼色,本来就不喜形于色的人,看起来更冷了。 她把盒子塞进严采霜怀里,比划道:“你家里有老人,这个吃了补身,你带回去。” 严采霜诚惶诚恐地推拒,可还是拗不过苗羽佳,只得收下。 “你就当是过节福利。”苗羽佳后来这么说。 现在,苗羽佳也是粗略翻了翻盒子。 “你和胡磊分掉吧,不用留我的。” 她神情严肃,依然没有给她推却的机会。 苗羽佳看着那些红晃晃的礼盒,渐渐走了神。 她对苗伟祺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 破旧的厂房,青白的电瓶灯,警察破门而入,苗伟祺冲过来抱起满脸是血的她。 那一刻,那个男人流泪了,好像还滴在了她的脸上,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感知。 昏过去前,她一直听到他恸哭的声音:救救我女儿,你们救救我女儿 有什么用,苗羽佳那时想,还不都是你害的 那年她才十八岁。 晚上苗羽佳妈妈蒋幼晴一个人在家,苗羽佳便又过去吃饭。 苗羽佳没有钥匙,是蒋幼晴来开的门。 还在玄关,苗羽佳便闻到清甜的汤味,至于什么汤,她倒嗅不出了。 “莲藕排骨汤,”蒋幼晴说,“秋天干燥,适合吃莲藕。” 岭南地带四季不分明,苗羽佳还穿着短袖,要不是鲜花换季,远远感觉不出秋天的气息。 蒋幼晴很注重养生,什么季节吃什么菜,分得清清楚楚。近几年养胖了一些,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蒋幼晴回到厨房,留给苗羽佳一个背影。即使一个人在家,她的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小髻。除了脖颈带皱纹的皮肤,看不出这是一个五十岁女人的背影。 苗羽佳放下挎包,也进了厨房。 “西兰花c胡萝卜c菜心,”蒋幼晴用锅铲一样一样虚点,“还有清蒸鲈鱼。” 苗羽佳一一看过,问需不需要帮忙,却被蒋幼晴赶了出去。 客厅电视机开着,即使没有人看。这仿佛已经成了习惯,没有电视的屋子总觉不像一个家。 小厅里的实木泡茶台还留着水渍,蒋幼晴和医生都喜欢喝茶,苗羽佳便买了这一套。 苗羽佳坐到沙发上看手机。 王京昀的朋友圈跟她的一样荒凉,几乎没有原创的文字。要不是头像是他小时候的照片,苗羽佳还以为这是他的小号。 苗羽佳忽然发现,她没有一张他的照片。 可她又觉得,王京昀是那种不喜欢拍照的人,虽然他长得挺端正。 蒋幼晴喊她吃饭,苗羽佳坐到餐桌边,手机放边上。 莲藕熬熟后呈现嫩红色,看起来口感很粉,苗羽佳舀了两碗。 苗羽佳表达不方便,吃饭时候她们没有交谈,整间屋子只有电视机传出的声音。 蒋幼晴看她吃好了,才问:“小苗,中秋快来了,苗伟祺今年有没拿东西给你了” 蒋幼晴说话时看着盘里的菜,状似漫不经心提起,然后才看向她,等待答案。 无论长到几岁,蒋幼晴和苗伟祺都叫她“小苗”。以前蒋幼晴称苗伟祺为“老苗”,或者“你爸爸”。 现在小苗还在,老苗却永远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苗伟祺,连名带姓,陌生得不带一丝感情。 苗羽佳放下饭碗,点点头:“中午我不在的时候,他拿了一些月饼到店里。我把它们分给采霜和胡磊了。” 蒋幼晴冷笑一声:“他也只敢趁你不在的时候去了。” 苗羽佳:“” 蒋幼晴有低头夹菜吃饭,苗羽佳等她抬眼了,才继续:“好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 蒋幼晴皱眉,奇怪地看她一眼:“难道你还想再见他” 苗羽佳犹豫片刻,诚实地摇摇头:“见了也没话说。” 蒋幼晴说:“五十多岁的糟老头,也就那样。即使再把头发染黑,精力上也敌不过当年了。” 像被某个灵感击中,苗羽佳忽然笑了。 苗伟祺做生意的,也很注重仪容仪表。他青年时代头发浓密乌黑,上了年纪花白得厉害,他习惯定期染黑一次,故而看着年轻几岁。 苗羽佳问她:“你还恨他么” 蒋幼晴愣一下,夹了一颗西兰花到饭顶,才说:“以前非常恨,恨不得一切能重新来过。” 苗羽佳知道她所指何事,微微垂下眼。 “后来你情况不稳定,我也没有那份闲心恨他。不是不恨,是懒得去恨,但是还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人。”蒋幼晴语气从容,看向苗羽佳的眼神带着征询,“小苗,当年他给我的伤害跟你的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你要是c你要是想见他或者” 苗羽佳急急的摆手制止了她。 “不,我并不想见他,也不想原谅他,”苗羽佳比划,手势有力,虚空划出的形状似乎都长了尖锐的角,“他给你和我的伤害都是无法弥补的,我为什么要原谅他” “嗯我知道小苗,妈妈知道的。” 蒋幼晴挤出一个微笑,并非认同她的话,而是为了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 “别动气,不值得,生气对身体非常不好,”蒋幼晴站起来,“再给你盛碗汤” 苗羽佳长长吐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把空碗递过去。 蒋幼晴端着碗进了厨房,突然回头说:“小苗,今年体检做了么” “”苗羽佳咬唇,摇摇头,都忘了这事。 “这个月记得去做了,知道不”蒋幼晴说,“没问题最好,有问题咱们也能及时发现。” 苗羽佳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从她坐的角度,只能看到蒋幼晴的侧影。她穿了一件孔雀蓝连衣裙,背面看,身材匀称,侧面看,胸线无起伏。 苗羽佳上高中的时候,蒋幼晴检出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 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蒋幼晴和苗伟祺的婚姻也是从那时开始出现裂缝。 而后,来了一只叮缝的苍蝇 苗羽佳对她比出一个“一k”。 c27第二十六章 九月开始,鲜花销售慢慢进入旺季,教师节c中秋c国庆c重阳等,节日接连不断,可以拥挤到明年五月。 中秋送月饼显得单薄,许多人喜欢将鲜花和月饼搭配,寓意“花好月圆”。 谷一凡堂姐对婚礼的花卉设计很满意,来过店里一次,给苗羽佳介绍了一家月饼商。鲜花和月饼捆绑销售,再加上以前的老客户,很快达到了当月的销售目标。 严采霜去年中秋没休假,苗羽佳今年放假让她陪家人。 胡磊也笑呵呵地将她“赶走”:“回去吧回去吧,小丫头还等着你给切月饼呢。” 胡磊是外地人,主动申请留守。 “其实我是没地方去,就我一个人,在储州的朋友基本都有伴了。”胡磊自我解嘲。 中秋当天花店生意忙,苗羽佳抽不开身回蒋幼晴那边。 蒋幼晴挑了中午花店相对较闲的时候,把饭菜送过来,同行的还有周医生。 蒋幼晴提了两个保温桶,周医生手上还有一个,另外拎着一袋洗净的葡萄和月饼。 三菜一汤,还温着,青菜颜色依旧鲜丽,都是偏粤菜的口味,清淡。 胡磊客气道:“蒋阿姨,周医生,真是麻烦你们了。” 周医生说:“我们两个老人在家闲着也闲着,倒是辛苦你了,大过节的还要留下来上班。” 胡磊眼睛弯成月牙:“哪里的话,留下来还能尝到阿姨的手艺,值了” 蒋幼晴也笑:“这孩子,嘴真甜。” 周医生比苗伟祺还要年轻几岁,体型偏瘦,带着细边眼镜,看上去像个儒雅的大学教授。也许是自身原因,他很喜欢小孩,苗羽佳住院的时候,对她颇为照顾。 周医生年轻时候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前妻身体健康,婚后一直无法怀孕,不得已提了离婚,周医生便一直单着。 苗羽佳情况稳定,开了花店后,试过建议他们再领养一个小孩,周医生也许是顾及到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也许等过几年你有了小孩,我们更没有那个必要了。”蒋幼晴有次开玩笑说。 苗羽佳当时也是一笑而过,心里头,多少有些苦涩。 她这样的条件,连做媒的都为难。介绍门当户对的,人家说不定会知难而退;介绍条件差一些的,又怕苗家人怀疑人家另有所图。 等胡磊和苗羽佳吃完,周医生将葡萄和月饼提给胡磊:“来,拿着,中秋快乐。” 胡磊一开始婉拒:“不用客气了,谢谢周医生,前些天老板娘刚给了一盒,还没吃完呢。” 前些天,当然指的是苗伟祺拿来的那一批。 周医生没听出异常,胡磊自己也没发觉。 苗羽佳垂下眼,接过袋子就往胡磊怀里推,胡磊不得已只好捧着。 苗羽佳比划:“周医生的心意,你就收下。” 手语里面的语气词一般是通过表情表达,而此时苗羽佳面无表情,打出的手势看着有几分强硬。 蒋幼晴也说:“小胡,你就收下吧,葡萄是周医生朋友送的,尝着还挺甜的。” 胡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那谢谢周医生了。” 不约而同的,苗羽佳和她妈妈对视了一眼,均是笑了。 当天进货不多,很快售罄,苗羽佳回到逸翠园不到晚上九点。 王京昀在微信里问她在哪儿,吃上月饼没。 王京昀还是用语音消息,苗羽佳依然听不出他在哪里,只感觉背景杂音没有平常的多。 苗羽佳不爱吃甜食,自从味蕾减弱后,她对很多食物失去了兴致。 苗羽佳回复:“刚回到家。” 想了想,又加一句:“只想吃云吞。” 环境变了,王京昀习惯未变,那边安静了,语音消息开头的笑声,她听得尤为清楚。 即使隔着手机,他一笑,苗羽佳感觉胸腔处也跟着鼓动,共振般的感受。 如果此时他在眼前,这一轻轻的笑声里,王京昀一定是微微低下头的。 王京昀说:“在你妈妈那边么” 苗羽佳:“我自己这。” 王京昀:“一会我和几个朋友吃宵夜,你出来么” 苗羽佳:“中秋不上班” 王京昀:“我调休了,把十一的假都倒过来。来吧,我想见你。” 苗羽佳感觉脸颊因为最后四个字而烫起来。 苗羽佳:“都有谁” 王京昀:“都是以前警校的同学,跟我关系比较好的。有一个你上次见过,在我单位门口的时候,那个胖胖的” 那次不算愉快的初次照面,苗羽佳想起来了。 回复因为她的回想,慢了一些,显得犹豫不决。 王京昀又补充:“来吧,没事的,都是挺好说话的人。” 王京昀懂得她的担忧,她同样晓得。 悬在手机上的拇指细细颤抖,想点下又停住。 苗羽佳:“下次吧,今晚有点累。” 王京昀这次回得慢,慢到叫人想后悔。 “好吧。”比起开头,声音明显沉哑了。 苗羽佳不知道该怎么回,屏幕自动熄了。 离开手机,苗羽佳发现好像无事可做。 不想看电视,也不想看书。 以前她可对手机没这么依赖。 早知道她应该去蒋幼晴那边,跟他们赏月也是好的,总比一个人呆着好。 国庆假期婚礼扎堆,苗羽佳从书架找了一本关于婚礼花卉的杂志,强迫自己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志翻了几页,苗羽佳却对前面的内容没了印象,电话响了。 铃声陌生,苗羽佳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楼下门禁的电话。 内心灵光闪过,她逮住了,也激动了。 苗羽佳大步过去,抓起话筒。 “苗苗,是我。” 谷一凡的声音。 也对。 苗羽佳才想起,她告诉过王京昀门禁密码的。 她摁了开锁键,伴随着嘀一声,谷一凡轻快地说:“好了,开了。” 谷一凡出现在门口,耸耸肩,自报家门地说:“对,苗苗,又是我。” 苗羽佳:“” 谷一凡说:“我又来找你了。” 苗羽佳把他让进屋里,端出一篮葡萄,水依然是矿泉水。 苗羽佳开了手机锁屏,没有新消息。 “不陪你爸妈么” 她顺便用手机打了字。 谷一凡反问:“你呢” 苗羽佳:“吃饭时候见过。” 谷一凡:“我也是。” 苗羽佳:“” 偌大的客厅,两个人呆着仍然显得萧索,苗羽佳打开了电视。 然而不同的声音并不能将沉默驱散,反而让无话可说更加明显起来。 苗羽佳看了看谷一凡,他也在看她,一直在看她。 他的目光,苗羽佳并不陌生。 谷一凡经常会注视她,有时带着考究,想挖透她的心思一般,有时是戏谑,他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某种愉快的氛围内。 而此时,谷一凡竟然看起来有些忧虑。 “苗苗,我们去泡温泉吧。” 也许是错觉,那点忧虑眨眼又了无踪迹,谷一凡又架起那副慢条斯理的语调。 “秋天来了,天气干燥,最适合泡温泉了。” “为什么”苗羽佳比划一句,又用手机打字:“怎么突然说要泡温泉” “没为什么,”谷一凡侧身,一手肘支在沙发靠背,拄着脑袋盯着她,“就是突然想去。” 苗羽佳:“” 是了,这才是谷一凡的风格。 从来不找借口,想做的就去做,对她的喜欢也不掩饰,坦坦荡荡。 可惜他遇上的是比他更直率的人,不想做的便干干脆脆拒绝。 苗羽佳:“不想去。” 谷一凡眉头动了动:“不想去还是不想跟我去” 苗羽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两个,都不想。” 谷一凡:“” 谷一凡坐了回去,双手抱臂。 苗羽佳也不想再辩解,目光移到电视上。 一段感情里面,先低头的总是用情更深的一方。 谷一凡盯了她好一会,苗羽佳也没反应。 “好吧好吧,”谷一凡投降,几乎要高举双手,“我这里有两张优惠券,客户给的,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去,要不送人也行。” 谷一凡从钱包里掏出两张券,苗羽佳终于凑过来看一眼。 台溪温泉,好像在储州下面的一个镇上。 谷一凡眯缝起眼睛,口吻轻佻:“报我名字还免单哦。” “”苗羽佳眉头紧蹙,几乎是瞪了他一眼。 谷一凡发出爽朗的笑声。 苗羽佳想起上次婚礼的链子还没还给他,便做了一个让他等一下的手势,起身进了卧室。 不一会,门铃声响起。 谷一凡转过眼。 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而更精准的,应该是男人对环境的分析和判断能力。 这种思考,是理性的,实际依据更强大。 谷一凡几乎是下一秒便站起来,走到门边。 他没有用猫眼,而是直接拉开了门。 对门那边的人毫无心理预设,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全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门一开,对方完整出现在眼前,所带来的冲击几乎是劈头而来,无法躲避,无法阻挡。 哦,对了 谷一凡不禁想。 比起他的,眼前男人受到的冲击力可强多了。 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来开门的是一个男人。 “你找谁”谷一凡淡淡地问。 男人个头比他稍矮,留着板寸头,肤色黝黑,穿一件黑色耐克短袖,同色长裤。 一手拎着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一只白色快餐碗。 总体给他一种在他日常生活里难以见到的粗糙感。 “我找苗羽佳。” 声音低哑,却不乏力量,甚至有些不卑不亢的味道。 他没有问苗羽佳是不是住这里,或者苗羽佳是不是在家。 而是直接说,我找苗羽佳。 他知道她住这里 正文 第15节 ,因为他来过;他知道她在家,也许因为他们之前交谈过。 呵 谷一凡在心里为自己的推论冷笑。 正待说些什么,他身后传来脚步声。 谷一凡回头,苗羽佳也是一脸讶然,她却没有再看他。 而是掠过他,看向门外的男人。 “苗苗,你叫了外卖么” 谷一凡镇定地问。 男人那结实的肱二头肌,一看就知道长年累月的锻炼积累而成的。 谷一凡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送外卖的能有的肌肉曲线。 苗羽佳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是责备,也不是恼怒。 也许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苗羽佳走出去,顺手拉上门。 谷一凡:“” 苗羽佳嘴巴动了动,才成口型:“你怎么来了” 问完才觉得不妥,像他不该来一样,苗羽佳想改口,可来不及了。 “你说想吃云吞,”王京昀把手里袋子交到她手上,“我刚好路过” 如果声音有颜色,王京昀的声音应该像他的眼睛一样,黑得发沉,沉得压抑。 苗羽佳低头看,骨头汤的香味更浓了,盒盖隐隐冒出的热气熏暖了她的手指。 王京昀嘴角扯了扯,说:“放心,我没加葱。” 苗羽佳嘴唇颤动,想要表达什么,王京昀却又说:“吃完早点睡。我先走了,他们还在等我。” 气流牵动她鬓角的发丝,几缕朝着他离开的方向飘了飘,又恢复平静。 王京昀一直走到电梯间,没有回头。 c28第二十七章 苗羽佳把云吞拎进厨房,倒进一个瓷碗。 一只只云吞滚进汤水里,排骨的香味溢出来,填满这片空间。 身后有脚步声,苗羽佳听到了。 她没有回头,找了一根细长的勺子,站在厨台边,捞起一颗云吞。 苗羽佳一手撩开垂下的头发,送进嘴里时,微微弯下腰。 肉馅脆爽,是逸翠园附近那一家的味道。 也许是云吞烫口,苗羽佳眼睛被汤里的热气熏得有些发涩。 “苗苗。” 谷一凡在后面叫她。 苗羽佳恍若未闻,又勺起一只小云吞。 谷一凡走过来,抓起她空闲的那只手,几乎是扯了一下。 苗羽佳整个人震了震,小云吞滚回汤里,汤水溅到白色的衬衫上,开出零星透明的圆点。 苗羽佳放下勺子,挣开他,比划道:“他不是送外卖的。” 刚吃了东西,她的嘴唇和眼睛一样带着浅浅的湿润。 “你应该看出来了。”她又继续。 男人的眼睛眯缝起来,发出危险的信号。 苗羽佳表情没什么变化,冷淡得像一张白纸,没有内容。 “我跟他在一起了。” “他是谁” 谷一凡终于开口,没了那副玩笑的语调,严肃得像给下属开会。 苗羽佳:“你不用知道。” 谷一凡:“” 她的拒绝,是对那个人的保护。 这种赤昭昭的爱护,让人羡慕,也叫人嫉妒。 “呵” 谷一凡冷笑一声,试着换上平常的语调,听上去毫不在乎的。 可他失败了。 感情面前,理性败退,再怎么冷静,那点失落还是在不经意间泄露了踪迹。 “苗苗,你太单纯了,我是在关心你。” “不用,”苗羽佳看着他,“他是个好人。” 她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也是自然流露。 心里想起那个人,不自觉就说出来了。 可对错了人,一番真心话便变了味。 在谷一凡听来,有点傻,甚至像被骗了。 究竟是因为担心,还是嫉妒作祟,他也分不清。 “是么,”谷一凡说,“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这个人。” 苗羽佳:“” “既然如此,为何不邀他进来坐一坐,也给我介绍认识一下,你说是不” 苗羽佳无法回答。 谷一凡忽然想起似的,笑了一声:“我也好解释一下,不让他误会。” 苗羽佳扶在厨台边缘的手开始抓紧,嘴巴紧抿成一条线,刀刃一样。 她两手端起碗,往外走。脑袋微垂,漆黑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表情。 “没底气的人才会落荒而逃,”谷一凡在后面说,没有跟上来,“那样的男人,配不上你。” 苗羽佳停住。 离餐桌还有几米,无法将碗放下。 因为一直端着,指腹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 但她没想过要松手。 如果能开口,她会马上反驳他。 苗羽佳只停了一下,把碗搁到桌上,汤水晃了晃,没有洒出。 她回转身,谷一凡倚在厨房门口,抱着胳膊,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中间隔了半个餐厅,谁也没有更近一步。 苗羽佳举起手,慢慢比划。 因为刚才停顿了一会,此时的表达比脱口而出的多了一层思考。 更让人觉得,这是她的信念,而不是冲动。 “三心二意的人,才配不上。” 谷一凡抱着的胳膊垂下,他换了个姿势,扶着门框,可依然没有走过来。 “你说我三心二意” 苗羽佳没点头,也没摇头。 “苗苗,你不能那样说。”他笑了,像是听到可笑的事,“如果没有倾注同等的感情,你没有权利去评判一个人的爱。” “我承认,有很多女人喜欢我,我也有其他女朋友,”谷一凡说,“但是对你,苗苗,我一直是最有耐心的。” 谷一凡没等她的回应,说完,便走了。 苗羽佳木然坐回餐桌边,空调里云吞表面已经有些凉,她最后把汤水也喝完了。 出了逸翠园,才收到庞川被召回去值班的消息,中秋小聚,算是泡汤。 干他们这一行,别人闲的时候,他们忙,别人也忙的时候,他们更忙,尤其逢年过节。 王京昀前几年中秋都在上班,今年朱昌辉放了他一天假 现在看,还不如值班呢。 下了公车,王京昀往单位方向走。 等出租车的地方,有个女人站在那里,擦燃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烟。 王京昀多看了两眼,正巧女人也转过眼,看见了他。 好像认识 “哟。” 女人挥了一下手,王京昀并没认为是在冲着他,又继续往前走。 “王京昀” 女人喊出来,脚步声马上到了他身后。 王京昀停下,定定看着她。 “你不记得我了”女人说,“电视台采访过你的,尚婕。” 王京昀想了想,笑了:“是你,尚小姐。” 尚婕说:“别那样叫我,叫名字好了。” 王京昀:“” 细长的烟还夹在她手里,尚婕也看了一眼,说:“不介意吧。” “随意。” 尚婕说:“怎么今晚不用值班” 王京昀苦笑:“总不会以为我们是全年无休吧” 尚婕:“是有这么个印象,你们总是最忙的人。” 王京昀:“那应该是机器人了。” 尚婕吸了一口烟,侧头吐出烟圈,问:“今晚有空吧,一起喝杯酒” 王京昀静了一下,说:“可以。” 尚婕带他去了一个清吧,幽蓝的灯光,和缓的音乐,人们围在桌边低声交谈。 王京昀环视了一圈,尚婕说:“第一次来” “以前来过,”王京昀说,“抓人的时候。” 王京昀并无逗她的意思,只是说了实话。 尚婕看他一眼,轻声笑了。 王京昀和尚婕坐到吧台边,尚婕问他喝什么。 王京昀:“随意。” 尚婕:“可没叫这个名字的酒哦。” 王京昀:“” 尚婕又笑:“好了,我帮你点一个吧。” 尚婕叫了两杯伏特加,王京昀平时要么啤酒要么白酒,此时液体入口感觉不太习惯。 “你失恋了”尚婕忽然开口。 也许酒精的作用,就第二次见面的关系,她的问题有些大胆。 “”王京昀看向她。 “男人精神低落,一般有两个原因,”尚婕说,“要么失业,要么失恋。” 王京昀:“” 尚婕说:“我猜对了吧。” 王京昀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那你算哪一种” 没想尚婕很坦诚:“失恋咯。” 王京昀:“” 王京昀不知道该说什么,端起酒杯碰了碰她的。 尚婕似乎也意识到不该谈这些,笑了笑,给他讲电视台的趣事。 王京昀只静静听着,偶尔接上一两句。 喝得身子有些暖时,王京昀去了洗手间。 尚婕低头翻着手机,耳边飘来清越的男声。 “尚小姐最近口味又换了呀。” 尚婕转头,只见谷一凡笑吟吟望着她。 “是你真是有够巧的。” 谷一凡坐到她的另一边,说:“说明我跟尚小姐很有缘分,你说是不” 尚婕:“” 谷一凡:“秋季适合养生,吃太烈的东西不宜修身养性哦。” “是么,”尚婕拉拉嘴角,“看来谷先生很有经验,不是亲身经历都悟不出那么深的道理吧。” 谷一凡哈哈笑:“不需要经验,这是,常识。” 尚婕:“常识也说,吃太杂的东西,小心坏肚子。” 谷一凡摊手:“奇怪了,我可一直很健康着呢,这大概是一种能力吧,啊,天赋也行。” 尚婕咬咬牙:“刚忘了说,今天中秋佳节,谷先生怎么没陪伴在佳人身旁” 谷一凡明显沉默了。 尚婕嘴角一扬:“再烈性的酒,我一次也只喝一杯,不像谷先生那么拼命,红的白的混着来。” 谷一凡笑:“嘿,我再怎么不要命,也不会有人寄匿名信到单位给我呀。” 尚婕:“你” “小陶,我们走。”谷一凡手一招,尚婕才注意到他身边跟了一个娇小的女人,“尚小姐,您悠着点啊。” “谷一凡,”看清女人的模样,尚婕忽然释怀地笑了,“可我不像你,我再怎么买不起正品,也不会拎一个高仿的出来。我,宁愿不要。” “存在即合理,我看尚小姐不是不愿要,而是,找不着”谷一凡凑近她耳边,“毕竟,像我的高仿品,还真的挺难找到的,不是么” 说罢,他揽着女人的腰,笑着走了。 “你”尚婕低声骂,“无耻” 话音刚落,另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认识那个男人” 尚婕怒极:“不认识谁认识那种花花公子” 出了清吧,谷一凡转进一家便利店买水。 牌子很多,指尖虚画了一横,最后拿了一瓶农夫山泉。 付钱的时候柜台的电视机重播着一个叫“平安储州”的节目,这期是关于特警的采访。 画面上有那个男人的面孔,还有尚婕的名字。 “三心二意”谷一凡冷笑,“男人不都这样” c29第二十八章 王京昀看时间不早,提出回去。 付账的时候,被尚婕拦了下来。 “今晚是我叫你来的,我来,”尚婕从钱包抽出一张卡,“我啊还等着你下回请我吃沙县呢。” 酒让女人的媚态更醉人,尚婕朝他笑着眨眨眼。 王京昀收回掏钱包的手:“可以。” 他的笑容,算不得对她的回应,只是略感无奈。 王京昀招了一辆出租车,尚婕坐到后座,他关上门,坐到了司机旁边。 尚婕看着他的侧脸,笑容暧昧。 尚婕报出的地名离王京昀单位不算太远,车上没开空调,窗户大开,司机开得快,夜风疾,混着泥尘味,吹得王京昀更清醒。 他又看一眼手机,消息通知栏只有几条广告。 王京昀和尚婕一起下车,走到公寓门口,他说:“就送你到这了。” 尚婕没喝多少,只有两颊微红,步子还是正的。 她朝他挥手:“行。” 王京昀要走,尚婕又忽然喊他一声。 “今晚中秋月圆,你跟我一个人喝酒又送我回来,你女朋友没意见么” 隔了两三米,王京昀今晚第一次注意到尚婕的衣着。 她穿了一条深蓝包身连衣短裙,再配上一头短发,王京昀不由想起警校的女教官,相似的是那种凌厉的气息。 “一个算什么,”王京昀说,“我以前还送过一警车的回去。” “” 尚婕愣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 “真有意思。” 也不知说的是人,还是事。 王京昀却没有笑,表情甚至说得上木然,像只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那我回去了。” 王京昀不等她告别,转身离开。 远离了灯光,那条黑色的影子很快匿进黑夜里,尚婕远远看着,自顾自笑起来。 “真有意思。”她又回味似的喃喃。 将近十一点,路上行人稀少,灯光和阴影交织出城市的夜晚,只有汽车的噪音,没有人声,有种莫名的荒凉感。 王京昀晃了晃脑袋,来了劲,沿着行人道,一路狂跑。 到得单位门口,整个人像在细雨里走了一趟,灰白的灯光照脸上,如镜一般。 吴阳还完枪出来,正好碰见他。 “怎么不在家呆着” 王京昀在袖子上擦了擦额角,说:“家里没人。” 吴阳:“还上班啊” 王季国是长途客车司机,孙容跟车收钱,跑省外的线,经常不在家。 中秋前一天刚好到了省外,还没回来。 王京昀嗯一声。 吴阳又问:“跑哪儿去,一身汗。” 进到宿舍走廊,王京昀头一埋,把短袖给脱下来,随意擦了擦身上大条的汗。 “跑了几圈。” “” 吴阳听出来了,王京昀今晚心情不好,于是也闭上嘴。 宿舍里另外两人通宵值班,没有回来。 王京昀拿手机的时候又看一眼,消息来了。 “睡了么” 苗羽佳问。 王京昀站在桌子边,没动。 盼消息的心情,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却不是激动,而是很平静。 就像知道会来,所以在盼着,最终等到了,可是比预想晚了一些。 “还没。” 王京昀没有用语音,直接打了文字。 如果点开语音,片头的沉默估计会更长。 苗羽佳:“宵夜吃完了” 王京昀:“嗯。” 苗羽佳:“回到宿舍了” 王京昀:“刚到。” 王京昀坐到床边,风扇呼呼转,渐渐蒸干身上的汗,他感到一股凉意。 他的气泡,每一个都比她的短了一截。 苗羽佳盯着屏幕,久久没有回复。 “我去洗澡了,你早点睡。” 隔了一会,王京昀回了信息。 苗羽佳看着信息,愣了更久。 他大概还是生气的。 “刚才那个是我的高中同学,路过来坐了一会,我不知道你会来” 苗羽佳不是什么兜得住心事的人,想说的,便直截了当说了。 没想到,王京昀很快回复 “下次去我提前跟你说。” 感情是真的,歉意也是真的,只是缺在嘴拙,预期的委婉变成了狡辩。 苗羽佳急急打字:“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只要我在,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在,你也可以来,下一次我把门的副卡给你。” 不经意的一句话,划开了感情的地界,你主动退下一步,让我站到了高处。 仰望的时候,是对感情最谦卑的呵护。 王京昀说:“你不在,我去干什么。” 声音还是低沉的,但听起来像是实心的,饱含意味,不空洞。 苗羽佳几乎能想到,在说这话时,王京昀应该在压抑着无奈的笑,就像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样。 “王京昀,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全。” 王京昀又换回打字:“你没做错事,不需要跟我道歉。” 苗羽佳:“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花店的事他帮了我不少,我很感谢他,仅此而已。” 王京昀:“我知道。” 苗羽佳觉得这个话题差不多了,便问:“你什么时候还有空” 王京昀:“不一定,十一前可能还放一两天。” 苗羽佳:“别太累了。” 王京昀:“习惯了。” 王京昀的“不一定”,过了十来天才确定下来。 苗羽佳留心数了数,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少到来不及将他介绍给她的朋友。 而她,似乎也还没做好面对他朋友的准备 像一对异地的恋人,生活在互不重叠的圈子里。 这天,苗羽佳和王京昀约了一起吃晚饭。 从三年前开始,莲湖会所的花卉都是由浮生花店负责。 这天下午有一间宴客厅需要布置鲜花,本来可以由胡磊一人负责,苗羽佳想了想,也跟着上车。 胡磊说:“苗苗姐,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吧,大热天的,外面也晒。” 苗羽佳:“已经秋天了,都在车里,不晒。” 胡磊:“” 严采霜笑着打他一下,挤挤眼:“怎么那么没眼力劲。” “哦”胡磊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苗羽佳没什么表示。 自绑架事件后,苗羽佳第一次回到这里,路过门前那排行道树,心里还是不由打突。 “我去办点事,一会你等会我。”苗羽佳对胡磊吩咐。 胡磊想不通为什么还要等她,但老板娘发话,也不好多问。 回想以往,苗羽佳还从未主动找过谷一凡,都是他时不时出现,让她不得不问上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来之前,苗羽佳给他发了短信,要把上次的链子还给他。 谷一凡没有拒绝,只说了空时的时间和地点。 苗羽佳来到谷一凡的办公室,离约定时间还差十来分钟。 苗羽佳没有见过谷一凡的秘书,他身边唯一见过的,只有他的司机。 见到苗羽佳递上来的手机,秘书露出那种许多人都会有的惊讶,然后又掩饰下去。 “我约了谷先生四点见面。” “好,您稍等。”秘书大概翻了行程本,“请问小姐贵姓” “上面可能没有我的名字,我等会他好了。” 秘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请她到一边坐着,给她倒了一杯水。 谷一凡很准时,苗羽佳看着手机,四点一到,抬头看一眼,谷一凡便出现在门口。 秘书马上站起来: 正文 第16节 “谷总,那边有位小姐说是约了您的。” 谷一凡朝苗羽佳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跟秘书说:“以后让她直接进去。” 秘书露出惶恐的表情:“是。” 谷一凡的办公室,跟想象中一样气派。满满的书柜散发出厚重感,跟他身上倜傥的风格截然相反。 苗羽佳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一只黑色的盒子那枚平安扣也一起装来了。 谷一凡只是接过,看也不看,随手搁到大班桌上。 “苗苗,晚上一起吃顿饭吧。” 谷一凡还是慢吞吞的语调,似乎不曾与她闹过不愉快。 却也不是请求的语气,更像是一个命令。 眉头不着痕迹蹙了蹙,苗羽佳比划:“今晚有些事。” 谷一凡偏了偏脑袋,说:“我好像记得,花店跟会所签的合同快到期了,需要续签了吧。” 苗羽佳豁然抬眼。 谷一凡口吻轻松:“吃个饭而已,苗苗,别紧张。” 苗羽佳:“改天可以么” 谷一凡耸耸肩:“我明天出差,大概要个把月才回来。”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谷一凡的声音,苗羽佳感觉好似自己也不存在一样。 她想到花枝上的蚂蚁,沿着枝梗想爬进花心,她半路轻轻一捏,便没了。 c30第二十九章 苗羽佳跟王京昀讲:“店里有点事,可能要到八点,能等等我么。” 王京昀说:“没事,你先忙。” 苗羽佳让胡磊先回去,胡磊没有多问什么。 他了然的表情,苗羽佳忽然觉得刺目,不由想起另外一个人,如果和他在一起,他们会出现什么样的神情。 惊讶大概有。 无语也可能。 身边的人都认为她和谷一凡是理所当然,童灵是这样,她妈妈也是。 谷一凡说吃饭,当真是简简单单一顿饭,就在莲湖会所,吃完不到八点。 苗羽佳的手机放在包里,中途闷闷响了一声,声音不高,但也足够让桌子对面的人听到。 谷一凡没什么反应,眉头不皱,眼也不眨,安安静静低头吃饭。 他沉默,整个包厢也便只剩下细细的咀嚼声。 一顿饭,吃得如大兵压境。 饭毕,谷一凡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送她回春风路。 临上车前,谷一凡忽然开口:“苗苗,其实你不答应我,也没什么。但你能留下,我很开心。” 苗羽佳捋起一缕吹到眼前的头发,面无表情看着他。 “反正啊”谷一凡勾起唇角,“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为难你,你会明白的。” 他自信满满,像一棵撼不倒的大树,在他眼中,她是蕨类,依附他生存。 苗羽佳没回答,只微微颔首,礼貌地表达听到了,便钻进出租车里。 晚上七点,下班高峰还没缓过来,即便见缝插针,车子也挪不了多远。 苗羽佳坐在后座,司机没和她搭话,他将收音机调高声一些,趁等红灯的间隙匆匆灌了一口水。 车窗大开,旁边车尾气飘进来,苗羽佳饱着肚子,有点犯恶心。 苗羽佳问王京昀在哪里。 王京昀:“你楼下。” 他又是打字,苗羽佳无从判断他的语气,没法猜知他此刻的心情。 苗羽佳:“你等等我,现在回去,有点堵。” 王京昀:“好。” 苗羽佳挑了安全的时间,告诉司机直接开到逸翠园。 退出微信,收到一条来自朱昌辉的短信,通知王京昀小组今晚十点紧急集合。 王京昀收起手机,再度蹲下身,对小丫头比划:“我走了。” 小丫头笑,跟那个人一样,也是无声的笑容,朝他挥挥手。 “那我先走了。”王京昀对严采霜说。 “那么快啊。”说是这么说,王京昀已经在花店呆了快半小时,严采霜说:“她跟谷先生吃饭,到什么时候真不好说,她以前有时回来,有时直接回家。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她接到会马上回你消息的。” 王京昀拄着膝盖,站起身说:“不了,我还有点事,晚点再联系她好了。打扰你们了。” “都是老板娘的朋友,客气了,”严采霜笑着说,“那等会她回来我告诉她一声。” 王京昀笑了笑:“麻烦你了。” 路过柜台,只听胡磊说:“帅哥慢走啊。” 王京昀点了点头,走出门,感应器又响一声“欢迎光临”。 路口刚好绿灯,车来车往,某辆开了远光的车驶过,灯光晃得他眯起眼。 王京昀的单车锁在路边树的围栏上,他弯腰开锁,又看了一眼路边车位上的白色雷克萨斯,跨坐上车,往逸翠园方向骑去。 浮生花店里,胡磊朝窗外张望,确认那个黑影不再回来,才冲严采霜说:“采霜,刚才那帅哥,以前也来找过咱们苗苗姐呢。” 小丫头的头发乱了,严采霜正给她梳头,抽空看胡磊一眼:“是吗,我怎么没见过。” 胡磊说:“嘿,那会你不在。” 严采霜:“找老板娘干什么的不像买花的啊。” 胡磊但笑不语。 严采霜知他所笑何事,呸一声:“你可别瞎猜,看上去不搭啊。” 胡磊无辜地耸肩:“我说什么了” 严采霜给小丫头扎好一个辫子,又梳另一边:“身材不错,五官还行,就是太黑了,也不知道做什么的。老板娘喜欢那样的” “你们女人就喜欢谷先生那样白白净净的高富帅吧。”胡磊呵呵笑,“赌不赌我猜十有八。九。” 严采霜白了他一眼:“小心老板娘知道了抽你。” 话题无法再深挖,胡磊低头玩手机:“苗苗姐可没你暴力。” 苗羽佳付钱下了车,提了提挎包,急急往她住的那栋楼走。 这次她留心看了几眼,果然见到王京昀还坐在上次那棵树下面,微微张开着两条长腿。 不同的是,这回他面向马路,灯光将他的前襟和后背照成一浅一深两种颜色。 还有,他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 苗羽佳闻过他身上的香烟味,可他抽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并不排斥男人抽烟,但此刻她感觉有些不舒服,心理上的。 王京昀应该不是大烟枪,这样的男人抽烟的时候,大多是心情不好。 王京昀看着地面,烟递到嘴边,缓缓吸一口。苗羽佳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总觉得他吸的时候应该是皱起眉的。 因为低着头,他看上去有些颓唐。 苗羽佳的影子近前了,王京昀才抬起头,看她一眼:“来了。” 他起身到最近的垃圾桶旁边摁灭那半截烟。 “让你等久了。” 走得急,苗羽佳有些喘。 王京昀说:“你跑着回来的” 站得近,王京昀身上那股香烟味比上一次来得更浓烈。 苗羽佳摇摇头,笑了笑,一口气却还没缓过来。 王京昀看了她身后一眼:“你的车呢” 苗羽佳:“” 这才想起下午坐的是花店的面包车,刚才直接回来,她的车还停在花店那边。 苗羽佳拉起他的手,笑着:“我们去吃饭。” 王京昀没有回握她,僵在那儿。他生得黑,没表情的时候,严肃极了。 “你还没吃饱么” 隔了小半月,见到他总归是欢喜,一时听不明,苗羽佳只是一愣,旋即又微笑:“什么” 王京昀还是任由她拉着,说:“我刚才一直在你店里。” 苗羽佳仿佛冻住,不由松开那只没有回应的大手。 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也只像颤动几下,构不成表达。 王京昀说:“你去了哪里” 苗羽佳:“客户那里。” 王京昀:“那天晚上那个么” “” 苗羽佳深深低下头。 那晚回去想了很久,王京昀模糊记起在宣宁的时候应该见过那个男人。 有天在苗羽佳家出来的路口,王京昀刚送完煤气,摩托车上还绑着空罐子,苗羽佳在边上跟他说话。 应该是个周日的傍晚,苗羽佳高中住宿,她穿着校服,准备返校。 一辆黑色的轿车经过,不记得宝马还是奔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停下,扬起的灰尘扑到他身上,苗羽佳掩着鼻子,往他身后躲了躲。 一个穿跟苗羽佳一样校服的男生下车,问苗羽佳要不要一起走。 王京昀说:“你要是忙,我今晚就不过来了。” 声音低沉沙哑,像揉碎了几片枯叶。 苗羽佳连忙摇头:“不是” 她开口,无声无息,仿佛讲出的话也柔弱无骨,没了力量,无法拨动他的那根弦。 “经常要陪客户吃饭的么”王京昀问。 苗羽佳再度摇头。 “不会的” 明明没有做错事,苗羽佳还是心虚了,归根到底,也只是怕解释无力,让他心有芥蒂。 “那么,他帮过你,是不是以后他的请求,你都会拒绝不了” 苗羽佳一时陷入思考中。 王京昀说的,她明白。 说白了,就是拿人手短。 在谷一凡面前,她大多数时候是娇纵的,可一旦他捏上她的命门,她的火焰是长是灭,全凭他喜怒。 虽然谷一凡说舍不得为难她,苗羽佳还是不敢以卵击石。 她的犹豫,映在王京昀眼里,成了另一种纠缠,割不断,理不清,还粘糊糊的。 “苗羽佳” 猜到王京昀可能会说什么,苗羽佳急了,摇头,如果能出声,此刻她的声音一定是尖锐的一个“不”字。 也许他的心结,从一开始就没解开从八年前她失约的那天晚上开始。 苗羽佳不知道那晚他等了多久,是不是也像今晚一样,跑去哪里找过她。 回想相处的点滴,王京昀似乎一直恪守着某种隐形的纪律。 交往之前,时间晚了他不会上她的住处;交往之后,他想吻她,她喊停,他便投降,再不敢越雷池。 要说反常的,也只有他有心事那晚,在她家相安无事地呆了一夜。 王京昀的规规矩矩里,在她看来,不是怯懦,也不是不开窍,而是对她的尊重。 铁骨和柔情,粗犷和细腻,这样矛盾的两极,在他身上,成了无可救药的吸引。 而她却不知,那是要多疼惜一个人,才能这般顺从和小心翼翼。 相较之下,谷一凡可随性多了 也难怪王京昀会生气。 “苗羽佳,我能理解你。”王京昀开口,眼神是隐忍的,“你也帮过我,不是你,当年我也考不上警校。你要我去做什么,我一定不会拒绝。而且” 我还喜欢你。 喜欢之上加了一层感激,感情变得比爱还厚重。 “你根本不懂” 苗羽佳手势打得急而凌厉,王京昀只抿了抿嘴,苗羽佳不知道他是否看明白,又用口型重复一遍。 “我和他,跟你和我,根本完全不一样” 可是,这哪里是一句承诺性的解释就能化开的隔阂。 更何况,他还不一定稀罕你的承诺。 王京昀忽然自嘲地笑笑,说:“你在说什么我看不懂。” “” 苗羽佳怔住了。 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他是她的引导人,也是唯一能看懂她“说话”的人。 以前他说,也许你可以试着开口说话,我可能看得懂。 然后,她照做了,他看懂了,她像是捡回一半的声音。 可现在,他笑,说自己看不懂。 苗羽佳没再开口,也没再比划。 嘴唇紧抿,双手垂下,她完完全全失去了语言。 夜色更浓,空气沾染秋的凉意。 他们站在路灯光交叠的地方,浅淡的影子模糊而混乱。 “队里有事,我回去了。” 王京昀低声说一句,经过她,往后走。 苗羽佳听到铁质撞击的声音,他在开锁,她没有回头,径自刷卡进了楼里。 c31第三十章 热水浇在头上,沿着身体滑落,分成许多股细细的水流,又汇合到一起。 苗羽佳摸到上的肿块,按压,微疼,这些天总有胸闷的感觉。 她才想起,今年的体检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做。 苗羽佳关了水,站在镜子前擦身子。 镜子蒙着水汽,只映出模糊的轮廓。 苗羽佳伸手抹了抹,镜子出现一个云朵形状,然而人像还是带着水雾。 她探身向前,镜子中的女人头发凌乱,水里捞起来一样,眼皮底下有淡淡的乌青色。 国庆接了几场婚礼,一路忙到黄金周结束,苗羽佳感觉脑袋隐隐胀痛,肩膀酸得像被卸掉一般。 苗羽佳在网上预约了医生,拉开抽屉的时候看见那两张台溪温泉的优惠券,她想了想,一起夹进了钱包。 体检时间在十一后的周六。对于苗羽佳来说,除了花店销量的不同,星期几对于苗羽佳的意义并不大。 周末的医院要比平时人多一些,苗羽佳等了好一会,才轮到她。 医生是个长相慈和的中年女人,和周医生有些交情,也就认识了她和她妈妈。 医生问:“没和你妈妈一起来啊” 她笑得温和,样子像在跟一个小女孩说话。 苗羽佳摇摇头,跟她进了浅蓝帘子后的检查间。 例行检查,b超,诊断,一套流程下来,得出和去年一样的结果:轻微乳腺增生。 苗羽佳舒了一口气,谢过医生,出了诊室。 蒋幼晴大病痊愈后,很怕苗羽佳步她的后尘,不仅自己注重保养,还时不时监督苗羽佳,看来确实收效不错。 苗羽佳收起病历,等电梯往五楼的口腔科,她之前从预约网站看到童灵也上班。 口腔科科室比楼下安静,小厅处的蓝色铁椅上坐了七八个等待的人。导医台的护士看了苗羽佳一眼,见她没有征询,又低下头看着什么。 走廊两边的诊室都开着门,里面一般一个医生一个护士,病人躺在手术椅上,整间房子从窗帘到衣服,不是淡蓝就是淡绿,满眼满眼的。 苗羽佳走近童灵的诊室,只听里面一个男人在讲话。 “那行,我先回去。晚上你下班了我来接你。” 接着一条闷闷的女声:“可别迟到哟。” 男人说:“肯定不会。” 脚步声渐近,苗羽佳几乎和男人撞个满怀。 “哎”男人及时刹住车,“不好意思。” 苗羽佳也停住,侧开身,轻轻摇头,盯着男人。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庞啊。 男人探究性的眼神瞄了苗羽佳一眼,脖子一梗,擦肩而走。 童灵听闻动静,看向门口,正好对上苗羽佳的眼神。 “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苗羽佳走进诊室,护士不知道去了哪儿,房间里只有她和童灵。 苗羽佳表情木然,一直看着她。 童灵不解:“怎么了” 苗羽佳比划:“刚才那个人。” 童灵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只见她眯了眯眼。 苗羽佳:“你又跟他在一起了。” 童灵撇开眼,走了两步,将手术椅上的布套往上提了提。 苗羽佳走过去,轻扯她胳膊,让她看向自己。 “你为什么又跟他在一起” 童灵闲不下来似的,又抚平椅子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没为什么,舍不得呗。” “他欺骗了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为什么原谅她” 苗羽佳拧着眉,神情严肃,似乎受害者就是她自己。 童灵说:“他不是没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了么。” 苗羽佳:“他欺骗了你” 苗羽佳的表达本是没什么语气,只是她严峻的神情,有力的手势,让人感到她的怒气。 同一个残忍的事实从别人口中听到,比起自己领悟,更叫人难堪。 “那都过去了”童灵生硬地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谁还没有犯过错啊,改正过来不就可以了么。” 苗羽佳:“他还没有和你分手的时候,就跟其他人在一起,这样的错误,不应该被原谅。” 童灵深深吸一口气,似乎憋着最后一点好脾气,说:“苗苗,感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曾经在一起那么久,不是说放就放得下。”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苗羽佳表情没有松懈,“你不能再受同样的伤害。” “好了”童灵尖锐地说,“你又没谈过恋爱,你懂什么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 苗羽佳:“” 话一出,气氛倏然冻僵了。 苗羽佳望着她,眼睛是失神的。 她抿了抿嘴,手势变得缓慢:“你说得对,我没有谈过恋爱,是不懂这些。” 童灵:“” “这个给你。” 苗羽佳低头,从包里翻出那两张优惠劵,轻轻放到她的办公桌上。 “对不起。” 苗羽佳转身出了门口,童灵并没有叫住她。 苗羽佳去停车场取了车,往来车辆多,她等了好一会,才寻了一条空隙开出来。 临近中午,苗羽佳直接去了蒋幼晴那里,周医生上班,又是只有她一人。 像交作业似的,苗羽佳将病历递给蒋幼晴。 蒋幼晴年轻的时候当过老师,跟苗伟祺结婚之后便做了全职主妇,来了储州后,在周医生的帮助下,现在在聋哑学校里面当老师。 当年那件事,显然成了分水岭,将所有牵连到的人的岁月,分隔成两段截然不同的风景。 无论是苗家人,还是当年那只小苍蝇。 蒋幼晴戴着眼镜,从病历本上抬起头,眼镜稍微滑下,见苗羽佳一直看着,便问:“怎么了” 女儿健康无事,蒋幼晴的笑容还留在脸上。 苗羽佳怔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蒋幼晴放下病历本,说:“有啥心事了” 苗羽佳垂下眼,看向桌上浅绿的茶水,还是摇头。 蒋幼晴取下眼镜:“有心事别兜着,憋坏了,跟妈妈说说。” 苗羽佳不禁想起那个医生的语气,虽然蒋幼晴跟她提过结婚的事,但苗羽佳能感觉出,她并不是太着急,似乎更想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用她的方式保护她。 她妈妈,一直还当她是那个十八岁被人割了舌头的小女孩。 “那个人第一次出轨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原谅他” 苗羽佳还是问了出来,她只想知道她当时的想法。 也许事情过了太久,蒋幼晴一下没反应过来“那个人”是谁。 那件事是一个雷区,母女俩从来没有像如今一样面对面谈起过。 “小苗,你还在怪妈妈么。” 蒋幼晴神情变得哀伤, 正文 第17节 要是苗伟祺第一次出轨,她选择离婚,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那时候你才上初中,还小,我怕影响你再说,苗伟祺也有改过的决心,我就没有提离婚的事。” 苗羽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无论对蒋幼晴如何伤害,苗伟祺对于她这个女儿,始终还是疼爱的。出事之后,苗伟祺将自己的所有财产都陪给她们母女,为她联系各种医疗机构,送她出国疗养。 苗羽佳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男人如何能做到残忍和愧疚并存。 “我没有怪你,不是你的错。” 苗羽佳补充一句。 蒋幼晴犹豫地说:“当年妈妈心里乱,对你的事也不太关心得上,想想都记不清你高二一年都怎么过来了。” 苗羽佳:“你经常不煮饭。” 女儿的不客气让蒋幼晴呛了一下,她有些尴尬:“好像是吧。” 静了一下,蒋幼晴又说:“妈妈好像记得你周末晚上经常出去,但一定都按时回家。”她口吻变得小心翼翼,“那天晚上也是,你出去了妈妈一直没关心过你都去哪里玩了。” 苗羽佳想起了什么,眼神有点飘。 “吃东西,”苗羽佳的手顿了片刻,又补充,“云吞。” 蒋幼晴的苦笑,苗羽佳太过熟悉,她是又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苗羽佳忙打断她:“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哎”蒋幼晴也反应过来,“我煲了汤,再去炒两个菜就好。” 餐桌上又只留下苗羽佳一人,她又翻出手机,没有新信息,只有一条提醒。 王京昀的生日提醒。 他过的是农历,在重阳节的后一天。 苗羽佳看了好一会,把提醒给删了。 苗羽佳走后不久,周医生回来了。 蒋幼晴有些意外:“怎么突然回来了” 周医生弯腰脱鞋,说:“刚才羽佳来过我在路上看到她的车。” 周医生还保留着苗羽佳住院时对她的称呼。 蒋幼晴嗯一声:“回来也不打声电话,我好给你留饭。” “没事,”周医生站起来,公文包搁到置物架上,“在食堂吃过了,李医生要给他媳妇买花,我就顺便陪他去了一趟羽佳的花店。” 蒋幼晴笑:“是么,看不出李医生还挺贴心的。” 周医生忽然看着她,说:“小晴,刚我在花店外看见了一个人。” 蒋幼晴脸色冷下来:“他又去看小苗了” 周医生知道她指的是谁,摇头:“不,是一个女人。” 蒋幼晴睁大眼睛看着他。 “嗯,应该没看错,你不是说她这里有颗痣么。”周医生指了指嘴角的地方,“好像也应该出狱了吧。” 蒋幼晴手握成拳:“她在那里做什么” 周医生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应该是无意的,她现在当清洁工呢。”周医生比了一个扫地的动作,“应该是在那片打扫吧。” 蒋幼晴看着透着白光的窗户,没有回答。 c32第三十一章 开花店的人对节日分外敏感。 重阳节过后,苗羽佳明显感觉到有些什么不一样。 节后第一天,花店相对昨日清闲多了。 苗羽佳从柜台,走到门口看一眼,感应器发出一声“欢迎光临”,她又晃回来,墨绿的裙摆好像夏风吹起的荷叶边。 严采霜在陪小丫头看书认字,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苗羽佳抬起眼皮,那相当于在反问:“嗯” 严采霜说:“看你一直在走。” 苗羽佳并没意识到自己是“一直”在走。 她咬了咬下唇,看向门外。 岭南的秋天无法从叶子的颜色分辨出来,这一个寻常午后,并没什么不同。 “老板娘在等谁么”严采霜又问。 感觉到妈妈的不专心,小丫头也扬起头,交替看着她妈妈和苗羽佳。 苗羽佳恍然,看向她,摇了摇头。 她坐回柜台里,随手翻开一本书,眼不一会儿便乏了。 苗羽佳站起身,椅子往后挪发出刺耳的声音,严采霜又看过来。 严采霜一直看着苗羽佳走到身边,她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 “她过生日的时候,你给她买什么”苗羽佳指指小丫头问她。 严采霜露出疑惑的表情,啊一声,才说:“玩具,衣服,什么的吧,缺啥买啥。” 苗羽佳想了想,又问:“吃什么” “吃什么”严采霜陷入思考,“长寿面啊,蛋糕啊,什么的,看她喜欢。” 苗羽佳眉头蹙起,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走。 严采霜忍不住问:“谁要过生日” 似乎被吓到,苗羽佳有些愣神,一会儿后才比划:“童灵。” “那好办,”严采霜笑着说,“买个蛋糕,再送个首饰什么的,女孩子的生日礼物最容易了。” 苗羽佳只点点头。 片刻后,苗羽佳又拍拍严采霜的肩膀:“你会做蛋糕么” 严采霜马上说:“当然会啊,当妈的都是全能的。” 苗羽佳也笑了:“你家可以做蛋糕么” 苗羽佳喊来胡磊顶班,和严采霜母女一块回她家。 严采霜家的厨房小得可怜,勉强能站开两个人。 她打开厨台下浅绿色的橱柜,问:“要做多大的蛋糕” 苗羽佳两手中指和拇指圈出一个圆形。 严采霜讶然:“那么小呀,一个人都能吃完了吧。” 苗羽佳没有回答。 严采霜舀出两碗面粉,在电子称上称好,把多余的摊回去。 苗羽佳从来不知道做蛋糕还要精确到克。 严采霜又问:“要吃加甜的般的c还是偏淡的” “中等的。”苗羽佳拉了拉她的手,“我的味觉不是很好,你看着合适就行。” 严采霜没有多想,只说:“明白,我给小丫头做,也不会太甜的。” 严采霜把所有材料准备好,才换到苗羽佳动手。 扎制花束时候那双灵活的手,此时显得有些生疏,甚至笨拙。 严采霜不时纠正,有时干脆想替她做算了,可苗羽佳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忙活一个多小时,蛋糕入模送进微波炉,苗羽佳又出现在花店里那种坐立不安的神情。 严采霜感觉到老板娘变了。 以前她总是神情淡然,就算花店进入淡季c入不敷出的时候,她也没出现过这样急迫的样子。 那时的苗羽佳平淡得像一杯水,装在杯子里,没人靠近,便不会有多少起伏。 现在,大概有谁来摇了摇杯子,水晃动了,并且洒了一些出来。 微波炉“叮”一声,蛋糕出炉了。 严采霜看着那块黑乎乎的巧克力蛋糕,不知道想到什么,咦了一声。 蛋糕周围用一圈手指饼干像栅栏一样贴着,正面用白巧克力写了“生日快乐”。 严采霜多嘴问了一句:“好像空隙还够,不写名字么” 苗羽佳拿起花嘴,想了想,又放下。 严采霜呵呵笑了,苗羽佳莫名有些耳热。 从严采霜家出来已经九点多,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夜空因为灯光,并不纯粹。 新民路离的有些远,苗羽佳开得慢,过去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 要是换做王京昀开,估计四十分钟已经足够了吧。 苗羽佳想着,不由弯了弯嘴唇。 装蛋糕的盒子放在副驾座上,几乎没有挪动地方,苗羽佳很满意。 还是停在上次的地方,单位大门在车后方。 苗羽佳没有立即下车,她翻出手机,给王京昀发了一条微信。 已经有多少天了十天半月 苗羽佳忽然有些记不清了。 他们的每一次相见,中间都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让人忘了去计算。 而这一次不同是的,他们没有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苗羽佳握着手机,看着挡风玻璃外一成不变的景致,树影c小店的灯箱c偶尔路过的车,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咚咚咚 苗羽佳是被一阵敲窗声惊醒的。 她坐正了一些,发现窗外一张陌生的男人脸。 男人示意她降下车窗,苗羽佳登时警惕起来,而后又想到这里是特警大队门口,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些。 “你是要停还是要走的”车窗降下一些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是来找车位的。 苗羽佳才发觉前面的车位已经满了。她摇摇头,重新升上窗户,熄了车头灯。 男人失望地驱车离开。 苗羽佳看手机,已经将近十一点,王京昀没有回复她。 苗羽佳提着蛋糕盒下车,秋深夜凉,她还穿着白天的短袖,此时胳膊寒起一片鸡皮疙瘩。 门卫室亮着灯,苗羽佳走近,又见到上次那个中年门卫。 门卫问:“姑娘,这么晚了,你找谁” 苗羽佳将手机伸过去:“王京昀。” 门卫哈一声,笑声掩饰好奇:“你怎么不来早一点,小王下午刚走了。” 苗羽佳偏偏脑袋,露出疑惑的眼神。 门卫扬了扬下巴,手比划:“下午走了,早上还跟我说了。” 苗羽佳:“去哪” 门卫从手机那儿缩回脖子,说:“哎,这我就不知道咯。” 苗羽佳:“几时回来” 门卫也不生气:“我哪能懂,他们经常出任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 苗羽佳发觉问多了,便收回手机,朝门卫点头致谢。 “哎哟”门卫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上次跟他来过的那姑娘啊我有小王电话啊,要不你打电话问一下” 苗羽佳没有回答,转身离开。 门卫还在后面喃喃:“我真没记错啊” 临近午夜,路上车不多。 苗羽佳开得似乎更慢,回到逸翠园已经将近一点。 蛋糕还是被她拎回来,她找出勺子挖了一口,巧克力味闻着很香,放到嘴里很淡,淡得几乎没有味道。 苗羽佳也只是吃了一口,便直接把蛋糕塞进冰箱。 一周,还是十天之后,苗羽佳没有算过,蒋幼晴提着一袋东西来看她。 苗羽佳开了门,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往屋里提。蒋幼晴在玄关换鞋,鞋柜门大开,便见第二层摆着两双黑色拖鞋,一新一旧。手顿了顿,她从下面拿出一双红色的女式拖鞋。 袋子里兜了不少水果,蒋幼晴搬进冰箱时拎出一个蛋糕盒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盒子上并无保质期。 苗羽佳转过眼,花了好一会才想起似的,愣了片刻,几乎是把盒子夺过来,扔进垃圾桶。 蒋幼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不要的东西早点清理,免得过期了有细菌。” 再热切的思念,奉上得不及时,过期后便也只能扔了。 垃圾桶里的盒子被她捏的凹了一角,苗羽佳看着,忽然难过起来,不可抑制地。 c33第三十二章 王京昀去衡城参观学习去了。 衡城是邻省省会,距离储州有四个多小时的高铁路程。 王京昀确实收到了苗羽佳的微信。刚看见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冲了澡回来,隔的时间久了,更加酝酿不出心情。 参观学习比封训轻松许多,离开的前一天,领导放了他们小半个下午的自由活动。 王京昀父母跑储州到衡城的长途汽车线,他高中时候跟着来过几次,但也是走马观花,地方没去过几个。 中秋之后,王京昀跟尚婕断断续续联系着,恰好尚婕也在衡城出差。 “我可以给你当向导哦,好歹我也在这里念了四年书,”尚婕在微信里说,“导游费嘛,收你一杯啤酒好了。” 同行的同事去会同学,王京昀左右无事,便应了。 “你们不是一般不出储州的么”尚婕见到他便劈头盖脸来了一句。 衡城比储州偏南,气候要热一些,尚婕穿了无袖短衫和短裙,配上一头短发,给人印象很。 相较之下,依旧一身黑的王京昀可显得呆板多了。 王京昀说:“那也有不一般的时候,虽然很少。” 尚婕咯咯笑:“你说话真有意思。” 王京昀:“” 尚婕又问:“几时回去” 王京昀:“明天。” 尚婕瞪大眼:“那么快” 王京昀:“又不是旅游。” 尚婕又笑:“想去哪说个地方,我带你去。” 王京昀真想了想,没想出来,只好说:“你定,衡城你比我熟。” 尚婕抱起胳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还以为你又要说随意呢。” 时间将近五点,尚婕提议道:“要不先找个地方吃饭,晚点没那么热再逛。” 毫无意外,王京昀应了“好”。她又说:“明天要回去,能喝酒不” 王京昀还是简简单单一声:“行。” 尚婕轻车熟路地带他到了一家酒楼,来得早,等位的人并不多。 她给王京昀看了菜单,王京昀直接一句“女士优先”。尚婕也不推让,点了几个特色菜:猪手c蜜汁叉烧c白切鸡c艇仔粥c炒时蔬,又来了两瓶啤酒。 王京昀开玩笑:“两瓶够么” 尚婕一笑,马上加倍。 “如果你没那么快走,有空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吃早茶。”尚婕点完菜之后说,“吃早茶那才叫真正的衡城生活,享受。” 王京昀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菜很快端上,服务员帮开了两瓶之后,王京昀忽然说:“又失恋了” 尚婕想起上次喝酒的名头,愣一下,笑着说:“哪来那么多恋可以失。” 王京昀给她倒了一杯酒,橙黄的液体上白沫浅浅,尚婕夸一句:“有技术。” 王京昀又倒满自己的杯子,尚婕端起杯子,说:“这次没失恋,那就庆祝他乡遇故知。” 王京昀跟她碰了杯子,干脆利落:“行。” 有些人话少,会让人误以为他在敷衍。可尚婕不认为王京昀是在敷衍,相反,他没有如其他男人那样油嘴滑舌的奉承,这让她看到他的诚意和真实。 在这股倍有好感的感慨中,尚婕“一不小心”喝多了。 王京昀劝过她,只是职业原因,尚婕应付过的人可比王京昀抓过的人多了去,王京昀压根劝不住她。 尚婕趴下时,桌上摆了七个空酒瓶,王京昀四她三。 王京昀结了账,看着趴在桌上的女人,活动了一下脖子,推推她肩膀:“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尚婕迷迷糊糊说了一个酒店名。 王京昀搀着她下楼,叫来一辆出租车。在车上再问她房间号,尚婕已经说不出来。 “抱歉了。”王京昀只好去翻她的包,运气很好,在外层便找到了房卡。 下了车,王京昀依旧扶着她进酒店。 其实尚婕没有苗羽佳高,女人体重也就那么点,他只要一打横,就能将她轻松抱回房间。 王京昀力气大,扛起庞川也没问题,但他搀着她,又不能太搀着她,松紧度难以把握,把她送进房间,王京昀感觉比翻了重型轮胎还要费劲。 “我先走了。”王京昀让尚婕仰躺在床上,舒了一口气,习惯性在衣袖处蹭了蹭汗湿的额角。 刚转身,王京昀手腕被人抓住,一股蛮力将他扯得跌到床上。 要放平时,王京昀在手腕被抓的下一瞬间,就能给对方一个过肩摔。可他一没防备,二来情绪不对,喝了酒脚步有点虚,便着了她的道。 很快,尚婕半边身压上他。她哪里还有刚才的迷糊,那双细长的眼睛全是暧昧的笑。本是醉人的媚态,王京昀一惊,只想到一种古老的动物。 王京昀猛地推开她,弹坐而起,马上站到床边。 那一掌当真使了力,尚婕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地上,后脑勺磕在桌子边缘,发出闷响。 “你干什么”尚婕恼了,揉着脑袋站起来,怒视着他。 台词被抢,王京昀也是瞪了她一眼,说:“你没喝醉。” 尚婕冷笑一声:“装什么装,王京昀,别说你一点想法也没有。” 喝过酒,王京昀两颊有些红,整个人看上去透着热度,属于男人的c阳刚的热和力。 王京昀拳头不由握紧,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忍耐。 “尚小姐,我有女朋友的。” 尚婕一听,觉得有戏,声音柔了一些:“然后呢,她在这么” 王京昀没摇头,他豁然抬眼,看了她一眼,可又像没看一样,好似她在他眼中跟房间里的一张椅子差不多。 “我走了。” 尚婕没有追,她坐回床上,看着王京昀的背影,冷冷说:“王京昀,我看你是没有女朋友吧。” 王京昀一只手刚摸到把手,顿住了。 “要不就是你被甩了,你失恋了。嗯,你没听错,是被甩,不是分手而已哦。再要不就是” 尚婕拿过桌上的包,从里面取出香烟盒,叼上一根。门那边毫无声响,尚婕低头点上香烟,媚笑更浓,她缓缓吐出一口烟,说:“再要不就是,王京昀,你没碰过女人。” 那边静了一会,嘎的一声,门被打开,而后用力合上。 “胆小鬼。” 尚婕无声笑了,一根烟抽完,又想起似的喃喃:“真有意思。” 王京昀转了两趟公车才回到住的楼下,他站进树影里抽烟了几根烟。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主页上的天气已经自动定位成衡城的,此刻,多云。 王京昀看了一会,点进去,选了储州的。 界面飘下雨滴,那边,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湿漉漉的夜色更让人感到凉意。 严采霜发现老板娘在花店呆的时间越来越久,每天几乎守到打烊,不像前段时间那样频频缺席。 而且,谷先生也很长时间没有来店里。以前虽然也不经常来,但每月两三次总还是有的。 这十月过了一大半,也没见过影儿。 严采霜也只是闲得无聊瞎合计,不会真的跟苗羽佳探听些什么。 只有胡磊说溜嘴一次,感叹好些天没见到谷先生了。 严采霜赶紧朝他使眼色,背着苗羽佳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那会苗羽佳低头看着手机,好一会才回过神,没什么表情地比划:“他很忙,不来也正常。” 胡磊打干哈哈,连声附和:“是哈是哈。” 雨天生意少,苗羽佳正修剪花枝,准备更换橱窗上的插花作品。 入夜后,橱窗上便映出人的影子,和外面行色匆匆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亦虚亦实,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或者看得清,也是没有的。 偶尔有人路过,甩甩伞,水珠沾到玻璃上,凌乱分散,无法汇成细流,脆弱地独自往下滑,到了半路只 正文 第18节 留水痕,不见水滴。 苗羽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然而收效甚微。 当橱窗外出现一抹荧光色时,她的注意力全部跑了出去。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清洁工的工服。也不知道谁在橱窗外丢了一只矿泉水瓶,她从脏兮兮的绿斗车边走过来,捡起瓶子,又四下看了看,转身走回去。 苗羽佳之所以确定那是女人,是因为看到了帽檐下那张脸。 女人看向橱窗时,苗羽佳看清楚了。也许鲜花对于她的生活来说太遥远,女人也只是往橱窗看了一眼。 而苗羽佳却在那不经心的一眼里,真真切切看清了灯光下那张脸,甚至嘴角那一颗痣。 严采霜坐在柜台后,埋头看着账簿。感应器那一声“欢迎光临”里,她反射性地抬起头,以为有客人来了,没想却见苗羽佳走了出去。 “老板娘你去哪” 苗羽佳没有回头,也没有打伞,走进雨夜。 严采霜以为她没听到,站起来,探身又叫一句:“老板娘” 还是没回应。 严采霜偏了偏头,心里觉得奇怪,犹犹豫豫坐下。 账簿翻了一页,严采霜见鬼了似的,呀一声蹦起来。 她总算想起来了 苗羽佳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c34第三十三章 雨浇在夜里,好像浓稠的墨汁,让一切的轮廓都模糊了。 街上少了许多人,只偶尔有几个撑着伞的匆匆行人。 苗羽佳握着剪刀,雨淋到她身上,白色衬衫渐渐显出透明的颜色,路边汽车开过,污水溅起,在她的长裙开出一朵朵褐色水花。 斗车上的垃圾冒出一个尖,旁边还挂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女人拉得很慢,但她跟苗羽佳岔开了一盏红绿灯。 苗羽佳不管不顾,依然过马路。开出停止线的汽车被迫停住,喇叭尖锐地响起,她也浑然不觉,一步一步,逼近前面那辆掉漆的绿斗车。 “神经病”司机在车内谩骂。 斗车行至一块方形花坛边,苗羽佳踩着水花,大步上前,挡在女人面前。 女人本是埋在头,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淋花的墨绿裙摆,她不得不停下,抬起头。女人也只是抬起头,背还弓着。 那张脸一寸一寸展现在苗羽佳眼底,握着剪刀的手,关节泛白。 忽然“咚”的一声,女人站直了,斗车扶手脱手,整车东西震了震,怪异的气味溢出来,混着雨水的潮味,更刺鼻。 苗羽佳死死盯着女人,那张脸,经过七年牢狱生活的磨砺,要不是嘴边那颗标志性的黑痣,她可能认不出了。 那是一张苍黄而皱巴巴的脸,即使一笑,眼角带起细纹,也不该是三十多岁女人该有的模样。 没错,女人望着苗羽佳,笑了。 开始是无声的笑,后来缓缓露出泛黄的牙齿,接着发出声音,笑得扬起下巴,斗笠后仰,显出半条脖子。 “是你哟。” 女人幽幽的声音。 “小哑巴,哈哈哈” 苗羽佳比她高大半个头,女人目光从上往下,落在那把微微颤抖的剪刀上。 女人又“哟”一声,不躲不避,反倒蹭上前一步,几乎挨到苗羽佳身上。 “干吗,想报仇啊哈哈”女人戳戳自己心脏的位置,挺挺胸,斗笠晃啊晃,“往这来啊,往这捅哈哈,你就是把我给弄死了,你也说不了话了” 刘海湿成了一揪一揪,苗羽佳的脸苍白得像过水的白玉。 “怎么,不敢了你不是恨不得弄死我么,来啊,现在就来” 恨意像壶里烧开的水,一股一股涌动,眼看就要冲掉盖子。 监狱蹲得久了,什么阴暗手段没见过c没使过。女人扯过苗羽佳另一条胳膊,往她胸膛一掌,将苗羽佳推出去。 苗羽佳撞到花坛的边角,后腰传来刺刺涩涩的痛觉,剪刀震落在地,浸没在水花里。 苗羽佳反射性捡起剪刀,没想被女人一把夺去。女人揪起她的头发,将她拽起。 发丝脆弱,几欲崩断。 苗羽佳还未站稳,女人一巴掌又要甩过来,身边忽然蹿出一条黑影,把苗羽佳半抱着拉开。 “你干什么”严采霜将苗羽佳护在身后,手里那根手腕,此刻冰冰凉凉的,也不知是因为泡在雨水里,还是本身关系。 “你有病啊你”严采霜瞪着女人大骂。 女人用剪刀指着严采霜,苗羽佳被她挡着大半,女人侧移一步,又露出刚才那种笑,像极了一条饥饿而瘦弱的老虎。 “当年要不是你那个妈把我孩子气得给流产了,我会割你舌头苗伟祺那个贱男人,就他的女儿值钱我的孩子就不是他亲生的了”女人发出近似丧心病狂的笑,“要怪就怪你那个妈,还有你那个到处乱搞的老子” “这是报应哈哈,这是报应” 无法弥补的损失让她绝望,穷途末路造就了她的破罐破摔的凶蛮,女人戴着斗笠的样子像雨中的稻草人,风吹雨打得久,心都霉烂了。 严采霜又退一步,离她远些。 “你放下剪刀,别乱来,不然我报警” 女人朝她们凌空划了几下,严采霜吓得又往后缩,女人狰狞地哈哈笑:“你报啊,你报警啊我刚从里面出来,再进去呆几天又怎么样” “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早自杀了,没想居然还活得好好的苗伟祺当年不是老说他女儿是当主持人的料么哈哈,主持人哈哈” 严采霜明显感觉到身后人在挣扎,连忙拖住苗羽佳:“老板娘,别,别不值得” 雨依旧没停,水汽潮湿了那股戾气,好似一把淬毒的刀。 一个庞大的黑影从不远处的雨帘里冒出,一个穿着淡蓝警服的胖男人,打着黑伞,凑了过来。 “你干啥呢”胖警察指着女人,喝道:“放下听到没你把剪刀给我放下。” 如蜡烛上浇了一勺水,女人的火焰瞬时灭了。 沉闷一声响,剪刀被扔到地上。 “干什么呢这是打架啊”胖警察口气威严不减。 女人马上指着苗羽佳:“警察同志,是她剪刀是她的她想杀我” “杀”字一出,胖警察倒抽一口气:“说什么呢” 严采霜抢口道:“是她先打人,你看我们老板娘。”说着,她把苗羽佳从身后拉出来,“她把我们老板娘推地上,又扯又打啊”还想继续澄明,严采霜忽然注意到苗羽佳的后腰。 那里有巴掌大一块不一样的印迹,在路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那是血。 “是不是伤到腰了”这话是对苗羽佳说的,然而她没有回答。有了证据,严采霜更据理力争,对警察说:“你看,人都弄伤了,得赶紧上医院。” 女人马上尖锐地喊:“她自己摔伤的,关我事啊别他妈的胡说八道。” 胖警察在盯着苗羽佳,眼神异样,听到女人在叫,才回过神:“你闭嘴跟我回所里慢慢说去” “警察同志,真不关我事,我在这扫着地,她就突然拿着把剪刀冲上来了她要杀我啊”女人指着苗羽佳,“她这是要杀我啊” “平白无故,为什么单单就要杀你”他捡起剪刀,“别废话,回到所里有得让你说的。” 胖警察又看向苗羽佳,语气不知不觉中放缓:“你们也来,我先送你们到医院。” 不一会一辆警车驶来,开车的警察开口一声“川哥”,胖警察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接手这个案子的,就是庞川。 看似简单的案子,一不小心成了他从警五年最难忘的一个。 庞川让同事把那个女人带回派出所,自己带了苗羽佳去医院,严采霜回去关店门,稍后才跟上。 庞川一路没有跟苗羽佳讲话,只在她打喷嚏后,问上一句“你还好吧”,苗羽佳也仅是木然点点头。 苗羽佳后腰划破一道近三厘米的口子,没有出太多血,但已看到脂肪粒,泡水的关系,伤口微微泛白。医生给做缝针和防止破伤风处理。 庞川等在门外,手里拎着一条干净的素色毯子。他坐在铁椅上,不由想起上次来医院,是和王京昀送那个被打的小女孩。 而现在,清创室里面是王京昀喜欢的姑娘 严采霜不一会就跑来了,气喘吁吁地停在他跟前。 “我们老板娘怎么样了”她关切地问。 庞川将情况描述了一遍,并说:“问题不大。” 严采霜皱眉:“缝针了还问题不大” 从庞川他们的角度来看,当然只是小伤。庞川也没再跟她纠结这个,换上严肃的口气:“你们老板娘跟那个女人什么关系” 严采霜不由想起那个女人愤慨的说辞,眉头皱得更深,摇头:“我不知道。” 庞川把毯子叠了叠,放到椅子上,掏出手机,问了她和她老板娘的基本信息,并一一记录。 “这么说,剪刀真是你老板娘带出去的”庞川问。 严采霜一时语塞。 不承认吧,这可是事实;承认吧,又像背叛了老板娘。 庞川呵呵一笑:“还不是正式的询问,只是了解下情况,你别紧张。” 他一笑,眼睛眯成缝,平常也许看着像弥勒佛,此时却显得贼兮兮,叫人猜不透路数。 庞川又换了一种语调,无奈又神秘:“不过你要不说也无所谓,那种剪刀,刀刃像老鹰那嘴,弯的,一看就知道是用来剪花枝的。清洁工要用啊,都用平嘴剪刀,头儿尖尖的。而且表面不会是新的,一般都有被腐蚀的地方。” 严采霜咬唇:“” “所以”庞川又笑了笑,“那个人为什么要拿着剪刀,动机很值得考究啊。” 严采霜豁出去一般,说:“可是受伤的是我们老板娘,那个女人把她推地上的,我看见了。” 庞川说:“受伤跟出手先后顺序没有关系。” 严采霜:“我们老板娘肯定不会先动手,我敢保证。” 庞川:“那你看到谁先出手了么” 明显的犹豫。 庞川眉头一挑:“那你刚才还说是那个女人先打人的。” 严采霜:“” 庞川还想再说什么,清创室的门吱呀一声响,苗羽佳走了出来。 “老板娘,你没事吧。”严采霜迎了上去。 她步伐缓慢,脑袋微垂。头发凌乱得像打湿的麦秆,一撮一撮,凌乱着,映着苍白的脸。衬衫半湿,裙摆带泥,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狼狈,可狼狈中透着一股异样的沉静,或者说麻木,对一切都失望之后的绝望。 庞川在这样矛盾的感觉中愣了愣神,才拿起毯子递给她:“苗小姐,如果可以麻烦您跟我到所里做一下笔录。” 苗羽佳眼皮抬了抬,也没看他,只点点头。 c35第三十四章 苗羽佳第一次进片区的派出所。 外面依然下着雨,因为灯光不足,老旧的墙壁看上去更灰暗c更潮湿。 毯子是素白的颜色,她没有披,只是从庞川手里接过,又递给严采霜。其实她知道,再披上毯子,也不会让她更狼狈。 一路上,苗羽佳的脑子都是空白的,就像突然对上一盏晃眼的白灯,一时反应不过来。 被安排进了一间屋子后,苗羽佳才渐渐冷静下来。 由于苗羽佳情况特殊,严采霜被留下做翻译。 大概他们这个职业的人对残疾人更容易心有恻隐,庞川对她们很客气,倒了两杯热水。苗羽佳握着纸杯,没有喝,指尖的温度让她又找回一丝清醒。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方桌,四张椅子,一盏灯,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你们先等一下。”庞川放下水便出去,虚掩上门。 他走到另一间房间,敲敲门,便推开,布置相似的屋内,俨然另一番情景。 刚才那个女人坐在他同事对面,斗笠已经解下,露出凌乱的短发。 她瞪着眼,皱着眉,用委屈又尖锐的声音说:“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拿把剪刀要来杀我啊我啥也没做,一直在扫地,她就突然跑上来拦住我,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 同事有点不耐烦地拍拍桌子,警告性地说:“汤小萱,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说别人要杀你别人跟你没怨没仇为什么要找上你” 汤小萱挺直身板,拨了拨头发,喊道:“哎,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啊这你要问她才对,你说是不是我是正当防卫,你们要把她给抓起来啊。” 庞川叫一声,同事回头,庞川对他做了一个出来的手势。 两人来到走廊,庞川问:“怎样,问出些什么来了没” “毛啊”同事一拍手,“一直说不是自己先动手,问她另外一个的伤怎么来的,她死咬着说正当防卫,居然还懂正当防卫。” 庞川点点头,同事又问:“你那边怎样” 庞川说:“刚把人带会来,准备问。” 同事:“嗯,我叫小林把两人都查一下,一会估计就能把信息给过来了。” 庞川说:“好。” 庞川进苗羽佳那屋前,明显又犹豫一下,总感觉不对劲。 他审过比汤小萱还要难缠的女人,但像苗羽佳这样安静得从容的,他还是头一回遭遇。 屋里没有空调,在这个季节不开风扇正合适,庞川看着苗羽佳半湿的头发,感觉到凉意。 “我们开始吧。”庞川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摊开一本笔记本,又示意严采霜,“一会麻烦你翻译一下。” 严采霜点头:“嗯。” 庞川问:“你认识刚才那个女人么” 苗羽佳像经过思考,一会才点点头。 庞川:“怎么认识的” 摇头。 庞川:“嗯摇头是什么意思” 打了个手势。 严采霜开口,声音还是绷紧的:“老板娘说不记得了。” 庞川放停笔:“不记得了” 苗羽佳没有动作,眼睛低垂,看着桌面。 严采霜:“” 庞川只得继续下一个问题:“现场那把剪刀,是谁留下的” 又触及关键点,严采霜显然更紧张,两只手在桌底下握成拳头。 苗羽佳忽然抬眼,日光管的白光映得她的脸苍白如纸,她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 她的安静,此刻变得冷漠,形成一道坚硬的盾牌,将她严实地护住,庞川看不透她的想法。 苗羽佳比出几个手势。 庞川看不懂,不禁“啊”一声。 严采霜说:“老板娘说,她找人来跟你说。” 庞川:“” 找人,有钱出钱,有权出面子,如果对方同意和解,自然没有他们什么事。 这样的路数,庞川见怪不怪。 照目前的判断,说是苗羽佳伤人未遂,汤小萱正当防卫也不为过。从轻处理的话,蹲几天看守所不成问题。 庞川合上本子,头疼似的抓了抓头发。 这时有人来敲门,是刚才的同事,他探个头进来,不着痕迹看了苗羽佳一眼,神情严峻。 “川哥,你来一下。” 庞川应过,又对苗羽佳和严采霜说:“你们要叫谁,赶紧让他过来。” 门被拉上,严采霜立马压低声问:“老板娘,要找谁谷先生么我来打电话。”说着,把手机解锁。 苗羽佳没答,她没带手机,直接拿过严采霜的,低头编辑一条短信,发送。 庞川出了门,同事给他递过一小沓张纸,说:“川哥,你看看,刚从宣宁那边传真过来的。” 这么一沓纸,一看就知是有案底的。 庞川讶然:“宣宁怎么还扯到那边去了。” 同事说:“两个都是宣宁人。” 庞川:“” 他走到日光管底下,一张一张看起来。 同事不语,在边上等着,走廊安安静静,只有纸张偶尔翻动的声音。 “挺惨的吧” 同事看他掀到最后一张,才开口。 庞川抹了一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气。 “换做是我,肯定忍不下这口气。”同事比庞川年轻,说话难免愤慨,“一剪刀把她给哎。” 同事头上挨了轻轻一掌,立马收声了。 没多久,小林带进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说是来找人。 “你好,我是来找苗羽佳的。”男人递上一张名片,职业是心理医生,姓周。 庞川打量他一眼:“你是她的” 周医生说:“我是她父亲。” 庞川:“” 转了好几个弯,庞川终于明了,说:“她在这边,你跟我来。” 庞川把他带到苗羽佳那间房,苗羽佳见到他,站起来。 周医生把公文袋放桌上,眼里的焦虑不是假装:“羽佳,没事吧,伤哪儿了么” 苗羽佳摇头,朝他比划。 周医生嗯一声:“你放心,你妈妈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苗羽佳神色稍缓,周医生说:“你在这稍等,交给我,我去处理一下。” 苗羽佳拉着他,周医生轻轻拍拍她脑袋,就像以前在他的诊室里面一样:“你乖乖坐着就好,没事,放心好了。” 他的眼神有信任的力量,让苗羽佳慢慢松开手。 庞川奇怪地瞧着着两人,周医生过去跟他说:“我们能换个地方说话么” 严采霜不知苗羽佳给周医生的短信都怎么说,也猜不透周医生会怎样处理,可在她看来,谷先生应该比周医生更有手腕,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拜托谷先生。 “老板娘,周医生会打算怎么做啊”除了给钱,严采霜想不到其他办法。 苗羽佳像是没听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早已变凉的水。 倏然间,她嘴角轻扯。 苗羽佳笑了。 不是无奈,而是嘲讽的笑意。 严采霜看得有点愣神,口气变得更加谨慎:“老板娘” 苗羽佳没有理会她,将杯子拈起一点,又让之滑下,纸杯底磕到桌面,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声响,像在谋划什么。 过了大半个小时,周医生敲门,跟她说:“好了,我们走吧。” 严采霜:“可可以走了” 周医生点点头,神情说不上轻松,但也不沉重。 严采霜有不真实的感觉。 沿着走廊出去,苗羽佳没有再见到庞川。 周医生的车停在派出所门口,苗羽佳坐到副驾上,忽然问:“她走了” 周医生系上安全带,说:“在里面,准备出来。” 苗羽佳让周医生等一下,从抽屉找出纸和笔,垫在腿上,刷刷写了几个字。她长发垂下,挡在脸边,周医生看不清她写什么。 她写好,汤小萱刚好出来,她推门下车。 “羽佳” 苗羽佳朝周医生做 正文 第19节 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 苗羽佳走到汤小萱面前,面容平静。 汤小萱唬道:“干吗,丢你老母,你还没死够么。” 苗羽佳把那张纸塞她怀里,纸没有折叠,就那么摊着。 汤小萱似乎懂她的表达方式,厌嫌地接过。 汤小萱脸色变了,原来的憎恶之中,又滋生出惊慌的意味,就像回潮季节一件白衣服上长出了霉斑。 苗羽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转身,回到车中。 一年前的某天晚上,她在蒋幼晴的公寓过夜,不小心听到她妈妈和周医生的对话 “周医生,我想我们得准备一下,万一哪天小苗碰见那个女人会控制不住” “你是指” “嗯,我想我们得准备一下相关证明吧,万一哪天用得上。我是说万一,要是小苗平平安安的,那最好不过。” 那张纸上,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字迹潦草,似恶魔张牙舞爪:你知道么,精神病杀人是不会被判刑的。 c36第三十五章 周医生先把严采霜送回家,再开到逸翠园。 车停了,苗羽佳解开安全带,没有立刻下车。 “谢谢你。”苗羽佳朝他比划。 “客气什么。”周医生笑了笑,“你没事就好,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别感冒了。” 苗羽佳看着他,片刻后才继续:“剪刀是我拿出去的。” 周医生:“嗯。” 苗羽佳:“看到她,我非常想” 她五指并拢,手掌横在脖子前,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她没什么表情,比划的时候,不狰狞,却让人感到一股森寒。 她说想杀了她。 周医生:“羽佳” 素白的手指像灵动的白鸽,在暗夜里展开羽翼。 “我没有伤她,控制住了。我二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除了不能说话,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嗯,我知道,”周医生说,“你妈妈和我都很关心你,也很担心你,如果我们的方式让你感到困惑” 苗羽佳拦下他,摇头:“我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能遇上你,是妈妈和我的幸运。” 大概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周医生愣怔片刻,而后,舒心地笑了。 苗羽佳也朝他笑了笑,这个笑容,跟刚才的截然相反,最接近日常的她。 苗羽佳下了车,车门还没关,她弯下腰,拇指贴唇,又比了一个手势。 她在说:“爸爸,晚安。” 苗羽佳走出好远,周医生才反应过来,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喃喃:“嗯,晚安。” 王京昀收拾好行李,刚准备睡下时,接到庞川的电话。 “喂,胖子。” “哎,昀哥,还没睡啊” 庞川很少这么晚给他打电话,王京昀便问:“干吗了” 那边听上去有些犹豫:“也没什么,就问问你几时回来呢” 王京昀说:“明天,怎了” 庞川:“那明晚有空么,一起吃个饭呗。” 王京昀开玩笑:“你请客肯定有空。” 庞川难得干脆:“没问题。” 王京昀听出异常:“喂,出什么事了,突然要请我吃饭” 庞川:“也没什么,就咱哥俩好久没一块喝酒了呗,聚一聚,聊一聊。” 王京昀问:“还有谁” 庞川:“就我和你,你还想有谁” 王京昀笑道:“没,我就问问。行吧,明天回到告诉你。” 那边说好,便挂了电话。 吃饭的地方约在王京昀单位附近那个大排档,王京昀离得近,先到了。 入秋后,天黑得快,晚上七点已经不见余晖。最近下雨,大排档支起军绿色的雨篷,王京昀挑了一个靠边的位置。 庞川没多久便到了,这次没穿警服,而是一件花灰色短袖衫,看样子特意换过衣服,胳膊却夹着一只牛皮文件袋。 王京昀一眼便瞧见了,扬了扬下巴,问他:“带这个来干吗” 庞川取下文件袋,自己也瞅一眼,放到一边椅子上,笑说:“没啥,点菜了么” 王京昀扔过一张过塑的菜单,说:“这不等大老板点么。” 庞川嘿嘿笑,也没跟他多贫嘴,点了菜,又问他:“再来点啤酒” 王京昀说:“行。” 他们来得早,菜上得也快。聊了会所里的事,一瓶啤酒已经见底。 庞川叫服务员新开一瓶,给王京昀边倒边问:“昀哥,你是宣宁人吧” 王京昀:“嗯。” 庞川:“嫂子也是么” 王京昀抬眼,看着他,庞川没看他,只盯着杯子里缓缓上升的黄色液体。 “是。” “那你和嫂子来储州之前就认识了么” 一杯满上,才听见王京昀漫不经心地说:“嗯。” 庞川又给自己倒酒:“你跟嫂子最近怎样了” “就那样呗。” 庞川捉摸不透“就那样”是哪样,甚至不清楚他们是否好上过。 王京昀盯着他:“你想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庞川放下酒瓶,眼光没和他对上,说:“也没什么。” “跟她有关的” 庞川:“” “她怎么了” 庞川的犹豫出卖了他的心思,王京昀踢了一脚他的椅子腿:“快说,别磨叽。” 庞川抬眼看他,眼神是小心翼翼的:“昀哥,嫂子嫂子她怎么弄的,声音” 王京昀听明白了,皱了皱眉头:“喉咙还是什么的出问题吧,我也没细问。”话毕,静了片刻,又说:“你知道了” 庞川尴尬地挠挠脸,正字斟句酌着,王京昀忽然低下头,轻声笑了。 “胖子,你今晚就打算问我这个的吧” 庞川一时语塞。 王京昀随意指了指他旁边凳子上的文件袋,说:“那什么,别跟我说也跟她有关的” 庞川顿了一下,递过文件袋,有种视死如归的劲头:“昀哥,你自己看吧。” 王京昀的笑容凝固下来,像刚刚还在摇动的树叶,风停了,树叶也静止,犹如没了生机。 王京昀接过,解开绳子,将整沓纸抽出来,还挺厚,边角别了四五枚回形针,估计得有三十页。 他又看了庞川一眼,庞川夹起一块鸡腿肉,埋头啃起来。 文件是传真件,稍微有些失真,最上面是一份讯问笔录,时间在八年前的八月底。 一行一行,一字不漏,王京昀看得很仔细,也很慢。 八月二十四日,雨,晚上八点半左右,汤小萱伙同其堂兄将受害人从滨海路绑架至城南一废弃工厂 周围渐渐人多起来,觥筹交错声,交头接耳声,甚至夹杂着几声狗吠,像烈日下的一滩浅水,缓缓蒸发了。王京昀的耳边,只留下翻动纸张的声音,还有他的呼吸,和心跳。 接着是询问笔录,那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最开头,王京昀在她的名字上停了好一会,久到似乎不认识。 问:八月二十四这天晚上你去滨海路做什么 答:尝试多次,被询问人拒绝回答 王京昀掏出烟盒,往嘴里塞上一支,他没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打火机擦了几次也没擦燃。 “昀哥。” 一只冒着火苗的打火机出现在王京昀手边,火苗被好生护着,只在风中晃了晃,依然挺立。 王京昀侧过头,皱着眉凑上去。 青白色的烟如入水的一滴墨,很快散开在空气里。 再后面的两份文件,一份的时间就在昨夜,另一份,是疾病诊断证明。 庞川瞧着他快看完,才斟酌着开口:“昀哥,嫂子她她是挺可怜的。可是那啥,咱们脱了警服也是一普通老百姓,以后找的人,也是要能过日子的那种,你说是不。我听说精神方面的病,都有那啥家族和遗传倾向,所以” 王京昀像是没听见,目光一直停留在白纸黑字上,烟也忘了抽,烟头冒出细细的烟,前面的一小段已变成灰烬,挂在上面苟延残喘,只要手指轻抖,就能坠落。 “而且,好像你们那边结婚还要先打报告申请的吧以前不记得谁说过” 翻到最后一张,王京昀停了一下,又重新从第一张开始看。 庞川:“” 他端起酒杯,狠狠灌进嘴,王京昀忽然开口,险些把他呛到。 “胖子” 王京昀的眼睛和眉毛都很黑,像沾了墨的毛笔挥就而成,浓黑,湿润。 “你还记得我们上警校那年,八月几号到的学校么” “啊” 庞川咕噜咽下一口酒,望着军绿色的雨篷壁,不晓得他为什么问这个。 “八月二十几吧,反正正式上课是最后一个星期一,怎么了” 王京昀没说话,文件被轻轻扔到桌上。 手肘支到铺着米黄桌布的桌面,杯子里的啤酒晃了晃,洒出一些,在杯底旁边湿成一个小小的圆。 手掌按着自己的眼,另一手磕掉那截烟灰。 庞川不知怎地,又想起王京昀接到电话几乎要崩溃的那晚。 他现在看上去同样的脆弱。 王京昀再松开手,眼前的酒瓶c不远处的桌椅c雨篷的骨架,都带上了重影。他轻轻甩了甩头,重影依旧。 “昀哥” 庞川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刚才他想错了。 眼前的男人,在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脆弱得也许是一块玻璃,一摔就裂。 可现在,更像一个蛋壳,既薄又脆,一击即碎,蛋壳里保护着的东西,也化了一地。 王京昀低头大口吸烟,直到那半根烟到尽头,他发出像两种极粗糙的物质磋磨出的声音,低沉,暗哑:“那天晚上,是我把她叫出来的。” 话毕,他笑了。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脸上表情,像是胸腔抽搐带起的颤动。 一点也不好看,甚至有些扭曲。 “是我把她叫出来的。”王京昀重复。 庞川:“” 王京昀又笑了。 他垂下头,手肘支在桌上,再次掩住眼睛。 或者,那应该是哭吧。 c37第三十六章 感冒还是找上门来,苗羽佳下午去了一趟店里,实在扛不住,又回到逸翠园,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窗帘是两层遮光型的,拉上后屋里暗得不见五指。苗羽佳醒来看了手机,才知道已经凌晨。 苗羽佳感觉舒服了一些,她走到窗边,习惯性地拉开窗户。 路边柔黄的路灯光倾洒进来,好像谁随手扬起一抓细腻的金粉。城市的夜空似乎一直都是灰橙色,偶尔飘来的一片云,像被撕裂的素锦。 下过雨,叶子和路面在灯光下呈现出比往常鲜艳的色泽。 窗外风景一成不变,能看的也只是天气,苗羽佳又拉上窗帘。帘子快合上时,顶部卡了一下,苗羽佳仰头扯了扯,低头整理窗帘的时候,不经意间往缝隙里多看了一眼。 也许正巧缝隙成了相框,把那一小片风景框住,苗羽佳注意到一些不同。 呲哗 刺耳一声,窗帘洞开。 树底下,一条人影,一点火光,被窗棱框着,像一副素描里面容易让人忽视的小细节。 有个人坐在那里抽烟。 苗羽佳想再靠近一些,想再看清一些,发现脚尖已经抵到墙角。 不知是有所感,还是无心为之,那个人似乎抬起头,往她这边看。苗羽佳马上缩进帘子后,可转念又想到,或许他根本看不见她的。 拳头攥紧,也无法聚集力量,好像刚提过重物,手关节有片刻酸软。 重物在手,放下便是。精神力量的重压是无形的,你看不见,便无法直接卸下,只能生生扛着,比体力消耗更叫人难受。 苗羽佳没有回到窗边,她甚至卧室门口走了几步,心想:再等等吧。 许多人习惯用时间丈量感情的深浅,等待的时候,似乎等得久了,感情也跟着炼狱,变得深厚。 苗羽佳将头发捋至耳后 她应该先去洗个澡,如果洗完出来他还在的话 苗羽佳不觉回头看一眼,可窗户离她已有一段距离,她已经不可能看见了。 暖黄的光勾勒出笔直的窗棱和流畅的帘子边缘,好像一团混沌裂开一道缝,里面的光芒挤了出来。 苗羽佳在这一刻清楚地知道,王京昀的等待,没有如果。 即使天亮,他也一定还在。 就像初见的第二天他等在宣宁高中的后门,那个秋天的夜晚在医院门外,还有她一直没有出现的夏夜 今晚,跟以前那么的类似,但有些心情,或许不一样了。 苗羽佳控制不住往门口走,才发现还穿着睡衣,她匆匆换上一条墨绿连衣长裙,披上披肩。换凉鞋的时候,扣子搭了几次,才扣上。她抓过钥匙,几乎是冲着出门。电梯停在十几层,苗羽佳没有等,直接走向楼梯间。 想来几乎是第一次走楼梯,廊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每亮起一盏,感觉心脏的扣子又撕开一寸,有什么东西急急涌进来。 沉寂的夜,门禁的嘀嘀声格外清脆。 那个人抬起头,也站了起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丛修剪整齐的茉莉花,很矮,挡不住什么。王京昀没有在动,静静立在树影之下,门口的灯光照不到。 那么直直跑下来,心跳得厉害,如果跟随节奏,苗羽佳应该直接奔过去,以一种他的怀抱才能缓冲住的速度。 但她停了一会,如梦初醒的片刻迷茫,也只那么一会,她又走过去。 苗羽佳还微微喘着气,看起来像是被气着了一样。 王京昀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灯弱影浓,他的表情不太真切。刚才他坐过的地方,放着一只啤酒罐,瓶顶几处零散的黑点,大概是烟灰,鼻端香烟的味道比以往更浓烈,她不知道罐子里面塞了多少烟头。 酒味和烟味,他看上去很糟糕。 苗羽佳想起上一个夜晚,也是在这里,他说看不懂她在说什么。 既然看不懂,那么,她就用最直接的方式。 她忽然推了他一把,两只手掌,往他结实的胸膛,使出全力。 王京昀大概没料到,往后踉跄一小步,又稳住了。 她还想再推时,王京昀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男人给了她一个正面的c扎实的c不容挣扎的拥抱。 想来这还是他们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不像之前的犹犹豫豫,点到即止。 王京昀像要把她糅进身体里,胳膊牢牢圈住她的腰。后腰伤口隐隐的疼痛让她清醒,清楚地晓得她并不讨厌他的怀抱。 她伸出手,紧紧回抱他。 苗羽佳鼻端蹭在他的锁骨边,他身上的味道c热力和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让她有些迷醉了。 也许她会更喜欢他以前清淡的肥皂香,但现在的,她一点儿也不排斥。 因为,清淡或是浓烈,脆弱或是坚韧,迷茫或是笃定,都属于他。 苗羽佳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没有,沉默久了,苗羽佳倒觉得这样才更像他。 王京昀轻轻松开她,苗羽佳在他的注视里,眨了眨眼。 苗羽佳眼前阴影更重,男人粗粝的指腹捏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下来。 男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僵硬而退缩,依然那么的轻柔,仿佛蘸了墨汁的毛笔,落在画纸上,一点一线,细细勾勒,不知疲倦。 看似温柔的笔触,却潜藏着力量,想中途打断,抽走画纸,也是断然不可。 这股暖和而湿润的力量,悄然间划开那道紧抿的唇线,挤进那个残破而荒芜的世界。 当他触及那截短短的残舌,当她隐隐约约尝到酒的甜味c烟的苦涩,苗羽佳终于禁不住脊背战栗起来。 王京昀没有片刻停顿,仿佛那个世界,他已经来过许多遍。他熟悉那片土地上的每一道沟壑c每一片断崖和每一寸坎坷。他没有放肆狂奔,也没有驻足不前,他像一个自我流放的信徒,虔诚的一步一步,丈量和守卫着这片天赐予他的疆域。 这里,是他的救赎。 夜更沉,更静。 那个从未被踏足的世界,静候多年,终于来了住客。 那片土地不会言语,却以颤动告诉他她的情意。 灵魂深处的战栗,也许就像一个赤条条的婴儿,忽然裸。露在寒冷的冬夜,冻到牙齿打架c停也停不住的颤抖。 苗羽佳感受到了。 王京昀也感受到了。 苗羽佳哭了出来,他尝到咸涩的味道。 他们紧紧拥抱,却无法平息彼此的战栗。 王京昀深深看着她,潮湿幽黑的眼睛让苗羽佳有片刻怀疑,怀疑是她的泪水将他的眼打湿了。 “苗羽佳,我唱歌给你听吧。” 声音很低,也许只能他们两人听见,苗羽佳还是听出了颤音。 “你声音太好听,以前我一直不好意思说我唱歌还行。” 王京昀真的就在她耳边唱起来 星辰闹成一串月色笑成一弯傻傻望了你一晚怎么看都不觉得烦爱自己不到一半心都在你身上只要能让你快乐我可以拿一切来换这世上你最好看眼神最让我心安只有你跟我有关其他的我都不管全世界你最温暖肩膀最让我心安没有你我怎么办答应我别再分散这样恋着多喜欢没有你我不太习惯 这样恋着多喜欢没有你我多么孤单 因为颤音,声音更轻,调子柔柔绕绕,如春天的垂柳,撩动心尖。 他说得没错,他唱歌真的好听。 上学时候,也曾有男孩拿着吉他给她弹唱情歌,那时的心境,更多是一种被追求时的小虚荣。 现在,苗羽佳觉得很不一样。 她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意,这份情意,她想深藏,不想让别人触碰。 她哭得更凶了,无声地说:“不够。” 王京昀说:“我再给你唱。” 情歌如织,他真的就唱了一晚,从昏暗的小树底下,到她那铺从来只是一个人睡的双人床。 唱到最后,王京昀嗓子更哑了,她抱着他,像被哄得心满意足的小孩,沉沉睡去。 c38第三十七章 苗羽佳习惯一个人睡,早上身边人起来,她感觉到床垫震动,醒了。 苗羽佳按亮床头灯,王京昀一愣,回头:“吵到你了” 声音还是哑的,他清了一下嗓子。 长裙睡得有些皱,裙摆滑到了膝盖之上,她摇摇头,不找痕迹地理了理裙子。 王京昀说:“我得先回去了。” 时间不过五点多。 苗羽佳坐到他身边,他下巴爬出青黑的胡茬,眼睛带着血丝,苗羽佳摸了摸 正文 第20节 他的脸,触感粗糙。 王京昀拿过她的手,亲了亲,又说:“你继续睡吧。” 苗羽佳:“今天要上班” 王京昀随手抓抓头发,点头道:“嗯。” 苗羽佳:“还能上班” 王京昀缓缓放下手,浑不在意地笑笑:“没事。” 苗羽佳垂下眼,看到王京昀经络分明的脚,比她的宽了一圈。 “真没事,”王京昀说,“以前出任务,比这累多了还有。” 苗羽佳姑且点点头。 苗羽佳跟着王京昀站起来,才发现他的衣服也睡皱了。 王京昀问她:“你不用起来,一会我自己回去行了。” 苗羽佳确实浑身酸累,她点点头,又倒回去。 王京昀轻声笑了。 有些东西吊着她的神经,苗羽佳没有马上睡着,甚至没有闭眼,虽然她真的很困。 灯没关,她看着被映成橘黄色的天花板。 窗外没有车声,也没有鸟鸣,屋里没有开空调,很安静,好像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可细细听,她听到了王京昀的脚步声。 声音很轻,好似就翻开了一页书一样。没多久,声音停了,空白一会,吹来哗哗水声,动静依然不大。 这很奇妙,一夜之间,这间公寓便多了一个人,和她分享星光与晨曦。 苗羽佳把被子扯上一些,嘴角弯了弯。 王京昀进来时,苗羽佳再次坐起来。 苗羽佳问:“你什么时候放假” 话题跳跃太大,王京昀啊一声,才反应过来:“假期” 苗羽佳点点头:“我们去旅游吧。” “”王京昀顿了顿,把想脱口而出的“为什么”换了一下:“你想去哪里” 苗羽佳也是临时兴起,想了想:“台溪。” 王京昀怀疑自己听错:“台溪” 王京昀说:“台溪很近呢,还以为你想去很远的地方。” 苗羽佳想过,王京昀他们大概是要随时待命,太远的地方,也不敢想。 “台溪温泉,”苗羽佳停了一下,连带着比划,“秋天干燥,适合泡温泉。你方便么” “我可能要十来天之后才能休假,”王京昀看着她的眼睛,“能等么” 苗羽佳笑了笑:“没关系。”她也想起,背后的伤口十天后才能拆线。 “嗯,去泡温泉,”王京昀忽然伸手,在她后颈上一抚一捏,“泡温泉对身体好。” 男人手掌粗糙温热,苗羽佳反射性缩了缩脖子,一阵薄荷清香袭来,额头传来湿润的触感,似人用指尖蘸了水,轻轻印了一横。 “我回去了。” 这话他似乎说了好多遍。 苗羽佳轻轻推了推他,王京昀低声笑:“又赶我” 声音暗哑,刚醒的慵懒熬成了蛊惑。 苗羽佳气恼地拍他一下,王京昀侧开身:“你袭警。” 苗羽佳:“” 她又躺回被子里,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王京昀没跟她再闹,笑着说:“走了。” 一叠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苗羽佳起来,走到窗边。 拉开一线窗帘,露出半边身,苗羽佳默数到七十九的时候,王京昀的身影进入视线。 他步伐大,不一会便走过了茉莉花丛。 而后,路过昨晚的树根,他捡起那只啤酒罐时,回头看了一下。 苗羽佳又是躲进帘子后。摸了摸鼻子,她敢肯定,王京昀一定又在笑她。 王京昀最后请到三天假,周二到周四。 苗羽佳装完一个花盒,在微信上问:“要提前订酒店么” 王京昀马上说:“我去订。” 不一会,他又问:“两个晚上” 苗羽佳:“嗯。” 王京昀在那边问:“选什么房间” 苗羽佳:“都有什么” 王京昀:“大床,双床。” 苗羽佳看着那几个字,莫名耳热。上网搜了台溪温泉度假酒店的订房信息,最低四百五一晚,两晚将近一千。 她咬了咬唇,有点后悔冲动选了台溪。 苗羽佳发了一个“第一个”,不久又补充:“我们开车去吧。” 王京昀:“行。” 苗羽佳琢磨了一会,也猜不透他应的是哪一句,索性把手机放到一边,开始整理花台。 酒店订好后,苗羽佳告诉严采霜下周要外出三天。 除了过年,苗羽佳很少给自己连续放假,严采霜忍不住问:“去哪里” 问完方觉得多嘴,严采霜不由噤声。 苗羽佳没介意,比划道:“台溪。” “台溪,”严采霜纳闷,“泡温泉”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玩的地方。 没想苗羽佳真的点头,还笑了。 严采霜有点愣神,那晚的事件似乎对老板娘没什么负面影响,那之后她经常能看见这样的笑容,简单c直白,让严采霜想起少女时期初恋的自己。 苗羽佳肠子可没她拐得多,讲完事,她又低头看手机了。 出发前一天,苗羽佳去医院拆线,碰见了童灵。 她出了清创室,便听见一声咳嗽,一声“苗苗”。 循着声音望去,童灵就站在门边,穿着白大褂,没有戴口罩。 上次闹了不愉快,苗羽佳很久没有与她联系。童灵看上去不太精神,似乎还瘦了一些。 童灵试探性地开口:“中午有空么,好些天没见你,一块吃个饭” 她的主动,拨开两人之间那点芥蒂。 苗羽佳颔首,童灵悄悄握起胜利的拳头。 童灵找了附近一家饺子馆,等菜的间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又单身了。” 苗羽佳从茶杯里抬头,那眼神,见怪不怪似的。 “哎,你当初说得对,狗改不了吃翔,”童灵瘪瘪嘴,口气厌嫌,“我应该听你的话” 静了静,苗羽佳比划:“我没有说狗。” 童灵磨磨牙:“嗯,对。狗还比他忠诚。” 苗羽佳:“” “苗苗,”童灵吞吐起来,“那个我收回我之前对你的评价。” 她之前说,你又没谈过恋爱,你懂什么。 苗羽佳忽然笑起来:“我恋爱了。” 苗羽佳从来没有比划这个手势,童灵第一次没反应过来。苗羽佳又重复一遍,童灵愣神一会,发出一声不小的尖叫。 “嗷呜”童灵一只拳头顿到桌上,“什么时候的事竟然没告诉我。” 什么时候的事苗羽佳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回忆翻滚,回到她十七岁的夏天,她见到一棵不一样的树。 站得歪,他依然在生长;生得糙,他内心却细腻;长得野,他思想却忠诚。 王京昀傍晚放了假,苗羽佳让他晚上过来,明早一块出发。 王京昀背来一只不饱满的双肩包,苗羽佳讶然指了指。 “嗯,”王京昀解下,“行李。” “那么少”苗羽佳提了一下,“带了什么” 王京昀坐到沙发上,说:“你自己看呀。” 不知是不是错觉,苗羽佳觉得王京昀说这话时有点意味深长。 苗羽佳拉开拉链,没有翻,只敞开口子看一眼。入眼便是长裤和裤衩,看样子不超过两条,角落有只剃须刀,看样子也没什么可带了。 “就看完了”王京昀斜斜看了她一眼。 苗羽佳点头,拉上拉链。 王京昀莫名其妙低下头,苗羽佳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他又笑了。 苗羽佳碰碰他肩头:“我要去超市买东西。” 王京昀也站起来,说:“我陪你。” 苗羽佳想了想,没有看他,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王京昀刚才那一低头的意味,她也想低下头,因为忽然觉得尴尬。 到超市入口,王京昀问她:“要买什么需要推车么” 苗羽佳:“推吧。” 先路过服装区,苗羽佳在睡衣那块停了一下,她想起王京昀上次睡醒时皱巴巴的衣服。 架子上挂的男士睡衣款式不多,大多是条纹或格子。苗羽佳想象一下它们在王京昀身上的样子,发觉想象不出。 王京昀应该是夏秋光膀子穿裤衩c冬春穿秋衣秋裤睡觉的类型,哦不,储州的冬天并不冷,应该一年四季都是裤衩。 苗羽佳在自己的猜想中低下头笑了。 “买点水果。”苗羽佳为自己的走神辩解。 苗羽佳挑了梨子和面包片,问王京昀还要其他零食么,他果然摇摇头。 苗羽佳又拿了一盒黑巧克力,放进购物车前,她拿去和王京昀的手背比了比。 王京昀:“” 排队结账时,王京昀看了一眼购物车其实他们大可不必推车,但苗羽佳脸上写着“我就喜欢”,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队伍慢慢缩短,苗羽佳靠近了收银台前的矮架,最上面一层依然摆了一列红色亮面包装的盒子,正面几行简短的介绍文字,苗羽佳没细看。 王京昀就站在她后面,她只要随便往后一捞,就能碰到他。 苗羽佳若无其事地伸手,就要去够红色的盒子。 手还没到半路,便被轻轻扯回。 “买有了。” 后面男人几乎贴上她的耳朵悄声说。 苗羽佳尴尬地缩回手,去蹭了蹭鼻子,一时间不知道要看哪儿好。 c39第三十八章 感觉像偷东西被抓了现行,苗羽佳心里怪怪的。 她说不了话,但这份安静与往日的不同。王京昀也拿不准她是生气还是羞恼,提着东西跟在她后面,小声说:“我刚才让你翻包了呢。” 苗羽佳忽然停止,回头,瞪了他一眼。 王京昀尴尬地扯扯嘴角,苗羽佳一路上没怎么搭理他。 回到公寓,苗羽佳直接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王京昀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玩手机。这条沙发他坐过几回,甚至还在上面睡过,现在感觉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拎着梨子进厨房洗了,听到浴室开门动静,走到门口问:“有保鲜袋么” 苗羽佳头发盘了起来,面容素净,两颊隐有红晕。她穿了一件白色浴袍,v领之上显出白皙的脖颈,腰带束出纤腰,衣摆开叉的地方一片三角形暗影。 两人都有片刻怔忪,她在思考他的话,他在看着她。 他的眼神跟看着她说话时的有些不一样了,苗羽佳指指厨房,比划道:“里面。” 王京昀:“哪” 苗羽佳笑笑:“我也不记得在哪。” 王京昀无奈地说:“行,我自己找一下。” 最后王京昀在一筒一次性纸杯的柜子里找到保鲜袋,他把沥干水的梨子装好,一回头,苗羽佳已跟到身边。 “洗好了,”王京昀说,“明天可以在车上直接吃。” 苗羽佳接过,无声说:“你去洗澡。” 苗羽佳把梨子放好,过来刚好看到王京昀在拿衣服。 黑色休闲中裤,黑色短袖衫,黑色裤衩,一件一件叠起来,接着是一条毛巾。 苗羽佳坐到旁边,指了指:“平常的衣服,穿来睡觉” 王京昀抬头,因为她坐下,浴袍衣摆开叉的三角形扩大一些,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腿。 王京昀拿着衣服站起来,说:“没事。” 浴室还残留着热度,王京昀把水温调低一些,站到花洒下。 女人的浴室比单位宿舍的丰富多了,架子上满满的瓶瓶罐罐,王京昀瞄了一眼,很多判断不出用来干吗。 他很快冲完出去,客厅沙发已经空了,卧室房门虚掩,只剩一线暖橙的光。 王京昀熄了客厅灯,轻轻推开门,进去之后顺手关了。 卧室只开了两盏床头灯,苗羽佳背对他躺着,身侧留出一人多的空位,她把被子拉到腋下,左肩露出两根细细的吊带,一白一黑。 苗羽佳感觉到床垫微微震动和下陷,王京昀坐到了床上。 并不是头一回同床而卧,只是那晚心情混乱,苗羽佳没法细想太多,此时竟也紧张起来。 床上只有一条被子,王京昀撩开躺进来,苗羽佳感觉后背变凉。 王京昀揽着她的腰,把她放平了。他手肘支在她脑袋旁边,稍稍低头,眉眼加她更近了,呼吸落到她脸上,像羽毛拂过,有点痒,苗羽佳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开始亲吻她,缓慢,温柔,也短暂,好似春天的一场毛毛雨,才刚潮湿了心境,一会便停歇。离开的时候,他眼里有犹豫和隐忍。 “睡了么” 没有回答。 王京昀要睡回去的时候,感觉侧腰的衣服绷紧。 她扯住了他的衣摆。 有些答案,不言而喻。 骨节分明的大手穿过柔软的发丝,王京昀捧住她的后颈,又尝到清甜的薄荷味。 苗羽佳穿了一条白色吊带睡裙,丝质面料水一般冰滑细腻,纤薄布料之下是女人起伏的和体温。 王京昀有点透不过气了,艰难地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黯沉。 “真的可以么” 王京昀看着她,她的容颜清清楚楚展现眼前,让他忽然不知道该盯着她的哪里看才好,都想看,又看不完。 苗羽佳没有开口,也没有摇头或点头,就那么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她想说些什么 他不敢猜。 屋里很静,能听到彼此紊乱的呼吸,这样长久的安静,叫人迷失,像失聪了很久,王京昀忽然听到一个细脆的声音。 “嗯。” 苗羽佳依然没有开口,也没有动,甚至眼神也是静止的。 王京昀张了张嘴,好一会才找到语言:“你c你说什么” “嗯。” 又是一声。 苍茫黑暗的天际尽头,亮起一点光,他看到另一个世界。 草原枯萎,夜风凄厉,破败的庙宇里,有一盏等待信徒的灯。 苗羽佳伸手将他搂了搂,无声地说:“来吧。” 他在这样简单直白的邀请中,沦陷了。 苗羽佳是一个保养得当的女人,王京昀一寸一寸抚摸和亲吻,像小心翼翼擦拭一把心爱的枪,生怕手上的茧把那脆如纸的肌肤划破了。 苗羽佳要去掀掉他的短袖,王京昀不着痕迹地将那只小手带到他的裤腰带上。 反复几次,苗羽佳终于停下来,问:“你怎么了” 王京昀却说:“要关灯么” 苗羽佳直直盯着他,没有皱眉也没有怒视,却看得王京昀脊背发凉。 “怕吓到你。” 苗羽佳再去扯他的衣服,王京昀顺从地举起手,自己脱了出来。 当他的胸膛袒露出来,苗羽佳一时愣住了。 说不吃惊,那是假话。 王京昀的胸膛前,印着许多红色的砂点,隐隐约约形成一个t字。 “没事,”王京昀说,“秋天干燥,背装备背出来的,每年都会这样。” 苗羽佳恍然,推推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 王京昀放弃似的转过去。 他的后背,砂点更多,脊骨的形状都被印出来,整个背部的红砂点像一只蝎子。 他翻过身,苗羽佳问:“要擦什么药” 王京昀:“不用,过段时间就好了。” 看到女人皱眉,王京昀只好又说:“是药三分毒,用多了不好。” 苗羽佳:“还能泡温泉” 王京昀说:“没影响。” 苗羽佳闭上嘴,王京昀在那直截了当的注视下败下阵。 “你信我,真没事,一点小问题而已。” 她看了他一会,轻叹一口气,倏然凑近他的胸膛。 她的吻,干燥而细腻,落在红砂之上,王京昀感到皮肤薄得要破掉的隐隐刺痛,比单纯的抚摸,更叫人迷醉。离开之时,热量仿佛都集中到了那处,似要喷薄而出,又被她的发丝轻轻抚平。 红砂在平坦的腹部之上便没了,她没有停止,甚至在他肚脐上方一些,吸了吸。 一股力量豁然将她拉起,嘴唇被他锁住,灵活的手却依然潜行,手腕之上传来勒紧的触感。 掌中握着的物件,像树枝一样坚硬,不是无生命力那样的硬邦邦,而是带着微妙的弹性,表面如花瓣般柔软,又带着似叶片般的经络。 她一刮一捏,它便是一颤一缩。 王京昀急急拉开她的手,抱着她的脑袋,哑声说:“我去拿东西。” 苗羽佳勾住他,轻轻摇头:“不用。” “” “今天不用。” “” 王京昀看明白了,又埋下脑袋。 床单变皱了,床头的灯光也开始摇晃c模糊。 肩膀一震,苗羽佳咬着嘴唇,皱了皱眉。 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京昀忽然觉得,即使她还能说话,她也会是这样。 一直忍着,不轻易泄露点滴,只在感受到共鸣的时候,强烈地回应你。 性。爱为两个人搭起一座桥梁,联通两个世界。 余生回想起第一次,除了激动和好奇,王京昀记忆最深的,还是那种将两个人的能量聚合起来的感觉。 仿佛变得强大和坚韧,仿佛有了支撑和退路。 那个密闭的世界里,忽而山河震动,桥梁断裂,河水暴涨,浸没岸堤。 空气变得潮湿,黏糊,沾染上一种奇异的味道。 王京昀躺回床上,看着橙黄的天花板,胸膛起伏,一口气还没匀过来。 八年一梦,尘埃落定。 王京昀忽然说:“我死也值了。” 下一秒,胳膊微痒,那是发丝拂过的感觉。 啪 清脆一声,王京昀吃了一记耳光。 王京昀:“” 那是真的使了力的一巴掌,王京昀脸颊马上热了。 苗羽佳一手撑在他身边,盯着他,眉头深锁。 王京昀愣住,连脸都忘了去摸。 苗羽佳手又扬起,王京昀立马将她拉进怀里,笑着说:“好,好,我不说死。” 苗羽佳挣扎几下,没挣扎开,便任由他抱着,细微的汗水让细腻与粗糙的皮肤更紧密相贴。 c40第三十九章 苗羽佳很早醒来,王京昀还在睡,她洗漱回来,他还是那个姿势,仰躺着,嘴巴微启,除了起伏的胸膛,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真难得,印象中王京昀总是跟起早摸黑挂钩。 可是时间不等他们,苗羽佳还是推推他胳膊。 王京昀慢慢睁开眼,看了看她,不认识似的,眼神迷茫。 昨晚后来又重新洗澡,他们很晚才睡。 “起来了。” 只见苗羽佳嘴唇翕动,了无声息,王京昀一时没看懂,又闭上眼睛。 “呼” 苗羽佳发出驱赶的声音,往他胳膊推一把。 昨晚他知道,苗羽佳是能发出一些简单声音的,她甚至还会笑出声,只不过她平常很少会这样。 这一声,可把王京昀给拉了起来。 正文 第21节 “晚了会塞车,”苗羽佳比划,“快点。” “嗯。”王京昀应一声,坐起来后还是有点愣。 苗羽佳坐到床沿,去挠他腰窝,王京昀没料到,扭了一下,笑出来:“别弄,我起,我这就起来。” 他笑的时候,咧嘴露出牙齿,苗羽佳没见过他笑得那么开怀,不禁也跟着咯咯笑。 王京昀把她拉起来,说:“你东西收拾好了么” 苗羽佳:“就等你了。” 苗羽佳跟着他出客厅,王京昀从背包里拿出剃须刀,眼光在苗羽佳和背包之间溜一遭:“你帮我收一下东西” 他还惦记着保险套的事呢。 苗羽佳别开眼,嗯哼一声。 等王京昀进卫生间了,苗羽佳才开始研究他的背包。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几件衣服,王京昀昨晚翻乱了而已。王京昀的钱包边角磨损不少,苗羽佳“不小心”摸了一下,不算太厚。 她把衣服叠好,装进背包,终于在两边内层摸到硬片式的东西。苗羽佳打开其中一边,里面是一沓银色的小片,拉出来,连成一长条苗羽佳没看名字,只想到蚊香片。又去拉开另一边,是他的警察证。 也许因为那颗警徽,小夹子有些沉手。拿在手里,苗羽佳第一次对他的职业有更清晰的感触。 证件上的照片大概几年前的,还有些青涩,他没有笑,也没有很严肃,五官端正,神情淡淡,大概因为穿了浅蓝衬衫和藏青色警服,显得很精神。 苗羽佳摸了摸那张脸,把夹子合上了。 背包还空出大半,苗羽佳把那袋梨子也塞进去。 苗羽佳带了一只小行李箱,王京昀把它放到车后箱,背包搁到后座。 台溪离储州市区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没等苗羽佳开口,王京昀说:“我开吧。” 苗羽佳顺从地坐到副驾驶座,打开车载音乐,和缓的音乐弥漫小小的空间。 车开出逸翠园,王京昀笑说:“你以前不是不放歌的么。”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听到回应,才想起转头看她。苗羽佳皱着眉,神情认真,晃着手让他看前面:“专心开车。” 王京昀:“” 这样便没了交流,他开车,她看着前头,偶尔看他侧脸,车内只有女声在温柔地唱着歌,偶尔歌声变小,插。进几句字正腔圆的女声导航。 没多久,倦意上头,苗羽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苗羽佳再醒来,窗外已换了一番风景。 稻浪金黄,山峦碧翠,天穹湛蓝,他们已经下了高速,行驶在县道上。 “醒了”王京昀瞄了她一眼,笑说:“饿了吧,我们快到了。” 苗羽佳倒不饿,只是睡得脖子有些酸。她本来想让王京昀在半途休息一会,现在看时间,他应该没有停过车。回头想来,她应该一开始就跟他约定好,不然他开着车,中途也没法看她讲话。 车子开始往一片斜坡驶去,岔路口的巨石上雕着的“台溪温泉酒店”上了红漆,不远处,山岭之下,绿树灌木掩映着一片白墙蓝瓦的房子。再近一些,便能看出是相对的三片区域,构成品字形。 秋季客人多,停车场停着好些旅游大巴和私家车。王京昀找了个树荫的空位停好车,一手拖行李箱,一手拉着苗羽佳往品字最上面那片楼走。 酒店大厅天花板是白色玻璃格子窗,很高,阳光打下来的影子极淡。厅中央一池流水,里面摆着莲叶莲花等各种塑料盆景。 比起莲湖会所,大厅的装潢更倾向于休闲风格。 王京昀办好入住手续,又捏了捏她的后颈,说:“发什么呆呢,走。” 苗羽佳收回视线,去握他的手。 客房成回字形结构,一楼中央是块休闲区。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很宽敞,带着小阳台,推门出去便是后花园,小亭c流水c绿树c短桥,此时没人,显得静谧。 苗羽佳从阳台回来,笑着:“我喜欢这里。” 餐厅和温泉都在另外两片,苗羽佳和王京昀坐了酒店的电瓶车过去。 餐厅已经来了好些人,服务员给他们找了空位,四人的桌子,他们都坐在同一边。 菜单呈上,苗羽佳琢磨好一会,点了一汤两荤一素。 问王京昀怎么样,他说:“行,听你的。” 服务员拿走菜单后,王京昀问:“下午想去哪里” 他们只定了目的地,具体的路线,还没有想过。 苗羽佳也是愣了一会,才拿出手机:“我看看。” 王京昀往后靠,胳膊搭上她的椅背,顺手又在她的后脖子上一捋:“原来你也没想过。” 原来都只是纯粹想换一个地方呆着。 比起搂腰,王京昀似乎更喜欢捏她脖子,那是命门,手一摁着,她便反射性不敢动弹,也许他喜欢这种节奏由自己掌控的感觉。 酒店于山脚,附近没有什么可逛的。 苗羽佳在手机上捣鼓一会,只听旁边桌的导游高声讲 “我们下午去的地方是台溪县下的一个镇,红坎,坐车大概一个小时。也许有朋友听过红坎影视城,没错,等好几部电影都是在那里取景。旁边呢,有一条欧陆风情街,中西合璧的建筑,是早年移民欧洲和美洲的华侨从国外带回建筑图纸,融合本地建筑艺术来建造的。那里的豆腐花c凉粉c麦芽糖啊之类的小吃,都不错” 王京昀也在凝神听,苗羽佳看向他:“我们也去” 还是那句话:“行,听你的。” 吃晚饭买单,苗羽佳去掏钱包,王京昀拉住她:“我来。” 酒店的菜都偏贵,上三位数轻而易举。苗羽佳没问过王京昀工资,但她能感觉到,这一趟出来要这么下去,他也够呛。 王京昀付完钱,收起钱包,才说:“苗羽佳,你不用迁就我,没必要,别委曲了自己。” 语气平淡,更像一个不经意的提醒。 苗羽佳拉拉他,让他看过来:“你别逞强,以后有你表现机会,日子还长着呢。” 王京昀低头笑。 苗羽佳顿了一会,又比划:“我吃的也不多,就一碗饭。” 又是一撸一捏,苗羽佳后颈传来熟悉的触感和节奏。 王京昀说:“走吧。” 赤坎堤西路,一弯拱桥垮江而过。 对岸的尖顶建筑有些历史了,白墙已灰,可掩不住线条的刚硬和角度的尖锐。 桥上有人举着自拍杆,苗羽佳扯了扯他,王京昀了然嗯一声。苗羽佳把自己手机调成自拍模式,让王京昀拿着。 天阴了一些,需要稍稍眯眼,王京昀和苗羽佳没有笑得很明显,但眼角眉梢又都是淡淡的笑意,那份情意恰到好处,不张扬,不隐晦。 苗羽佳把照片发给他,王京昀说:“我能做微信头像么” “哼。” 王京昀笑得有点轻佻,说:“哼是行还是不行” 苗羽佳又是一声“哼”,往桥那边走。 江边一条商铺街,除了卖全国各地都能见到的旅游纪念品,还有买当地编制的竹篓,上个世纪初的旧书刊收音机等等。 沿路有一家卖豆花的铺面,长板条的桌椅,二楼也是木板加固,像老式风格的摊铺。更有意思的是,门前拴了一只小猪。 背上带墨斑,但看上去不脏,顶多两只篮球大,脖子上拴着绳子,就那么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似乎成了招牌。 有游客让自己的小孩蹲过去,然后拍照。 王京昀看着,扯扯苗羽佳胳膊:“你也过去,我给你拍一张。” 苗羽佳回头瞄了瞄他,没什么表情。 “”王京昀干笑,“要不还是我过去吧。” 最后当然什么照片也没拍。 屋里满人,两人坐到门口,正好可以看见那只猪仔。 王京昀点了凉粉,苗羽佳要的是豆腐花。 有个大胆的小孩去揪了一把猪耳朵,它也只是耳朵甩了甩,发扬种族精神,继续瞌睡。 王京昀似乎觉得有意思,看了好一会。 苗羽佳碰碰他的胳膊肘,王京昀转头:“嗯” “你跟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很闷” 这话有点不寻常,王京昀一时没看懂。 苗羽佳又连“说”带比划,重复一遍。 王京昀:“闷” 苗羽佳点点头:“闷,无聊没劲” 王京昀表情还是困惑:“为什么会闷呢” “因为我不能说话,总是你在说。” 王京昀看着她,想了想,说:“那有什么关系。” 苗羽佳:“” “不影响交流啊。”王京昀说,“你看你有哪句话我没看懂的” 苗羽佳:“” 王京昀吃了几勺凉粉,又说:“我一直在学手语,看不懂你还可以比划呢。” 他似乎养成了习惯,说完话总会看她一眼。 “那就好。” 苗羽佳低下头,拨了拨白花花的豆腐花。 c41第四十章 王京昀和苗羽佳在红坎吃了晚饭才回酒店。 王京昀进门把手机钱包扔床边桌,就倒在床上。 苗羽佳只留了一盏床头灯,过去晃晃他胳膊:“累么” 王京昀摇头,短发摩擦枕头发出沙沙的声音,说:“不累。” “真的么” “嗯,真不累,”王京昀笑,“只是见到床就习惯性躺上去了。” 开了大半天车,哪有不累的。苗羽佳比划道:“休息一会再去泡温泉。” “好。” 苗羽佳坐在床上,一时也不知道干什么好。转过头,王京昀半眯着眼睛,见她看过来,他说:“怎么了” “我可以看电视么”苗羽佳问,连带着手势,“我把声音调低点。” 王京昀又笑了,“看吧,不影响”。 苗羽佳靠到床头,王京昀躺在她身边,她低头看着他,拍拍自己的大腿:“躺上来。” 王京昀:“” 苗羽佳以为他没有听懂,又打一遍手语。 “会有点重。”王京昀说。 苗羽佳:“试试看。” 王京昀挪了挪,轻轻枕到她腿上,仰躺着。 “重么”王京昀问。 “不轻。”苗羽佳也诚实。 他轻声笑起来,苗羽佳感觉到腿部微妙的震动,热度从他们相接的地方往小腹上蹿。她捞过遥控器,摁开了电视。 声音不高,苗羽佳选了一台重播的青春剧。 王京昀说:“调那么低声,听得清么” 她应一声:“嗯。” “我躺一会。”王京昀又睡回枕头,胳膊盖着眼睛。 苗羽佳盯着电视,顿了一下,把电视给按静音了。 电视剧没有字幕,不知前情,只见一男一女在路边讲话,男人还拿着女人的绿色高跟鞋。苗羽佳的注意力全落在他们的唇部。 看了一会,场景迁移到男人的办公室,他在和一个女同事说话。 “声音都不放,你看得懂么”王京昀冷不丁地说。 苗羽佳稍稍被吓着,侧头朝他笑笑:“看不太明白。” 王京昀躺着看她,样子显得有些懒,苗羽佳不由想到下午那只躺在地上的猪仔。 她又笑了,“电视的,你应该也能看懂吧”她指的是静音的情况。 “得吧,”王京昀说,“我也没试过。” “不是专门学过” “”王京昀只眨眨眼。 “你怎么看得懂我说的” 王京昀垫着枕头坐高一些,往电视里瞟一眼:“懵的。” 苗羽佳:“” 王京昀盯着电视机好一会,放弃似的看向苗羽佳,说:“好像不行,不习惯看他们说话。你说话哪有那么啰嗦。” 苗羽佳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戳戳他:“你也来说,我猜。” 让他说唇语,好比叫她说话一样,都是对习惯的挑战。 虽然没必要,王京昀还是不禁清清嗓子,像她一样坐起来。 苗羽佳被那双晶黑的眼睛盯着,不觉有些紧张,她轻轻推推他,让他快说。 薄唇翕动,寥寥三下,又抿成一条细线。 苗羽佳有些犹豫地指指自己,以同样沉默的方式问他:“你叫我” 是的,他叫了她名字,苗羽佳。 那条细线弯起,开合又是几下。 苗羽佳呆呆看着,拿不准似的。 王京昀又笑着将那句话重复一遍。 安静了好一会的房间终于响起轻飘飘的一声:“哼。”苗羽佳侧开身,捡起遥控将音量调大一些。 王京昀去掰她肩膀,开口说:“看懂了么没看懂我再说一遍给你听。” 苗羽佳回转头,不着痕迹瞪他一眼,两个字评价道:“幼稚。” 刚才那两句话,连起来便是:苗羽佳,爱吃云吞不加葱。 王京昀又露出早上她挠他腰窝时的大笑,床头板都被他的脊背震得微微颤动。 晚上七点多,外面黑够了,苗羽佳和王京昀也歇足了。 苗羽佳走到阳台试了一下气温,有风,比白天稍微凉一些。衣柜里的浴袍足够厚,裹着应该还可以,刚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人穿着浴袍去温泉那片。 “我们换浴袍下去,怎样”苗羽佳向他建议。 “好。” 苗羽佳从行李箱找出泳衣,王京昀的目光一直追随,直到她进浴室,他也没说什么,只低低笑一声。 笑声不像话语,没有装着确切的内容,也因为这样,它的意义更暧昧了。 苗羽佳在他的笑声里,悄悄红了脸。 苗羽佳扎好浴袍出来,王京昀也已经换好。他浴袍的腰带只是胡乱一系,松垮垮的,露出大片麦色的胸膛。 她的浴袍裹得紧,勒出小腰,看不出里面的泳衣。 待她走近,王京昀往她腰带勾了勾,低声说:“穿什么样的” 啪 轻轻脆脆的一声,王京昀的手被她打掉。他也不恼,笑着跟着她出门。 电瓶车等在酒店门口,来人即走,风一样把他们送到温泉楼门口。 王京昀和苗羽佳在大厅前台登记换了钥匙,过了闸机口,温泉区域的入口分男女。苗羽佳进了女宾区,才发现好像忘了跟王京昀说等等她。 稍微冲了水,换上干毛巾披着,苗羽佳往外走,转过几道装饰性竹子墙,进入一片露天的小广场。中央是一座假山,周围零散的竹丛中隐着一池池裹在昏黄灯光里的温泉。 假山边端端正正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同样的毛巾在他身上显得少了几块似的,胸膛裸。露,肩宽腰窄的身段看得清清楚楚。他穿了一条黑色泳裤,光线昏淡,看不清隆起,只见其下的两条笔直的长腿,微微分开。 苗羽佳快步走过去,王京昀朝她举了一下手。 她穿了一套黑色平角裤比基尼,不保守,也不。 王京昀的一声笑,比刚才更轻,意味更浓。勉强能看清表情的灯光中,他那笑容仿佛在说:原来如此。 苗羽佳扯了扯毛巾,指着刚才出来不远的地方,比划:“我们去那里。” 稀疏的竹子将温泉围了一圈,只留出一块缺口,旁边立着橘黄色的灯箱,上面写着温泉的名字和水温。 这里是热身泉。 王京昀和苗羽佳坐下去,水温刚合适,不会感觉凉,也没有热出汗。 温泉区域广,许多人去了假山后面那片,小广场显出夜的幽静。 穿米白制服的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递给他们两纸杯温水,并说:“泡温泉请多喝点水。” 大半杯下去,内外都是温的,浑身舒畅。 水只浸到王京昀的腰部,他转过身放杯子时候,苗羽佳在他脊背红砂处轻轻一啄。 这枚吻,湿润,温暖,跟正常人的没什么两样。 王京昀愣一下,把她拉起来,说:“我们换别的池子试试。” 假山旁边是室内温泉区。说是室内,只不过是一片回字形的温泉区,外面用棚子围起,加了顶棚。 室内温泉区灯光比露天的强一些,没有隔档,隐秘效果弱一些。整片区域只有角落的四个池子,露天中庭栽着植物,他们的对角线还有两个人。 水温比刚才的稍高,他们刚坐下,脚上卸了力,腿便浮起。 王京昀和苗羽佳并排坐着,王京昀的腿明显长了一截,两双腿就像插在汤碗里的木筷子和儿童象牙筷。 苗羽佳盯着他的腿看,黑乎乎的腿毛随着水流整齐地摇摆,让她想水底石头上长出的细腻青苔。 苗羽佳为自己的发现扑哧一笑,王京昀转头问:“笑什么。” 苗羽佳摇摇头,嘴角还是上扬的。 王京昀也并非要问出一个原因,温水暖得四肢百骸舒畅起来,他两臂摊开在池沿,脑袋后仰。 眼角忽然一凉,什么东西滴下来。 眨眨眼,又多了几滴。 静心听,棚子外面传来细密的沙沙声。 渐渐的,中庭植物的叶子颤动,池子水面绽开一颗颗水疙瘩。 下雨了,雨势嚣张,堪比夏雨。 更糟糕的是,王京昀发现,顶棚是栅栏式的,雨水能从半个手指粗的缝隙漏进来。 即便如此,还是不少人躲进来,发现还是被浇,便开始唠唠叨叨。 王京昀想拿毛巾来遮着脑袋,发现出热身池的时候已经半湿,再用来盖也是无济于事。 他拉着苗羽佳,往深一级的台阶坐去,热水泡到了胸膛。 也许因为在水里,本身就湿了,他们看上去并不狼狈。 “一会雨小点我们再走。”王京昀说。 苗羽佳却一点也不恼,反倒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 “你还记得么,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全身湿透了。” 雨声和人声交织,周围并不安静,可看她讲话的时候,王京昀明明觉得静得只剩下她说的话。 剥离现实,她的话应该是有声音的,声音的主人,一直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那条声音,清越,温和,从耳机里传来,春风一般,陪他走过高三的每一个夜晚。 王京昀抹去脸上的水珠,眉眼愈发清晰了。泡在水里的手拉着她,王京昀看进她湿漉漉的眼睛:“记得那么清楚,是从那时就喜欢我了么。” 你相信命运么。 反正苗羽佳信了。 无论是她的十七岁,还是二十六岁。 一见钟情是命运的眷顾。 c42第四十一章 王京昀说这话时,半开着玩笑。苗羽佳没点头,也没摇头,反问:“你呢” 王京昀呵呵一笑:“我什么” 狡猾。话题就这么被带过,明明眼里都是情意,真要坦白出来,倒害羞了。 一场雨把今晚搅得差不多了,雨势减弱,苗羽佳比划:“我们回去。” 依然分头进了男女宾区,冲了澡,泳衣还是湿的,外面套了浴袍,风从衣摆往上钻,里面感觉凉飕飕的,像一只解冻后没 正文 第22节 有热透的粽子。 “冷不”在前厅碰面后,王京昀问她。 “一点点。” 王京昀揽住她肩膀往外走。 雨已停歇,外头黑湿黑湿的,混沌得和漆黑天穹融为一体,地上随处可见水滩的反光,电瓶车还没有来。 苗羽佳问:“走回去”上一片小坡就到,最多不过五分钟。 王京昀说:“走。” 夜里黑,地上的水似乎也成了脏兮兮的污浊色。苗羽佳绕着水滩,走得小心翼翼。 过了一小段,王京昀说:“我背你吧。” 苗羽佳停住:“你嫌我慢。” “为什么不觉得是我想背你。” 苗羽佳没话讲了。 王京昀笑了笑,走到她前面半蹲下来,回头说:“来吧。” 她往他背上指了指,比划几下,那意思讲:你背上有伤。 “没事,”王京昀说,“你没发现今天淡了许多么。” 苗羽佳真开始思考他的话来,王京昀长手捞起她的手,说:“上来。” 苗羽佳只好伏上去,圈着他的肩膀。浴袍下摆敞开,光溜溜的腿夹着他窄劲的腰身,被他托住的腿弯感受到他手掌的粗糙和温热。 她想问他沉不沉,可他没法看她讲话,苗羽佳只好作罢。 “挺轻的啊。”王京昀走了一段,忽然说。 多重才不算轻。苗羽佳“嗯”一声。 “以后多吃点饭。” “嗯。” “一碗不行,每顿要两碗。” 当猪养么,还惦记着白天说的事呢。苗羽佳:“嗯。” 王京昀一手托住她的臀部,将她往上掂了掂,又不着痕迹轻轻捏一下。 苗羽佳:“” “好像还是有点肉的啊。” “哼。” 王京昀嘿嘿笑了两声。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浴袍,远看几乎合为一体,像只背着行囊在夜里踽踽独行的大白熊。 王京昀将她托得有些高,她嘴巴几乎蹭到他头顶,短发刺她有些痒。 她侧开头,正好对上他的耳朵,耳垂不薄不厚。苗羽佳低头,往上面轻轻吹一口气,张嘴,一咬一含,细品糕点一般。 王京昀停步,苗羽佳能感受他的僵硬,他扭头看她,可她躲开了,还轻声笑起来。 “谁教你的。” “哼。”调子轻快得像吹口哨逗鸟。 “” 王京昀一直将她背回房间才放下,他们依次洗澡。 王京昀从浴室出来时,她正在盥洗台边吹头发,他们的大半身都映进旁边那扇长方形镜子里。 他只穿一条黑色裤衩,镜子里的影像恰好停在大腿中部,苗羽佳不由想起超市里男士内裤包装上的模特,真是,一点儿也不逊色。 王京昀把换下的衣裤丢进衣篓,说:“要帮你吹么” 苗羽佳关了吹风机,插回圆槽,慢慢转向他。她的睡衣依然一件白色丝质吊带裙,今晚不同的是,她的肩膀上只挂着两根细细的带子。她还侧对着他,沿着白色细带从肩部往下,是流畅的一撇,笔画尽头,往下一带,勾出一个锋锐的尖角。 下一刻,天花板边缘那颗灯光猛地在眼前画出一道弧线,她被王京昀打横抱起。 闭上眼,黑暗中触觉和听觉变得敏锐。肌肤上是一片带着压迫力的温热感,耳边 塑料纸撕拉声,捣水声,喘息声,呻。吟声,床垫隐隐的吱呀声,声声交缠,冲击紧绷的神经。 也许外面刮风了,又下起雨,有沙沙的声响。 可他们听不到。 落地窗拉着遮光窗帘,屋里是沉寂的黑。 也许太阳已经出来,可他们看不到。 一整晚,王京昀说了很多话。他跟她讲警校的生活,讲工作后的事,讲危险离他最近的时候,一颗手。雷在他几米外爆炸。 他的记忆中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可他知道并不是在自言自语,她以沉默的方式,安静地印入他的记忆里。 谁也没提接下来要去哪里,也没有定闹钟,王京昀和苗羽佳醒来时,已经过了酒店的早餐时间,午饭快开始了。 王京昀还在刷牙,苗羽佳趁闲翻了翻桌上的几本册子,其中有一本是配送菜单。 等他过来,苗羽佳指着一个烧卤套餐,问他:“要不在房间吃” 王京昀还穿着昨晚的黑裤衩,已经被睡得有些皱了,他笑:“好啊。”说罢,他弯下腰,在椅子上的背包里找衣服,那两片原来还皱巴巴的棉布,马上绷得滚圆了。 苗羽佳笑了笑,又翻了几页。等他穿好衣服转转过身,苗羽佳又问:“要酒么” 那边露出会心的笑:“大中午就喝酒,下午不出门了么。” 这是一段懒得不能再懒的旅游,酒池肉林,天昏地暗。 王京昀和苗羽佳在屋里呆了一天,晚上才出门,耍了人造冲浪沙滩,又一个一个温泉池地泡过去。 到了睡前,也不得不考虑明天的归程。 “明天吃了午饭回去,晚上”王京昀靠在床头,单腿支起,一手揽着苗羽佳,一手拿着手机,“晚上我爸妈回来,我会去吃个饭,就不能陪你了。” “我也回我妈妈那里。”苗羽佳顿了一会,又补充:“各找各妈。” 盖着被子,她看不见他的腿,摸索着伸脚过去,搭在他的膝盖上,沿着小腿一路轻蹭下去,背面鼓动,脚底板传来奇妙的粗糙感。 “”王京昀偏过头,略有无奈地笑了笑,“不痒么” 苗羽佳又蹭一遍,下结论:“不痒。” 王京昀说:“回去后我想带你见见我的朋友。” 苗羽佳不玩了,规规矩矩把腿放回去。 “谈恋爱了要请客吃饭,”王京昀试着用轻松的语调,“江湖规矩啊。” “嗯。”小小的声音。 “没关系的,就四五个人,都是平日跟我走得近的。” 王京昀想起什么,打开了微信:“我给你看。” 苗羽佳:“” 他从微信对话列表里点开备注为“吴阳”的,进入他的朋友圈。 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介绍,苗羽佳笑起来。 吴阳朋友圈第一张照片里有两个光膀子的男人,都穿了黑色长裤和短靴,显然刚下了班,一个坐凳子上看手机,只露出背部,另一个半跪在地,低头玩手机,看不清脸,一根绿色激光打到他脑袋上。 苗羽佳指了指半跪的男人。 王京昀也没想到会是这张照片,干干笑了声:“嗯,是我。” “你在干什么” “给你发消息。” “怎么没收到。” “” 王京昀赶紧翻出下一张,是他和另外两个同事,蹲在警车前吃盒饭。 苗羽佳指指那一盒饭:“够两碗了么” 王京昀:“” 他返回对话列表,切入正题:“拍照的是我同宿舍的同事,上次你见过,我们经常一块儿值班。” “有点印象。”苗羽佳点点头。 又点开一个人,庞川,微信头像就是本人照片。 “这你也见过。”他指在单位门口,“大学上下铺同学。” 苗羽佳首先想到在派出所那次狼狈的照面,指甲抓了抓被面,发出尖利的声音。 王京昀似乎也想起了,脸色沉下来。 “嗯。”苗羽佳发出简单的声音,甚至还笑了笑。 “还有么”沉默的发问。 “还有一个,”王京昀点开一个女人的头像,陆淼,一张练习射击的照片,看侧面似乎不错,担得起英姿飒爽,“小学到大学的同学,除了高中不同校。” 苗羽佳评价:“挺好看。” 王京昀说:“你连正脸也没看到。” 苗羽佳:“那正脸好看么” 王京昀:“” 她盯着他看,嘴角还带着笑,洋洋得意的样子。 没错,她就是想看他笑话。 苗羽佳在王京昀的无语里,发出爽朗的笑声。 第二日回到储州市区将近下午三点,王京昀和苗羽佳在家楼下分别。 王京昀下车前亲了亲她,说:“我再找你。” “嗯。” 苗羽佳把行李放好,才开车去花店。 台溪没什么特产,苗羽佳只在酒店的手信店买了一些手工点心回来。 等着胡磊和严采霜吃好了,她才问这两天花店有没什么异常。 “一切正常,”严采霜说,“就是你妈妈来过一回。” 这还叫没异常,苗羽佳眉头紧了紧:“她怎么说” “她说路过,来看看你。我跟她说你不在,去台溪玩了。” 苗羽佳表情犹豫,严采霜语调变谨慎了:“老板娘,我是不是说漏嘴了” 苗羽佳一顿,忙笑笑:“没有。这两天麻烦你们了。” 严采霜松一口气:“我还以为我做错事了。” 苗羽佳摆摆手:“没那么严重。”一会后,“她有没有问我跟谁去” “问了啊。” 苗羽佳表情凝固:“你告诉她我跟谁去” 严采霜眨眨眼,摊手说:“没有啊,你也没跟我们说你和谁一起去。” 苗羽佳点点头,一圈笑纹在嘴边化开。 这笑容,太暧昧了。一直在旁听着的胡磊奇道:“老板娘,你跟谁去的啊” 严采霜眼明手快拉拉她,小声说:“问什么问,没眼力劲。” 苗羽佳看了胡磊一眼,脸上的笑意,就像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一直到下课也没被老师发现后,得逞的笑。 c43第四十二章 临近晚饭,苗羽佳去了蒋幼晴那里。周医生还没下班,屋里依然只有母女二人。 “听采霜说,你这两天去了台溪。” 蒋幼晴拿着瓷勺舀汤,端着碗试了一口,眼神落在砂锅里,没有看她。 “嗯。”跟王京昀处出的习惯,苗羽佳很自然应了一声。 蒋幼晴愣住了,慢慢转过头,眼神惊讶中带着疑惑:“小苗,你刚才应我了。” “嗯”苗羽佳没发觉她的异样,又是一声。她在洗碗池洗了手,疑惑地看向她。 “没事,”蒋幼晴放好瓷勺和碗才说,“去台溪做什么” 砂锅里顿住茶树菇排骨汤,苗羽佳闻到香味,吸了吸,打手势:“好香。” 蒋幼晴又说:“怎么之前也没听你说过要去” 苗羽佳不想直视她,可打手语的时候,不得不看她:“泡温泉。” “泡温泉” 苗羽佳点头。 “哦,”蒋幼晴的问题远还没结束,“储州都没去过几个地方,突然跑台溪那么远,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跟谁一起去的” “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苗羽佳的朋友圈很窄,里面的人,蒋幼晴都认识。 蒋幼晴说:“谷一凡” 苗羽佳看着冒泡的浅褐色汤水,没有回答。 “小苗,我知道谷一凡在花店的生意上帮了你很多,”蒋幼晴严肃地说,“但是你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男人太有钱了,心都看不住。” “不是他,”苗羽佳拉住她,“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你放心。” 蒋幼晴嘀咕道:“妈妈只是提醒你。你没谈过恋爱,不懂男人心理。他们一旦要玩起来,可以瞒天过海。你经历少,不是他的对手。” 苗羽佳很想问,哪样的才是我的对手,但忍住了。她妈妈的偏见和攻击,多半还是当年的心理阴影残留。她表现出乖顺:“知道。” “不是和他,那是和谁一起去的”蒋幼晴还没有放弃。 “童灵。”苗羽佳打个手势,匆匆转开目光。 蒋幼晴似乎信了,回想一下,说:“哦,那个牙科医生啊。” “嗯。” 苗羽佳端着三只空碗出去,没有看到她妈妈欣慰的笑。 王京昀说的带她去见朋友,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的事。 当天,童灵下班约她一起逛街,苗羽佳婉拒了。 童灵在微信里愤愤:“我居然忘了你是有男朋友的人玩蛋了,以后找你都要预约了。” 苗羽佳笑着回复:“没那么夸张,只是今天要去见他的朋友。” 童灵:“哟,好样的。” 苗羽佳还未回复,新消息又来:“不是我乌鸦嘴,小心他的红颜们哦。” 她有些苦笑不得:“好。” “看到你恋爱了,真好。” 苗羽佳不知该怎么回复,只好发一个跟现在心情相称的微笑表情。 童灵说:“他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帮你揍扁他。”她还真来一个一脚踹飞的表情。 苗羽佳笑,想了想,打字道:“改天也让你见见他。” 童灵:“嗷嗷,太好了”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苗羽佳:“警。察。” 童灵发来一个惊恐的表情:“我收回刚才说的话。” 苗羽佳笑了笑,没有再跟她多聊,放下手机,开始研究床上平铺的几套衣服。 琢磨再三,她最终选了一条黑色长裙,白色厚衬衫和一条深蓝披巾。 王京昀跟她约定在吃饭的地方见面,苗羽佳开车过去。 饭馆在新民路附近,一件随处可见的湘菜馆,要不是王京昀站在路边,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刚下班不久,换了衣服,穿一件黑色连帽卫衣,下面蓝黑牛仔裤。苗羽佳放慢车速,王京昀举举手。 晚饭时间,路边车位紧张,全然不按车位停,王京昀在后面指挥着,苗羽佳倒了好一会,才停进一个空位。 王京昀朝她伸出手,笑着问:“你开车多久了” 她的手刚触及那只宽大的手掌,又提起,再使力拍下。 他笑着捡起她的手,打量她几眼,苗羽佳化了淡妆,一身冷色调的衣服,安安静静在那,显得成熟而端庄。 王京昀说:“我好像给你当保镖的。” 苗羽佳对比一下他们的衣着,讲真,一点也不搭,两个人站在一起,要不是拉着的手,也许没人认为他们是情侣。 可对她来说,就算他穿着沾着水泥的工装,他也还是她男朋友。 王京昀会在意这个也许她应该穿休闲的来。 “是不是很不搭”苗羽佳问他。 “啊”王京昀又上下看一遍,“没有啊。挺适合你的,你不是一直这样么。” 他理解成问对她衣服的看法了。 话题没有继续,王京昀把她带进饭馆,他订了一间包厢。 进门之前,苗羽佳问:“我是不是来晚了” “没有,他们还要一会才到。” “嗯。”她点点头,垂眼看着橙黄色的桌布。 服务生拿来茶壶和玻璃碗,王京昀把她的碗筷拖过来,筷子戳穿塑料纸的声音让她眨了眨眼。 王京昀开始给她涮碗,茶水沿着杯沿浇上去,落在下面的碗里。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啊”他放下茶壶,看了看她。 手在桌底悄悄握成拳头,轻捶两下,苗羽佳的样子怎么也算不上从容,便干脆认了:“很久没有和那么多人吃饭。” 应该说,是陌生人。 王京昀从桌底准确地摸过她的手,搓揉几下,松开她的拳头,说:“没事,就吃个饭,你就只管吃饭好了,其他的我来应付。” 她只好点头。 王京昀又补一句:“不吃两碗饭不许走啊。” 苗羽佳开始笑了,“嗯”。 没坐多久,包厢门被推开,哗啦啦进了四个人。庞川打头,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吴阳最后。 庞川一笑,眼睛都眯起来了,“嫂子好”。笑容憨厚,神色平常,不知情的也许会以为他们初次见面。 苗羽佳笑容一滞,微微颔首。 王京昀像上次一样一一介绍了庞川陆淼和吴阳,还剩一个没见过的女人:“这我们师姐,跟陆淼住一块,上回我们聚一起就是到她们那吃饭。” 王京昀应该提前讲了她的情况,四个人对她的沉默没有表现出对她礼貌的质疑。 师姐碗筷还没拆开,扯下筷子的包装,说:“王京昀,你女朋友好漂亮哦。”她的笑并不让人觉得虚伪。 “怎么好像不是上次那一个了呢”吴阳摸了摸下巴,幽幽地说。 话音刚落,包厢安静下来,连撕揉塑料纸的声音也匿了。 人们总对弱者怀着额外的谦让和宽容,做错事可以原谅,说错话可以理解,与之交往时也小心翼翼,以照顾那些在他们看来同样羸弱而残缺的自尊。 他们都觉得吴阳的玩笑过分了,而同样的戏言加在苗羽佳身上,更恶劣。 没人敢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或许是不知如何挽救。 苗羽佳没什么表情变化,笑容淡淡,看着有些疏离。她拉拉王京昀,嘴巴动了动。 她的举动带来了新的沉默,而后,王京昀的笑声将一室的无语彻底打碎了。 庞川忙问:“昀哥,嫂子说什么” “她说,因为她把我抢过来了啊。” 吴阳:“” “哈哈哈。”师姐没心没肺地笑,“好霸气。” 庞川也松了一口气似的,继续扯包装纸:“点菜了没,点菜了没,赶紧点菜,都要饿瘦了。” 王京昀和苗羽佳交换一个眼神,在桌下轻轻捏了她的腿,用唇语说:“干得好。” 苗羽佳:“前面那个是谁” 王京昀:“” 苗羽佳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 师姐又开口:“王京昀,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啊” 王京昀说:“开花店的。” 师姐眼睛一下亮了,说:“在哪” 王京昀:“春风路47号,浮生花店。” 师姐:“有折打么” 苗羽佳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又点点头。 “真的啊,”师姐的开心不像装的,她把名片插。进钱包,“过几天一定去。” “你去花店做什么,不是应该等着收男人送的就好了。” 说话的,又是吴阳。 师姐也不介意:“嗯,你更应该去看看,有折扣哦。” 吴阳:“我去干吗呢,又没需要。” 师姐哈哈笑:“也是,你都没有女朋友。” 吴阳:“” 师姐转头看向苗羽佳:“以后你看见这个人,别让他进去。” 苗羽佳只笑了笑。 菜上得快,很快摆满一桌。话题离不开各类案件,每个人都把自己见闻的趣事抖出来。 王京昀是相对话少的,他给苗羽佳舀了一碗汤,凑她耳边低声说:“闷不闷” 苗羽佳摇头:“挺有意思。” 王京昀:“多吃点。” 苗羽佳拨了拨汤水:“嗯。” 话题来到了某市的一起暴力袭警案件,警察开枪击伤歹徒并将其擒获。 庞川感慨:“从警五年,我到现在还没打过一发子弹呢。” 陆淼说:“那不挺好,真要开枪的时候,那就不太平了。” 庞川:“说得也是, 正文 第23节 我们所那些老警察,还真有退休了都没开过枪的。” 王京昀忽然说:“陆淼,太久没开枪,下回你不会又晕枪了吧。” 吴阳说:“上回淼淼晕枪,不还是你背她去医务室的。” 一声“淼淼”,两个人抬头,一个是陆淼,一个是苗羽佳。 这话说得暧昧,庞川和师姐也看向他。 陆淼蹙起眉头:“说了别叫我淼淼,像个小朋友一样。” 吴阳:“” 陆淼盯着王京昀:“老王,可别瞧不起人,晕枪那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了。狙。击枪我肯定不是你对手,要论手。枪,我还很不一定比你差。” “哟,嚣张哦。”庞川说,“知道我们昀哥每天打多少发子弹么,那可是每天一包中华的钱。” 王京昀说:“你这么说没用,她肯定要比试过了才服气。” “我看也是。”庞川笑着放下筷子,拍拍身旁的吴阳,说:“走,跟哥一起去放水。” 吴阳显然不乐意:“干吗扯上我,我又不急。” “哎,”庞川人胖力大,趁其不备拉起他,“我一个人去寂寞。” “”吴阳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庞川把吴阳拉到少人的角落,说:“吴阳,你今晚有点不给昀哥面子了啊。” 吴阳哼一声,抖抖被他拉皱的夹克,说:“别说你不知道那个女的的来头啊。” “”庞川愣住,想着是不是再装傻。 吴阳冷笑:“那晚的案子不是你办的你们所还有第二个庞川” “这你他妈的都知道,居委会大妈的饭碗都要被你抢了。”庞川不由提高声调,停了一会,“你以为昀哥不知道昀哥就是知道,还选她,那就说明肯定有他的理由。作为朋友,点到就行了。你又不是他妈,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是替陆淼不值”吴阳一拳轻砸在墙上,“王京昀要是找个正常女人那就算了,可他偏偏找了个哑巴。图什么钱么他有那么缺钱么你是不知道,昨晚陆淼听到他有女朋友,哭得那跟一个傻子一样。陆淼哪里没她好了” “我操这种事能勉强的么”庞川瞪着他,感情要是能勉强,他也能和童灵在一起了,“不管昀哥选谁,陆淼选谁,跟你就没半毛钱关系。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无论昀哥跟谁在一起,精神病也好,哑巴也好,就算瞎子也行,只要昀哥承认,那她就是我嫂子。今晚昀哥没叼你已经够给你面子了,要我肯定跟你翻脸。” “妈的”吴阳低骂一句,一时没接话。 庞川又说:“昀哥有女朋友,这陆淼也该死心了,你机会来了啊” c44第四十三章 庞川和吴阳从外面回来,师姐正缠着苗羽佳教手语。 气氛稍显怪异,师姐在叽叽喳喳,王京昀不时给她翻译手语,苗羽佳在他们中间比划,而陆淼,眼神停留在他们身上,手里纸杯没放下,里面是橙黄色液体。 庞川拖开椅子坐下,呵呵笑:“聊到哪了” “胖子,你猜这什么意思”师姐朝他比划几下,最后一个是翘起大拇指。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我知道,”庞川指指她的手,“肯定是好,赞,veryg一一d。” 师姐被他的咸水英文逗笑,说:“这最没难度的,继续猜。” “猜不到,猜不到,”庞川端起酒杯,朝她敬一下,“我自罚一杯,你给公布答案好了。” “嘿,真爽快。”师姐也抿一口,“就是晚上好,哈哈。” 也没啥好笑,可她的笑容有感染力,庞川也不禁笑起来。他又倒满酒,站起来:“昀哥,嫂子,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啊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哈。” 王京昀也满上酒,苗羽佳伸手去拿酒瓶,被庞川喊住。 “嫂子不用喝,女孩子喝茶就行,咱们不讲究那个。” 苗羽佳询问性地看向王京昀,王京昀把酒瓶拿开一点:“你不用喝,我来就行。”她只好举起茶杯。 “昀哥加油啊,早日把嫂子娶过门,等着喝你喜酒。”庞川双手扶着杯子,和他们碰杯。 王京昀偷偷看苗羽佳一眼,她好似有些害羞。 “行,你可以开始存红包了。” “好,从明儿起,我就每天从烟钱里面抠出十块,一直存到你结婚那天,给你当红包。”庞川说得信誓旦旦。 王京昀说:“你一天烟钱都不够十块吧,这红包可得多薄。” 苗羽佳笑着轻轻打他一下。 “”庞川又举举杯子,“这不是重点,你要是下个月就结婚,我啊”他拍拍自己肚皮,“给你封个比我这肚子还厚的红包都没问题。” “我等着啊。” 两个男人喉结滚动,咕嘟咕嘟,没一会杯子空了。 陆淼取过酒瓶,又倒满自己杯子。 “老王,十几年同学了,我敬你们一杯。” 庞川说:“你让昀哥中场休息先吃口菜嘛。” 王京昀浑不在意,同样满上,说:“没事,我战斗力几时有那么差了。” 酒瓶刚放下,一只白白的小手握上青绿色瓶颈。 王京昀:“你干吗,我来就行。” 苗羽佳打手势:“我也喝。” “你不用,我来。”声音降低,“一会你不还要开车回家么。” “叫别人来帮忙开就行。她能喝,我也行。” 在台溪温泉那时,苗羽佳只象征性喝几口,王京昀并不知晓她的酒量。 “你行么” 本是关心她酒量,一步小心变成激将。 苗羽佳拉过酒瓶,一杯满上。 王京昀:“” “祝你们幸福。” 不知陆淼前面喝了多少,她双颊醉红,以致让人觉得她眼眶也是红的。 “谢谢。”王京昀说,“随意啊。” 清脆的两声,三人同时仰头。 王京昀喝得最快,一杯见底,陆淼还没喝完,可也没有停下的趋势,而苗羽佳也一样。 苗羽佳眉头微蹙,一口一口,像喝苦药一般。 王京昀一手抚着她的背,隐隐知道是拉不住她的,话里有心疼:“慢点喝,别急。” 他见识过陆淼和男人吹啤酒的劲头,那叫一个生猛,而苗羽佳几乎是跟陆淼同时放下杯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但也只是匆匆一眼,便坐下。 这架势,让在场人都静了一下,仿佛一场比武终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来是平局。 “哎,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猛,”师姐的声音打破僵局,“叫我怎么活。” 庞川说:“师姐,我尊老爱幼,可以帮你顶啊。” 师姐噗嗤笑:“你那肚子,再喝就撑爆啦。” 庞川:“” “感觉怎样,没事吧” 王京昀凑近苗羽佳,眼神关切。 她晕红了脸,笑意醉人,无声说:“好喝。” “好喝个鬼啊,”王京昀说,“逞什么能。” “你怕我喝不过她。” 王京昀:“我怕你喝倒了。” 苗羽佳敛起笑意:“我没有那么弱。” 王京昀轻轻嗤一声,大半是无奈:“行。” 陆淼开了头,师姐也不好意思只抿几口,跟苗羽佳又是整整一杯。 轮到吴阳了。 “昀哥,我也敬你们一杯。” 苗羽佳拿不准要端酒杯还是茶杯,王京昀眼明手快,给她递了递茶杯。 “哎,昀哥,这就不地道了。”吴阳缩回手,“嫂子跟陆淼和师姐都能喝,怎么跟我就不能喝了呢” 踩一下可能是无意,可三番五次,还是往脸上踩,要不是当着苗羽佳的面,王京昀早掀桌了。 “吴阳,这事可不能这么算。”王京昀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换一个姑娘来敬她,我不拦,但你,不行。别跟我说酒品,在我这,就是姑娘拿饮料来跟我喝,我也奉陪。你嫂子这杯,我替她先喝了。” 没等吴阳说话,王京昀仰头一口闷。 话到这份上,局势剑拔弩张。 以前他说苗羽佳是哑巴,王京昀一把就能把他从床上拽下。 要再说下去,保不准王京昀会一个酒瓶子甩过来,软柿子捏爆倒让自己一手恶心的黏糊。 吴阳表情僵硬,再跟王京昀干杯时,杯子撞击晃出了一些啤酒。 又将剩的几瓶啤酒喝完,饭局结束。 酒劲上头,苗羽佳捂着一边脸,手肘拄在桌上,朝着王京昀恍惚地笑。 “我没有那么弱”王京昀说,她一只手软绵绵打在他身上,“都还不够三杯呢。” “我表现好么”眼神认真,不像戏言。 王京昀忽然有些心酸,摸摸她的头:“满分。” 苗羽佳打叠精神站起来,王京昀圈着她的腰把她扶出门口。 队伍明显分成两拨,王京昀和苗羽佳,其他人。 庞川说:“你们怎么走” 王京昀:“我送她回去,一会叫代驾。” 庞川:“行,那我们几个一块走就好。” 四个人还算清醒,师姐喝了点酒,尤其兴奋,话还没营养地噼里啪啦。 走出十来米,陆淼听到咯咯的笑声,女人的笑声。她回头,只见王京昀一把将苗羽佳打横抱起,苗羽佳还在笑,笑出声。 男人的侧影,哑巴的笑声,都叫人难受。 她不再看了。 代驾来得有些慢,回到逸翠园已经十点多,这个时间点出入的车辆少了许多,小区已经显出夜的静谧。 王京昀付了钱,半扶半抱把苗羽佳弄下车。她在路上早已睡着,此时出现清梦被扰的薄恼,又想推开王京昀,又想黏着他站稳。 他锁好车,把苗羽佳背起,她还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在他耳咿咿呀呀。 “你想说些什么呀” 回答他的还是只有那几个单音节。 王京昀没深处想,摁开了门禁。 “我们到了。” 似乎已经成了习惯,苗羽佳没有回应他,他也没觉得是在自言自语。 王京昀推开门,站到玄关想转身关门,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还来不及打灯,可屋里一片光亮。 脚步声传来,王京昀抬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 虽然已经深夜,她并没有穿家居服,而是一套得体的孔雀蓝长裙,妆容依旧讲究,鬓发梳得一丝不苟。 苗羽佳的母亲 啪地一声,王京昀脸上更觉火辣辣的。 也无怪会挨打,他们出现在她眼前的样子,已不是单单一个狼狈可以概括。 两个人身上酒气浓烈,苗羽佳的长发凌乱地散在他的肩头,她穿着长裙,刚才没注意,裙摆缩起,露出大半段光洁的小腿,披巾不知几时掉到脚边。 她神色严峻:“你带她去喝酒了” 王京昀站直一些,微微低头,说:“是。”顿一下,“我先让她躺下来吧。” 苗妈妈让开道,王京昀一径走进卧室,轻手轻脚将她放下,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他才转身,苗羽佳一把将他拉住,又开始咿咿呀呀,像学说话的小孩子。 她的音色其实很好,柔和细腻,如泉水叮咚。但音不成语,更像一种来自大自然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她像是重复同一句话。 似乎五个字 她好像在说 王京昀,抱抱。 不知道自己的手在抖,还是她晃得太厉害,他把她的手塞进被窝时,感觉到战栗。 他没有抱她,起身离开卧室。 苗妈妈就站在门口,脸上没表情,就跟一尊汉白玉雕塑一般。 “你可以走了。” 石头一样的声音,又硬又冷。 她没有询问,证明他在她眼中没有被提起的价值。 王京昀抿着嘴,到玄关边才沉声道一句:“打扰了。” 他将钥匙放到鞋柜顶,拉开门出去。 c45第四十四章 苗羽佳醒来,头还有点沉,当她在客厅看见她妈妈,她的脑袋更晕乎了。 “怎么来了”苗羽佳揉揉头发,上午十点,这个时间蒋幼晴应该在上班才对。 蒋幼晴坐在沙发上,电视没有开,她手里摊着一份报纸,说明她很早来了,她总是习惯买菜回来路上捎一份报纸。 “你先去洗漱,一会我有话跟你说。”蒋幼晴合上报纸,平静地说。 苗羽佳有些愣神了,似乎想起什么,可一下子又拼不出完整的影像。 身上还残留着酒味,苗羽佳拿衣服洗澡,热水浇到脸上,她盯着瓷砖蒙上的水珠,那些碎片渐渐在脑海里拼合起来。 这一次澡,洗了特别久。 她关了吹风机后,隐约听见厨房的抽油烟机声音。 餐桌上摆了杂粮粥c馒头和鸡蛋,依稀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杯白开水。 蒋幼晴在粥碗上摆了一双筷子,说:“吃吧。” 苗羽佳一点也没胃口,先喝了大半杯水,才象征性地夹了一只馒头。 蒋幼晴就坐在对面,也许是在看桌面,但目光没焦点,更像在揣摩心事。 一口馒头,味如嚼蜡,苗羽佳匆匆咽下。 然后,苗羽佳敲了敲桌面。 蒋幼晴看过来,说:“就吃完了” “嗯。”一声应得越来越自然。 “怎么才吃那么点。” 她比划:“不饿。” 蒋幼晴说:“昨晚去哪里了” 苗羽佳抽了纸巾印印嘴唇,没有回答。 “跟谁喝酒去了” 还是来到了这里。 苗羽佳放下纸巾,缓缓打手语:“你见到他了。” 蒋幼晴默然盯着她,像等着她坦白。 而苗羽佳也真开始坦白:“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交往。” “他是做什么的” “警。察。” “什么警种” “” 这话听来就跟问狗的品种一样,苗羽佳表情微滞,手像被无形的绳子缠住,停了一下。 她忽然发现不懂“特警”的手语该怎样打。王京昀就像她保险箱里面的那封信,她从来不让别人知晓的存在。 这一次,竟也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将他介绍出去。 苗羽佳手指沾了杯子里的水,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下五个字。 王京昀,特警。 蒋幼晴瞧着,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认识的”她问。 苗羽佳想了想,还是隐去高中那部分,只回答:“碰巧认识。” “多久了”蒋幼晴说。 苗羽佳拿不准她想问在一起多久,还是认识多久。回头一算,似乎又差不多。 “四个月。” 一问一答,像极了审讯。 可她明明没有犯错。 没等蒋幼晴继续,苗羽佳先截过话头:“他很好,他对我很好,我想让你见见他。” 蒋幼晴眼睛眯了眯,看她的眼神像班主任盯犯错的学生,带着对年幼者无知的责备与痛心。 “小苗,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么,就像背着家长和老师偷偷恋爱的小女生,全被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语哄得言听计从。” 苗羽佳急急打断,手势凌厉像虚空劈刀:“他没有欺骗我。” 蒋幼晴恍若未见,说:“你不用带他来见我,妈妈是不会见他的。” 木桌的字迹很快干了打扮,只剩下几道比划,横七竖八像被丢弃的枝条。 “这不公平,那个男人伤害过你,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那样。”苗羽佳难掩愤然,“你可以接受周医生,为什么不可以接受我跟他在一起” “这是两码事,”蒋幼晴轻轻握起拳头,“妈妈跟周医生认识快四年了,才开始交往。你跟他认识多久四个月四个月能彻底了解一个人么你知道他父母是做什么的,知道他谈过几个女朋友么瞧他都带你去干什么了喝酒如果一个男人不是图谋不轨的话,好端端为什么带你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回来” 苗羽佳认命似的,没有反驳。 蒋幼晴放缓语气:“小苗,你还年轻,接触的人事不多,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很容易对人产生一种冲动的信任。等你认识他半年,或者一年后,再回头看看,也许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你想要找的人。” 见苗羽佳似乎认可的样子,她又说:“妈妈今天说的也许让你很难接受,但妈妈总不会害你。” 苗羽佳似乎看着那几道水印出了神,许久不做动静。 蒋幼晴轻轻叹一口气,觉得差不多了,没有再说下去。她站起来,开始收拾餐盘。 虽然她站桌对面,依然给苗羽佳居高临下的压迫,苗羽佳抬起头,蒋幼晴似有所感,四道目光交汇在一起。 “了解一个人,跟时间长短有关系”苗羽佳打着手势,“你认识那个男人二十多年,你了解他,为什么还是让他伤害你” “小苗”盘子嗙地一声,顿到桌上,馒头滚了出来。“妈妈知道我们很对不起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做的,根本弥补了什么。但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补救。妈妈说那么多,也是希望能保护你,不想让别人伤害你。” 苗羽佳也噌地站起来,两只拳头重重砸在桌子边缘。 “你们一直把你们认为好的东西塞给我,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 她的手语,活像一套独门武功招式,一招一式都蕴涵内力,且是发泄式的使出来,不顾后果,不怕反噬,也不怕误伤。 “你们总是认识我不能说话,就比别人脆弱,什么事也不会干。我能把花店经营下去,能和一个男人好好谈恋爱。”苗羽佳急红了眼,“你们不可能一直守着我,我不需要。” 她的手势打得快,蒋幼晴似乎一下不能消化,又或许蒋幼晴是在气她一片好心当狗肺,茫然看着她。 这份茫然,让她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 “啊”苗羽佳发出类似动物幼崽般的哀鸣,跑进卧室,重重地摔上门。 屋里静下来,突然间地,静得发瘆。 她找出手机,拨下王京昀的电话。 她几乎不会打电话,因为她从未那么迫切想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苗羽佳握着手机,太用力,她的手微微颤抖。“嘟嘟”的每一声,都像尖利的石头,磨在心口。她一秒也不想等,一秒也是托磨,也不去想接通之后,她该怎么接话。 王京昀没有叫她失望,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 熟悉而低沉的男声传来,苗羽佳倚着墙角,蹲到地上。窗帘拉开,她躲在背光的角落里,面容更加模糊。 “嗯。”她答。 “苗羽佳。” “嗯。” 他笑了笑,声音依然低低,她听着,只感觉像是一床被子的褶皱都被他抚平了。 他说:“想我了” “嗯。” 王京昀又笑了:“我过去找你,好么” “嗯。” “吃饭了没”顿一顿,“没吃饭吧。” “嗯。” 正文 第24节 “好,你等我一会,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她才明白,她根本不需要开口,在他接到她电话的那一瞬间,他就能懂得她的思念。 王京昀来的时候,蒋幼晴早已经离开。苗羽佳从卧室出来,餐桌已经收拾妥当,厨房里的垃圾袋也没了踪影。 他换了一件衣服,拉链对襟连帽衫,虽然还是黑色。他将手里袋子提了提,“我买了点菜”。 菜不会炒,煮饭还是会的。苗羽佳洗了锅,从浅浅的米缸里挖出一碗米。 “我刚才还在想,你这里会不会没有米。”王京昀在厨台边洗排骨,笑着说。 苗羽佳站到他旁边:“我妈妈有时会来这里做饭。” 不知不觉提到蒋幼晴,苗羽佳垂眼看着渐渐上升的水位。王京昀没什么反应,排骨装到盘子里,上调料c拌匀。 手湿哒哒的,苗羽佳用手肘捣捣他。 “昨天晚上,你碰见我妈妈” 王京昀握筷子的手停了停,嗯一声:“见到了。” “她是不是为难你” 王京昀嗤地一声低笑:“她为什么要为难我啊” 苗羽佳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更不想告诉他她们的争吵。 “她没为难我。我把你放下,就走了。”王京昀说,口吻平静,“别想太多,先填饱肚子”排骨在筷子的搅拌下,搓麻将似的翻转起来。 他没有画蓝图,也没有给她承诺,但在这一刻,苗羽佳能感觉到宁静和踏实,前所未有的。 即使他不说一句话,只要见到他,这种感觉也随即而来。 “嗯。”苗羽佳轻轻应了一声。 c46第四十五章 那天之后,苗羽佳没有再去蒋幼晴那里吃饭。 当年那件事像一股绳,将她们牢牢扭在一起,而现在,这种羁绊出现了裂痕。 周医生路过花店一回,提到最近没见苗羽佳回去吃饭。 “准备到圣诞和元旦,店里忙,走不开。”苗羽佳这样解释。 “嗯,那你忙,也要注意身体。”周医生说,“有空就回去看看,你妈妈一个人也无聊,最近看到她在研究那什么十字绣呢。整天坐在那里看着小格子,怪伤眼睛的。” 他话里不像知道实情,也许蒋幼晴觉得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幡然醒悟,没必要拿出来讨论。 提不上话题的,向来都是没有价值的。 苗羽佳从网上收集和整理了许多菜谱,一样一样地学习,虽然食客只有她一人。大半个月下来,也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她不知味道如何。 王京昀来的时候,还是他掌厨,也只有这样的时候,苗羽佳才觉得这里不再是一间公寓,而且一个的小家。 苗羽佳怕他太累,只让他放假才过来。 这天吃着晚饭,苗羽佳吃得少,早早放下碗筷。王京昀从碗里抬头,风牛马不相及来一句:“过了元旦,我干特警就满五年了。” 苗羽佳算一算,比划道:“你毕业二十三岁,现在二十八。” “是。”并没什么好笑的地方,王京昀与其说微笑,不如说在偷笑,“我们那有个规定,在职满五年后,就可以申请结婚了。” 苗羽佳应一声,声音太轻,分不清是“嗯”还是“哼”。 她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听到话的时候,目光移到不知哪个碟子上。 苗羽佳觉得,她现在的笑,跟王京昀刚才的应该相似。 她等着他再说些什么,然而他没有。 她只好抬眼瞅他,只见王京昀似笑非笑,刚扒了口饭,还在嚼着。 他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指路人,让她拐进一条小巷子,等她走到地方,才发现根本不是那里,而再回头找他算账,他早跑了没影。 苗羽佳看出来了,从去台溪那次他抢着付钱,老爱捏她的后颈,王京昀似乎喜欢这种稍稍占着上风的感觉。而这种权力,是她不知不觉的纵容。 “吃饭。”苗羽佳打手势赶他,和着她的表情,应该翻译成:吃你的饭。 王京昀低头笑,还抽空看她一眼。 接下去的几天,苗羽佳心里一直兜着这事。 这也许正是王京昀想看到的。 小兔崽子。 王京昀来了一条语音消息,苗羽佳赌气似的没有马上听。她慢腾腾洗了澡,躺到床上,才习惯性捡起手机。 消息不长,只有五秒。在家的时候,她会开扬声器,低沉的男声充斥小小的空间,仿佛他人就在旁边,侧头跟她讲话。 语言消息前面依旧一小段空白,周围的杂音和电流声,依然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接下去,她没有如愿听到王京昀的声音,而是一声有些模糊的爆喝,讲话人应该离得有点远。 消息结束,周围静下去,连着她自己。 苗羽佳没有听清那人在说什么,只能肯定王京昀一个字也没有说。 音量调到最大,她又点一遍,似乎清晰了一些。再一遍,听到他名字。反反复复许多遍,终于拼凑出整句话 “王京昀,上弹夹” 时间戳已经在一个小时前。 这一个小时,莫名又将她和他的距离拉远了一段。 再远,是不是就是生与死。 没有任何犹豫,苗羽佳拨下他的号码。 一声。 两声。 三声 手机是通的,但是王京昀没有接起。 凉意从手机爬出,沿着她的指尖c手臂,钻进心头。 临近年末,上头下令加强巡逻,王京昀今晚被派往新物资大厦附近。 一纸薄月挂在天边,路灯光将树叶映得金黄金黄。 交接班时,来替他的是吴阳。 自那天之后,两人关系变得微妙,话少了许多,虽然以前他们也谈不上推心置腹,可也总没有故意避着对方。 今晚,王京昀和吴阳也只是对望一眼,点点头,擦肩而过。 王京昀回到警车上,靠在椅背,身上三十多斤装备的重量似乎有所缓解。他揉揉肩膀,等开车的同事回来载他回新民路。 等了好一会,同事还没回,他掏出手机,准备给苗羽佳发条语音信息。 如果可以,他现在最想洗个痛快的热水澡,然后拥着她入睡。 按钮刚摁上,驾驶室的门被粗暴拉开,同事大喝一句:“王京昀,上弹夹”立马钻进来,驱车狂飙。 王京昀只愣一下,马上明白过来。 紧急警情。 他收了手机,换上92式手。枪。 警笛鸣起,划破黑夜的沉寂,警灯在车顶闪烁,过往车辆的车窗上映出红色和蓝色交替的色彩。 同事下巴指指前面,说:“前面那辆,面包车,银灰色五菱荣光,刚刚冲卡。妈的,撞了我们三个人。” 王京昀很快发现目标车辆,就在他们前方三十来米的地方。 他探头出窗,这种情况无法开枪,只能上前迫停。 “侧面上,”王京昀说,“堵他前面。” “我叼”同事还在骂,却一脚加大油门,发动机发出轰隆声,急速缩短和面包车的距离。 面包车右侧是绿化带,警察很快超前,方向盘一打,车头右拐,车身巨震,面包车撞了上来,也停了下来。 面包车司机立马跳下车,往回跑。王京昀也没有慢,推门跑下,追了上去。 司机的体型属于极瘦的类型,不知什么原因,王京昀觉得这男人的不步伐有些虚浮,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站住” 王京昀在后面爆吼,司机当然并不会服从,拼着命往前跑。 一条逆行的路,三个身影在狂奔。 到底还是跑不过每天晨跑5公里的人,司机没跑多远,便被王京昀摁在地上。 枪抵着司机的后脑勺,膝盖压他后腰,王京昀低吼一声:“别动” 司机像条上岸的鱼,垂死挣扎,然而徒劳。 同事也追上了,发泄式的又啐两声,两人一起将之架起来。 都说警察是个特殊而敏感的职业,他们只是犯罪的惩戒者,却被罪犯当成他们太平日子的终结者。明明犯过的罪才是将他们拉向牢狱的黑暗之手,他们却将仇恨怪罪到抓捕的警察身上。 在这个圈里,故人相逢往往并非喜极而泣的事。 庞川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擒住的酒楼小姐是他以前邻居的小妹。陆淼曾经当着高中同学的面,给同学的父亲扣上手铐。 而王京昀将灰扑扑的司机拉起,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灰鼠” 成年以后,男人的相貌相对女人的来说,变化不大,除非经历沧桑巨变。王京昀当初能认出苗羽佳,现在也认出眼前的男人。 “你认识”同事讶然。 王京昀简单嗯一声。 灰鼠嘶吼一声,嘴角流出一线唾液,浑身像冷得发抖。 王京昀看着,竟然觉得跟高中那个与他一起翻墙打架打游戏的小混子没多少区别。 王京昀记得灰鼠,除了当年一起混过,还因为灰鼠是身边唯一一个见过他和苗羽佳在一起的人。 灰鼠总是说:“你别他妈幻想了,宣宁高中的女的都是书呆子,哪里会看得上咱们这些三流高中的。” “嘿,那女的肯跟你玩,肯定就他妈的跟学校里的有钱人家的少爷玩多了,人家拿你换换口味呢。” “王京昀,你别他妈的装了,看个毛线书啊,你都玩了多少年了,看个半年书就能考上大学了哈哈哈,别他妈逗我了。晚上我们打桌球,去不去,一起一起。” “你他妈要考得上大学,我脱光了去南江公园跑十圈。” 最后王京昀没有看到灰鼠跑圈,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灰鼠因为打群架被关了一阵子,出来之后,就再没来过学校。 灰鼠额角冒汗,目光涣散,不像认出王京昀的样子。王京昀把他拖警车上扣着,身上被他的哈喇子蹭湿了几块。 “你看着,我去他车上看看。”同事说完,猫腰钻进了面包车。 王京昀只是盯着他,没打算跟他叙旧,拿出对讲机汇报情况。 没多久,面包车那边传来一声国骂。 “什么情况”王京昀拿开对讲机,朝他喊。 同事跑过来,指着灰鼠,咬牙切齿地说:“这几把玩意吸粉的,车上找到了,我说怎么跑得那么快呢” 王京昀一愣:“多少”他问重量。 同事比划一下:“暂时只找到一小袋,像自己用的,不知道还有没。” c47第四十六章 接应的警车很快到来,两辆救护车跟着呼啸而过,往新物资大厦方向冲去。 “那边情况怎样了”王京昀问接应的同事。 “说是伤了三个,多严重我们也不清楚。”这段大概是在他们抓捕灰鼠期间通报的。 王京昀没再多问,押着灰鼠上了新来的警车,原车的同事留下来协同处理。 灰鼠的痉挛症状越来越明显,看着王京昀像一条狗看着一块肉骨头。王京昀厌嫌地皱皱眉,把头撇向窗外,看着绿化丛被黑夜和车速磨成一长块方砖。 羁押到片区派出所,灰鼠被带去验尿,毫无意外地呈阳性,他被扣在讯问室的桌子边,留一同事看着。 王京昀做完相关汇报,已经是后半夜。 接应的同事坐在门厅的长凳上,破天荒地没有累得睡着,有两个比他小的,低着头,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个很快站起来,眼睛红红的,喊一声:“昀哥。” 王京昀一眼扫过去,说:“干吗了这是” 没人回答他,甚至没人抬头看他。 夜恢复原本的宁静,偶尔传来几声板凳摩擦地面的不和谐的声音。 门厅灯光昏淡,这些穿着黑色警服的男人,一个一个都想睡着了似的僵在那里。 静了好一会,王京昀才缓缓地说:“谁出事了” 吴阳去世了。他被面包车撞倒后,当场死亡。 去医院的路上,王京昀有种双脚悬空的不真实感,像是谁在梦中跟他说的一句话,醒来后,影像残存,可那是假的。 医院的墙壁有些灰旧了,这种灰蒙蒙的颜色里,光线也跟着暗淡起来。病房门外有几条长椅,可并没人坐上面,三个同样穿黑色警服的人站在外面,脑袋低垂。 看到他们过来,有一个用眼神指指门里,低声说:“头儿在里面。” 朱昌辉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人。王京昀走过去,他侧首,像怕吵着床上的人似的,轻声说:“来了啊。” 吴阳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永远地闭着眼。王京昀无法安慰自己他还是熟睡过去,一个熟睡的人不会像他那么狼狈和苍白。他脸上的血迹没有完全擦干净,头发也粘成一小撮一小撮,跟他身上的白色被子那么的不相称。最主要的是,他的胸膛再也不会起伏了。 可王京昀还是会有错觉,仿佛太阳出来,吴阳又会醒来,像往常一样给他八卦各种案件的新闻。 耳边传来吸鼻子的声音,不知道谁哭了。 王京昀不想再看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帮他盖上脸。 床上完完全全被白色取代时,朱昌辉终于忍不住抖颤地捂着自己的脸:“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啊,才二十七岁,连女朋友都没谈过”肩膀开始耸动,“我c我怎么向他爸妈交代啊” 此时的他,不再是他们的领导,而更像是一位父亲,一个师兄。 王京昀没有安慰他,或许他们根本无法安慰彼此。 王京昀抹了抹眼角,出了病房。 天还是一片青黑色,身上依然挂着三十斤的装备,此时肩膀已然麻木。 王京昀在医院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倚着警车一根一根抽起来。当他抽到第三根时,见着一大只人影从从大门进来。 “胖子。”王京昀叫一声,那边没回应,他再喊一声:“庞川。”那人看过来,顿一下,小跑着过来。 “来了。”王京昀说,没有问他目的和原因。 庞川显然一路跑过来,一口气还没喘上,扶着腰说:“昀c昀哥,那真的么” “嗯。” “哎。”庞川叹气,“刚上夜班,听所里同事说了。” 王京昀说:“在里面呢。” “我”庞川看着他,没有把话接完,而是伸出食中两指,说:“也给我来一根吧。”说罢,他也倚到车身上。 “不去看看么”王京昀倒是给他递过一根,又帮着点燃。 庞川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才说:“不太敢” 王京昀嗯一声,没有再说。 “他走得痛苦么”庞川又问,声音很低,跟平常的太不一样。 走得痛苦么,王京昀也不知道,毕竟一切都太快了。 烟燃了一大半,庞川说:“以前上警校的时候我想过,要是哪天真的”他手指圈了两下,那意思,是叫王京昀意会,“那也应该是跟黑。社会老大火拼时候壮烈地同归于尽,而不是像这样”手指又画两圈,“一辆车冲过来” 烟抽多了嘴巴干涩,王京昀扔掉烟头。 “我妈刚知道我干的是特警时,好些天吃不好睡不好,总担心我会出事。”钢盔早放车上,王京昀抓了抓头发,又揉揉脖子,发出隐隐关节声,“我就跟她说我们巡逻都穿防弹衣,没事。其实那玩意就只能挡挡子弹,要是真一个手。雷爆炸或者”他抿抿嘴,“那也跟没穿差不多。” “都说不准啊。”庞川总结性地感叹,“我啊,只求平平安安干到退休。” 王京昀说:“谁不是。” 他习惯性地又抽出一根烟,咬到嘴里,想起什么,又拿下了。 王京昀掏出手机,屏幕上三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来自三个多小时前,差不多就是他抓灰鼠的时候。 短信写着 苗羽佳:不管几时看到短信,回复我。 王京昀又看了一遍,似乎想通了缘由,直接回拨电话。 庞川只是随意一瞥,见到屏幕上的名字,一时忘了弹烟灰。 电话通的很快,王京昀走开两步,对电话里说:“苗羽佳,是我,我没事。” 那边简简单单的一声“嗯”,像谁拿了块热毛巾,敷在他酸涩的眼上,散去了胀痛。 “让你担心了。” “” “一直等到现在么,还不睡。” 她还是沉默。 “我还了枪就去找你,你先睡一会,醒来我就到了。” “嗯。” 王京昀转回头,看到庞川双唇微张,呆愣的模样。 “怎么了”他说。 “没什么。”庞川丢掉烟头,又要了一根。 王京昀忽然问:“胖子,如果你没上警校,你现在会在干吗” “不上警校我会干吗啊,”庞川一手抱着胳膊,斜眼瞅天,这话题勾出的憧憬让他表情轻松了一些,“要没当警察,我就在老家开火锅店了,大热天,开空调,涮火锅,冰啤酒” 王京昀嘴角一扯,也不像在笑,说:“好像也不错。” 庞川挠挠脸,又想了想,肯定地说:“嗯,好像确实比现在好啊。不用大半夜的,去喂蚊子” “嗯。” 庞川脸上浮想联翩的表情持续一会,又垮了,剩下苦笑。 “昀哥,你呢要没上警校你干吗去” 跟庞川不同,王京昀想这问题时,是低着头的,与其说憧憬,更像在回忆。 医院大楼门口走出几个跟王京昀一样制服的人,向他们这边走来。 “我啊,”王京昀说,“要没上警校,今晚坐在面包车里面的可能就是我了。” 庞川又浮现刚才那种迷惘的神色,王京昀拍拍他肩头,说:“我先回去了。” c48第四十七章 王京昀穿黑色制服出现在门口时,苗羽佳还是不由愣一下。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他穿制服,衣服有些皱,沾了灰,但领口还是挺括的。 他们同时拥抱住对方。门还没关紧,有风漏进来,吹在他后脖颈,凉飕飕的,怀里的人却很暖。 王京昀身上烟味浓烈,她并未觉得不洁,被他抱着,像沉在一团棉被里,整个人都被安全地包裹起来。 她稍稍松开他,仰头问:“发生什么事” 王京昀反手拉上门,两人却还是站在玄关处,空间狭小,好似整个世界只有对方一人。 “受伤了”眼神登时变得焦虑,苗羽佳就要检查他身上。 “没伤,”王京昀拉住她的手,“我没受伤。” 苗羽佳姑且相信地收回手,口型连带比划道:“微信,怎么回事上弹夹” 王京昀没有立即回答,低下头,却不是看她。苗羽佳摇了摇他的胳膊,肩章跟着挪了挪。 “今晚出了点意外,我们设卡查车的时候,后面有辆面包车冲过来,”他们的目光重 正文 第25节 新交汇到一起,“撞了我们三个同事” 等了一会,没有下文。苗羽佳问:“严重么” “走了一个” 苗羽佳想讲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表达。 “那天一起吃过饭的吴阳,还记得么” 对吴阳的印象仅停留在那次不算愉快的会面,苗羽佳点了点头。 王京昀不再说了,再次抱住她,沉默将他们紧紧锁在一起。 苗羽佳心里五味陈杂,对于那个警察的死讯,她感到悲哀,这份悲哀不及王京昀的十分之一,此中又滋生另一股情绪。 她同时自私地觉得庆幸,幸好不是他。 苗羽佳摸摸他的脸,王京昀侧头,贪恋地蹭了蹭。 “还要回去”她问。 王京昀看了时间,说:“七点吧。他们还在医院守着,我一会去换他们。”现在已经将近凌晨三点过。 “你累了,先睡觉。” 王京昀没有反驳。 苗羽佳牵着他往卧室走,王京昀停住,犹豫地开口:“我睡沙发行了。” 她偏了偏脑袋,不解地看着他。 “没洗澡。” 苗羽佳温和地微笑:“不臭。” 王京昀:“” 不给他辩解机会,苗羽佳推着他进卧室。 最后,王京昀还是挤出力气,自觉地洗了一把热水脸。 他脱了外套和长裤,只留着裤衩和长袖。苗羽佳之前猜对了,他果然不会穿秋裤。岭南的冬天如若没风,其实不冷,只是风一刮,便变得湿冷起来,那股潮气能寒到骨头里去。苗羽佳在想,他是不是穿得有点少了。 脑袋沾枕头,王京昀大概一时找不到睡意,茫然望着天花板。苗羽佳没有问他在想什么,他眼里血丝明显,显然不适合谈心,她觉得他现在除了睡觉,其他事都不应该做,她默默关了灯。 “不怕你笑话,我也挺怕死的。”他果然开口,“以前怕,现在更怕了。” 如果颜色有温度,黑暗应该是冰的温度,把他的话也冻凉了。 苗羽佳换成侧躺的姿势,伸手轻轻掩住他的眼睛。 睡吧。那是她无声的语言。 掌心之下有缩动的触觉,他皱眉了,而后手忽然被他按住,紧紧贴着他的眼窝。 “苗羽佳,要哪天轮到我,你”声音嘶哑,隐有哽咽,“你别等我,找个好人嫁了。” 苗羽佳愣了,噌地一下撑着床板坐起,手却还被他牢牢抓着。 毫不犹豫,空出的手往他右脸扇了一耳光。 被他紧握的手,掌心湿了。 “找个真心对你好的别找太有钱的,男人有钱容易变坏也别再找警察了” 又是啪地一声,她的手背却溅上两滴水。 其实她一手被禁锢,另一手压根无法使劲,那两巴掌也只是警示性的一拍,手掌微微的刺麻感转瞬即逝。 王京昀一把将她拉下,苗羽佳伏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跟着他颤动。 悲哀和畏怯绞成一股沉重的情绪,本来藏得很深,如今被他撞开了那道门,野兽般跑了出来,噬咬人心。 欢喜时看不清,失落了才晓得真心。苗羽佳以前从没思考过王京昀对她的意义,只知不能失去。 现在她似乎明白了。 拥有和失去,永昼与永夜。 这个男人看着勇敢,其实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可他愿意撑下去,而他也真的撑下去,并且将她托起来。 如果残缺让她变成了枯枝腐叶上的蕨类植物,王京昀才是那棵可以让她依附生存c站上高处的大树。 苗羽佳脑袋埋在他肩头与枕头上,拼命摇头,头发蹭在脸上,因为那些水,粘上了又松开。 你问我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 以前不怕,现在怕了。 以前怕,现在更怕了。 无解的悲哀和恐惧下,她发出呜咽的声音,又或许不全是她的。 王京昀六点多便醒来了。 “可能年前放不了假了。”分别前他总会主动告诉她下一次见面的大致时间。 “嗯。”苗羽佳给他理了理外套,又发现皱痕和灰尘都弄不净,便作罢。 “注意身体。”她吩咐道,想了想,又补充:“注意安全。” “嗯,别担心。”王京昀吻了吻她,离开了房间。 毒驾冲卡连撞三警c致一死二伤的消息通过网络,很快传遍储州城,有人在网上建立起纪念馆,市民纷纷到出事的路口献花悼念。 这天上午,严采霜感叹一句:“今早挺多人来买白菊花的啊。” 童灵来找苗羽佳去庆河植物园,等在花店里,忽然说:“苗苗,要不我们也去吧,刚好顺路。”她指献花。 苗羽佳一顿,点点头。童灵马上请胡磊帮她们包两束白菊花。 除非清明重阳,白菊花的进货量一般很少。这几天胡磊负责进的货,今天的囤货似乎比往日多。 苗羽佳把严采霜和胡磊都叫上,比划道:“这几天,白菊花,免费。” “啊”胡磊好似没看明白。严采霜只是眨眨眼,没说话。童灵插话道:“老板娘说免费” “哦”胡磊挠挠头,露出尴尬的笑。 “苗苗,你真是个好人。”童灵坐上苗羽佳的车,拉着安全带由衷地说。 不觉得。苗羽佳看她一眼,没什么表示。 童灵大概以为她没听懂,又说:“善良。”还赞许性地拍拍她肩头。 苗羽佳轻轻蹙眉。 无心则善,苗羽佳自觉做不到。 无欲无求的善事,有,但也有因为愧疚c后悔c遗憾等情绪驱使下的有心为之。 念高中的时候,苗羽佳经常往图书馆跑,有回衣服穿少了,打了好几个喷嚏,图书馆老师给她添了一件衣服。后来聊上了,老师感概地说她也有孩子,在外求学,只希望也有人能这样对待他。 苗羽佳现在似乎更加明白这种心情了。 善和恶构成一个闭合的环,圈住一些人,在这个环里,讲究因果报应。 她私心地希望,这点不足一提的善意,能替他挡去哪怕一边角的可能的厄运。 手里的白菊花,她不愿看到有天是献给他。 苗羽佳在新物资大厦附近挺好车,和童灵步行过去。 路口的一角绿地上摆满白色的花束,风和太阳献上敬意,树叶挥手送行,花瓣更白更纯洁。 献花的人不少,路口来了交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 苗羽佳看见了王京昀,端端正正地立在一辆黑色警车旁。他的神情算不上精神,但肃穆之中让人感到莫名的力量,一种被守护着的感觉。 王京昀也看见了她,并跟她打了招呼他直直看着她,朝她轻轻点头。 苗羽佳也微微颔首,便转开目光,随着人流往前。 她将花束摆在空位上,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也许旁边一张纸片的文字足以概括 “你的生命停止在这,为你致哀,为你致敬。可爱的钢铁战士,走好。” 苗羽佳和童灵离开路口,她回头看一眼,王京昀已经不在看她了。 c49第四十八章 庆河植物园在储州市东北郊,集科研c科普c旅游为一体,主要划分为沙漠植物区c化石森林区c庙区等六个区域。 苗羽佳和童灵今天要去的是庙区。 非周末,出行人少,苗羽佳很顺利开到植物园。大门左手边隔了一条马路是一片旧楼区,路过时,苗羽佳看到有人在小巷子口的生锈铁桶里烧纸,不止一桶。 “那里一条巷子下去都是香烛店,人多的时候,一条巷子都在烧纸钱。”童灵捕捉到她的目光后说,“还有来找人做法的,就在店里面做的也有。进园区要门票,下午六点前二十块,六点之后免费。”她换上神秘兮兮的语调,“那巷子还有可以办皈依证的,也是二十块一本,以后凭证进园免费。” “”苗羽佳朝她晃一眼,心叹她知道的真多。 汽车可以入园,苗羽佳要向大门开去,童灵哎哎叫住她,指着大门左边的停车场:“往那边开,停那边就好了,我们走着上去。” “” 苗羽佳心里疑惑,但也只好先听从,毕竟她看起来比较上道。 车停好,苗羽佳才比划着问:“为什么要走路上去” 童灵拉着她往售票处走,说:“走路比较有诚意呗。” “为什么” “劳其筋骨了呗。” “你怎么不从家里走路过来” 童灵佯怒,轻掐她一下:“你什么时候也懂挤兑我了” 苗羽佳笑了笑,“说得不对” 童灵评价:“歪理。” 童灵买了两张全价票,收好钱包,直白地说:“我来求姻缘的,你呢求什么” 庙区的弘法寺香火旺,逢年过节香客熙熙攘攘。有一年蒋幼晴提出跟她来拜拜,苗羽佳拒绝了。 “我没有愿望。”她一脸戾气地告诉她妈妈。 “不一定要什么愿望,求个平安健康也是可以的。”面对她,蒋幼晴总是格外耐心。 她转过身,把背影作为回答。 “哦”童灵露出窥破秘密的笑,“你一定是来求子,对不对” 苗羽佳想了想,答:“这个不用求。” 童灵惊道:“不用求难道有了” “” 苗羽佳从她手里抽走票券,递给检票员。票据回来,童灵还缠着苗羽佳:“哎哟,被我猜对了是不难怪你刚才说要开车上去。” 苗羽佳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挥手催促她:“快走。” 岭南的冬天不比北方,枝头叶子还在,带着沉沉的绿色,只是秃了一些,抬头可见天,枝桠像一只只苍老干枯的手,伸向浅蓝的天。上山绿道边的灌木缝隙里,可以见到稀稀落落散在半山腰的别墅。 越往山上走,周围越静,空气如被净化,嗅不到市区里那种带有悬浮颗粒的感觉。 这边佛教不算兴盛,但运气好会碰见三步一拜上山的人。 有车从山上下来,路上只碰见几个手里拿着白莲花束的,苗羽佳和童灵按着路标走了快四十分钟才弘法寺。 白墙黄瓦,石栏斑驳,菩提苍翠,梵音绕梁。 “呀”童灵发出惊叹,手搭凉棚仰望着:“像不像穿越回古代了” 苗羽佳不由微笑,寺院和现代建筑迥然不同的建筑风格,让人也对繁华闹市产生疏离感,心跟着静下来。 弘法寺免费请香,三支足矣,多则无益。 进门先是天王殿,佛像在庙内,红栅栏拦着,供奉的案桌摆在廊道,石阶上摆了两块供跪拜的铝板,表面几乎磨成镜面。 “这里求什么”苗羽佳问她。 “都行吧,”看来也是半路出家,不是很清楚,“心诚则灵。” 童灵跪到铝板上,敛起笑,整个人显得虔诚起来。苗羽佳也跪到她旁边,从她的角度,其实看不清佛像,但进入寺庙,便不知不觉被庄严的氛围感染。 站起来时,童灵又问:“你求什么” “不能说。” 童灵偏偏头,呵呵笑:“好像也是。” 苗羽佳和童灵前前后后走了一圈,每个功德箱放了钱。 “你说,”童灵疑惑地撅撅嘴,“那么多人来求佛主保佑,他老人家会忙得过来么” 她们正下着台阶,苗羽佳停了一步,童灵回头仰视她。 苗羽佳想起刚才的愿望,手势很坚决:“一定会。” 童灵想了想,赞同地笑道:“是吧,他老人家神通广大。” 最后去了法物流通处,苗羽佳求了一个护身符,并请大师开了光。 童灵看着她小心翼翼收进衣兜,忽然问:“苗苗,你信佛的么” “为什么这样问” “你好像,比我虔诚。” 苗羽佳静了一会,轻轻摇头。 “那你还” 苗羽佳没有回答,招呼她下山。 那个护身符,苗羽佳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给王京昀。 直到今年的最后一天,王京昀在花店附近巡逻,问她中午有没时间,他有东西要给她。 “好,”苗羽佳在微信回复他,“我一直在店里。” 中午饭点,叫了外卖,苗羽佳他们在店里一块吃饭。苗羽佳捧着饭盒,挑一口又看看门外。 胡磊一口饭还没咽下,含糊不清地说:“晚上我啊,去朝阳广场凑个热闹,和人家一起倒数。采霜,你来不来” 严采霜忙摇头,说:“哪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我还要回家带孩子呢。” 胡磊热情不减:“带小丫头一起来嘛,人多热闹。” 严采霜无奈地笑:“你是不知道带小孩出门多麻烦啦,走累了你要抱,看到别人吃的你要买,去了人多的地方” 一声清脆的“欢迎光临”盖住了严采霜后面的话。 有人走了进来,一个穿黑色警服c肩宽腰窄的高个男人,几乎遮住门口一半的光。他手里提着一只牛皮纸小袋。 “苗羽佳。”一道低醇悦耳的男声。 苗羽佳放下饭盒,动作太急,险些蹭倒茶几上的饭盒。她抽了纸巾匆匆擦嘴。 苗羽佳过去,习惯性地扶上王京昀的胳膊,正想给严采霜和胡磊介绍,岂知两人约好似的,四道目光同时回到饭盒里,嘴边却是偷笑。 她只好跟王京昀指指外面:“出去说。” 苗羽佳和王京昀没走多远,就在花店门口的树底下,路边停着的一排车将他们与马路隔开。 苗羽佳上下看了他一遍:“巡逻怎么穿这样”她指他没有装备。 王京昀轻松地说:“全副武装来找你,别人会以为店里出事了呢。” 苗羽佳笑了笑,问:“怎么有空过来” “换班了,”王京昀说,“今晚开始我值夜班,下午回去睡个觉。” 王京昀将手里的纸袋塞给她,说:“新年礼物。” 苗羽佳笑,正要打开,被王京昀一手按住。 “回去再看,”表情有点羞赧的意思,“回去再看好了。” “是什么”袋子比手掌大一些,苗羽佳掂了掂,大概一个大苹果的重量。 “你回去自己看。”他又重复。 苗羽佳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线索,然而没成功。 她只好点点头。 苗羽佳穿了一件灰色粗呢长外套,里面依然是一条长裙,显得体型刚刚好,一点儿也不臃肿。 她一手勾着袋子,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护身符,手到半路,又顿住。 连自己也不太相信的东西,不是让他笑话么。 那只手又想缩回去。 可王京昀眼明手快,一拉,一拈,食中二指之间多了一个红色的三角形。 “呃”苗羽佳想抢回,未遂。 王京昀端详起那片红布包起的三角,说:“这什么” “” 王京昀正反看了看,又问:“平安符” “” 他的眼睛熠熠发光,“你给我求的”。 苗羽佳只有点头,“不知道有没有用”。 王京昀还在看,即便那除了红布,看不清里面包的什么。 苗羽佳让他看她:“你们一般不会带这个吧。” “我们” “男人。” 王京昀握手里,笑着说:“有人特意为我求来的,为什么不带。” 被他讲得有些不好意思,苗羽佳笑起来:“就当心里安慰吧。” “放哪里有讲究么” 百无禁忌,一字曰“敬”。苗羽佳回想和尚与她说的话:“都行。” 王京昀掏出警。察证,把小三角夹进卡片的后面。 “两样圣物。”他似心满意足地揣进兜里。 行人路过,见着王京昀背后的字,不由多看几眼,或好奇,或惊讶,但王京昀和苗羽佳都没有注意,他们只看着对方说话。 王京昀催她回去:“你先吃饭吧,一会凉了。” “嗯。”苗羽佳抬头看着他,大概冬天气温低,王京昀的眉眼看上去也跟着冷硬了一些,但只要他笑,整个人就柔和温暖起来。 她开口:“明天元旦。” 像是思考她的话,王京昀片刻后,说:“嗯,明天元旦了。” 明明普普通通一句话,去偏偏让人听出笃定的意味。 过了元旦,我干特警就满五年了。 在职满五年后,就可以申请结婚。 王京昀和苗羽佳在心照不宣的笑容里,结束短暂的相会。 c50第四十九章 苗羽佳回到花店,那声“欢迎光临”仿佛上课铃声,让胡磊和严采霜再次不约而同低下头。 苗羽佳淡淡看一眼,背过身,把纸袋放到柜台上。 袋口用一截透明胶粘着,苗羽佳剪开,里面是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拿出托在手上,她不由笑了。 那是一辆铝合金特警车模型,车体通黑,顶头装着红蓝警灯。比易拉罐矮一些,差不多手掌长宽。 车身做工细腻,几乎看不出支棱出来的余料。驾驶室车窗只有窗框,可以看见小小的方向盘。她尝试去开车门,指尖轻轻一抠,开了。 嘴角不由上扬,她又试了引擎盖和后备箱,都开了,里面的零件有模有样。 苗羽佳又推着它在柜台上走一段,车轮磨出低低的声响,手端流畅的感觉想让人推着它一直走。 她还是将它收进袋子,重新用透明胶封上。 苗羽佳回到茶几边,饭菜表面已经有些凉了。她把下面的翻起来,空出一只手给王京昀发了条信息。 “司机去哪里了” 手机放下,只见胡磊和严采霜都看着她。 苗羽佳看着他们的饭盒,下巴扬了扬,那意思是:看什么呢,吃饭。 尽管胡磊和严采霜已经尽量放慢速度,饭也早吃完了,脸上想笑又不敢笑。 苗羽佳恍若未见,就着半温不凉的饭菜吃起来。 手机来了新微信,王京昀发来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 “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一会,新增一条文字起泡:“要不喜欢,就留给小孩。” 他说的是“留给”,而不是“给”。苗羽佳筷子停了一下,回复:“就一辆,怎么分。” 王京昀又是一个笑脸:“谁听话给谁。” 脸颊像被他轻佻地摸一把,热起来,苗羽佳直接把屏幕锁了,没回复他。 王京昀今年的假期在春节前,从农历廿二到廿五,四天,刚好跨了小年。他决定回宣宁看外婆。 年前正是跑客运的好时候,以衡城往储州方向的线路最拥挤,但难得儿子放假,孙容和王季国也休假几天,和王京昀一起回宣宁。 因为搭亲戚的车,廿二中午才出发,王京昀下班后,决定在家吃了晚饭后去苗羽佳那里,第二天再回来搭车。 回到家,孙容坐沙发上看电视剧,王京昀在厨房里炒菜。王京昀喊了一声“妈”,坐到她旁边。孙容磕着瓜子,下 正文 第26节 巴指了指茶壶,说:“泡了茶。” 钱包手机和警。察证都在裤兜里,坐着有些硌,王京昀掏出来都放到茶几边上。 孙容往厨房方向喊:“儿子回来了,煮快点吧。” 厨房滋滋声低了一些,大概是锅盖盖上了,王季国大声说:“就来。” 孙容跟儿子说:“先把行李收了呗。” “一会,”王京昀说,“今晚我出去,明早回来。” 孙容说:“明天就回去了,还去哪里” “找以前同学聚聚。” “别喝太多啊,明天记得按时回来,别让人家等你。” “知道。” 王京昀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吃了饭,王京昀洗碗,沙发上的人换了,王季国悠闲地斟茶,电视台换成了央视的社会与法频道。他旁边搁着一只空的行李袋,孙容正拎着一堆晾干的衣服进来,准备收拾。 衣服太多,有几条长裤裤管扫过茶几边缘,把王京昀的钱包和警。察证扫到地上。 “哎哎”王季国赶忙将王京昀的手机放里面一些,“注意点。” 孙容呼地将衣服扔到沙发,捡起东西,又习惯性地打开警。察证看了看,露出惯有的欣慰的笑容。 正要合上,刚好摸到卡片后面似乎夹了什么,卡片顶端稍稍翘起。孙容没有那么多顾虑,径自抽出卡片。 咦,里面是一只红布三角护身符。 她心里有奇,儿子身上的这种东西,要也是她去给求的,他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自己去整一个。 孙容递到王季国面前晃了晃,说:“老王,你看这是什么” 王季国还在关心电视里受伤村民,只瞥一眼,说:“不知道。” 卡片插。回原处,孙容说:“这是护身符。” “你就是爱搞这些东西,封建迷信。” “这个可不是我搞的,”孙容说,“我在你儿子的夹子里面看到的。” “你想说什么” “你儿子啊”孙容把钱包和警。察证放回茶几,“八成是谈恋爱了。” 这一句话终于成功将王季国从电影里拉回来,王季国说:“哪看出来了” 孙容说:“护身符啊。一看就知道是女人送给他,不然他会那么宝贝放夹子里以前我给他的,死活都不愿意带,就塞在枕头下。 王季国说:“你这也太武断了吧。” “你等着,等他出来我问给你看。” 王季国脖子一梗,目光回到电视上。 孙容收好衣服,王京昀也刚好从厨房出来。孙容已坐到王季国身旁,又开始嗑瓜子。 “来,坐着。”孙容示意她旁边的位置。 “什么事”王京昀擦了手,顺从地坐到她身旁。 孙容也没打算绕弯子,笑呵呵地问:“谈女朋友了没过年了准备一起带回去让外婆看看么” 王京昀一怔,讶然于没有上文伏笔的问题。既然被问起,也省了琢磨该如何向他们提起的功夫。 “嗯,”王京昀说,微笑起来,“找了一个。” “看吧,”孙容转头捣捣王季国,“看我猜对了吧,我就说他谈女朋友了呢。”又看回王京昀,说:“女朋友谁淼淼么” “”王京昀笑容淡了,“我都说了,我跟陆淼只是好朋友。” 孙容叹气,失落地说:“哎,居然不是淼淼,可惜了。”顿了一下,“你女朋友哪里人做什么的” 王京昀如实相告。 “真是开花店的花店是她自己的”孙容还是不可置信。 “是。” “这么说,挺有钱的啊。”孙容说,“怎么就看上你了” 王京昀:“” 王季国瞪了她一眼,说:“这什么话,说的我们儿子很差一样。” 孙容有些委屈:“哪里的话,我们儿子那身手,啊,全警队有几个人能有。我只是担心他被坏女人骗了。” “没,”王京昀说,“她人挺好的,对我也是真心的。” 男人提起心爱的女人,话语和眼神都是温柔的,只是这份情意在孙容面前远不及对逻辑不通的猜疑强。 “那怎么就在一起了呢”孙容说。 “喜欢啊。” “”孙容研究性地盯了他一会,无果,只能换下一个问题,“几时带回来给我们瞧瞧,你也差不多可以结婚了啊。” 王京昀目光沉下来,看着孙容和王季国,叫出来:“爸,妈。” 这突然的称呼让气氛顿时凝重了。 孙容:“啊怎么这副表情” “我女朋友的情况有点特殊。” 王季国终于从电视上挪开眼,接话的还是孙容,她眨眨眼:“什么意思” 她表情,像在等待一个噩耗。 “她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孙容困惑地说,“怎么个不会说话” 王京昀才发现歧义,换了个说话:“说不了话。” 孙容和王季国登时愣住,孙容问:“说不了话” 那边点点头。 “”孙容和王季国交换一个眼神,“哑巴” 这个词让王京昀皱起眉头,说:“听力没问题,就是不能说话而已。” 又是一愣,“哪出问题了” “没哪里。” 回答敷衍,加剧了孙容的不悦。 王京昀只好说:“以前出了点意外,舌头受伤了。” 也许他们开始联想,都沉默了,只有电视机声音的安静叫人无法适从。 片刻后,孙容说:“我不同意。” “你还没见到她人呢。” 孙容语气坚决:“见了也没法交流,叫什么见。” “说不了话怎么了,又不是不能交流,你们”王京昀说,“你们别看不起人。” “不是看不起她,”孙容声音委屈又严厉,“要是别人找个哑巴,我才懒得管。可是是你啊,哎哟以后你们要是生了小孩,你这天天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任务的,你要她一个人怎么教小孩说话认字啊” 王京昀有些烦躁地说:“怎么不行了,聋哑人家庭出来的正常孩子不也能好好长大么。” “可你是个正常人啊,”孙容说,“为什么就不能找个正常人结婚呢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 王京昀猛地站起,眼神受伤又愤怒:“你爱怎么说,反正就她了。” “哎,你这什么态度” 王京昀捞起茶几上自己的东西揣兜里,拎过沙发上的外套,开始到玄关换鞋子。 “你回来,”孙容喊,“王京昀,你给我回来。” 王京昀没理会,一迳出了门,木门摔得墙壁震了震。 c51第五十章 刚出楼下大门,王京昀便听见摩托车声,一辆小电摩开进花丛边空位。开车的是一个戴红头盔的女人,上身一件浅黄羽绒服,穿短靴浅蓝牛仔裤的腿支到地上。 女人推开头盔的挡风镜,叫道:“老王。” 王京昀走近几步,说:“你怎么来了” 陆淼坐着,王京昀本身就高,现在几乎是俯视她。 “我帮我妈送东西过来给你妈。” “”王京昀一顿,“什么东西” “她们舞蹈队新发的衣服。” 王京昀听提他妈提过,她们十来个跳广场舞的老太太组了一个舞蹈队,新年时候会到老年活动中心等地方表演。 他笑了一声。 陆淼解下头盔,揉了揉头发,问他:“你要去哪” 王京昀说了某条路上的沃尔玛,那是一个公车站,从这里有车直达,离逸翠园不远。 “你急着走”她又问。 “怎么了” 陆淼说:“要是不急,我把东西拿下来就跟你一块走啊。” 王京昀下巴指了指前方,说:“我在那边假山等你。” 假山开了彩灯,嶙峋怪石映出油绿的光彩,像泼了颜料一般。 王京昀坐到旁边的石板长椅上。冬夜风急,出来散步的人少了,道路上偶尔晃过轿车或小电摩的车头灯。 手机翻出,苗羽佳的上一条微信讲今晚的活可能要做到十点之后,他说没事。王京昀收好手机,去摸另一只口袋,瘪的,才想起好些天没有抽烟了。 他有些无聊地看着绿色的石头,渐渐看呆了。 好一会后,一声突兀的喇叭声把他叫回神。循声望去,陆淼骑着小电摩在路肩上看着他。 “走啊。”头盔没戴,她朝他扬了扬下巴。 王京昀站起,大步过去。 “你去哪,回家么” “是啊,”陆淼说,“上来,送你到公车站。” 王京昀看也不看,说:“你下来,我来开。” 陆淼嗬嗬两声笑,王京昀站得高一个台阶,她仰视着他:“载你还不乐意呵,行。我先走了,公车站见啊” 说完,她转了转把手,小电摩发出噗噗的声响,往前冲去。 “” 王京昀愣神片刻,笑骂一句,提足追赶。 刚上警校时,陆淼长跑成绩拖后腿,他便骑上单车,让她在后面追。 没想她不但记得,还以牙还牙了。 陆淼先出发,但王京昀每日训练可是实打实的,此时狂奔起来,像一头迅猛的豹子。 风刮在耳边,呼呼作响。一车一人,一个响亮,一个沉默,齐头并进,穿梭在路灯和树影的明暗交织里。 陆淼几乎是和王京昀同时到达公车站。 王京昀扶着腰,喘着大气,说:“服了没” 陆淼停车,瘪嘴说:“勉勉强强。” “勉勉强强” “我刚才想到一个牌子的图标。” “什么” 陆淼指指他的左胸。王京昀低头,是夹克上的pu图标,一条奔腾的美洲狮。 一口气匀过来,王京昀坐到长凳上,弓着腰,叉开两条长腿,“怎么不是捷豹” “有区别么” “豹子厉害点。” 陆淼轻轻嗤笑一声,似乎没打算走,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眼,说:“哎,我发现你终于不是一身夜行衣了呵。” 王京昀穿一件灰色带风帽卫衣,外面套黑色夹克,黑色牛仔裤和同色低帮军靴,其实也就多了一个灰色。 想起送衣服的人,王京昀不由微笑:“我女人给挑的。” 王京昀家小区在市郊,二期工程还在动工,周边设施还没跟上,公车站广告牌亮着孤零零的白光,上面滚动出装修公司的广告,这边车次少,一般要半个多小时才来一趟。 陆淼停好车,锁了坐到王京昀身边的长凳。 王京昀说:“还不回去” “陪你等等呗,反正我那么近。” 也许是王京昀的错觉,陆淼的声音似乎比刚才低一些。 默默盯着空荡荡的马路,过了好一会,陆淼才开口:“刚才上去送东西的时候,我听你妈妈说了” 王京昀收起腿,手肘拄在膝盖处,口吻无奈:“猜到了。” 陆淼伸直腿,两手兜进口袋,说:“其实老妈们都这样的。” “是吧。” 又是一段沉默。 “你呢,”王京昀看向她,“你怎么看” 陆淼微微仰头,像被某颗星星吸引,说:“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 口袋里拳头攥得死紧死紧,可惜只有她知道。 王京昀:“嗯” “我一直挺好奇为什么是她”陆淼看向他,“你喜欢她什么” 这个反问让王京昀有片刻怔忪,忽而莫名轻声笑:“漂亮。” “”陆淼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王京昀敛起笑意,有些感慨地说:“人都有贪念,只有她能让我知足。” “是么”话语很轻,出口即被吹破。 “你们男人,”陆淼又说,“喜欢一个人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过程” 陆淼点头:“喜欢的程度是怎样变化的。” 王京昀想了想,说:“真想听” “说说呗,以后给我做经验指导啊。” 王京昀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说了你别觉得我们流氓。” “”陆淼豁出去似的,“说。” “男人要遇上喜欢的女人啊,我想想,大概是” 王京昀慢慢直起腰,重新舒展双腿,一手撑在长凳,斜斜坐着,模样竟然也有点不羁。 “想见她,想上她,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然后离不开她。” 陆淼心跳得比第一次打枪还厉害,骂道:“还真是流氓” “你偏要我说的。”王京昀无辜地说,“怎么,是不是终于碰上哪个让你觉得有意思的了” “乱说。” 王京昀朝她笑:“碰上就别让他跑了。” “那你”陆淼犹豫,“现在是哪种阶段了” 笑容慢慢减淡,王京昀看着带砂砾的路面,有些出神。 “我啊,”王京昀平静地说,“想把她所有的苦都让我来担了。” 风停了,脸早已被吹得麻木。 夜静了,心事摊开,拆叠成互不相干的情意。 许久,陆淼才接上话:“挺好的。” 也不知是说人,还是说事。 公车缓缓开进停车区,陆淼重新回到她的小电摩上,戴上头盔前说:“我走了。” “注意安全。”王京昀也上了公车。 一大一小两辆车,往相反方向驶去。 王京昀手里有之前苗羽佳给的钥匙。她让他进屋等一会,她马上就到。 没多久,门铃响起。 刚松下的肩膀又紧绷起来,王京昀轻步走到门边,凑猫眼上一看,防御全卸了。 门拉开,只见苗羽佳背着双手。她今晚依旧穿了长裙和那件灰色粗呢大衣,衣着成熟静雅,脸上却十足孩子气的笑。 “没带钥匙么”王京昀忍不住笑。 苗羽佳伸手,一白塑料袋的东西递到他眼前,默然地说:“送外卖。” 王京昀顺手接过,是一大碗云吞,还热乎着,隔着透明盖子还能看到葱花。 他笑着配合地说:“多少钱” 苗羽佳依然负着手进来,王京昀在屋里只穿了卫衣,她轻轻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王京昀进厨房拿了一支勺子,坐到餐桌边,解开袋子,说:“过来。” 屋里空调足,苗羽佳脱下外套,只剩白衬衫和长裙。 王京昀拨开葱花,舀一只喂给她。 “你吃,我不饿。”苗羽佳咀嚼着,比划道。 王京昀是真饿了,也不客气,埋头一勺一只。 吃了大半,王京昀才放慢速度,说:“你们回宣宁过年么” 苗羽佳摇头:“很多年没有回去。” 王京昀点点头,眼睛熠熠有光:“你想跟我回去么” 苗羽佳迟疑地看着他。 “我想带你见见我外婆。” 苗羽佳抿了抿嘴,手僵了似的,手势打得有些慢:“快过年,花店有点忙。” “嗯。”王京昀又低下头,继续舀云吞,“没事。” 苗羽佳又推推他:“我想跟你去,但是明天实在有点困难。如果后天有空,我去找你。” “别,”王京昀说,“你自己一个人,还是别去了,高速三个多小时,太远了。” “没事的。” “我不放心你。” 四目交汇,苗羽佳最后还是在王京昀坚决的目光下败下阵。 王京昀按时回去收行李搭车。以往每次出发,孙容总会问他这个带了没,那个别忘了。这天早上她一句话也不跟王京昀说,见到他也故意撇开眼。 出门反锁门时,王季国和他走最后,悄悄跟他说:“你妈还气呢,昨晚跟我叨叨了一晚,差点都要哭呢。” “”王京昀有些哭笑不得,“她又跟你说些什么” “她说” “电梯来了,还不快过来” 高亢的方言打断了父子俩的悄悄话,王季国只好讪讪跟上去。 亲戚是王京昀的一个远方表哥,车是一辆长安之星,王京昀人高马大,坐到副驾座,孙容和王季国与表嫂表侄子坐后面。 前半路孙容和表嫂家长里短地聊,表嫂照例问起王京昀有女朋友了没。 “没有,哪来的女朋友。”孙容答得飞快,“就他们单位,差不多都是男的,和尚庙咧” 王京昀:“” 孙容又真诚地说:“就盼着你们能给他介绍一两个姑娘了。” 王京昀:“” 表嫂谦虚地笑道:“我们厂里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小妹,他哪里看得上。” 孙容马上说:“哪有那么高的要求,姑娘家只要老实本分,勤快做事,自己也能赚钱养家就好。” 表嫂赞同:“那改天我帮你留意一下啊。” 王京昀:“” 中途在服务区停车休息,一车人都去洗手间,就剩下王京昀和他老爸站在车旁。 车停在加油站旁边,没法抽烟,王京昀有点不自在地摸摸嘴巴。 王季国继续早上的话题,说:“你也别怪你妈,她就这个样,话是多了点,但她也是担心你,虽然方式让你比较难接受。” 太阳晒得王京昀眯起眼,“我知道”。 “爸,你也不同意么” 王季国一手扶在车门,另一手虚点他一下:“要是我们不同意,你会跟她分开么” “当然不会。”男人面沉如水,应得斩钉截铁,“我不会跟她分开,也不想忽视你们的感受。你们是我的家人,以后她也会是,我只是想看到你们能和她和平相处。” 王京昀最后请求似地说:“爸,您能帮我劝劝老妈么” 王季国啊一声,抻了一个懒腰:“你也说要和平相处,那就先相处试试看。你妈刀子嘴豆腐心眼不瞎,要真是好姑娘,气走了那就是我们的损失了,是不是” 他举手安慰性地拍拍王京昀的肩膀,猫腰钻进车里。 c52第五十一章 王京昀爷爷家在乡下,老人都去了,跟大伯那边也早分家,逢年过节回去得少,基本都在外婆家和舅舅一家一起过。 舅舅家是一栋四层半的铺面房,王京昀的房间在顶楼的半层。自从读大学后,这里渐渐成了杂物室,只在他回来的时候腾空一下。 回到的第二日,孙容早早把他从床上薅起,塞给他一根顶端绑着一扎黄皮叶和竹叶的竹竿,让他发挥身高优势,打扫天花板的蜘蛛网。 “”王京昀的头发长了一些,被睡成一片倒塌的水稻田,乱七八糟的。 孙容又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给他包头罩脸。 这假期放得,简直不如上班。 家具和物品上早盖上报纸,王京昀小心翼翼扫着,后面传来快门声,跟着闪光灯闪一下。 回头,只见他上高中的表妹笑嘻嘻收起手机。 “那么闲,来给你扫。”王京昀说着要把竹竿给她。 “不要。”笑着 正文 第27节 躲开。 “哎,”王京昀叫住她,“照片发我。” 小女生撅起嘴:“你要干吗” “那你拍我干吗” “” 照片还是乖乖到了他手机。王京昀用照片回了苗羽佳问他在做什么的信息,虽然只有一个背影。 苗羽佳许久没有回复。 王京昀一个白天基本在义务劳动。 这几年回来,能喊出来一起聚的人更少了。主要是当年跟他一起混的,有些还在混着,有些去外地打工,上大学后便渐渐少了联系。班上仅有的去读大学的那几个,以前看不惯他混日子,后来同城读书跟他走得也不近。要说跟他关系最铁的,还是在警校读书认识的那帮兄弟。 说高考是一道分水岭,一点也不为过。 这个晚上,王京昀是陪舅舅他们打牌过的。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苗羽佳才回了信息。 她问他在干什么,王京昀如实回答。 苗羽佳回道:“你舅舅家,还是在原来那个地方么” “是,一直没变。” 停了一会,又补充:“但不卖煤气了,改桶装水了,建林水超市。” 回想认识的最初,王京昀不由勾起嘴角。 孙容抬抬下巴,催促道:“该你了。” 王京昀手机放到桌上,看了看,扔出一张牌,目光又回到手机屏幕上,然而气泡没有增多。 如此三番五次,孙容有意见了。 “打个牌都不专心。” “” 王季国气定神闲地说:“打牌嘛,玩玩而已,又不是考试,要那么专心干吗呢嘿,对a”啪地甩下两张,“有人要不” “”孙容眼神带怨地瞥他一眼。王京昀没想王季国会给他撑腰,笑容又起。 牌局快到尾声,早已熄了的手机屏幕又亮起。 王京昀瞄一眼,把手里牌丢光后,抓过手机,对一直旁观的表妹说:“中场休息,换你上。” 苗羽佳给他分享一条位置信息。 建林水超市。 下面还跟了一个气泡: “你从窗口应该能看到我。” 看到那个位置,王京昀想着的是马上奔下楼。可那条文字,又成功将他拉到窗边。 窗帘拉开,玻璃窗外的防盗网将画面割成一个一个相框。 树影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树叶缝隙漏下的光在车顶碎了一片。 双闪灯不停在跳,一明一暗,像一种原始而无声的信号。 两级阶梯做一步,王京昀跑下去,楼梯咚咚响。 “跑那么快做什么,房子都要被你震塌了” 孙容的喃喃,他只听到一半。 王京昀停在驾驶座旁边,苗羽佳也关了灯出来。 他们拥抱在车门与车身的夹角里,唇齿间的温度和湿润,怀抱里的紧实和暖和,让他们深刻感受到彼此。冬夜萧索,无人经过,无人知晓,他们忘情更加。 “你怎么来了”王京昀终于松开她,吐出的气息化成白雾,氤氲在眼底。 苗羽佳没有回答,莹润的红唇弯了弯。 这还用问么。王京昀也轻声笑起来。 “开了多久的车” 她轻描淡写:“没多久。” 王京昀追问:“没多久是多久” 苗羽佳扯扯他的衣摆,瘪瘪嘴:“我肚子饿了。” 王京昀:“” 女人委屈的样子,成功将刚才的问题糊弄过去。 要是被他知道她在高速上错过岔路口,一共开了将近八小时,估计今晚他要睡不着。 王京昀说:“我们上去,我做给你吃。” 苗羽佳拽住他,摇头,忙比划:“太晚,不合适,明天再上去。” “”王京昀点头,“好。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苗羽佳的笑容才开头,王京昀便了然道:“又是云吞么” 王京昀开车带她去医院附近那家云吞店。 苗羽佳一路看向窗外,开始的路还能认出是哪,再过几个路口之后,完全不知所向。 宣宁城区不大,但在夜里,它的面目也模糊了。 “这里是原来电力大厦那一块,”王京昀仿佛接收到无形的信号,下巴指指前面一栋大楼,“刚才那里多了几家大超市,南城百货,盛世百汇。喏,右边那条是龙舟市场的入口。锦城商厦还在,你看” 锦城是市区比较早的综合性商厦,周边促销摊位和小吃摊贩不少,热闹依然。旁边的青年广场上依旧停了一辆白色献血大巴士,后面不远处,广场中心被花丛簇拥的马踏飞燕铜像沐浴在灯光之下。 家乡大抵就是这样,你以为它变了,陌生得像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可不经意间总有相似的场景或味道,帮你唤醒那份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下车进店,苗羽佳便闻到了这股独特的味道。 骨头汤的香味,不会浓稠到让人怀疑添加香精,也不会清淡到被冷风冲散。 云吞店还在老地方,只是店面装修升级了,加装了玻璃门和空调。 王京昀给她点了一碗大肉云吞,自己则是一碗普通的。 苗羽佳看着浮在汤面的白胖胖的肉丸一样的云吞,面有犹豫。 王京昀说:“吃不完我来。” 她开始动勺子。 王京昀等她吃得差不多,才问道:“今晚你住哪里” 她放下勺子比划:“以前的地方。” 他哦一声:“还以为你们家都搬到储州了。” 苗羽佳明显想了想,才答:“我爸爸还在这里。”又一顿,“我没有跟你讲过家里的情况。” 王京昀斟酌一下,说:“知道一点。” 苗羽佳点点头,并没有再讲。 王京昀舅舅家离苗羽佳以前的家不远,还是他开车过去。 夜里看不出巷子有多少变化,王京昀凭着印象,开到一处绿色铁门楼房前停下。 “是这里吧”他有些犹豫拉起手刹。 苗羽佳点点头,笑容是赞许性的。 她拉拉他,红唇微启,问:“今晚还回去么” 那双黑色眸子泛起光,“你爸,不在家么” 她摇头,“我说来,他就走了”。 王京昀:“” “我们不会见面的。” 王京昀:“” 讲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的她让他感到一丝丝陌生。但王京昀还是说:“好。” 苗羽佳终于笑了。 下车时候,王京昀按她吩咐从后箱提出一盒茶叶,顺口问:“给谁” 不一会他便了然。 苗羽佳带他来到邻居的大门前:“钥匙,放在这边。” 摁下门铃,苗羽佳静静等在门边,他看到她的手攥成拳头又松开,仿佛积攒力量。 不锈钢门开了一缝,露出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先一愣,旋即讶异而笑。 “哎,苗苗”女人声音有些激动,“是你啊” 苗羽佳微笑颔首,朝王京昀示意一眼,开始打手语。 王京昀马上翻译:“您好,羽佳说有一串钥匙放在这里,来拿一下。” “哎,对对对你们等会啊” 女人进屋一会,交给苗羽佳一串钥匙,说:“你爸爸中午给我的,说你下午会回来。早上见他特意打扫过呢。” 王京昀道了谢,把茶叶递给她,女人刚开始还推却,苗羽佳比划几下,王京昀看着说:“羽佳说她很多年没回来,以前总来你家吃饭,还麻烦你了。” 女人只好拿下,感概又欣慰地说:“好多年不见,都长那么大个了。这位男朋友么,还是” 苗羽佳点头。 “挺好的”女人又打量王京昀,“要结婚了吧。” 王京昀说:“准备了。” “挺好的。”女人重复。 女人还想喊他们上楼喝茶,王京昀看着苗羽佳的意思,以时间过晚,婉拒了。 “以前我来找你,好像也是她告诉我你们家搬走了。”王京昀回忆似地说上一句。 当年的失落,如今想起也已风轻云淡,命运的微妙让他无奈地笑起来。王京昀没有说更多,站到门边等着她开门。 铁门推开,一楼的厅空荡荡,只在门对面墙壁边摆了一张供奉用的案桌。苗羽佳摸索着开了灯,拉着王京昀上二楼。 楼里安安静静,足音愈发冷清。二楼大厅吊灯亮起,整间客厅映入眼帘,没添新家具,光秃秃的红木沙发上没有坐垫,冬夜里看着冷冰冰。 还似乎少了些什么。 王京昀探头看了看厨房,锅碗瓢盆都收起来,整间屋子像打扫干净的实验室。 他跟着苗羽佳沉默地转了一圈,终于明白这里缺失了什么。 一种家的味道。 这种味道是抽象的,也是具象的。 也许是清淡的茶香,也许是若有似无的烟味,或者炒过菜后的菜香和油烟味,浓郁的中药味,抑或是婴儿身上的奶腥味。 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冰冷,干燥,还带着尘封已久的闷味。 c53第五十二章 苗羽佳的房间在四楼,王京昀以前来都是送煤气,从没到过厨房以外的地方。 即便装修有些过时和老旧,依然可以想象到八年前的堂皇。 苗羽佳的房间足足占了大半层楼,自带小厅,书房和卧室分开。 “真大”王京昀由衷感叹,顺手摸了摸褐色皮质沙发,纤尘不染。 苗羽佳也环视一圈,笑着朝他比划:“以前我从来不认为它大,很久没有回来,听你这么说,好像真的挺大。” 王京昀说:“是我的好几倍了。” 苗羽佳:“我一个人住,挺无聊。” 她指的以前,王京昀忽然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似的,说:“不还算我一个” 苗羽佳笑着躲开他的怀抱,拉着他进书房。 墙壁上贴了几张明星海报,粘在边角的透明胶已经泛黄。靠近书桌的墙壁贴了一张手抄的元素周期表,纸张变黄,看上去很脆,一碰即碎。 书柜带玻璃门,王京昀凑近看,课本和参考书居多,除此以外是些世界名著,再往下看 嘿,金庸全集,他不由笑了。 王京昀指着说:“这也是我以前唯一喜欢看的书。” 苗羽佳讶然:“你也喜欢看书” “武侠小说还是能看,”王京昀讪讪说,“其他的,还是算了。” 苗羽佳问:“你最喜欢哪一个人物” 王京昀想了想,说:“乔帮主吧。” 苗羽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以前班上很多男生也喜欢。” 想起什么,王京昀目光又回到教科书那一排。书本按照科目和年级分门别类,从初三一直到高二,然后便没了。 书架上没有高三的书。 之前他听严采霜说,花店开张已经五年,前面两年是在花卉市场的摊铺。她出事是高二暑假,三年后便开了花店。 王京昀想不出有哪个大学只有两年的课程。 苗羽佳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径自往卫生间去,试了一下花洒,能用,还是热水。 杯子上插着两只未开封的牙刷,她打开柜子看了看,有毛巾,同样双人份。她拿起牙刷朝他晃了晃:“他可能以为我和妈妈一起回来。” 王京昀:“” 苗羽佳问他:“睡这可以吧。” 她指刚打扫出来的房间,被子还带着太阳晒后留下的味道,为了通风,窗大打开,冷风灌进来,窗帘飘动像飞扬的裙摆。 屋里只有一张四柱的公主床,王京昀说:“只要你不赶我睡地板。” 苗羽佳凉凉地看他一眼,拿着衣服飘进卫生间。 王京昀听见水声,来到外间,拨下王季国的电话。 “爸,我今晚不回去了。你们不用给我留门。” “” “明天明天我带我女朋友回去见见外婆。” “” “嗯,她回宣宁了,今晚刚到的。” “” “爸,她的情况,麻烦你帮我跟他们提一下” “” “还有帮我再劝劝老妈” “” 挂了电话,王京昀听着哗哗的水声,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就像当年确定要考警校一样,成败未知,但劲头十足。 苗羽佳开车累透了,倒在床上等王京昀时,一不小心睡过去,王京昀把她挪近被窝里时,她忽地又醒了。 王京昀柔声说:“困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她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挨近他怀里。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王京昀下意识说:“什么” “我和我爸爸,还有我们家的事,等等。” 王京昀说:“不至于被吓到,只是有点震惊。” “我不确定,跟他的关系这样下去对不对。” 王京昀挪下一些,与她平视:“他生了你,也伤害了你。你怎样做,在我看来没有对错之分,你有权利让自己好过一点。” 苗羽佳扯扯嘴角:“还好你没劝我原谅他。” 一个男人背叛妻子,害得女儿终身残疾,在他看来,不应该被原谅。 脸上表情随着想法凌厉起来,王京昀生生把话咽下去。 “你才是当事人,原不原谅,应该由你来决定。” “嗯。” “他很聪明,如果我有那么一点经商才能,大概也是他的遗传或者受他影响。就算之前把所有财产陪给我们,他也能东山再起。” 苗羽佳忽然苦笑,手机键盘嗒嗒作响:“或者他早已经给自己留好退路了吧。” 王京昀说:“是吧。” “可惜他跟别人玩心计,别人跟他玩命。” 王京昀换了姿势,仰躺着,望着粉色的帐幔,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处。 “你爸爸,应该很后悔吧。”王京昀想起那两只牙刷,“发生那样的事,谁也没料到” 他又躺回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也许吧。”她沉默地回答。 “你呢,”王京昀低声说,“你后悔么,那天晚上是我把你叫出去” 苗羽佳看着他,久久地,从他的眼睛,到爬出胡茬的下巴。 夜深了,屋里只留了一盏床头灯,隔着帐幔,给他们蒙上一层灰色的轻纱。 风也静止了,窗帘顺畅地垂下,周遭归于沉寂,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你说些什么吧。”他投降似地说。 “我没什么后悔的,只是有点遗憾没有见到你。如果我出门早一点,走得快一点,那就好了。”苗羽佳慢慢开口,“如果见到了,你会跟我说什么” 王京昀想说些什么,可嘴巴动了动,话卡在喉头,出不来。 “看明白了么”苗羽佳又问。 他点点头,迟缓得像钝涩的齿轮。 “过了那么多年,还能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她弯了弯嘴角,明明回忆惨烈,她居然笑出来,半是释怀,半是感概。 最后一句,分明也是他想说的,却被她抢先,好似自己怀揣的那份情意,说得迟,便比她的少了几分。 他不甘,便掏出更多,让她看见。 可这个女人有意无意间给予他的,总比他能给她的多了去。好似他给她一颗糖,她便能回赠他一罐蜜。 哪怕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 “明天我们去海边,你把那时候想说的话,告诉我,好不好” 王京昀似乎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清越,和婉。 也许她当年也是在这里,念着课文,录成音频,拷进3里,漫不经心丢给他,说:“随便录的,给你听听。” “好。”王京昀说,“你想听几遍,我就说几遍。” “一遍,一遍就好。”苗羽佳瘪瘪嘴,“留着点以后说。” 窗外一勾薄月,俯视凉凉大地。夜风歇下,灯光隐没,帐幔在黑暗中轻舞。 虫子明明已冬眠,是什么咯吱咯吱到凌晨,热闹了这个凛冽的冬夜。 王京昀在离水店不远处停了车,苗羽佳下车后紧紧捏着礼品盒的带子,紧跟在他身边。 “紧张了”明知故问。 苗羽佳皱了皱眉,诚实地没有摇头。 “不用紧张,”王京昀说,“又不会吃了你。” “”这算什么安慰。 “放心吧,外婆会喜欢你的。” “你妈妈呢” “走吧。” “” 王京昀表妹在一楼看店,见到他,立马站起来,手里一把瓜子也忘了放。 “哥。”挺直腰板响亮的一声,仿佛在军营里喊口号,用的是宣宁方言,又冲屋里头喊:“奶奶,昀哥回来了。” 这一吓,苗羽佳眨眨眼,在王京昀紧紧的一握手中,逐渐静下来。 她朝小女生点头微笑,小女生很激动,忙笑着:“阿嫂好。” “讲普通话。”王京昀一开口,也是一腔方言,听起来痞气。 苗羽佳不禁低头笑了。 “”王京昀又换成普通话说一遍,听上去斯文多了。 宣宁本地人一般说方言,发音跟粤语有点接近。 蒋幼晴怕方言对小孩发音有影响,从小只教她普通话,只有她不在时,蒋幼晴和苗伟祺才会说方言。一直到了上学,苗羽佳才从同学那里学了几句方言,很多只会听,不会说。 苗羽佳比划几下:“我能听懂。” “啊”小女生尴尬地摸摸头发,又用普通话说一遍:“嫂子好。” 一楼整齐地堆叠着饮水桶,满眼的蓝色,开出一条路通往后厅,左边是未开封的桶装水,右边是空桶。 后厅有些昏暗,没有开灯,只靠楼顶天井漏下的日光。 “小心点裙子。”他顺手开了灯,带她往上走。 二楼左手边是厨房,跟苗羽佳家的不同,因为常年使用,灶台边墙壁上的瓷砖缝呈现黑色。楼梯转角处,木扶手上的圆球光溜溜的,墙壁上隐隐留下水彩笔的痕迹。 王京昀带她进了右手边的客厅。 木茶几边围坐着三个大人,离他们最近的中年女人稍显年轻,坐在单人沙发上,王京昀介绍这是他舅妈。舅妈看她的目光充满好奇,究竟是对她的身份,还是对她哑巴的情况,不得而知。 坐对面喝茶的中年男人,穿一件军绿色夹克,王京昀叫了一声“爸”。另外一个,便是王京昀外婆了。 “外婆,这我女朋友。” 苗羽佳俯首为礼,把礼物放到茶几上。 王京昀外婆抬头,露出慈和的笑,以及一颗金牙:“叫什么名” 老人用的也是方言,王京昀跟她讲了名字。 舅妈翘着腿,冲王京昀笑着:“搵咁靓个女,睇得住么找那么漂亮的女人,看得住么。” 王季国和王京昀外婆闻言而笑。 王京昀:“” 苗羽佳一下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王京昀。 王京昀凑她耳边,重复一遍,苗羽佳耳廓 正文 第28节 登时热了。 “怕羞呢。”舅妈又打趣道。 王京昀冲他爸挑挑下巴:“老妈去哪里了” “在楼上。”王季国表情不是那么顺畅。 正说着,外面传来噔噔噔下楼声,窗户外之间一双腿走过。孙容提了一只鼓囊囊的行李袋出现在门口。 “妈,我先走了啊。” 话是对王京昀外婆说的,孙容目光掠过苗羽佳,停了一下,又转开。 孙容说:“改天有空再回来看你。” 王京昀外婆说:“不是说下午的车么中饭都还没吃。” “老费也回储州,我搭他的顺风车。” 孙容这么说,王季国却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王京昀疑惑:“你不等老爸一起走么” “等他干什么,”孙容说,话里的埋怨,藏也藏不住,“他自己不是有脚么。” 孙容又向王京昀舅妈说了一句,转身便离开。 从头到尾,苗羽佳像从未出现在客厅里面。 “你们吵架了”王京昀朝王季国问。 王季国偷偷地瞧苗羽佳一眼,说:“你出去劝劝她,叫她回来。” 王京昀瞬间明了,跟苗羽佳吩咐一句:“我出去一下下,一会回来。” 他站起身,苗羽佳看起来有些像撒开救生圈的小孩。 王京昀在一楼追上了她妈妈,可孙容如见煞星,提着行李匆匆往外走。 “妈”王京昀伸手就能拽住她,可他没有,而是紧紧跟着,“你这是做什么呢” 孙容瞪他一眼:“问我做什么,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做了什么。” “我不就把女朋友带回家了么,”王京昀说,“老爸都可以接受,您为什么不能试着跟她相处一下呢。” “你老爸能接受,”孙容说,“你老爸能接受你以后喊他去伺候你媳妇坐月子啊,去照顾小孩啊。” 王京昀:“” 孙容一直走,时不时提提那袋行李,直到南流河前路口的红灯才不得已停下。 “妈”王京昀试着软语,“您就不能稍微替我着想一下下么” “我替你着想”孙容可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替我着想怎么不替你以后的孩子着想”她忽然哭丧起脸,“我可怜的孙儿,以后又要跟我这个老太婆学咸水普通话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王京昀烦躁地咬咬唇,“你老催我找女朋友,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跟我的了,你见也不见,这不是逼我么。” “我让你找女朋友,有让你找这样的么”孙容声音不由尖锐起来,不觉吸引路人眼光,又迫不得已降低声咬牙切齿地说,“放着淼淼这么好的,又对你有意思的不要,你眼瞎啊。” “”王京昀看着他妈妈,眼睛眯缝起来,像看陌生人,“是,我眼瞎,她哑巴,我们俩是绝配,怎么样” “你”孙容失望地扬起手掌,到了半路,又抖颤地放下,“你真是疯了” 王京昀回到水店,一楼柜台换成了他舅妈。 “你妈走了啊”舅妈往他身后探探头。 “嗯。”王京昀简单应过,往楼上走。 进到客厅,苗羽佳已经不在原位置上了。 她坐在沙发边的小凳上,挨着他外婆,裙摆整齐地收叠起来,另外一边是半跪着的表妹。 老人c女人和女孩都在干同一件事折纸,春节烧给祖先的纸钱和元宝。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女人嘴角浅浅的笑意,女孩白胖白胖的手指,画面说不出的和谐与宁静。 c54第五十三章 从家里出来,王京昀一直沉默着。 “我们去海边走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吃午饭的时候,他的家人对她很客气,不时劝菜。苗羽佳只是频频点头,微笑,没有应声。 天气不算好,铅云冷僵在半空,海水呈现脏兮兮的灰蓝色。沿海一路几乎没有其他车辆,王京昀发泄式地加速了一段,最后停在一处较为偏僻的海滩外。 下到岩石滩,王京昀牵着她,让她小心点:“能走么” 苗羽佳低头看着路,头发垂下,盖住视野,她轻轻撩开。 “嗯。” 她穿一双带矮跟的短靴,对凹凸不平的石头还算适应。 “要不我背你”王京昀尝试着建议。 离沙滩只有不到十米,苗羽佳成全了他。 苗羽佳依旧一条长裙,王京昀把她背起,裙摆自然缩起,露出一段小腿 穿黑色丝袜的小腿,隐隐透着肌肤的颜色,柔滑柔滑的。 王京昀低声笑:“不冷么” 苗羽佳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屋里,几乎感觉不到这个季节的温度。她把脑袋埋在他耳边,使劲摇了摇,头发蹭在他耳朵上,细细作响。 走到沙滩上,王京昀并没有放她下来,而是沿着海岸线往来时的方向走。 浪花不时冲来,漫在沙滩,像谁在甩动着带白色花边的新娘头纱。沙子湿的,被海水洗得平平整整,一脚踩上,陷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一路过来,只有一长串鞋印。 风从海岸的方向吹来,苗羽佳的长发柳枝般舞动,撩得他脸痒痒。 王京昀脑袋轻轻晃了晃,未果,苗羽佳笑出声,把头埋到他的另一肩上。 走了一段,苗羽佳让他放下下来。 在海边走,茫茫只有一条路,沿着海边便不会迷路。王京昀和苗羽佳漫无目的走着。 “你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苗羽佳终于还是吐出心声。 王京昀看了一眼大海,灰蒙蒙的,也没啥好看。 “她只是,”王京昀说,“一时想不清楚。” 苗羽佳:“” “等过段时间,她会想明白的。” 苗羽佳:“那么确定” 王京昀想了想,说:“因为,她是我妈啊。” 但愿如此。苗羽佳低头看着鞋子,每踩下一脚,鞋沿边便挤出一圈水。 “回到储州,你也跟我去见我妈妈。” “好。” 她感觉到,握着她的大手更加用力。 从海边可以隐约看见公路,化成一道细细的线,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偶尔有几个蚂蚁般的黑点从线上滑过。 苗羽佳走快一步,站到王京昀前面,倒退着走。 “你想跟我说什么” 黑发盖住她的小半张脸,王京昀看不真切,问道:“什么” 让她再重复,多少有点催促的意味,苗羽佳努了努嘴,转过了身。她依然走在前头,好像拖着他在走。 默契的沉默里,王京昀恍然而笑。 “你还想听” 苗羽佳回过头,冲他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海风太调皮,吹得她两颊微微红。 原以为她那么等着,王京昀会说不出口。没想现在,现实不但填补了当年的缺憾,还超乎预料给他更多,心早已平衡。 “我那时买了一箱子烟花,打算和你一起放。”王京昀说,“哪知道忽然下雨,都淋湿了” 苗羽佳走回头,跟他并肩而行,笑道:“大半个月的生活费都没了吧。” “还真是。”王京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呢” “然后啊”王京昀稍顿片刻,眼神是回忆时候惯有的出神,嘴角却是弯起,像是憋着一个滑稽的小秘密。 “然后,告诉你我喜欢你啊。” 苗羽佳强忍着笑,眼睛嘴角却泄露了心迹。 “然后呢” “然后啊” 他们像两个学舌的小孩,你说一句,我重复一句,每一句都相同,每一声每一调的不同又让那句话意味深长。 “在一起。” 苗羽佳终于咯咯笑出来,两枚洁白的兔牙宣示她的惬意。 “如果我不答应呢” 问题出乎意料,王京昀脚步一顿,苗羽佳又多走一步,他的胳膊被她轻扯一下。 苗羽佳还是在笑着,甚至有些得意,那种欺负人之后的自喜。 王京昀:“” 像被忽然击中,王京昀想,对了,这才像她,这才是她,以前那个苗羽佳的确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是骄傲的,所以当他说要考警校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为了她,她便说 你可以把一个人当动力,但不要把一个人当目的。 多简单直接的一句话,划开两个人的界限,将一切将有的纠葛撇得干干净净。当他迷陷时,她清醒地退一步。他身上仿若绑着一根无形的绳,绳子的另一端,在她手上。当他怯退时,她小手指一勾,他便又迷途知返一般。 造就这种关系的,不是她对他的掌控,而是他对她的臣服。 即便一开始是苗羽佳主动接近他,对他来说,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像苗羽佳这样的女人,论相貌,论家世,论学识,他穷其一生也不会遇上第二个,而那段年少时惊鸿一瞥的未名关系,也可能止于渐渐而来的成熟。 只是故事还没长大便戛然而止,如果是一个明朗的结局,也许他也不会相思无端起。 而她从神坛上跌落,他接稳了,可是他还是需要仰望她,因为他乐意。 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臣服。 “如果你不答应,”王京昀回过神,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我就跑进海里,你不答应,我就不回来了。” 苗羽佳细细看着他,妆容清淡的脸浮现莫名的笑意。 “那你跑呀。” 海浪有音,而她无声。缄默的一字一句,全落尽他的眼底。 王京昀:“” “那你跑呀。”她眼睛眯起来,往他胳膊上推了推。 王京昀松开她,退到沙子干燥的地方,哗啦一下,夹克拉链敞开,露出一件灰色卫衣。 “我真跑,你可别心疼。” 厚重的黑色夹克塞到她怀里,残留着他的味道和温度。 苗羽佳依然在笑,却没有什么阻止的动作和眼神。 在那份不怀好意的笑意中,王京昀生出一股全世界都不管不顾般的冲动,潮热地散便他的四肢百骸。这股冲动是年轻的,也是热血的,好似忽然间受到鼓舞,即可就想要将一颗真心赤昭昭地袒露出来,哪怕头破血流。 王京昀掐表换装备时最快二十秒,逆向动作也不逊色,一抓一扯,卫衣连着背心一块撸掉,肌肉结实的胸膛裸。露在寒风与海声中。 而对面女人眼神中终于出现的讶然和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仿佛无声为他擂起的战鼓。 他笑意更浓,得意更甚,手上动作更利落。 皮带抽拉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牛仔布的摩擦声被海浪的欢呼隐没。 当王京昀赤脚站在沙滩上,苗羽佳终于反应过来要拉住他。 黑色裤衩新买的,不宽不窄,挂他腰上看着跟泳裤差不离,模糊勒出小山的曲线。 王京昀笑着挣开她,抛下一句“你看着”,转身跑进海水里。 “啊” 女人尖锐的叫声从哗啦的踏水声中冲出,刺破心肺般。 苗羽佳看也不敢看,皱着眼,撇开头。 “哈哈哈哈” 海的那端,传来男人肆无忌惮的笑,得意有之,畅快也有之,好似赢了一场球。 苗羽佳还抱着他的夹克,下意识往海里走,深陷的脚印,浮动的浪花却叫她止步。 你回来 如果能发声,她会这么喊。 可她喉咙里只挤出又一串不成语的声音。 海水已经没到腰际,王京昀丝毫没有瑟缩的痕迹。 “你说你愿不愿意” 王京昀掬了一捧海水泼身上,湿润的胸膛在隐隐天光之下透出一股原始而野性的魅力,仿佛在看一只豹子伸懒腰时背部绷紧的肌肉线条。 愿意什么 苗羽佳又发出啊的一声,半是无奈,半是悸动。 “苗羽佳” 宛如积蓄力量,他停了一下,她的心跳也跟着顿了一下似的。 “我爱你,真的,” 他捶了捶自己的左胸,这个动作,让她想到士兵在国旗下宣示的场景,那是毫不掩饰的忠诚和热情。 “我很早前就想跟你说了,但怕你会笑,怕你会觉得是幼稚c冲动,怕你会拒绝我。” 苗羽佳摇头,拼命地摇头,用嘴型对他说 你回来。 也许太远了,他看不清。 “我今年二十九岁了,不是那个十八。九岁c什么也不懂c整天翘课打架的三流高中学生了。” 王京昀脸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苗羽佳,我想娶你。” 苗羽佳的少女时代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时的她一定不会料到有天一个男人会这样跟她示爱与求婚。 “苗羽佳,你愿不愿意” “啊” “到底是愿意不愿意” “啊” 没有戒指,没有灯光,没有单膝下跪,跟浪漫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京昀和苗羽佳,一个半身在海里,一个站在海滩上,更像两个疯子,声嘶力竭地在喊话。 她战栗起来,牙齿打架的战栗,分不清是海风的力量,还是他的魔力。 眼角边凉凉湿湿的,明明没有下雨。 她想不顾一切往他冲去,拥抱他,亲吻他,一只鞋子已半湿。 “你别来,我回去” 王京昀抹了一把脸,朝岸上奔去。 苗羽佳把手里的夹克扔到他的裤子边,急急脱下自己的粗呢长外套,裹在他身上。 “没事,不冷,”王京昀浑不介意地说,“我们经常冬泳” 他还想辩解,后半句话像被凭空吸走,生生断了。 苗羽佳牢牢地吻住了他。 他身上还滴着水,湿了她大片的衣襟和裙子,可她恍若未觉,紧紧抱着他,像要把自己的力量和温度,从她的唇c从他们严丝合缝相贴的胸膛,都渡到他身上。 他这般湿漉漉,就像他们初次相遇,一点儿也不浪漫,甚至还透着点点狼狈。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主角是他和她。 c55第五十四章 苗羽佳抱着王京昀的衣服,王京昀自己提着鞋子,披着她的外套往回走。 刚才没注意,回去冷着了,才发现好长的一段路 “冷么”苗羽佳搂着他的腰,但没什么用,她都觉得冷,更何况只披着一件外套的王京昀。 “不冷。”王京昀摇摇头,呵出的气化成白雾。 “嘴硬。”苗羽佳催促他,“要不跑着回去吧” “走快点就行了。” “嗯。” 王京昀和苗羽佳狼狈地回到车里,带上一脚的沙子,王京昀往那一坐,座垫上立马出了个圆形水印子。 苗羽佳嗤地一声笑,指指他的裤衩,比划着:“脱下。” 王京昀:“” 车里开足暖气,走了一路人凉了不少。王京昀边撸下裤衩,边喃喃:“早知应该连这个也脱了” 苗羽佳怪好笑地看着他,王京昀长手长脚,在小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落在苗羽佳眼里。一个赤条条,一个穿了衫,悬殊立现,倒好像穿衣服那个没有参与到戏剧,而是一直旁观,这倒叫王京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别看” 不说还好,这一说,逆反心理便起了。苗羽佳煞有介事地去拈他的手腕,因为冷,昨夜挺立的地方缩成皱巴巴的一团,耷拉成一窝,堆出繁复的褶皱。车身跟着发动机微微震动,也许看走了眼,苗羽佳觉得那里似乎也跟着共振起来。 王京昀:“” 苗羽佳咯咯笑,不跟他闹了,扯过纸巾给他擦身。 “不用,”王京昀脱下套在卫衣上的黑色背心,“用这个就好。” 背心当毛巾,他动作粗暴,胡乱擦着身体。 “平时这么洗澡的”苗羽佳开口连着比划,王京昀百忙中才看清了。 “啊,不然怎样”王京昀动作一顿,瞧她的眼神立马带上了轻佻,“不然你教我” 苗羽佳:“哼。” “我当你是应了啊。” 苗羽佳撅起嘴,没理他,想起后备箱有一条毯子,她下车取了出来,再开门时,王京昀已经穿好衣裤,当然那团裤衩跟背心堆一起。 “盖着。”苗羽佳把毯子给他,“我来开车。” 王京昀乖乖地披在身上,色彩斑斓的毯子衬着他黝黑的皮肤,活脱脱像哪个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原始部落的居民。 苗羽佳不由噗嗤一笑。 王京昀扯了扯毯子,困惑地看向她:“笑什么” 苗羽佳抿嘴,指指湿嗒嗒的裤衩:“不难受么” 王京昀顺着她手指看去,又反射性地看向自己下身,顿了顿,诚实地点头:“不好受。” “傻子。” 王京昀低头看脚垫,却是带上不少沙子,无奈地说:“回去这车可要洗了” “” 他看成了“沙子”,苗羽佳也没给纠正,笑着回到驾驶座。 这天晚上,王京昀和苗羽佳依然呆在她的旧家里。 相较之下,今晚的屋里安静许多,尘埃落定般的平和与安然。 “苗羽佳,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王京昀揽着她的肩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苗羽佳侧头看他,王京昀也刚好看过来。 “嗯”他轻握她的肩膀。 她摇头,头发扫得他胳膊有些发痒。 王京昀的眼神,让她想起在台溪的时候,他说 苗羽佳,你不用迁就我,没必要,别委屈了自己。 “我不习惯戴首饰,”苗羽佳侧过身,平静地告诉他,“每天插花,需要戴手套,不方便。” 苗羽佳讲的是真的,王京昀的眼神也是诚恳的。 “你们能戴”苗羽佳问,像是在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王京昀说:“我们不一样。” 苗羽佳:“” “结婚没戒指怎么行。” “” 听得出来,他有些不畅快了。 想想也是,王京昀虽然大多数时候听她的,有些时候也会大男人主义作祟。 “金的,怎么样”苗羽佳妥协地开口。 “金的”王京昀有些意外。 “嗯。” “你怎么会喜欢金的呢” “不能么” 王京昀默然一会,说:“也不是,就是觉得金的” “俗气” “”心思被猜中,王京昀沉默了。 苗羽佳不介意地笑笑:“看人。” 苗羽佳长得白,皮肤细腻,一双手包养得当,如果戴上黄澄澄的戒指,那就是金镶玉。 王京昀想象一下,兀自笑了,赞同地说:“说得对。回储州后,我们去挑一个。” 苗羽佳再度摇头,纠正他:“一对。” 王京昀:“” 他想象自己戴一个金戒指的模样 正文 第29节 ,发现难以成形,反正就算戴钻戒也不见得好看,他也就放弃了。 “好,一对。”王京昀说。 王京昀和苗羽佳第二日中午便开车回到储州。 王京昀春节期间值班,指不定几时有空,苗羽佳当天便告诉蒋幼晴和周医生,她要带一个人回去。 “紧张么”终于轮到苗羽佳问出这句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也不淡然。 王京昀抬头看了一眼灰黑色的楼面,说:“还行。” 苗羽佳挤出一个笑,拉着他往里走。 开门的是周医生,他很客气地与王京昀握了手。 这样绅士的会面方式,让苗羽佳觉得一时难以适应。 蒋幼晴见到他们,脸上没有笑容,用称得上冷漠的声音说:“来了,坐吧。” 王京昀坐到长沙发上,样子有些正襟危坐。苗羽佳坐他旁边,把一盒周医生平常爱喝的茶叶交给他,周医生接过,下意识般看了蒋幼晴的脸色,还是诚挚地谢过王京昀。 客厅出现短暂的沉默,蒋幼晴依旧面无表情,这让苗羽佳想起他们家刚开始出现裂痕的时候,她妈妈也是这般面如死灰的表情。 王京昀不是善于找话题的人,周医生顾及蒋幼晴的脸色,没有表现得太热情。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苗羽佳哦,虽然她表达的时候,整个客厅还是静悄悄的。 “妈妈,”苗羽佳用手语很少称呼她,以致蒋幼晴有片刻愣神,也许她想起了以前苗羽佳叫她“妈妈”时候的样子,“这是我的男朋友,我想和他结婚。” 蒋幼晴一时没接话,周医生似乎也惊讶起来。 王京昀没有料到苗羽佳开门见山便说了,他只好接上:“阿姨,我想娶羽佳,请您允许。” 蒋幼晴眉头一挑,说:“有小孩了” 其余三人均是讶然,王京昀说:“还没有。” “那么着急结婚做什么” 王京昀顿了一会,说:“因为想以后一直在一起。” 蒋幼晴说:“你们认识多久,交往多久” 王京昀:“认识快有十年,交往大半年了。” “认识十年”蒋幼晴看向苗羽佳,上次她说的可没有那么久,“认识十年怎么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你” 王京昀:“” 沉默之中忽然传来敲桌子的声响,一眼看去,只见一只茶杯重重地顿在茶几上,茶水倾洒到桌面。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苗羽佳不满地朝蒋幼晴打手势。 蒋幼晴凉凉地说:“认识十年怎么从来没有见他来找过你” 苗羽佳眼里有失望,一只手捏着茶杯就要捏碎似的。 王京昀轻轻拉过她的手腕,把茶杯从她手里放下,说:“阿姨,羽佳和我中间确实有好几年没有联系,但我们不是冲动在一起的。我跟您一样爱惜她,也想照顾她一辈子。” 蒋幼晴嘴巴动了动,望着王京昀和苗羽佳两人,像被刺到,双手激动地握成拳头。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蒋幼晴说,“你有想过你们以后的生活么小苗是再也说不了话,你做好愿意一辈子面对一个哑巴的准备了么我跟你不同,无论小苗变成什么样子,她也还是我女儿,我永远不会放弃她。你呢大半年你们可以过得好好的,也许时间一久你就觉得厌了,腻了,到时候你伤害到的是小苗。就算你可以做到,你的家人呢也能像你一样不介意小苗的情况么” 客厅又陷入可怕的僵局,连苗羽佳也没有反应了,她垂眼看着茶几上的水渍,过不了多久就会蒸发了吧。 王京昀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我决定跟她结婚,这些事自然都考虑过。我跟羽佳交流沟通没障碍,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只要她不抛弃我,我没理由会放弃她。” “年轻人,别把话说得太满,”蒋幼晴站了起来,“你现在这么想,是没有体会到其中的辛苦。” 话像是中途断了,蒋幼晴走回书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鞋盒子大小的纸盒。 王京昀询问性地看向苗羽佳,她脸色似乎不太好。 蒋幼晴把盒子放到茶几上,合盖打开,露出一沓笔记本的封面。苗羽佳忽然伸手要把盒子撩开,被王京昀拦住了。 蒋幼晴冷声说:“如果你知道小苗这些年的情况,想退出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理解。” c56第五十五章 盒子里是普通的记事本,不厚,边角已经磨起毛。 王京昀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翻开,他猜对了大半,是当年的日记,字迹略有潦草,行文间看得出主人匆匆挥就的影子。 现在算起,已经是差不多九年前的日记了 “小苗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医生说可以尝试吃点流质和易消化的东西。我给她带了粥和牛奶,都被她打翻了。她现在连我也不愿意见,看到人就躲进被子。医生和我商量了,决定还是继续给她打营养液 “医生告诉我,小苗的精神可能出了点问题,这里不适合她,建议我们转到莲湖那边的疗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今天小苗把我和医生都给吓坏了,都怪我睡得太沉,早上她偷拿了我的钱包跑出去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医院监控上看,她出去的时候已经换上我的衣服,晚上回来的时候又穿了另外一套,除了头发乱了点,没有发现其他皮外伤。我们都不知道她跑去哪里,她怎么也不肯说哎,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还是听从医生建议转去了疗养院,但小苗除了安静一点,不爱笑,我没有发现她跟这里的人有什么相同的。我担心的自残现象也没有发生 “周医生说小苗的是心病,不适合住院治疗,应该给她一个轻松的环境 “澳洲的气候不错,小苗似乎挺喜欢这里,给她买的书都慢慢在看了 “今晚小苗哭了,跟个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挺值班人员说刚看到她在打电话,我不太相信,她会打电话给谁医生说能发泄情绪总是有进步的 “” 日记很多,长短不一,有些地方的字迹晕开了,有许多夹着拍立得的照片,下面只有一两行字。 时间越靠后,字数越少,但能看得出来,苗羽佳的情况确实在好转。 苗羽佳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翻动纸张的手。王京昀偶尔皱眉抿起嘴,仿佛沉浸在那些过去的片段中。 他看了大半,便停止了,将本子整整齐齐地放回原处。 气氛随着他的动作,又奔向另一场沉默里。 “你和小苗还在热恋期,看到的都是她好的地方,”蒋幼晴难得语气缓和,“会作出这样冲动的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等过了一两年,没准你们都想开了,发现彼此都不合适” “阿姨,等过了一两年,如果我和羽佳还没分开,您的不合适的说法是不是就不成立了” 王京昀抬头,目光如炬地看着蒋幼晴。 蒋幼晴没料到他会插话,也是一愣,眼神旋即又冷下来。 “你们能走得到一年后再说。” 王京昀微微颔首,说:“希望一年以后,您不会再以相同的理由拒绝我们。” 苗羽佳也是意外,那股悬着的心情,似乎被他的一句话拽回平地,脚下是踩到实地的安全感。 苗羽佳觉得差不多了,拉起王京昀,站着向周医生和蒋幼晴比划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不是征求你们的同意。” “打扰了。”王京昀礼貌地告辞,被苗羽佳牵着往外走。 苗羽佳没有等电梯,拉着他一路从七楼走楼梯下来,仿佛以一种非正常的速度奔跑才能让心情缓冲下来。 “跑那么快做什么。”到了一楼,王京昀有些好笑地拉住她,“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在像干什么” 私奔。 他的声音,她的嘴型。 王京昀和苗羽佳在树叶的婆娑声中,相视而笑。 “妈妈们都比较麻烦呢。”王京昀有些头疼地说。 “嗯。”苗羽佳也没什么好建议。 “一年时间挺长的呢。” “嗯。” 王京昀说:“可是我不太想等了。” 苗羽佳豁然抬起头,困惑之中带着隐忧。 “等春节过了,我就打报告,申请结婚。”王京昀说,“等上面批了,你挑个日子,我们去领证。现在,我们先去买戒指。” 王京昀清晰的想法让苗羽佳有些讶然,她原本以为他会犹豫,哪怕那么一小会。 苗羽佳笑了笑,爽朗地应着:“嗯。” 苗羽佳等王京昀的报告审批,足足等了一个月,漫长得像等待大赦。 然而王京昀并未带来明晰的结果,苗羽佳也不好催促,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绕过这处。 三月六日,苗羽佳记得还有两天就是妇女节,花店的订单增多,她比以往回到逸翠园晚了一些。 王京昀在屋里等着她,样子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他在削苹果,一指宽的果皮弯弯曲曲垂至茶几,没有断掉。王京昀怎么看也不像吃苹果会削皮的人,苗羽佳笑着指了指。 “那么讲究。” “给你的。”王京昀了然笑着,把苹果递给她。 王京昀大功告成地往后靠,两手枕在脑后。 苗羽佳咬了一口,苹果脆甜,是她喜欢的口味。王京昀斜斜看着她,眼神有点不对劲了。 苗羽佳把苹果往他嘴里塞,王京昀啃了一大口,汁液流到嘴角,手忙脚乱扯过纸巾擦着。 苗羽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王京昀:“干吗”嘴里还有苹果,声音是含糊的。 苗羽佳把苹果放到茶几的小盘上,盯着他问:“我们是不是,不能结婚” 王京昀表情凝滞片刻,笑道:“怎么会,现在婚姻自由。” “报告还没批。” “没那么快,这种审批都挺慢的。” “因为我的问题。” “怎么会,就是年初事情多一点,拖得久一些。” “你骗我。” “没有。” “” 苗羽佳若有所思地又拿起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屋子里只有沙沙的声音。 上一次,周医生把她从派出所领出来,大概是出示了她有精神病的证明。 王京昀抽出手,又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说:“你信我,我会搞定的。” 苗羽佳回头,扯了扯嘴角,又将苹果递到他嘴边,王京昀乖顺地咬一口。 前些天,朱昌辉找他谈了 “你先看看这个。” 朱昌辉没有直接驳回他的申请,在他办公室里,关着门,两人面对面,隔着一张桌子,朱昌辉推给他一份文件。 是苗羽佳和汤小萱冲突那天晚上的讯问记录,以及疾病证明材料。 王京昀从庞川那儿看过,表情没有多大波澜。 “有点难整啊。”朱昌辉点点桌面,“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案例。” “不行么”王京昀问得单刀直入。 朱昌辉面露难色,字斟句酌地说:“也不是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是文。革时代,对配偶的政审没有以前严,只要没有刑事犯罪记录,那都好说。但是,京昀啊”他语重心长起来,“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以一个领导的身份,啊,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按年龄你也算是我的弟弟。” 王京昀嗯一声。 “你父母,都知道了么” 王京昀:“” 白纸黑字的证明放在眼前,王京昀在强加辩解,只会让人觉得魔怔。 朱昌辉:“” 朱昌辉眼睛瞪大了,有点惋惜地说:“婚姻大事,怎么也该跟父母通通气呢。我瞧你平时都挺清醒的,怎么这么大的事上就犯浑了呢。” “头儿,”王京昀两胳膊拄在桌子上,“我没犯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女朋友的事情,有些复杂” 朱昌辉说:“怎么复杂了,我们今天有空,可以一条一条理清楚。” 王京昀:“” 周医生用精神病为由将苗羽佳保出来的事他也不能说,我也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怎么” “没” “一直没听说你谈了女朋友,这下一来就说要申请结婚,我也是有点消化不了啊。”朱昌辉叹了一口气,说:“京昀,我实话跟你说。如果你是一般派出所的民警当然,我没有贬低谁的意思,都是一身警服,为人民服务如果你是普通民警,我不会跟你说那么多。你也知道,我们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多么的不容易,市里能做到像你这样的,我敢说,还真没第二个。” 王京昀:“” “当然除了工作,家庭也很重要,这个我也明白。不瞒你说啊,自从我女儿出生后,我老婆整天担心那天我女儿就没爹了。”朱昌辉感概地说,“但是啊,家庭稳不稳定也会影响工作,这个理,你应该也明白。” 王京昀一直沉默着,仿佛朱昌辉只是一台收音机,他回应与否,都没有太大关系。 “这个啊,”朱昌辉从旁边的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纸,正是他写的报告,“我先帮你收着,等你想清楚风险了,再来找我,我们再谈,好不好要是这姑娘真愿意跟你在一块,也不急着一时是不是”朱昌辉又啊的一声,有些惊讶,“还是说,等不及了” 王京昀知道他所指何事,忙说:“没。” 他离开办公室前,还是说了声:“谢谢头儿。” 他妈妈c他领导c苗羽佳妈妈,到底还有谁,认为他是冲动才要结婚。 王京昀活到现在,大多数时候在迷茫,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但是这一刻他的念头是如此的明晰与坚定,可是出了苗羽佳,没人会相信。 也对,王京昀不由心生感概,从来也只有苗羽佳,不会怀疑他的决心。 就像当年他说要考警校,连班主任和他妈妈都觉得不可能,可偏偏只有苗羽佳认为那不是白日梦。 究竟是因为看到他的潜力,还是单纯只是相信他这个人,王京昀无从得知。 但不管哪一项,都叫他欣喜。 越是逼迫,越是反抗。 王京昀越想越远,睡觉之前,他眉头渐舒,嘴角也弯起来。 “你笑什么”苗羽佳晃晃他胳膊问。 王京昀说:“真要听” “嗯。” “改天再跟你说。” “” 苗羽佳轻轻推他一把,在他旁边躺下。 这一觉,没有睡到天亮。 凌晨一点,王京昀的手机响了,塞劲儿地震不停。 苗羽佳还迷糊着,只听见王京昀说朝阳路什么的。 王京昀挂了电话,开始穿衣服。苗羽佳挣扎着坐起来,打亮床头灯,才反应过来那大概是现场。 “要出去”怕他看不清,苗羽佳只好打手势。 “嗯。”王京昀动作很快,三两下穿好。 “你怎么过去” 王京昀说:“打个车过去。” 苗羽佳往外头指了指:“你拿我的钥匙,开我的车。” 王京昀顿了顿,说:“好。” 苗羽佳没问他几时能回来,只比划几下:“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放心,肯定很快,不用去单位换制服,一会我从现场就回来了。”王京昀单膝跪在床沿,探身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你继续睡,睡醒我就回来了。” c57第五十六章 王京昀在单位换好装备到了现场,碰见了熟人。 王京昀戴着面罩,先跟庞川示意了一下。 “你也值班”庞川问他,警灯红蓝交替的光闪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 “没,”王京昀说,“从被窝里被喊来的。” 来时说了,朝阳路一栋居民楼里,一个男子反锁屋里,叫嚣着要放火,民警劝说无果,立即联系了特警和消防,据目击者称屋里还有一个小姑娘。 “我跟你说,真是见鬼了”庞川往楼上瞅一眼,飞快地说,“你知道屋里那两人谁不”王京昀当然不可能知道,庞川也没工夫让他猜,继续说,“老熟人来着真是见鬼了” “啊” “记得上次在大排档打人那小混子不” 王京昀在回想中皱起眉头。 庞川说:“高启哲记起来了不,莲湖会所那案里的老板儿子啊。” 王京昀:“” “上次打架的时候,他不是还喊着要弄死那包工头的女儿么,”庞川睁圆眼,隔空戳戳居民楼的某个窗户,“那孙子还真把那小姑娘给绑来了,两人就在屋里呢” 回忆飞快旋转,王京昀终于将三件事的前因后果联结起来。 “那孙子要报复呢”庞川恨恨地说。 没能聊几句,朱昌辉召集他们到一起,布置作战任务。 这里是老旧的居民楼,住户比较集中,据称男子提了两桶汽油,要真烧起来,恐怕整栋楼都难保。夜黑,屋里关着窗户和窗帘,没法了解屋内情况,不适合狙击,谈判无效,只能突破。由于邻居家没人,无法从阳台进入,两栋楼之间距离太长,也没法架设云梯,朱昌辉最后决定从正门突破。 消防车和救护车很快就位待命。王京昀在他们小组里资历较深,打前锋。 灯光昏暗,映得楼道更旧更窄,促狭的空间里弥漫淡淡的潮味。 王京昀一行八人,特警和消防员对半。 屋子是高家的老房子,高家出事后,新房被迫卖了还钱,又搬回到这里。 隔着两层门,依然可以听见高启哲发疯地在喊:“你们要是强行开门,我就把这里烧光光” 高母之前被赶出来,给警察提供了钥匙。王京昀同事试着尽量不让里边人发觉,转动钥匙。 咔哒两下,开了,防盗门没有反锁,他们等待时机以最快速度进去。 防盗门拉开,高启哲沙哑的吼叫又清晰几度。 “要不是我老子死了,我也不用搬回这破地方。” 这话应该是对那小姑娘说的,小姑娘貌似叫谢诗蕊还是什么来着,王京昀一下记不清。 “我他妈的你老子害的,要不是他把我爸给弄死,老子也不会住在这个地方c活成这副狗样” 忽然,屋内哐当的一声,极为响亮,像金属磕在瓷砖地板上。 紧接着,刺鼻的汽油味扑来,大门底下隐隐亮着一线红色。 起火了 没时间再等,同事彻底丢开钥匙,换用破门槌撞开锁舌,王京昀补上一脚,木门被踹开。 屋里焰火熊熊,见风就涨,蹿到了快半腰高。烟尘腾起,能见度急速降低,热浪袭来,滚烫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呛得几乎背过气。 火光中隐隐可见一条矮瘦的人影,旁边倒着一只油漆桶罐子。 “别动”王京昀反射性大 正文 第30节 喊一声,热气入口,喉咙立马显出烧灼般的干燥状,呼吸之间只觉鼻端肌肤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弱,似乎便要被抹掉,剩下赤。裸裸的骨肉。 王京昀马上闭嘴,冲过去拽住高启哲的胳膊。高启哲个头小,力气没有王京昀大,但也是负隅顽抗,腿一拐,缠着王京昀往地板上滚 离王京昀他们上去也不过五分钟,庞川交替看着楼上窗户和楼道口,窗户倏然间红光大闪时,他不由脖子一梗,啊了出来。 不一会,楼道里有人走出来。 一个特警抱着那个小姑娘走出来,庞川马上凑过去,盯着特警的脸看,可惜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分给他半点余光。 不是王京昀。庞川又缩了一步,给人让路。 才刚站稳,昏黑的楼道又走下一个人,黑衣服,两条胳膊奇怪地举起来,垂着脑袋,钢盔和面罩完全挡住脸。 出了楼梯,走进光亮处,庞川凭着走姿,试探性地开口:“昀哥” 那人机械地整个人转过来,朝这边看一眼,低低的一声:“嗯。” 庞川这才看清,王京昀的衣袖都烧烂了,露出黑乎乎的胳膊,如烤焦那般的颜色。 庞川想去扶他又不敢,表皮脱落会很疼,他只能默默目送王京昀。 王京昀的神智应该还算清醒,看到事先准备的担架,便自己躺了上去。庞川不敢慢,也跟着上救护车。 医生小心翼翼地给他解下钢盔,王京昀直愣愣地盯着车顶,没有说话,也没有呻。吟。 医生又开始剪去他的面罩,王京昀整张脸显露出来,已经有些红了。 剪到衣服的时候,王京昀突然发出重感冒般沙哑的声音,险些吓坏庞川。 “胖子,警察。证,帮我拿好。” 话毕,不等庞川回答,他慢慢阖上眼,像是劳累一场,急需睡一觉。 任由青白色的光照在他眼睑上,任由尖锐的警笛嘈杂在耳边。 他只想睡一觉。 “好。”庞川应着。 医生从剪下的口袋中找到警察。证,交到庞川手里。 黑色的夹子完好无损,翻开,照片上是一张略显青涩的c五官端正的脸,卡片上方冒出一个红色的尖尖角。 庞川没去好奇那是什么,盖起,放进外套的内层口袋,又从外面确认性地捂了捂。 夜里医院本来静得叫人发瘆,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撕破了宁静。 急诊室大厅喧闹起来,车轮子滑动声,脚步声,嘱咐声,声声混杂,不断冲击脆弱的耳膜。 王京昀被推下车时,罩上了氧气罩,像完完全全睡着了,衣服被剪得差不多,伤口做了简单处理,看上去一片狼藉。 他被推进狭长的电梯里,护士和医生都挤进去,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给庞川。 “走楼梯吧,四楼。”站最外面的护士与他说,护士带着口罩,声音不真切,庞川还以为是梦境。 电梯门缓缓合上,王京昀的影像在他眼里一竖一竖变少,直到最后被表面模糊的电梯门取代。 庞川一拍脑门,吭哧吭哧地跑上四楼,刚好王京昀被推出不久,庞川又是看着他进入一个密闭的小空间,一扇门合上,隔开两个世界。 手术室门前有长椅,庞川卸力地坐到上面,又去摸了摸胸口,方形硬硬的,警察。证还在。 没多久,朱昌辉他们也赶来了。 “怎么样”朱昌辉问他。 吴阳走的那一晚,庞川没敢来看,那时朱昌辉的表情,应该也跟现在差不多吧。 疲累c焦切,又交缠着一丝丝的无奈。 “刚进去不久,医生还没出来说。”庞川如实交代。 朱昌辉点点头,一手叉着腰,捂了捂嘴看向一边,像忍耐着什么。 他们之间有短暂的沉默。 “通知家属了么”朱昌辉又问。 家属 庞川才想起这茬。 而他首先想起的不是王京昀的父母,也不是跟他亲如兄妹的陆淼。 庞川望着朱昌辉身后旧白旧白的墙壁,脑海里浮现另一幅画面。 那天凌晨的医院很静,白瓷砖的大楼墙面映着青黑色的天,路灯光是随处可见的橘黄色。 王京昀背对着他,手机抵在耳边,低声说 苗羽佳,是我,我没事。 庞川不知道那个哑巴姑娘会以怎样的方式回答王京昀。 也许恋人之间总有他们独特的传情方式吧。 庞川忽然想到,万一 这个假设的“万一”让他暗暗咬了咬牙。 万一昀哥出了什么岔子,那个哑巴姑娘该怎么办 c58第五十七章 天亮了,王京昀还没回来,也没有消息。 苗羽佳没有主动联系他,打了一辆车早早到了店里。 想着以后这样的日子还会不少,她得先把自己稳住。 卷闸门拉起,绿色窗框和花束展露在春光之中。 离胡磊进货回来还有一会,墙上挂钟指向九点十分,门口的欢迎光临感应器响了。 这么早就有客人来,真是罕见。 苗羽佳转头,却是愣住。 庞川朝她点头致意,叫了一声:“嫂子。” 他看上去像刚下了晚班,表情困顿,大概赶着晨风来,头发都往后翻了。 苗羽佳先是惊讶,接着面有隐忧,眉头轻蹙,就朝他打了一个手势。 庞川当然看不懂,但也不要紧,他主要是来传达消息。 “嫂子,”庞川又叫一声,神色毕恭毕敬,“你你能跟我来一下么,昀哥他昀哥他在医院。” 苗羽佳倏然走近一步,又朝他比划。 庞川猜测着答道:“昀哥昨晚出任务,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 王京昀烧伤面积达35,集中在背部和手臂,伴随呼吸道烧伤和吸入性肺损伤,如果这都只算“一点伤”的话。庞川不自觉抿了抿嘴唇。 苗羽佳听懂了,换在手机上打字:“哪里受伤伤势怎样” “烧伤,”即使只有文字,庞川也感受到了那股急切的心情,“刚做了手术,还在观察。” 手机再度伸过来,只有三个字:“带我去。” 庞川等了她一会,苗羽佳埋头发了一个短信,才锁了店门,同他出来。 庞川是骑摩托车风过来的,他以为苗羽佳会开车,结果她跟着他来了。 庞川只好说:“上车吧。” 苗羽佳依旧穿了长裙,她扶着后座,侧坐到庞川后面。 “扶稳了。” 苗羽佳的手抓上冰凉的铁柄:“嗯。” 庞川:“” 哑巴的声音让他踩空了踏脚,庞川从后视镜看一眼,苗羽佳只低垂着双眼,没有表现出很哀伤。 她的冷静,倒叫他捉摸不透了。 抄的小路,风到医院,苗羽佳披散的头发有些凌乱。 等庞川停好摩托车,苗羽佳已经简单梳理好头发。细看她今天还化了淡妆,除了脸色有些泛白,她看上去与庞川上一次见到的没什么不同。 “今早联系昀哥的爸妈了,还在衡城回来的路上,估计下午才到。”庞川一面走,一面说,“队里很重视,给昀哥安排的都是最好的医生,换着人轮流看着他。” 苗羽佳默默听着,没吱声也没点头。 白日医院人多,苗羽佳在电梯里被挤到一个角落,视野变得昏暗,因为空间促狭,耳边隐有耳鸣。 从听说到现在,苗羽佳没有一点真实感,本来可以不紧张,好似这是一个梦境,会在某处忽然让她回到平安无事的现实。 又是挤着出电梯,苗羽佳在门口踉跄一脚,险些摔倒。 也是这么一下,她感觉心脏也跟着要蹦出来,扑通扑通跳不停。消毒水的味道随着呼吸,将那些真实感一点一点散进她的身体。 “嫂子,这边。” 病房离得近了,庞川的声音也不觉压低。 苗羽佳看见墙上那块巨大的玻璃,不等庞川指引,自己加快步调走过去。 王京昀住在icu,单人间,苗羽佳和他隔了一块纤尘不染的玻璃,旁边墙上挂着一部白色电话。 他只有小腿赤。裸着,周身差不多缠满绑带和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脸被纱布挡去大半,只看清一双眼,紧紧闭着。 苗羽佳看不清他胸膛的起伏,只凭仪器表上隐约变化的数值,确定他只是睡过去了。 “刚做完手术,还睡着,没醒来。”庞川依然低声说。 苗羽佳木然点点头,伸出手指,视野焦点模糊了,她像是盖在王京昀的脸颊上,不由轻轻圈了圈,指腹触感是冰凉而坚硬的。 瞧见玻璃上影子加重,苗羽佳回头,边上来了一个同样皮肤黝黑粗糙的男人,穿着与王京昀同样的制服,年纪看上去要长几岁。 “京昀的女朋友吧。”男人先开口。 庞川忙介绍:“这位是昀哥的队长。” 她应上一声:“嗯。” 庞川一时无措地挠了挠脸,交替看看两人,拿不准是不是该介绍一下苗羽佳的情况,又不知如何启齿。 幸而朱昌辉似乎了然,对她简单的应答并无多大反应,也没跟她客套,简要说了病情。 苗羽佳在他的话语中渐渐皱起眉头,点了点头,表示听明了。 没一会,陆淼来了,眼神里的慌张显而易见。 “老王怎么样了”这话问的是庞川,到了这种地方,陆淼的声音也明显低沉起来。 庞川看了朱昌辉一眼,陆淼才注意到似的,恭敬地叫了一声:“朱队。” 而目光触及旁边的苗羽佳,陆淼脸上那股担忧的表情仿佛遇见了劲敌,有稍微收敛。 相比苗羽佳,陆淼才更像比较担心王京昀的人。 苗羽佳的淡定,叫庞川疑惑,也稍稍有些不舒服。 苗羽佳只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转向玻璃里面。 她安静而疏离,就像葬礼上唯一没有哭泣的人,让人忍不住侧目。 苗羽佳就站在玻璃框正中间,陆淼和她隔了两个人的距离,已经站到边角。 陆淼也只是看了一会,到铁椅上和朱昌辉川坐一起。 没人再和苗羽佳说话,她像是对外界一切不介怀,抱着胳膊静静立在那里。 庞川离开一会,再回来身边多了一个人。 “苗苗。” 童灵凑到苗羽佳旁边,轻轻拉住她的胳膊。 “他怎么样了”童灵表情有些不忍。 苗羽佳也终于松开胳膊,缓缓打手势。 “不太好。” 就算医生说王京昀脱离危险,只要他没醒来跟她好好说话,她都觉得不太好。 “别担心,吉人天相,会没事的。”童灵字斟句酌地安慰。 苗羽佳微微颔首,又看向王京昀,像怕他忽然凭空消失一般。 “对了” 庞川想起什么,从外套内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夹子,王京昀苗羽佳面前递了递。 “这是昀哥叫我保管的,我觉得,还是你拿着比较好。” 是王京昀的警察。证。 本能似的,苗羽佳打开夹子,也并非想看什么,合上的时候注意到卡片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尖尖角。指尖停了一停,轻轻把尖角摁回去。她把夹子收进大衣的口袋。 童灵呆了一会便回去上班,中午吃饭才来找她,苗羽佳直接选了医院食堂。 食堂结构跟以前学校的大同小异,只因在医院,厅堂上方总像沉着一股阴云,也或许跟人的心情有关。 童灵让她坐着,在粉面区给她点了一碗云吞。 云吞碗腾起隐隐的白雾,苗羽佳低着头,一时没有去拿勺子。 “吃吧,”童灵轻声说,“你不能先让自己垮了。” 苗羽佳若有所思地拿起勺子,吃了一个,停下问她:“你们医院烧伤科的水平怎样” “啊”童灵有些反应不过来,停下筷子,想了想,说:“省会嘛,在省内肯定是最好,在全国就排不上名号了。” “最好的,在北京” “当然了,”童灵说,“积水潭,解放军304,还有上海的瑞金,之类。” 苗羽佳又垂下眼帘,舀起一个云吞。这里只有普通云吞,缩水一样皱巴巴的。 “你想给他转院么”小心翼翼的声音。 “看情况。” “这个,还要先跟医生还有他家人商量吧。” “嗯。” 童灵点的是米粉,挑起一筷子,瞥了苗羽佳一眼,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墨黑成线的眉毛和睫毛,童灵低头,把米粉唆掉。 苗羽佳依旧回到王京昀病房前。 其实24小时有护士值班,其他人起不了什么实质作用,但病房前有人守着,总让人感觉到鼓舞。 王京昀的父母已经到了,一路风尘都印在他们脸庞的沟壑上,苗羽佳脚步缓了下来。 王季国面对着她,眼神稍顿,朝她微微颔首。苗羽佳回礼,拿不准是否要上去。 孙容正看着王京昀,没有留意到她。王季国跟孙容示意一下,孙容扭过脖子,初见般上下打量苗羽佳一眼,眼睛和鼻头通红通红,又转回头。 庞川走上前,低声说:“嫂子,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你站大半天也累了,这里还有我们看着。” 陆淼和朱昌辉不知几时离开,走廊只剩下他们四人。 苗羽佳掏出手机,嗒嗒地打字:“你们几时换人” “啊”庞川听不懂。 她其实想问王京昀父母什么时候走,想想又觉得渺茫。 苗羽佳换了一句话:“我晚些时候再来,他醒了麻烦通知我。” 庞川点头:“好。” 苗羽佳又向王京昀父母那边看一眼,他们已经坐到铁椅上,王季国恰好倚在椅背,长长叹气,眼神泥水般浑浊,孙容别过脸,抹了一下眼角。 苗羽佳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 从医院大楼出来,外头阳光让苗羽佳不觉低头眯眼,她找了一个阴影的地方,背着光给三串号码发了相似的短信。 习惯性地走向停车场,到得半路,苗羽佳才醒悟,她的车不知道被王京昀停到那儿去了。 苗羽佳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到司机旁边的位子。 司机等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问:“去哪” 苗羽佳才想起拿出手机 逸翠园。 苗羽佳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妆洗了,只上了简单的润肤露。又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利索得像要参加郊游的女大学生。 苗羽佳挑了晚饭时间回医院,她时间掐得很好,王京昀的父母大概吃饭去了,只剩下庞川坐在长椅上,苗羽佳那股绷紧后背的紧张感豁然消失。 庞川站起来,“嫂子,你来了” 苗羽佳点点头,又去到那块玻璃前。 可是王京昀还是那个姿势躺着,连脚丫子的指向似乎都没有变。 玻璃对面墙上的门被打开,一个全副武装的护士走近病床,那每一个脚步,都像踏在她心口。护士看向王京昀,又倏然朝苗羽佳看过来。 护士脸上罩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苗羽佳不知道她单纯只确认窗口有人,还是想跟她说什么。 也只看了一眼,护士摁下床头板的一个按钮。不一会,两个男医生进屋,三人分站病床两边,查看王京昀和各种仪器,将王京昀挡去了大半。 他们戴着口罩,又隔着玻璃,苗羽佳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只是那两个男医生也偶尔看过来。 苗羽佳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机的小孩,凑到别人家的窗户上偷看。 隔了一会,护士出去了。 苗羽佳注意力依然在里面,没有留意身边的脚步声,只当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吓一跳,转过头。 护士的制服似乎少了一层,看上去比刚才薄了一些,但口罩还戴着,传出的声音有些闷。 “病人现在醒了,但是状态还不稳定,你们暂时不能进去探视。” 护士讲话的时候,庞川也凑过来。 “这里有对讲电话,”护士指了指墙上那部电话,“你们可以跟他说些话,鼓励他,但是注意不要刺激到他的情绪。他现在没法说话,只能听你们说。” 苗羽佳看向那部电话,迟迟没有拿起话筒。 “说几句吧,”护士眼睛眯起,应该是在微笑,眼角鱼尾纹愈发明显,她的口吻温和如水,长辈鼓舞后辈一般,“给他加加油,很多病人醒来都会希望听到熟悉的人说话。” 苗羽佳深深低下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护士:“” 庞川魔怔似的抓过话筒,一声“昀哥”像抖出来一样,摔在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支离破碎。 “嫂子来看你了,就在窗外面呢。” 护士讶然地看着苗羽佳和庞川。 苗羽佳抬起眼,直直盯着王京昀。 他的脚丫子抽了抽,是因为听见了么。 庞川将电话拿开一些,说:“嫂子,你想说些什么,告诉我,我帮你讲给他听。” 站得久了,腿有些麻。 苗羽佳看着又归于沉寂的王京昀,又摇摇头。 说好的等我睡醒就回来,怎么就骗人了呢。 c59第五十八章 庞川叨叨絮絮,讲了许多话,直到里面的医生示意可以了,他才挂上话筒。 王京昀又睡过去了。 苗羽佳特意避开“昏迷”或者“失去知觉”这类字眼,从她的角度,王京昀只是在沉睡,也许天亮了,又会醒来。 王京昀的情况不太乐观,烧伤带来的并发症比预料中复杂,王京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 苗羽佳当初发出去的三条短信陆续有了回复,当初她说 “你能联系到北京或者上海烧伤方面的专家么我想带一个重症病人过去治疗。” 苗伟祺回复最快:可以,病人详细信息发过来。 然后是谷一凡:那个警察 周医生最后:谁烧伤了我帮你问问。 苗羽佳把王京昀的病情c所在医院和主治医生电话等发给苗伟祺,退出短信界面时没有再回复后面两条。 像当初苗羽佳告知苗伟祺她要回宣宁的老家,苗伟祺回复的速度依旧很快,像被良心驱赶一般。 苗伟祺在短信里说:“好。” 苗羽佳想了想,又说:“请你帮帮忙。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边回复:“爸爸知道,小苗放心,爸爸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给他看病。” 时隔多年,苗伟祺与她发短信的习惯依然没变,习惯大多数时候用“小苗”和“爸爸”代替“你”和“我”。 这一瞬间,苗羽佳似乎忘记了当年苗伟祺的劣迹,也没有以前那般排斥。 人心就那么拳头大,恋人生死未卜的不安占据了大部分,那些旧日恩怨被逼到一个小角落,让人忽视了。 就算对方是 正文 第31节 仇家,只要能救活他,她膝头点地也可以。 苗羽佳请童灵为她做翻译,把想法跟王京昀父母说一遍。 王季国和孙容听完,交换一个眼神,一时没有说话。 走廊静悄悄的,四人之间的沉默没有融进周围的安静,反而显得突兀。 还是王季国先开口,犹豫地说:“从储州到北京,一南一北,挺远的啊。伤得那么重,过得去么。现在住的病房还是无菌的,我们看都不能进去看,能转得了的么。” 苗羽佳开始比划,童灵同步翻译:“能不能转,先要看会诊结果,由医生来决定。”苗羽佳顿了一下,童灵也跟着沉默片刻,“那边的医疗水平毕竟高一些,希望你们能同意。” 王季国叉起腰,腰带上的钥匙串跟着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平时一向主动拿主意的孙容,到了这会,也踟蹰起来。 苗羽佳又拍拍童灵手背,示意她继续:“费用方面你们不用担心,我来” “哎,这话怎么说呢”孙容终于说话,语音带着浓浓的口音,“瞧不起我们家是不是” “不是不是”童灵不等苗羽佳打手势,忙辩解。 孙容说:“我们家钱是不多,但是给儿子看病的钱,还是出得起的。” 苗羽佳手语打得飞快,童灵一面看一面说:“阿姨,您真误会了。我们没有那个意思,苗苗的想法是,既然这个主意是她提出的,费用方面就应该她来负责。她和你们一样,也是为了王京昀好,反正钱用在王京昀身上,谁出都一样。” 王季国和孙容一时无法可说。 “至于要不要去北京,还得你们来决定。” “费用的事再说,先看能不能转吧,现在也别急着算来算去。”孙容放过这茬似的,“都是为了他好,只要他能好就行。” 由于储州没有基地和设备,无法进行远程指导,医院只好开具邀请函,邀请北京方面医生到储州,参与会诊,指导抢救。 从邀请函发出,苗羽佳便开始交接花店的日常事务。 胡磊这几年技艺剧增,虽然还差点火候,撑下一个花店,也不成问题。 “好有压力呢。”苗羽佳吩咐的时候,胡磊抚胸叹道,“不过啊,苗苗姐,你就放心好了。虽然不一定能够把花店发扬光大,但是一定不会砸了浮生花店的招牌,我保证。”胡磊拍拍胸脯。 苗羽佳笑笑比划:“好。” 王京昀受伤的消息在晚报上刊登过,苗羽佳没有明说,但严采霜多少也猜到一些。 “老板娘,你要去多久”严采霜问她。 苗羽佳想了想,轻轻摇头:“不知道。” 快的话,很快;慢的话,难说。 苗羽佳每天都会去看王京昀,而他每天的变化,就是那双脚丫子的姿势,他身上的绑带和导管,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过,数量依然庞大。 他躺在床上,也许能够看见完完整整的她,也许被纱布和导管挡住了部分视线。 但很多时候,那双眼睛,是紧紧闭上的。 经过几天的会诊和抢救,王京昀依然没脱离危险,但处于平稳性状态,适合转院。院方开始紧急联系航班。 苗羽佳提了收拾多天的大皮箱,来到蒋幼晴家。 从先前的短信,蒋幼晴和周医生便知道了王京昀一事。对于此,他们只是比普通民众多了一份关心,担心苗羽佳会承受不住。 苗羽佳把皮箱放在玄关,换了鞋子直接走向沙发。 “我快要出发,来向你们告别。” 蒋幼晴早有心理准备,可咩没料想来得那么快c那么突然。 蒋幼晴说:“真要去” 苗羽佳也不坐,站在沙发前俯视他们,点点头。 这次面对面,比上一次多了一层生死,蒋幼晴比起上回少了几分凌厉,埋怨似的说:“语言又不通,你过去怎么办” 苗羽佳应得简单明了,“请一个手语翻译。” 蒋幼晴搜肠刮肚了一番之后,说:“店里的事怎么办,全都交给别人么” “胡磊和采霜都值得信赖,交给他们,没问题。” “去到北京你住哪里”蒋幼晴说,“从小到大你就没自己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这次我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他的爸爸妈妈一起。” 这么一说,倒教蒋幼晴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小白兔被狼叼走了。 苗羽佳难得停顿一下,“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不怕没地方住。” 房子是苗伟祺给她租的,苗羽佳隐去这段没提,甚至也没说曾经和苗伟祺联系过。 苗羽佳的对答如流呛得蒋幼晴一时无话,周医生也不好接话,屋子一下沉入难堪的静默中。 久久之后,只听蒋幼晴一声轻叹,她手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扶着额头,呈现一种挫败的姿势。 “小苗”蒋幼晴没有瞧她,弓着背的样子让人想起佝偻的老人。 苗羽佳忽然想起,她妈妈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呢。 “妈妈不是非要拦着你,你也是一个成年人,会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有时我们拦也拦不住。但妈妈不想你走我的老路,妈妈就想问你一句”蒋幼晴抬头,一圈红色勾勒出那双与她相似的眼,“为了一个男人,抛下自己的事业和家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值得吗你完全可以把他交给他爸爸妈妈,我相信他们也会好好对他。” 蒋幼晴的好声好气,让苗羽佳的一颗心也跟着沉静下来,平和的心境渐渐滋生出另外一种情绪。 苗羽佳走过去,跪坐到沙发前,像进行某种仪式一般。 从仰视忽然变成俯视,蒋幼晴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 “妈妈,”苗羽佳在手语里很少这样称呼她,“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不是抛下你们和事业,我只是暂时离开,还会回来,我的根是在这里,连着你们的。除了你们,他也很重要。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如果我能帮到他c我能陪伴他,我却没有这样做的话,以后想起来我会非常后悔。你当初也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苗羽佳缓了缓,“你说了要给我们一年考验,一年之后我一定带他回来看你们,好吗” 蒋幼晴别开脸,掩着嘴哽咽起来。 苗羽佳只是拥抱了一下她,站起来,跟周医生挥挥手,拖着沉甸甸的皮箱离开了家。 c60第五十九章 储州飞北京,三个小时,这场接力,苗羽佳前所未有的胆战心惊。 其实她并不能为王京昀做什么,甚至她和他的血型不相符,全程都由医生护士看护。 王京昀被推出病房的时候,身上盖了一层白色被子,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王京昀还处于感染期,之前一直在病房,还未能探视,这是这些天苗羽佳离他最近的一次,但也隔了一墙的医生和护士,从外边看他一眼。 王京昀醒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他脸上的伤比较少,结了几块痂,像画家围裙上的颜料痕迹。苗羽佳只见他眨了一次眼,病床便被匆匆推走,王京昀的脑袋被医生挡住,她跟在后面,只能见着铁杆上悬着的血袋和吊瓶。 苗羽佳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她。但没关系,他应该是知道的。 机舱里,他们又分开了。 苗羽佳脑子乱糟糟,东一片西一片的印象碎片,不停切换。 她担心机舱内的气压会不会让王京昀的伤口崩了,血浆会不会不够用,飞机的颠簸会不会让他更痛苦医生已提前告知,不会有太大问题,苗羽佳依然咽不下这颗定心丸。 苗羽佳又忽然想到,以前苗伟祺把她送去医院,除了懊悔,是不是也是类似的心情。 无助c迷茫c只能干巴巴等着,不敢往好处想,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飞机遇到气流,轻微颠簸,苗羽佳一颗心也悬到嗓子眼,堵得胸口发闷。 “哎,她没事吧,是不是晕车脸色不太好啊。”孙容用方言偷偷问王季国,她和苗羽佳隔了一个王季国。 王季国瞥了一眼苗羽佳,低声说:“你自己问不就知道咯。” 孙容瞪他,“你离得近”。 王季国只好转头,温声问苗羽佳,一开口还是方言,末了又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重复一次:“是不是不舒服,看你脸色不太好。” 苗羽佳没注意自己一直咬着唇,忙摇摇头。 “哦,没事就好。”王季国说,“以为你晕车了。” 苗羽佳再度摇头。 她和王京昀父母交流不多,之前基本上是通过童灵,像这样三人单独在一起,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救护车开进了停机坪,苗羽佳下了飞机,远远便望见挡风玻璃前那张粉纸的纸牌,写着王京昀的名字。要去的是304医院,几个穿军装的战士来把王京昀的病床扛下飞机。王京昀已经闭上眼,病床的后端挂着同样的粉纸黑字的名牌。他被推进救护车,苗羽佳感觉谁把自己手上的接力棒抽走,掌心空空,一时恍惚,又对下一棒充满期待和不安。 苗羽佳和王京昀父母坐后一辆车,跟着一路鸣笛的救护车。 北京与南方那座省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繁华,也喧闹。 这趟出来,没有丝毫来到大都会的兴奋感。 苗羽佳一下车,更感觉到那股冷冽,干燥得要将肌肤绷裂了。 所幸王京昀体征还算稳定。 苗羽佳和王京昀父母办完手续出来,外头已经华灯初上,飘着雪,白蒙蒙的一片。 王季国两手揣兜里,缩着脑袋说:“北京真冷啊” 他只穿了一件厚夹克,估计是在储州时最厚的衣服了。 “冻得手指头都要掉了。”孙容也是同样喃喃,一面把棉衣的帽子兜头上,搓搓手,塞进衣兜里。 在门口等了一小会,一辆商务别克停下,车门开闭,走下一个穿棕色大衣的年轻男人,后面跟着一学生打扮的姑娘。 “您是苗姐吧”男人客气地笑,明显的北方口音,递上一张名片,“苗先生叫我来接你们的,你们喊我小马就好。” 小马又介绍后面那姑娘,小张,手语翻译。 王季国和孙容面面相觑,询问性地看向苗羽佳。 苗羽佳比了一个上车的手势,小马过来帮他们搬行李,招呼着说:“叔叔阿姨,快上车吧,外头冷。” “哦哦。”王季国和孙容都有些被这阵势吓到,又交换一个眼神,连应两声,才猫腰钻进车里。 先前苗羽佳只告诉他们,住的地方她找好了,没想还有接送的。 这待遇,倒像是游子归乡一般。 “住的地方就在旁边的水文社区,很近,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了,方便。治安什么的也不用担心,都有保安值班。” 小马边开车边说。 老社区,抬头可见布置得有些混乱的电线,六层楼,他们住五层的一套二居室。相较于建筑外表,屋内装修还算不错。 “屋里的东西都按苗先生吩咐的换了一遍,床铺c锅碗瓢勺c盐油酱醋什么的,都是新的。”小马边带他们参观边说,从厨房出来又拉开冰箱,又教他们怎么开暖气,“家电什么的都是好的,可以用。” 孙容也东瞧瞧西瞧瞧,拉拉王季国的袖子,小声问:“这么好的房子,月租得多少钱啊” 王季国说:“肯定不便宜。” 苗羽佳走过来,小张帮忙着翻译:“叔叔阿姨,苗姐说让你们先歇着,她出去一会就回来。” 王季国连应:“好,好,你们忙。”又冲着苗羽佳,“辛苦了。” 苗羽佳出了门,小马说:“苗姐,有事就给我发短信。苗先生都吩咐过了,您别客气。” 苗羽佳点点头,比划着,小张又说:“苗姐问附近卖衣服的地方在哪里” “行,我带你去。”小马笑着说,“刚来北京不习惯吧,我也是南方人,刚来北京也冷得受不了。不过在室内都还好,有暖气,就是室外,雪化了那会特难受。” 小马一路话多,即使苗羽佳默言,他也不觉尴尬,导游似的,很热心。 回来已经将近十点,路上人车少了许多,只有站岗的路灯,冷冷清清。 小马要帮忙提袋子,苗羽佳拦下,掏出钱包,朝小张比划。 “不用,”小张也不翻译,直接说,“苗先生已经付过钱了。” 苗羽佳眼神像被冷风冻住了一会。 小马也反应过来,重复:“苗姐,不用给钱的。” 苗羽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收起钱包,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直到她上了五楼,才听见车引擎的声音。 苗羽佳不是会想太远的人。 她从未想过有天和苗伟祺的关系还能有所缓解。 说不上是原谅他,但现在他的弥补起码没有让她反感。 也许擦过生死边缘,对现下的感恩会将过去的仇恨挤掉一些,只有那个人成为焦点,其他的都淡漠了。 王京昀父母还没睡,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像苗羽佳的妈妈和周医生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换上家居服或睡衣,王季国和孙容只是换了一身旧一些的衣服,权当家居服。 屋里开了暖气,映着明亮的灯光,暖融融的。 “回来了啊。”王季国还是用普通话。 苗羽佳点了点头,把其中一个大纸袋递给他,又将另一个给孙容,剩下手里两个,放了一个小的到茶几上。 “哟,这是”王季国打开,从疑惑到惊讶。 苗羽佳也不知道他们能否看懂,慢慢比划几下。 袋子里是一件羽绒服,王季国的是蓝黑色,孙容的是泥黄色,都跟他们今天穿的衣服色调相近,另外还有毛线绒帽和围巾手套。苗羽佳又翻出几瓶润肤霜。 那意思,不用比划也一目了然。 王季国和孙容对视一眼,孙容没说什么,低下头翻看着衣服,王季国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 “谢谢啊,小妹有心了。”他就这外套套上羽绒服,抚平褶皱,说:“还挺合身的。” 也许是普通话说着别扭,这回是地地道道的方言了。 苗羽佳摇摇头,王季国说:“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待苗羽佳回了房,王季国手肘撞撞孙容胳膊:“怎样” “什么怎样”孙容明知故问,也试穿上羽绒服。 虽然跟她今天穿的相似颜色,但苗羽佳挑的衣服款式好,很衬身材。 王季国说:“看上去精神多了。” 孙容埋怨的一眼,说:“就你会拍马屁。” 王季国:“我说的大实话。” 孙容又转着前后瞅瞅,压低声:“这衣服,肯定不便宜啊。” 口气跟之前谈论房租时候的有了些微变化,之前是受人恩惠的诚惶诚恐,现在多了一些心疼。 苗羽佳洗了澡出来,孙容已经回屋,王季国从沙发上站起,问:“明天想吃什么早餐” 王京昀父亲只比她高一些些,两人几乎是平视。苗羽佳看着他深深的皱纹,想着要怎么比划。 “面条吃么还是喝粥” 苗羽佳忙点头。 “那就煮面条了” 还是点头。 “好。”他也点点头,回了房里。 和平共处的第一晚。 苗羽佳想,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 王京昀还没过感染期,苗羽佳和他父母去医院只能听医生汇报病情,再从窗户外面看看他。 小张会替她翻译一些话,告诉他,但总有些话,当着第三人的面羞于表达。 苗羽佳和小张在电话边时,王季国和孙容总会默契地走远一点去。 “我现在和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相处得不错,你不要担心。阿姨是个很可爱的人,不太跟我说话,都是叫叔叔帮传达。有一次她偷偷跟叔叔说,说我瘦,吃得少,是不是嫌她做得菜不好吃。她做的菜很好吃,我也想学,但是怕放咸了” 王京昀喉管还插着呼吸机,依旧不能说话。护士将他的床头摇高一下,苗羽佳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了。点头还有些辛苦,胳膊也不能挪动,王京昀微微眯起眼,是想笑吧。 苗羽佳摸了摸鼻子,眼睛有些涩。 她很想拥抱他。 而她也说出来了,无声无息地,用只有他能看懂的语言。 王京昀眨了眨眼,定定看着她,嘴唇艰难地一翕一合,脸颊的痂随着被扯动,看着很疼。 我也是。他在说。 王京昀应该还想说什么,但讲不出了。 苗羽佳点头,她听懂了。又挥挥手,是告诉他,睡吧。 王京昀慢慢又合上眼,护士将他的床头摇下,背对着她们,又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小张只有苗羽佳去医院的时候才出现,久而久之,也跟孙容熟稔起来。 一天趁着苗羽佳去洗手间,孙容忍不出问:“小张,你是专门做这个的吗”她指手语翻译,普通话不利索,孙容说得有些慢。 小张笑着说:“不是,我还在念书呢,兼职,兼职而已。” “那你们这个,钱是怎么样算的啊” “按小时收费。” “那多少钱一个小时” 小张有些不好意思,说:“也没多少,就比做家教多一点。” “哦”孙容有些茫然,其实并不知做家教能拿多少。“哎,小张,这个手语,学起来难不难啊” 小张嘴快:“阿姨您要学啊” 这回轮到孙容有些别扭了。 “也不难吧,我是去聋哑小学当志愿者时候培训学的,也就一个月左右,”小张说,“学语言都是靠多看多练,用得多了,自然就顺溜了。” 小张想起什么,从挎包里翻出一张朴素的宣传单,递给孙容说:“阿姨您要学的话,可以去这里。”嚣张戳戳上面的地址,“基础手语,免费,教课的是手语志愿者,每周六一节。” “好,我再看看。谢谢啊。” 孙容讪讪接过那张纸,要收进口袋时发现王季国怪好笑地盯着她看。 “做什么”孙容换回方言,横竖别人听不懂,也不用压低声。 王季国戳戳自己太阳穴,说:“想通了啊。” “”孙容瞪一眼,一只手要敲他脑袋似的,隔空砸了砸。 c61第六十章 春雪消融,枯枝吐绿,苗羽佳手中的缴费清单积了厚厚一沓,王京昀病情渐渐好转,换到单人间的普通病房。 刚才他父母在的时候,苗羽佳站床尾观察他好一会。 王京昀脸上的痂掉了,留下浅色的印记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印一样,还未完全消除。看上去瘦了一些,脸颊线条棱角愈加明显,木雕出的一般。屋里暖气大,王京昀只穿一件宽松的病号服,被子盖到腋下,他背部伤口还粘连着,没法完全坐起,只能倚在升高一些的床头。搁在被子上的一只手,手背还连着输液管。 眼神相触,一时谁也没主动开口。 苗羽佳之前说想拥抱他,当没了那层玻璃,人站到他面前了,却是哪也 正文 第32节 不敢碰他。 他看起来脆弱不堪。 她把椅子搬得离床近一些,细细看着他。 “吓着你了吧。”他喉咙还未痊愈,声音沉哑,语速很慢,压在她的心头,像砺石磋磨,粗糙又疼痛。 苗羽佳诚实地点头。 “辛苦你了。”王京昀说。 她摇头,矛盾的情绪涌上来,她既想听他讲话,又不愿听着他使劲发出的声音。可苗羽佳也知道,就算她喊停,王京昀也未必听她的话。 “你过来那么久,店里怎么办” 苗羽佳比划:“都交代好了,不必担心。” “” 她指指他的脸,打手势:“那里,能不能碰” 那是除了手掌,他唯一裸。露出来的肌肤,被子蒙着的地方,总叫人联想到遍体的伤。 王京昀嘴角扯了扯,笑容苦涩:“嗯。” 苗羽佳搓了搓手,在自己脸上试了试温度,才缓缓伸过去,盖住他的一小片脸。 那些印记被挡住,他似乎又变回原来那个样子。 苗羽佳轻抚几下,新长的皮肤比其他地方的细腻一些。 王京昀说:“好暖。” 他讲话慢,腮边肉颤动幅度缓下来,也正因如此,苗羽佳真切地感觉到了。 看似羸弱的颤动,背后却是他憋出一股劲推动着,交织着无奈和眷恋,通过她的手,直达她心头。 苗羽佳有些感动,不禁微微起身,屈身向前,吻住了他。 凑得近了,他身上药水的味道更浓烈,混着血肉的异味,叫人无所适从。苗羽佳不觉皱起眉,这种难受,更多是心理上的。 他的唇有些干燥,苗羽佳像细品糕点,尝了好一会,润透了那些小小浅浅的纹路。王京昀起初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嘴唇松垮,任由她衔吮。 病床间的蓝色帘子紧紧拉好,电视屋子在播放,没有人声,这房间像是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终是耐不住那份渴望,王京昀轻轻回吻她。 潮热的吻,混着药味,很是苦涩。但他忘了,她几乎尝不到味道,这个吻终究还是有些矜持。 苗羽佳没有想到这层,只怕是弄疼了他。 她又坐回椅子,不自觉舔了舔唇,像极了在回味。 而她也真是。 王京昀没有扎针的手从被窝里挪出来,苗羽佳了然地双手包裹住他。 他双手保存良好,靠近手腕处的疤痕,一部分隐藏在衣袖里。 苗羽佳轻轻掀了掀袖口:“能看看么” “怕吓坏你。”王京昀表情带着不忍。 苗羽佳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衣袖,露出半段布满红色癜痕的小臂,一道一道,浮雕一般,又像一块紧缩的塑料纸。 “”王京昀眼里的沉默更压人了,轻轻抖了抖胳膊,“别看了” 苗羽佳笑了笑,把衣袖放下,又将他的手送回被窝里,却依然握着他。 “七彩祥云。”她无声地说。 “说什么”王京昀一时猜不到她的比喻。 苗羽佳嘴角弯起,摇摇头。 护士进来,给他换了一袋药水。 王京昀眼神从药水上垂下来,说:“是不是还要很久” 任谁在病床上一呆一个多月,都会躁郁。王京昀在她的沉默重重地换了一口气。 苗羽佳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两人默默地看着彼此,那份险中求生的心情被看不到头日子的迷惘取代。 “你后悔么”苗羽佳问他。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王京昀愣了一下,认真思考一会。 如苗羽佳所料,他摇了摇头。 “没后悔,”他放低声,声音变得更模糊,苗羽佳却是字字听清了,“只是有点可惜。” 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全身而退,把自己搞成这样。 “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一个男人没能撑起整个家,反而让父母和心爱的女人因为自己吃苦,这种自责一旦生起,便是排山倒海而来,挡也挡不住,压弯他的脊梁。 苗羽佳没有摇头,她的否认不能改变现实,也无法帮他舒缓。 像王京昀这类人,很多时候也并非报纸电视上那般勇敢和伟大,英雄的光环太沉重和刺眼,面对危险,也会害怕,可他们瑟缩了,还能有谁上,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那你愿意为了我们,好起来么” 她的话语,无声却有形,仿佛一只轻柔的手,牵引他走向一个地方。 不知怎的,王京昀想起苗羽佳妈妈在她康复时期写下的日记。 那段日子,应该也如现在,晦暗c无助c溺水一般。 或许更甚。 她比他多蒙受了一层犹如被背叛的仇恨。 他以前没有细想过,苗羽佳为何会看上他,此刻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他能想象,当初面对破碎的梦想,她做了多少的调整和适应,把一个花店经营得蒸蒸日上需要克服多大的困难。 面对生活袭来的巨浪,哪怕踟蹰,也未曾退缩,而是迎面而上。她是这样,他也如此。 纵然他们在条件上有许多不匹配的地方,但灵魂上的相似与共鸣,拧成一股牢固的绳,羁绊着他们。 他使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却很轻,嗡嗡的,“你放心。” 王京昀很少承诺,也不辩解,应上这一句,便已是他全部的决心。而他答应过的,也都全做到了。 “那就好。”苗羽佳笑了笑。 为怕感染,医院不允许家属陪床,探视时间只有下午四个小时,其它时间有专门的护工照看左右王京昀进入了修复期,病情稳定下来,王季国打算自己回去,继续工作,孙容留下照顾王京昀。 “你回去了,我一个人怎么跟她交流”起头,孙容抱怨道。 女人不但刀子嘴豆腐心,还窝里横,出了外面,还是得男人拿主意。 王季国说:“我不回去,你来开车啊以后还要吃饭呢,住院的钱还是得给人家还上。我们不好意思提,以后让京昀给她说。” 王京昀入院以来,缴费单都是从苗羽佳手里出的。王季国试着说过一次,让他们自己出,苗羽佳轻巧又固执地转移了话题。 孙容喃喃:“多久才还得完啊” 王季国说:“多久都得还。就算以后他们俩在一起,这笔账也得理清。不然谁都不安心。” 孙容委屈了,“我又没说不还,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王季国:“” 两个老人在卧室里压低声叽咕了半宿,第二日一早,王季国去火车站买了隔天下午的卧铺票。 等苗羽佳知道消息时,换机票已经来不及了。 但她最终也没提。 她隐隐知道他们会拒绝,也许还会出现尴尬的场景。 孙容在附近一饭店找了一份洗碗的零工,包吃,每晚五十块,从下午六点到十点,刚好跟探视时间岔开。 王京昀知道后,也只淡淡说一句:“妈,你别太累了。” 孙容浑不在意地说:“有累什么,就跟在家洗碗一样,比天天跟车收钱舒服多了。” 母子俩的反应,印证了苗羽佳的感觉。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节奏和信念,闲不住,肯吃苦,不抱怨,踏踏实实过日子,不需要谁过分的好意。 苗羽佳也是只每晚在客厅看书,直到孙容回来。 老伴离开后,孙容跟附近病房的老太太们更熟稔了。 “听你口音不像北方人呢。”在楼层水房接水时,一个新认识的老太太与她打招呼。 孙容哈哈笑:“是啊,普通话不标准。” “都是来看病的,天南地北啊,”老太太看着水壶,感概地说,“你们住哪” 孙容说:“就在旁边的那个水文社区。” 老太太呀一声,看过去:“不便宜啊,我们春节前去看了一圈,都要这个”老太太张开一只手,“五千,住不起啊只能租远一点的房子,每天搭公车来了。” 孙容也愣了愣,脸上肌肉有些僵硬。 老太太比她更活络,又问:“那个是你闺女还是媳妇啊” 指的当然是苗羽佳。 “媳妇。”孙容顺着她的选项应了,才恍然过来中了套。 “那你儿子很行啊,”老太太笑眯了眼,“讨了个那么标致的姑娘。” 孙容谦虚道:“还行吧。” “有娃了没” “还没有。” 烧伤后的修复器远比想象中的长,屋外树叶绿了又黄,冬雪再起,时间穿梭了差不多一个四季。 孙容因王京昀外婆卧病,提前回储州。王京昀出院那天,是苗羽佳跑的手续。 签字的时候,她的笔迹有些歪扭。 机票订在两天之后,苗羽佳问他有没想去的地方。 王京昀在医院呆了快一年,反应有些迟钝,想了好一会,说:“哪里都行,听你的。” 讲实话,苗羽佳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手机上看了一圈,比划道:“要不去天。安门看升旗” 王京昀迷惘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从小学到高中,王京昀对于升旗的热情,是从夏天到冬天。 而警校升学那一次升旗,又成功地拔高了他的情绪,当然也仅有那么一次。 整齐划一的浅蓝方队,眼神坚毅的脸庞,闪着莹光的汗水,震撼着少年的心,让他意识到他的人生轨迹从此不一样了。 当年的心情,青涩却也质朴,纯得如溪水冲刷的鹅卵石。 苗羽佳和王京昀裹得严严实实,提前来到广场。 这天没下雪,天灰蒙蒙,天。安门的红色也似乎蒙上一层轻纱。广场前聚集了好些像他们一样的人。 那边仪仗队已经集合,周围人群叽叽喳喳,纷纷举出手机。苗羽佳挽着王京昀的臂弯,他们四只手留在兜里。 仪仗队快到升旗台时,周围终于安静了些。 王京昀忽然松开他们交握的手,扯下自己的帽子。 苗羽佳一愣,默默松开了他。 他站得端端正正,像一棵笔直的杨树,神情肃穆,立正致礼。 也是最后的敬礼。 王京昀的手臂和后背留下大量癜痕,以后每年夏天,癜痕会发痒,汗腺被烧伤,影响排汗,他会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热。肺部的损伤也让他比一般人脆弱。 苗羽佳没有问他不当警察后想做什么。 只要活下来,一切都好办。 王京昀重新戴上毛线帽,紧紧揽着她。 晨光熹微,北风呼啸,红旗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因为话语里的憧憬,清晰可辨。 “北京太冷了,我们回家吧。” 全文完 c62番外一 番外一c新年 王京昀回到储州第一件事,就是把苗羽佳手里那沓厚厚的清单和收据要来。 也许是职业关系,苗羽佳把两样整理得井井有条,银行刷卡单也留下,几乎见不到折角。 近一年的花费,数额巨大。 索性没发生什么寒心的事,王京昀的保险顺利报销大部分。剩下的,王京昀凑足还给苗羽佳。 苗羽佳收到汇款,僵化地看着他,表情仿佛在说:你哪来那么多钱。 王京昀显然也猜到,挠挠脑袋,说:“一毕业吃住都在单位,平时就偶尔买包烟,跟同学吃个饭,除了家里买房时候出了点,其他时候基本没怎么花钱。” 也是,苗羽佳想,王京昀没对象,也没有什么烧钱的爱好。 而她也差不多。明明二十几岁的人,生活单调得像迟暮老人。也曾想过会有能携手共度的人,然而很难走出那一步,渐渐也就算了,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苗羽佳没有推拒,收起手机,默言地讲:“我先帮你收着。” 王京昀无奈地笑了笑:“以后我就成穷光蛋了啊。” “钱可以再赚,人没事就行。” 王京昀叹了一口气,没有低沉的意味,只是随着抻懒腰而换气。因为手臂关节处连着的伤疤,他动作有些卡顿,眼睛微微眯起,也不知道是不是疼了。 “离春节放假还有几天,要不,先把证给领了” 王京昀口吻平淡,眼神却是征询又犹豫。 他大概在害怕。 苗羽佳握了握他的手,“嗯。” 笑容在他脸上化开了。 王京昀侧了侧身,从夹克内层掏出一个扁平的红盒子。 那是去年买的戒指,订做花了几天,送到王京昀手上,他还没来得及给她。 “这个”王京昀打开盒盖,大红和金黄相称又喜庆,“我给你戴上。” 当初量好的戒指,如今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松了一小圈。 王京昀:“” 苗羽佳无所谓地笑笑,取过另外一只,给他戴上。这一年,王京昀白了许多,黄澄澄的一圈,在他手上看着竟然也还行。 “像不像暴发户”王京昀笑着朝她晃晃手。 苗羽佳:“” 王京昀回家拿户口本,第二日一大早便来找苗羽佳。 门打开,苗羽佳眼神在他身上停了好一会。 “怎么了” 王京昀还是一件黑夹克,衣襟敞开,里面竟然是一件白衬衫,衣领洁白挺括。 觉察到她的眼神所向,王京昀也低头看一眼,有些不自在耸耸肩:“我妈叫我别穿那么黑的颜色” 苗羽佳几乎要扑哧而笑。 她回房,同样找了厚的白衬衫,下面还是一条墨绿色的裙子,再套上那件灰色的长外套。 来得早,离开门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值班保安尽情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打量他们一眼。 王京昀和苗羽佳站到一边,像极了等待孩子高考的家长。 没一会,来了一对中年男女,睡不醒的模样,脸色有些臭。 苗羽佳无聊地猜,也许是来离婚的 陆续来了几个年轻男人,手里拈着文件袋。 苗羽佳戳戳王京昀,眼神指出好奇。 王京昀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禁微笑:“大概来办单身证明的,我以前也来办过。” 苗羽佳:“” 王京昀又说:“单位要办的,没已婚就算单身,我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苗羽佳没有感受过单位或公司内的体制,自然不晓得还有这玩意。 她点点头,听明白的样子。 东张西望,总嫌时间过得慢。 天没出太阳,但没风,不算太冷。 她的手被他握着揣兜里,手心手背都是薄汗。 两个穿白衬衫c外套棉衣的女人拎着手袋过来,头发整齐盘着,工作人员的模样,跟保安打招呼。保安乐呵着,去把门把上的u型锁开了。 “走吧。” 王京昀一手提着苗羽佳的包,一手牵着她。 取表,填表。 工作人员发给他们一个三折页宣传册,温声介绍道:“这里是我们婚检的项目,两位可以看一下,都是免费的,检查的地方就在旁边。” 王京昀看向她,那表情就是一句:听你的。 苗羽佳想起医院,虽不至头皮发麻,却也感觉不爽,便摇了摇头。 王京昀说:“谢谢,我们暂时不做。” 工作人员态度依旧很好,给他们指了地方没有照片的话,上楼拍照。 王京昀和苗羽佳都脱了外套,坐到镜头前的凳子上。 幕布是毫不吝啬的大红色,衬衫素净的颜色衬得人很精神。 王京昀回来后剪了头发,明明板寸头,风吹不倒的麦田,他还是忍不住伸手理了理。 苗羽佳也将长发都别到耳朵后。 照镜子一般,王京昀和苗羽佳默契地对视一眼,均在对方脸上见到满意的表情,又面向镜头。 摄影师依然是女性工作人员,脑袋凑在相机后 “新娘往你老公身上靠一点” 苗羽佳:“” “哎,对。新郎可以搂住你老婆的腰,亲密一点” 王京昀:“” 那一对突如其来的称呼,让两人肩膀不约而同地绷紧了。 苗羽佳以前都爱连名带姓地呼他,要不就是干干脆脆的一声“喂”。而王京昀不常叫她,叫也是全名,大多是需要严肃对待的情况。 苗羽佳没给他起昵称,一是懒,二是觉得他名字已经挺顺口。 王京昀却是不敢。以前他看她,大抵是仰望,总想捧在手里呵护着,却够不着。她对他而言,已是特殊的存在,只有这么一个,就叫苗羽佳。 摄影师耐心地提醒和引导:“笑一下,愉快地微笑,今天是两位的好日子呢。” 侧腰上的手紧了紧,苗羽佳不自觉又坐直一些,试着露出笑容。 她不晓得自己笑成什么样子,只知道王京昀一定也在笑,像摸黑着有人陪伴,心里便有了底。 快门闪几下,苗羽佳也跟着脑袋一片空白。 倒不是紧张,而是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凭着号令行动一般。 挑了片,相片很快印出来。 小小的照片上,那是很淡的笑容,但那份幸福的感觉,恰到好处,多一分是矫情,少一分是冷情。 登记员核对他们的证件,录入信息后,照片贴证上,在第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龙飞凤舞的,看不出什么字。 “麻烦两位到外面稍等,一会盖完钢印就好了。” 王京昀说了声谢谢,和苗羽佳乖乖地出到外间。 他们没有交谈。 即使谁先开头,他们也很怀疑话题是否能继续下去。 板上钉钉的事,没有真正尘埃落定,都叫人心里不踏实。 除了保安,目力所及的工作人员都是女性,挂着浅笑,给人感觉很平和,仿佛在这里不会存在吵架。 “王京昀先生,”另一位工作人员拿着两只结婚证,看向他们,“麻烦两位这边来,进行宣誓仪式。” 王京昀和苗羽佳面面相觑地站起来,都以为拿了证就走人,没想过会有这么个仪式。 他们被领进照相馆旁边的房间,没有门,只留了一个方形门框,红毯一条,直直铺到对面墙根,墙上依旧红彤彤的,挂着国徽,之下是今天的日期。 进门左边一张迎宾台,摆着鲜花,一位中年工作人员站那,旁边跟摄像师c摄影师各一个。 王京昀和苗羽佳又对视一眼,笑容有些僵硬和不知所措,并非不乐意,只是非常不习惯。 到底走到人前都是害羞的,只希望窝在某一个角落,互相看着对方偷乐。 接下来的台词与流程跟想象的差不多,牧师角色的工作人员问他们是否愿意与对方结为夫妻。 苗羽佳:“嗯。” 王京昀:“我愿意。” 轮到新人宣读誓词阶段,接过递来的大红本,王京昀看了苗羽佳一眼。 他从她的颔首中读懂她的意思,开始朗读短短的一段话。 誓词很书面,读着有段距离感,那一字一句,王京昀却也是认真念了出来,伴着苗羽佳无声的口型。 他忽然不着边 正文 第33节 际地想,这也许是她开口最长的一段话了。 他听不到,也看不到,可读着读着,他似乎感觉到了 工作人员对于苗羽佳的静默,没表现出异议,全程保持一种庄严的表情。 在红墙国徽下拍了照,王京昀和苗羽佳终于拿到结婚证。 还未来得及看,他们被引向门外一张摆着电脑的桌子前,刚才的摄影师递过去两张存储卡,桌上摆了一个水晶相框,里面是一对新人在刚才那面红墙前的照片。 是刚才的录像和照片,在电脑上重播一遍。 “这面墙上有今天的日期,非常有纪念意义呢,”桌后面的工作人员说,“两位看有没有需要把照片和录像带走做一个纪念我们现在还赠送一个超值的水晶相框哦。”她示意一下桌上的相框。 苗羽佳脸上浮现莫名笑意,她朝王京昀比划几下。 王京昀说:“要多少钱”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临近春节有优惠,一套只要399,包括所有录像和照片,额外附送一个相框。” 王京昀:“” 苗羽佳又比划,王京昀问:“电子档拷走呢” “九十九。” 话一出,苗羽佳笑意更浓。她摇摇头,站了起来。 王京昀说:“真不要” 苗羽佳拖着他往楼梯口走。 从民政局出来,赶上上班高峰,路上车流量明显增多。 王京昀才回过神似的,忽然问:“为什么领完证才问愿不愿意结为夫妻” 苗羽佳:“” 王京昀的新工作还在春节之后,苗羽佳先前和他说好领了证中午回蒋幼晴那里吃饭。 这一年过去,蒋幼晴对王京昀的态度缓和多了。不至于热络,但总归没有针锋相对。苗羽佳在北京的时候,蒋幼晴也偶尔主动问起王京昀病情。 领证之前,苗羽佳当面与蒋幼晴打了招呼。蒋幼晴只是愣一下,才缓缓说:“你要想清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你嫁什么样的人,过的就是什么样的生活。” 苗羽佳只比划一句:“我想清楚了。谢谢妈妈。” 吃了饭,蒋幼晴把苗羽佳喊进厨房一块洗碗。 “小王的病,还在吃药么” 苗羽佳闷头收拾厨台,蒋幼晴忽然问道。 她摇摇头。 蒋幼晴哦一声,“没有就好。” 顿一下,“还没小孩吧” 苗羽佳眼皮不受控地跳了跳,摇头,摆手。 “那就好,”蒋幼晴点头道,“注意着点,别要那么早,起码得等个半年以上,不然对小孩不好。” 没点心理准备,第一次聊及这种话题,苗羽佳不觉耳朵烧红起来,还好头发替她打了掩护。 她只好打了一个手势:“明白。” 按照习俗,还没摆酒,不算过门,今年春节苗羽佳还是和蒋幼晴一起过。 王京昀回来后便在跑各种手续,还没来得及回老家,领完证便回宣宁了。 “你身体没好完全,别抽烟,别喝酒,也别吃太重口的东西。”分别前,苗羽佳叮嘱他。 王京昀乖乖地说:“遵命。” 初一早上,苗羽佳和蒋幼晴还有周医生一块去了庆河植物园的弘法寺。 周医生开的车,苗羽佳坐在后头,给王京昀发了微信。 王京昀回复:“去吧,是挺灵的。” 他还记得护身符的事。 寺庙里有法会,香客如织,梵音里混着人声,仿佛也在过年。 苗羽佳对着宝相庄严的菩萨,双手合十。 我今年可以不以贪心一些。 想要家人平安康健。 想要他工作顺利。 还想要家里多一个新的声音。 梵音袅袅,树叶婆娑,似神明在低语,是否因为听见了凡人的愿望。 c63番外二 番外二c婚礼 婚纱照拍了两套。 第一套,是王京昀昔日同事给他送的一份告别大礼。 王京昀接得有些犹豫:“行的么” 带头的同事不以为然,说:“怎么不行了平时咱们拍的传到微博c朋友圈的照片还少么也没见人说什么。” 王京昀一时没说话。 同事又说:“没事,我跟头儿打了招呼,他说别张扬就好。就算有事,也算不到你头上呀,兄弟我帮你扛。”他拍拍自己胸膛,说得抑扬顿挫。 恍惚间,他光着膀子在夜里翻轮胎的影像似在昨日。 王京昀笑了笑,说:“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吧。” 同事乐了,说:“行,这事也得嫂子愿意才行。就等你一句话,赴汤蹈火,啊”他捶捶左胸,“万死不辞。” 王京昀撞了撞他的胳膊,“瞎扯。” 苗羽佳也有同样隐忧,经王京昀解释,又想到这对于他来说,意义更大。 她便答应了。 这套婚纱照,主题都想好了,就叫“当白色婚纱飘进藏蓝色警营”。 时间选在三月里一个闲时的午后,摄影师是带头同事的堂妹。 王京昀来到特警大队才将以前的装备换上。 这也是出事以后,他第一次穿回警服。他比以前还要瘦一些,只是冬天的长袖看不太出。 他叫同事帮掐表,无论是换装备还是组装枪,都慢了一截。 回来之后,他一直在做康复训练,只是强度相较之下,还是差了很多。 王京昀苦笑,“老了啊,果然该退出江湖了。” 同事听着,心里五味陈杂,说:“昀哥,你别这么说,你能从火场逃出来,已经是这个了”他举起一个大拇指。 这一刻,他们脑海里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一年多以前牺牲的吴阳。 匪徒的日子,活得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而他们,则是走在刀尖上。 王京昀笑了笑,端着没上子弹的狙。击枪。 三月的天,纵使出了太阳,还是有些冷。 苗羽佳不喜厚重的披肩,婚纱上身蕾丝抹胸,勒出玲珑的身段。 阳光里,白色蒙上淡淡的光圈,更耀眼了。 而她,他的她,更美了。 “穿那么少,冷么” 王京昀扛着枪,一手揽过她的腰肢。 苗羽佳摇头,注意力却在他的脸上。 他也化了淡妆,又白了,看着跟往日有些不同,眼神带出的那份硬朗,却是如一。 王京昀动作虽不如以前敏捷,架势却一点也不含糊,举枪c瞄准,步步到位。 其他四个充当背景的同事,统一戴着墨镜,端着枪给王京昀和苗羽佳做掩护。他们一身黑漆漆,咋一看,威严而锐利,镜头定格仔细瞧时,便能发现,嘴角都是浅笑。 时间有限,速战速决,苗羽佳只拍了一套婚纱的。 摄影师是个年轻的女孩,感性而温柔。 她先前听她哥讲过新人的故事,很是感动,也知在警营里敏感,这次拍摄做了周密的策划。 结果让她很满意。 铁汉的坚毅,新娘的美艳,全都融进那自然的笑容和姿势里。 有两张最让她自得。 一张是苗羽佳搂着王京昀的腰,脑袋侧靠在他肩头,王京昀一手揽着她,一手平摊前伸,比出停止手势。而其他四名同事,紧紧护在四周,一辆黑色特警车凛然立于他们之后。 那种无言的保护,不管是他对她,还是他们对新人,都齐了。 另一张黑白对半的半身照,左边白色是苗羽佳,细长的胳膊拥着王京昀,淡然神情透着些微有恃无恐的骄傲,右边黑色是王京昀端着狙击。枪,瞄准镜对准镜头,掩住了整张脸。 构图c灯光c人物,无一不契合,勘称好莱坞大片封面。 “这男酷女靓的,要放微博上,肯定转发量超一百,信不信” 修图的时候,助理端着一碗米粉在她旁边说。 仔细想想,还真有道理。 警服配婚纱,她并非首创,但微博上添点王京昀先前的事迹,英雄有了幸福的归宿,那效果,可想而知。 她想了想,兀自摇摇头。 “网上最不缺的就是喷子,你搜搜相关婚纱照的微博,稍微热一点的,有哪一条下面没人说公车私用c浪费纳税人的钱的,”她笑着说,“他们也够不容易,我们就别添堵了。那是他们的幸福,让他们自个儿看到就好。我答应了我哥要低调。” 助理嗦一筷子米粉,似懂非懂的样子。 婚礼上放出的,是第二套,寻常的西服配婚纱。 婚宴设在一家储州的一家小酒楼,一切从简,人很少,都是近亲和好友,没有叫不上名字c连关系都要老一辈介绍的亲戚。 要不是家长要求,王京昀和苗羽佳本打算旅行结婚。 伴郎和伴娘是庞川和童灵。 庞川谈恋爱后,比以前又胖了些,衬衫有些绷,被童灵笑了一路。 苗羽佳在去酒店的路上,收到一条短信,祝她新婚快乐。 是一串没储存的号码。 她知道是谁,便没有回复。 王京昀见她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 苗羽佳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前几天,蒋幼晴拐弯抹角地问她,苗伟祺来不来。 苗羽佳为这个名字愣了好一会。 “我爸爸是周医生。” “好。”蒋幼晴露出欣慰的笑。 也许苗伟祺觉得她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但苗羽佳不认为,悔意能将曾经的恶意抵消。 她并没有深刻地思考过他们的关系,会将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的人际关系处于一种稳定的结构,已不需要连接多出来的一个点。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妥协,给周围人和以后带来困扰。 都说女儿出嫁那天,就是父亲的失恋日。 苗羽佳相信了。 化妆时候,蒋幼晴偷偷告诉她,周医生头一天晚上,练了好多回曲臂和迈步,还担心走着走着,把婚纱给踩了。 周医生从医几十年,接待过许多有心理问题的儿童,苗羽佳并不是他看护时间最久的。 但她知道,从他看她妈妈的眼神里,她以后会是。 “羽佳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今天把她交给你,希望以后你能像我们一样,好好照顾她,爱护她,两个人快快乐乐走下去。” 周医生似有不舍,低头看了看臂弯上戴着白手套的手,才轻轻递过去。 王京昀稍稍鞠躬,沙哑的声音显得郑重其事。 “我会的,爸爸你放心。” 司仪是以前同事的朋友,事先打了招呼,婚礼仪式规规矩矩,没有闹腾。 抛花束的时候,庞川捣捣童灵胳膊,笑眯眯说:“想要不我给你抢。” 童灵笑骂道:“你要蹦起来,落地时候可别把人给压扁了。” 庞川脱下西服外套,撸起衬衫袖子,跃跃欲试地说:“别看扁人。” 苗羽佳瞥了一眼人群,总共也就十来人,连王京昀表妹也来凑热闹。眼角余光逮着一个,轻笑着,转过身。 花束在哄声中一跃而起,划出优美的波峰,落在一个人手里。 抢不到的人发出哀声,抢到的人,淡淡笑着。 苗羽佳很久没有见到谷一凡了,久到她以为他不会来参加婚礼。 “谢谢。” 谷一凡朝她扬了扬花束。 谷一凡也以为自己不肯来。 终究是忍不住。 他喜欢她,开始真是年少时候的犯贱,身边莺莺燕燕,只有苗羽佳敢对他不冷不热。后来,吸引他的,变成了她身上的韧劲。 谷一凡知道,他的家庭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便一直黏糊着。 来之前,谷一凡想着,他会对她说:我等着你离婚。 等亲眼看到她幸福的笑,谷一凡自己倒先妥协了。 罢了罢了,都怪当初太贪心。 最心爱的女孩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谷一凡还是有点胸闷,可还是两手一敞,由衷又故作潇洒地对她说 “苗苗,祝你幸福。” c64番外三 番外三c偶遇 尚婕没想到还能与那个警察有交集,三年多以前的火场解救事件后,王京昀已经慢慢淡出公众视野。 英雄的风光跟春光一样,静悄悄地消逝,许多人早已忘记那个警察的名字,只从储州晚报那小小的边角里,知道人还活着,至于在做什么,没人知道,或许也没多少人关心。 那年三月初,倒春寒的气候里,尚婕被编导从被窝里揪出来,要她跟进凌晨发生的火场解救人质事件。 新闻小组分了两拨,一拨前往案发现场,另一拨赶往医院采访伤员情况。尚婕被分在后一组,至于为什么,事后她想了想,也许是缘分使然,也许是上头有意,不管怎样,在这样悲戚戚的情况下,她遇到了两位故人。 “烧的是汽油,满满两桶,听说只烧了一桶,要两桶一起啊那房子还不得给炸了。”同车的同事说,“有个警察重伤,在抢救,不知道情况怎样呢” 尚婕赶到医院,在手术室门外看见苗羽佳时,恍惚还觉得走错了地方。 “你们干吗的”有个稍胖的警察警觉地走过来,头发乱七八糟,看上去很疲惫,身上警服像多日未洗,灰扑扑的。 尚婕表明他们的身份,胖警察烦躁地将他们往外赶,话还算客气:“拍什么拍,赶紧走。” 采访遇阻,也不是头一回的事,尚婕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他们上头已经打过招呼了云云。 “走赶紧走”胖警察看样子就要来砸摄像机,“不走我把你这玩意儿给砸了信不信” 难怪有人会说警察就是穿了制服的流氓,胖警察的样子就跟驱赶街头小贩的城管没两样。 幸好胖警察的同事及时拉住他,不停劝着:“川哥,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小警察看起来比胖警察冷静多了,尚婕决定以他作为突破口。 “你们也理解一下,川哥跟昀哥关系最好,昀哥出事,他能不暴躁么。”警察小林挠挠头说,“你们有什么就问我好了,川哥现在不太适合采访。” 尚婕用下巴指了指站在手术室门口的女人,从头到尾她没往这边看一眼,仿佛外界的一切喧闹都跟她无关,她只时不时抬头看看那扇紧闭的门。胖警察端了一杯水给她,神情恭敬。 “那个是谁” 小林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说:“昀哥女朋友。” “啊”尚婕难得在关键时刻走了神。 “昀哥的女朋友,听说快结婚了。”小警察重复,想了想,改了个词,“未婚妻吧。” “” 尚婕上一次见到苗羽佳已经是很久前。 她偶然从谷一凡周边的人手里拿到浮生花店的名片,“苗羽佳”三个字让她愣神了许久。 高中时候,尚婕还是因为谷一凡才关注上这个女生。 听说她曾经坐着谷一凡的车跟他一块上学,听说谷一凡总爱跟她说话,听说 尚婕第一次接触到苗羽佳是在高一暑假的补习班,苗羽佳放了学总会去后花园浇树,在她看来,矫情。 和苗羽佳只是点头之交,但那个暑假,尚婕经常能看见苗羽佳放了学从后门跟一个男生走。 那个男生,她只远远见过一回正面,她不知道那是谁,只是凭感觉,那个男生和身边接触到的不一样,很不一样,至少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黑c这么粗糙的男生。 他穿着大喇喇的足球服,头发汗湿了,整个人看上去不像学生,到更像是哪个工地上搬砖的小青年。 尚婕不知道苗羽佳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而且看上去还挺上心的。 后来高三开学,听说苗羽佳家里出事了,至于发生什么事,班主任没有详说,周围也没人知道。尚婕她们几个女生试着从谷一凡那儿探听,谷一凡一改往常春风满满的风格,冷言冷语将她们打发走了。大家都看得出来,谷一凡挺伤心的。 那以后,苗羽佳再没来过学校,有人说她转学了,有人说她家也搬了,但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 尚婕循着浮生花店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苗羽佳。苗羽佳并没有立刻认出她,她同样也是。 除了衣着和打扮,苗羽佳给人感觉变得沉默而凝重,以前的俏皮和机灵,全没了。 当然,让她最震惊的是,她不能讲话了 那次会面并不愉快,因为谷一凡中途来了。谷一凡看尚婕的第一眼,是皱起眉头的,仿佛她踏入了他的禁地。 在医院那一次,尚婕没能采访到苗羽佳,那个胖警察对苗羽佳很袒护,宁愿自己面对镜头,也不许他们去打扰她。 同样,尚婕也没能采访到王京昀,他伤得很重,醒来都困难,别提说话了 这桩报道,换成了其他人来跟进。 听说他撑下去了,听说他女朋友带他去北京治疗。 而后,三年多过去,尚婕再想起这个警察,是因为朋友圈的一条诈尸般的动态。 来自王京昀。 尚婕都忘了自己加过这个警察,特意翻了他的上一条动态,乖乖,还是三年多之前的。 王京昀的动态是一张布达拉宫的照片,取景水平一般,但在那片圣地上,相机随便一举都是一幅画。 湛蓝湛蓝的天,素白素白的墙,照片配了一句话:这次是两个人一起来了。 尚婕看着,默默点了赞,没有留言。 哪知过几个月,尚婕在单位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竟然是王京昀。 “王警官,还记得我不” 那是一辆随处可见的红色出租车,尚婕坐进去,安全带也没系上,开口便问。 若要问记不记得,应该是王京昀问她才对。这个男人面容有了些变化,以前他能称得上好看,现在下颚处有几片颜色极淡的印。庆幸的是,王京昀白了一些,身材似乎没有走样。他穿一件蓝色长袖衬衫,应该是工服,领口和袖口干干净净。 “嗯。”王京昀想了想说,声音比以前沙哑了许多,“尚小姐,电视台的。” “”尚婕忽然又觉得,王京昀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又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王京昀似乎不介意那个称呼,尚婕问:“几时转行了” “快两年了,从外面回来就开始了。”答完又问,“要去哪里” 尚婕才反应过来,边插。上安全带边报了地址。 跟许多出租车司机一样,王京昀没有开空调,而是窗户大开。 尚婕烟瘾犯了,掏出烟盒,说:“不介意吧” “随意。” 尚婕很热心,问:“要不要” 王京昀看也没看,说:“不用,戒了。” 尚婕想起王京昀当初的伤势,想必还是会有遗留影响吧,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烟收起来。 “你抽吧,我是真不能抽。” 尚婕懒懒地说:“一个人抽,没意思。” 也跟很多出租车司机一样,王京昀开车很猛,但也稳,该让的,他还是让别的车先走。 “你开车还挺 正文 第34节 行的啊。”尚婕闲闲地说。 “都这样。”王京昀往右边后视镜看了看,变了条车道。 风声呼呼,吹进狭小的车里。 “当司机感觉怎样”也许职业关系,尚婕话很多。 “开开车,也没怎样。”王京昀还是老样子,话少得可怜。 “遗憾么,不当警察了。”也许她应该用“不能”当警察了。 “遗憾什么,当警察能比开出租好到哪儿去。” 起码说出来体面点,尚婕没说出来。 “都是起早摸黑,挣点奶粉钱。” 尚婕来了兴趣,说:“要挣奶粉钱了” 男人轻轻笑了,与刚才所有的笑容不同,现在的笑,带着温和与一丝不易觉察的雀跃。 “嗯,快了。”王京昀说。 “你老婆,还是之前那个” 之前在衡城,王京昀把她推开,说“我有女朋友的”。王京昀略微有些讶然,不像是记得这茬的样子,倒像是奇怪她怎么知道“以前那个”。 “一直都是。”他没有深究,笑着说。 “不错啊。”尚婕由衷地说。 “是吧,”王京昀也承认,“不当警察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我老婆不用担心哪天晚上我一出去就回不来了。” “也是。” 下车前,她忽然问:“你小孩叫什么名” 本以为王京昀不会说,但他只是愣了一下,很爽快地说:“王雨阳。” “王雨阳,”尚婕说,“雨后太阳” “是,”王京昀笑,“不管儿子女儿,都叫王雨阳。” 这名字,还真是寻常到男女通用,但尚婕咂摸出一股不同的意味。 也许每一个寻常名字的背后,都有它不寻常c不为人知的来历。 王雨阳,尚婕觉得,这名字起得真不错。 c65番外四 番外四c宝贝 王雨阳一直迷迷糊糊觉得他妈妈和爸爸有些不同。 至于哪里,看不见,没有直观接触,他只能挠挠头,说不出来。 直到他上了快一年的幼儿园,才懵懵懂懂晓得。 王雨阳入学时不到三岁,比同班同学要小一些。加上性格不活泼,班里小朋友都爱叫他小呆瓜。 后来有一天,他们突然不叫了,而是换了一个。 下午课间时间,一个块头较大的男孩故意撞他一下,扮鬼脸喊:“哑巴崽” 王雨阳踉跄一步,扶着墙,怒视他:“你才是” 他并不懂什么是“哑巴崽”,但外号什么的,总不会是什么好话。 大块头指着他哈哈笑:“你妈妈是哑巴你就是哑巴崽” 说着,大块头嘴里忽然发出咿咿啊啊的怪音,两手胡乱比划,表情夸张又痴傻。 “你妈妈是不是这样,不会说话”大块头为自己的扮演洋洋得意,“我妈说你们家那个叫哑巴花店,哈哈。” 王雨阳如遭雷噬,大块头的模仿,的确让他想起了他妈妈在老师面前的时候。 王雨阳这天回到家便一言不发,脑袋耷拉得更低,窝在沙发上几乎缩成一团球。 苗羽佳坐到他身边,一手搂着他,一手勾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微微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在问他怎么了。 王雨阳两眼红红的,瘪着嘴,仿佛受了千万委屈,一开口就会掉泪。 “妈,你是不是哑巴” 小孩兜不住疑惑和委屈,缺口一旦打开,所想所思便尽数倾倒出来。 还未到变声期的男孩,声音跟女孩的一般尖锐,刺穿客厅的沉默。 苗羽佳的胳膊僵住了,呆呆盯着儿子,嘴巴微张,没发出声音。 她的缄默,无形戳破了那层年幼而脆弱的盾壳。 王雨阳哭喊起来:“妈,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哑巴都把我叫做哑巴崽他们都不跟我玩了” 小小的孩子,还没她半腰高,瞬间便哭得一颤一颤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他越抹越多,胸襟很快湿了一小片。 苗羽佳抚着他的背,徒手替他揩泪。 稚嫩的小孩不懂她的安慰,依然泪流不止。 她还没为他擦干眼角,自己的倒湿了。 王京昀闻声从厨房出来,围裙还罩在身上。 “怎么了” 苗羽佳没有抬头,亲了亲儿子的脑袋。她怀里的小人,哭得呼天抢地。 心觉不妙,王京昀又回厨房关了火,解下围裙。 王京昀把儿子从苗羽佳怀里挖出来,王雨阳已经哭得一塌糊涂,鼻子通红通红的。 “干什么了,男子汉哭什么呢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也许粗粝的指腹刮疼了他,王雨阳哭得更凶了。 他嚎啕:“我不想去学校了他们都叫我哑巴崽” 一开头便听清了,王京昀瞥了苗羽佳一眼。 苗羽佳没有望向他,比了几个手势:“我去做菜。”便起身离开。 厨房很快又响起惯有的滋滋声。 生了孩子的女人仿佛蜕了一层皮,分外敏感。 王京昀记得苗羽佳上一次眼红是儿子刚学说话的时候,他先教王雨阳说妈妈,导致王雨阳一见到他便喊妈妈。王京昀把儿子转一个方向,对着苗羽佳,执着他的手打打苗羽佳,说:“这才是妈妈,叫妈妈。” 小娃娃便真的盯着她,用细弱的声音呀呀:“妈妈。” 王京昀抱着儿子来到阳台,拉上玻璃门。 他把王雨阳放在藤椅上,蹲着与他平视。 “别哭啊乖” 男人显然不懂安慰孩子,拍了好一会后背,才抖出干巴巴的一句。 晾了一会,等王雨阳哭累了,缓过气,开始抽噎,王京昀才开口。 “你不是哑巴崽,你叫王雨阳,记住了么” 王雨阳抽鼻子,又抹了抹眼睛。 王京昀轻轻叹气:“妈妈小时候被坏人欺负,才会说不了话。阳阳也要欺负妈妈么你看妈妈也哭了。” 王雨阳又埋下头,摇了摇,委屈的声音更低了。 “我没有” “她是你妈妈,虽然讲不了话,但她跟爸爸c外公外婆c爷爷奶奶一样爱你。你的衣服c玩具c上课用的水彩笔,都是妈妈给你买的。”王京昀抚摸他的脑瓜,“就算别的小朋友说你妈妈是哑巴,你也不能说。你那样说,她会很伤心,就像别人喊你哑巴崽一样,你也会难过,是不是” 王雨阳愣了一会,两条小短腿晃了几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以后再有小朋友喊你哑巴崽,你就别理他,叫一声又不会少一块肉。”王京昀说,“你不应,他觉得没意思,就不会再叫了。” 王雨阳说:“真的不理他们就行了么” “嗯,你信我。”王京昀舒一口气,“擦干眼泪和鼻涕,去给妈妈道个歉,好不好” 王京昀帮着他清理一下,王雨阳从椅子上滑下,往厨房走。 炒菜声音重,盖住他的脚步声。 王雨阳扑到苗羽佳的腿上,裙子的褶皱盖住他的小手。 “妈妈,对不起。”王雨阳仰着头,水汪汪的眼,似乎比刚才还委屈。 拥抱的感觉再熟悉不过,苗羽佳愣愣地低头,眼睛像被熏了一样的湿润,无声地摇摇头。 也许她在说,没关系。 王雨阳猜的。 而他也朦朦胧胧觉察到那份异常,在他仅有的一点记忆里,家里面只有他和他爸爸的声音。 手中锅铲被人拿走,王京昀声音混进厨房的噪音里。 “我来吧,你跟他玩。” 然而小孩就是前世欠的债,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没几日,王京昀还在外面走车,车刚停,咔擦咔擦的吐票声中,他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王雨阳把同班小朋友给打了。 他又问一遍,没听错,是他儿子打人,不是被打。 “严重么”王京昀问。 “打得出鼻血了,对方家长送去医院拍片呢,你赶紧过来吧。” 王京昀愣在车里一会,直到窗外凑过一张脸,问:“师傅,莲湖公园去不去” “抱歉,暂时不去。”王京昀回过神,摁下空车灯,发动车子掉头往市一医院方向赶。 王京昀风风火火赶到,受伤小孩的片子已经拍完,由他妈妈陪着坐在急诊室外,等结果。王雨阳和李老师站在一边,王雨阳看样子没伤,一点昨天的蔫搭搭样也没,浑身一股倔气。 王京昀跑得急,热天里又穿着长袖,额角隐隐有汗,王雨阳一见他,便自动站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裤子。 “我刚离开一会,没想他们就打起来了。这赶过来,还没来得及了解原因。” 李老师刚大学毕业不久,学生样未脱,讲话很客气。 “他先打我”坐在铁椅上的小男孩鼻子堵住,指着王雨阳含糊不清地说。 体型比王雨阳大一圈,很难想象竟然挨揍。 “你说我妈妈是哑巴还叫我哑巴崽” 王雨阳尖利地反驳,憋得脖子粗红,把王京昀裤子揪出一抓褶皱。 路过的护士和病人纷纷侧目,小男孩妈妈面露尴尬。小男孩家也住在逸翠园,王京昀在路上和幼儿园运动会见过几次他妈妈,不熟,只算点头之交。 李老师忙出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小孩子小打小闹也是经常的事。” 王京昀低头问儿子:“是你先动手的么” 王雨阳嘴唇紧抿,不说话。 “快给同学道歉。”王京昀摁着他的脖子,王雨阳抬头,自觉没做错,不信他爸真要他道歉。 “快点。”王京昀黑着脸,没了往日的慈和,沙哑的声音更觉威严。 “对不起。”王雨阳低着头,瓮声瓮气。 “跟地板道歉呢头抬起来。” 王雨阳皱着脸抬头,声音洪亮:“对不起” 小男孩妈妈也不是拧巴的人,没想自己不小心跟别人说的话落到了儿子耳朵里,还被宣扬出去,不好意思地说:“别,是我儿子有错在先。”她扯扯自家孩子的胳膊,“快跟你同学道歉,没好好听老师的话么,不能给同学起外号。” “对不起。”小男孩不情不愿。 护士从办公室里拿了一沓新的片子出来,李老师主动去把他们的找出来。 “没什么大事。”给医生看了,下结论道。 小男孩妈妈松了一口气。 李老师建议:“你们两个,握握手,以后还是好朋友,好不好” 那两只小手,短暂地相握,又分开。 走的是急诊,医药费花了五百多,王京昀给了小男孩妈妈六百。 小男孩妈妈起先推却,说自己孩子也有错,怎么也不肯收。 王京昀没跟她理论太多,塞在她手里,领着王雨阳走了。 从医院出来,已经差不多到交班的时间。 “上车。” 王京昀脸色不见晴,拉开后门,朝王雨阳撇撇头。 王雨阳不敢说话,乖乖钻进去。车门合上,将他微微震了震。 别后座的安全带几乎没人用,王雨阳用力拽几下,带子拉出,又往麻将垫的小口抠几下,才将扣子插上。 苗羽佳常教他,爸爸的车没有儿童椅,一定要系安全带。 这已然成为他的常识,他记不清口不能言的妈妈是怎样教会他的了。 c66番外四 番外四c宝贝二 王雨阳快要学说话的时候,苗羽佳和王京昀特地请教了周医生,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教育小孩需要注意些什么。 周医生不是教育专家,也只是通过多年诊疗的经验给他们提供一些预防建议。 “要跟孩子多说话,多交流,尽量给他营造一个跟其他小孩差不多的成长环境。” 这话当然是王京昀听来比较有用。 王雨阳学说话那段时间,白天由他外婆带,晚上才是他们的时间。 苗羽佳有次感叹王京昀这些年话变多了。 临近傍晚,太阳歇下,红色的出租车停在停车坪的树荫下,没开空调没开车,王京昀热得有点燥,脖子上的汗更细密了。 他跟副班通了电话,踩下油门便走。儿子在车上,他比载客的时候慢了许多。 以往在车上,王京昀会时不时跟他说话。 “要去哪里” “去妈妈那。” “你妈妈在哪里” “花店。” “花店在哪里” “春风路47号,浮生花店。” “春风路在哪里” 王雨阳也会忍无可忍:“你怎么开车连路都不懂” 这回的沉默,让王雨阳害怕。 交接的地点就在逸翠园门口。副班看到王雨阳,乐呵呵地说:“阳阳,放学了啊。” “嗯。”小小的一声,与大人的热情完全不同。 王京昀牵着他往小区里走。 走到楼下,王京昀便停下来,王雨阳也不得不刹车,仰头看着他爸爸。 王京昀在树底花坛边坐下,晒了一天,瓷砖还有些暖,他又挪出来一些。 王京昀没让他坐,他只好站在他膝盖前。 “爸爸前些天跟你说的,都忘了” 王雨阳深深低下头。 “抬起头来。” 被他一吼,王雨阳嘴巴还撅着,眼却红了。 “怎么把小朋友打出鼻血的” “就打了一拳。”王雨阳两手不自觉地揪裤子,反射性低头,想起刚才的教训,又只能抬起。 王京昀看着那双和苗羽佳相似的眼睛,说:“这次他没打到你,是你走运。如果下一次,别的小朋友都去帮他揍你,你怎么办” 王雨阳表情更纠结,又开始抽鼻子。 “打架是最没用的,说不过别人的才会打架。”王京昀一顿,放缓语气,“要是今天我没空,老师叫你妈过去,你让你妈她怎么办” 王雨阳忙摇摇头,却也不知为什么要摇头。 秘密堪破之后,苗羽佳成了他的软肋,更加说不得。 保护欲隐隐而生,虽然很脆弱,很无力,但那片心意,是真真切切的。 王京昀看他表情,像知错的样子,说:“以后还打架么” 王雨阳再度摇头。 “还打不打回答我。” “不打了。” “小朋友再给你起外号怎么办” 王雨阳抿抿嘴,“不理他。” “要是欺负你呢” “告诉老师。” 王京昀叹气,“老师管那么多小朋友,有时不能每一个都能看得过来。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要先学会保护自己,理那些人远一点,不要跟他们起正面冲突,然后再告诉我们或者老师。爸爸给你收拾他,好不好” “嗯。” “记住没” “嗯。” “重复一遍。” 王雨阳挠挠脸,说:“理他们远点再告诉你” 王京昀觉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弯腰与他说:“今天的事,我们不要让你妈知道,行不” “行。” “说好了” “嗯。” “那把眼泪擦干,准备上去吃饭。” 王雨阳胡乱抹着眼泪,王京昀看不过去,没纸巾,只好用袖口给他擦了擦。 父子俩拉着手往楼里走。 “爸爸,”王雨阳犹豫地说,“要是以后我看不懂妈妈说话怎么办” 王京昀拉防盗门的手一顿,轻声说:“不会的,等你长大点,爸爸教你手语。你在学校好好读书认字,以后看不见你妈,就可以给她发短信。我打电话回家,你也可以帮你妈传话。” “嗯。” 王京昀也不知他听懂了多少,甚至不知道他懂不懂什么叫“手语”。 “爸,妈妈不能说话,会不会很难过” 刚好停在电梯前,指示灯还在闪烁,电梯还没来。 王京昀许久没有回答,王雨阳仰头望着他,然而他爸爸的脸离他太远,又背着光,他看不太懂那些表情。 王京昀忽然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 “你妈妈很坚强,只要你乖乖听她的话,不惹她生气和伤心,她就不会难过。” “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雨阳似乎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电梯门开,父子俩走进去。 四楼很快,出了电梯,王京昀忽然想起一事,把他放下,停住问:“老实告诉我,是谁教你打人的” 王雨阳:“” “嗯” “真的要说么” “不说不给饭吃。” 王雨阳看着王京昀的肩头,嗡嗡说:“胖子叔叔。” 王京昀笑两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王雨阳急着解释:“上次他带我去玩,让我手上戴一个很厚的手套,打很大的沙袋。” 王京昀说:“你知道你胖子叔叔是干什么的么” “他是警察叔叔。” 王京昀笑着问:“你以后想不想当警察,抓坏人” 王雨阳想了想,说:“抓欺负我妈的坏人么” “啊。” “好。” 王京昀感到抓着他的小手倏然攥紧,表决心似的。 大门打开,苗羽佳在阳台上收衣服。 风起了,她的墨绿裙摆随之起舞,像飘摇的柳叶。 人的情绪总是随兴而至,只不过大人学会了隐藏和掩饰,小孩心地坦坦荡荡,却让之昭然可见。 王雨阳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那一声“妈妈”喊得如欢呼一般。 番外完 :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