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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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芳华殿,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萧祈挥退殿内外所有太监宫女,抬脚走了进去。

    太后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只能一双眼睛可以动。见萧祈进来,眼底涌上一抹嘲讽。

    萧祈走到床边停下,居高临下望着床上的人。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零零散散,拼不成片。可他至今仍记得太后对他的控制。

    那是一种绝对掌控。像是体型实力都相差巨大的两种动物,任弱势那方如何挣扎,却依旧挣脱不开对方的钳制。

    萧祈用了十年时间,步步筹谋,终于彻底摆脱。至今日,他已经成了更大的那只动物。

    “母后怎么不多活几日,起码出了正月。”说这话时,萧祈的神情跟眼神一直是冷冷的,没有丝毫悲痛。

    太后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你不就盼着这天么。哀家早死一天,你就早如意一天。”

    “这话倒说的没错。”萧祈也不装了,“你放心去,朕一定给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以此来体现朕的仁孝。”

    “皇上惯会演戏。”太后知道自己马上撒手人寰,临死前,也要给萧祈一记重锤,让他这辈子不得安生,“只是皇上一定不知道,你的生母,是哀家让人杀死的。孝顺杀母仇人这么多年,滋味如何?”

    萧祈的脸上除了恨,再没有其他情绪。太后想看到的震惊、悔恨、崩溃……通通都没有。

    “从你接朕出醉花轩的第一天,朕就知道你是杀死娘亲的凶手。”

    手握多年的“砝码”一瞬成了泡影,太后眼睛微微瞪大:“不可能!你既然知道……”

    萧祈打断:“因为朕那时还小,要想活下去,必须依附于人。你母家强盛,膝下无子,是最好的选择。只有你,能助朕坐上皇位。”

    可小萧祈哪能懂得如此深奥的道理,他当时一心想为娘亲报仇,看到杀母仇人恨不得冲上去咬断她的喉管。

    这个道理是一个人教他的。

    那人将他带到娘亲的灵位前,让他跪着想明白,如何才能真的为娘亲报仇。

    这个人是萧祈的师父邵宸,登基后,萧祈将他封为国师。一年前,师父见他皇位基本稳固,便浪迹天涯去了。

    “那时你不过六岁……”这下,难以置信的人成了太后。

    太后想起初见。

    六岁的萧祈身穿粗衣,脸上挂着开心的笑,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行礼,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谢母妃接我出醉花轩!儿子一定乖乖听话!”

    她冷眼看着这个孩子,心说真傻。

    十六年过去,原来傻的人是她自己。

    “是啊。”萧祈也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朕从六岁起,就想让你死。但是死多容易啊,朕后来想明白了,痛苦的活着才更解气。”

    “不如实话告诉你,从四年前开始,你所有入口的东西,都是朕一手准备。母后猜猜都是些什么?”

    话刚落,太后的贴身侍女孙姑姑端着药走进来,也没冲萧祈行礼:“太后该喝药了。”

    表面救命,实则夺命。

    “哀家不喝!!”太后枯萎败的脸上写满惊恐。

    她竟然被算计了整整四年!!

    “太后还是喝了吧。”孙姑姑一下一下搅着药,“喝了,才好安心上路。”

    望着面前伺候自己十几年的人,太后终于后知后觉:“你跟皇上是一伙的!不对,你以前是醉花轩的人!”

    “太后好记性。”孙姑姑抬起头,眼中恨意和湿意交杂,“我是小姐的陪嫁丫鬟,自幼一起长大。当年小姐母家衰败,小姐自知无法保全,便让我假意投靠你。为的是保护好皇上。想必太后还记得,将皇上过继到膝下,便是我出的主意。”

    原本太后是想将萧祈一起弄死的。

    她的右臂有一处伤,伤得太重,落了病根。不能提重东西,每逢下雨阴天都刺骨的疼。这是她为了取信于太后,刻意演的戏。从那以后,她便成了太后的贴身侍女。

    “我家小姐还那么年轻,被你活活害死。这么多年,我每次看到你辗转于病榻却总也死不了,心中就觉得痛快!”

    太后本就是强弩之末,又被轮番刺激,一口气没上来,便过去了。眼睛直直瞪着,死不瞑目。

    望着那双无力垂下的手,萧祈闭了闭眼,转身走出去。

    殿外,孙姑姑跪在地上,眼中尽是即将赴死的欣喜与淡然:“奴才要去找小姐了。小姐死那天奴才就想跟着去。现在看到皇上这般优秀,去见小姐,奴才也能有交代。”

    袖中的手握紧,喉咙滑动几下,萧祈平静开口:“走好。送姑姑。”

    若没有孙姑姑多次暗中相助,很多事情便成不了。除此之外,对萧祈来说,孙姑姑是娘亲亲近之人,也算他的亲近之人。

    都离开了。

    -

    醉花轩,自六岁离开后,萧祈再没来过。他不敢,怕触景生情,按捺不住恨意,打草惊蛇。

    多年没打扫,院落破败不堪。萧祈循着儿时记忆,成功找到树下的秋千,不顾上面的灰尘落叶,轻轻坐在上面。

    小时候娘亲经常给他推秋千,推的很高很高。转眼十几年过去,绑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稍微一动便“吱嘎吱嘎”响。

    萧祈现在也不想荡了,只是安静坐着,任由自己沉入寒冷夜色之中。

    他仰头望着头顶的苍穹,像是告状一般,语气委屈:“娘亲,没有人愿意留在我身边。”

    你走了,孙姑姑走了,他也不想留下。

    不对。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萧祈想起那抹似雪般纯白的身影,头靠在铁链上,轻阖双目。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让萧祈倏地睁开眼睛,戒备地看向门口。

    胆敢迈进一步,必人头落地。

    苏言风站在门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扒住门框,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臣发现个好玩的东西,皇上要不要看看?”

    萧祈愣了愣:“你怎知朕在这里。”

    “臣不知道啊。”苏言风道,“臣为了找皇上,都快将皇宫翻过来了。”

    后面这话是真的。因为他不认路,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找到。

    萧祈依旧坐在秋千上:“你进来。”

    苏言风恭敬不如从命,拎起藏在门后的天灯,抬脚走进去。

    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萧祈不屑一顾:“天灯而已,朕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苏言风将灯笼放到地上,开始捣鼓天灯:“传说天灯能向老天爷传达祈愿。今天大年初一,趁着许愿的人多,咱们也来凑凑热闹。”

    撑开灯体,将蜡烛固定在底部的中央位置。

    “朕不信这些。”萧祈继续坐着,并不准备帮忙。

    “臣拎着天灯饶了大半个皇宫,手都冻僵了。皇上这么说,也太让人伤心了。”苏言风扁扁嘴,十分委屈道。眼里尽是控诉。

    等了一会儿,萧祈站起身,别扭着小步走过去,咕哝了句:“麻烦。”

    苏言风一乐:“皇上帮臣扶着,臣点灯,千万不能松手,让松再松。”

    萧祈两手抓住天灯边缘,苏言风拿火折子将绑在底下的蜡烛点燃。天灯一点一点膨胀,待全部膨起来后,苏言风喊了声:“放!”

    萧祈应声松手。

    天灯缓缓升空,莹莹烛光将它照的很明亮。衬着浩瀚苍穹,总显得很渺小。

    苏言风很大方道:“只有一个天灯,给皇上许。”

    “朕不许。”

    苏言风“啧”一声:“难得臣这么大方,快点许,一会飞远了就不灵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萧祈合着手掌,干巴巴站了半天:“许什么?”

    苏言风:“……”

    有点蠢萌是怎么回事。

    “要实在没什么想要的,就许统一四国,国泰民安。”

    萧祈看着面前的人,压下心中冒头的欲念,淡淡道:“听你的。”

    许完愿,天灯已经随风飞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萧祈收回目光,低眸盯着脚边的灯笼。差不多的构造,只是飞不起来。跟虚无缥缈的相比,他更喜欢能真切握在手中的。

    就像他不会祈愿苏言风永远待在宫里。老天爷再怎样厉害,也不可能操纵人心。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苏言风见他一直不说话,只盯着灯笼发呆:“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吧。”

    “这里是朕幼时待的地方。”萧祈突然道。

    苏言风点点头,似是闲聊般开口:“这么看来,已经许久未住了。”

    “六岁。朕六岁离开的这儿。”萧祈踩着地上的枯叶,“是太后将朕接出去的。她杀了娘亲,把持朝政。朕隐忍十几年,终于给娘亲报了仇。”

    苏言风眼里一阵惊讶,没想到萧祈会同自己说这些:“皇上很厉害,要是臣,估计忍不住。恨不得当场杀了她。”

    在杀母仇人身边蛰伏十几年,还要不露马脚,太难了。

    “还有,南方各郡上奏,说天气回暖,积雪融化,灾情基本止住。用不了多久,百姓就能投入生产。”今晚的萧祈像个絮絮叨叨的孩子,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苏言风认真听着。他知道这个男人心中积了很多很多事。但他只能说这么多。

    有个人陪着,总不会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