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天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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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太美,让人喜欢的东西太多,总有快乐的事情吸引他。
上下学的路上,路两旁都是花花草草,杏花落了梨花开,梨花还没谢,桃树、苹果树又开花了。
就算在学校也很美:
上课时偷偷隔着窗棂看外面,老柳树上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小杨林里,母喜鹊们在树梢梢上随风摇摆悠闲自在,公喜鹊在小树林里嘶声追逐,一路叨得鸟毛乱飞;
两只燕子在五年级的房檐下搭窝,叨着小树枝一会儿飞一趟;
六年级脸特别长的那个捣蛋生又叫老师拎到教室外罚站了,也不知他到底都干了啥,天天叫罚站,不过,现在外头那么美,叫拎到外头好像也不赖,要不,我也……
“啪。”
年年捂着脑袋抬头。
常老师居高临下看着他,手里卷起的算术书还没放下:“年年,外头啥恁好看,叫你上去演算题都没听见?”
“啊……”年年心虚,“没,没看啊。”
“没看?中,算你没看,上去做题。”
年年跑上讲台,拿起粉笔,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开始计算。
他长高了一点,虽然还是得踮着脚才能够到黑板,可脚掌踮着就行,不用再踮到脚尖尖,胳膊也不用伸到最直了。
四道题,两分钟就做完了,比他早上去的张春红还在吭吭哧哧抠手指。
年年想偷偷列个竖式让张春红抄一下,还没动手,脑袋又被书敲了一下。
常金柱一拨楞他的头:“都对,下去吧,以后上课不能光跑神儿了啊,外头不就几个小虫儿嘛,有啥看的。”
年年心里嘀咕:小虫儿多美啊,胖乎乎的,搁树上蹦过来蹦过去,天天都可高兴,我就待见小虫儿。
下课了,保国他们几个一起往操场对面的厕所冲,保国边跑边说:“年年,你真美,天天上课不专心叫老师逮住都没事儿,要是我,老师肯定得给我拉出去。”
年年得意:“谁叫我学习好,你学习差咧。”
保国苦瓜着脸笑:“没法儿,我笨嘛。”
后晌放了学就更美了,只要不下雨,天天都能去地薅草。
年年每天到家都不进屋,把书包、黑板直接放在鸡窝上,擓着篮子就跑。
地里比上学那一路辽阔多了,野花野草的种类也更多,在疏疏落落的野花里挑着羊和猪喜欢的草薅,天黑了回到家再被田素秋表扬一顿,贼美。
年年喜欢后晌放学去薅草,还有个原因。
春天的傍晚有一种他特别喜欢的味道:地上已经快黑了,上面的天却还亮着,感觉地上好踏实。
西面的天边有特别漂亮的云彩,那些云彩像没边没沿的山,那山里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可美,有很多他从没见过的动物,也许还有白胡子垂到脚面,永远不会死的老神仙。
黄昏的风也跟白天不同,有点暖,风里还有土地特有的味道;小飞虫在昏黄的天空飞,大人们背着锄走在下工的路上,他们的影子在黄昏里特别让人安心。
黄昏时的村庄模模糊糊,白天看着破破烂烂的房子,黄昏里感觉结实又温暖。
……
黄昏还有很多年年感觉到却说不出的东西,让他经常会偷偷想,如果没有白天,一直是黄昏多好。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傻,所以跟谁都不说,一个人偷偷地感受,偷偷地享受。
这天后晌,年年他们一群去大西地薅草。
这是一块荒地,在柿林、桑园和六角楼三个村子交界处,因为离村子远,很少有人来,这里的草特别多,特别茂盛。
大家今天薅的草都比平时多,篮子摁瓷实后,还都多出点,走的时候,一个胳膊擓篮子,另一只胳膊还得掐一捆草。
雨顺手比一般人都快,她的草多出一大掐,凭她一个人怎么都不可能弄走。
正好,春来他们上工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年年就跑去找他帮忙。
春来下工后直接过来,他拿雨顺的草,雨顺就??了年年的篮子,年年可以空着手耍。
刘老三也跟春来一起过来了,他乐呵呵地??起保国的篮子,还夸奖了两句:“个儿没白长,快顶个棒劳力了,明儿清早叫您妈给你煮个鸡蛋吃。”
保国乐得嘿嘿傻笑。
春来和刘老三跟一群擓着篮的孩子在前面走,年年和保国跟在后面。
年年眯着眼,仰着脸,两只胳膊平伸向两边,跟喝醉了一样,在路上“8”字形走,嘴里还发出悠长舒缓的“哦——哦——”声。
保国跟着年年学了两下,体会不到任何乐趣,就折了跟紫穗槐枝抡着玩。
刘老三回头看了看,对春来说:“年年咋成天都恁高兴咧?你看他这一会儿,啥都没,就自个儿乍着个胳膊信天游,看着都恁自在,恁得。”
春来笑:“俺孩儿生来就是这种人,快活,命好。”
负重的人都走的快,想快点到目的地卸下重担。
春来他们一样,年年却不想那么快到家,他越走越慢,到村口的大坑边,看着即将消失的晚霞,他干脆停下来:“哥,顺姐,我想等到云彩落完再回家。”
春来说:“中,云彩落就赶紧回啊,还得吃饭咧。”
雨顺说:“那我给饭冷好等你。”
年年跑过去坐在大坑边沿,隔着暮霭中一片片田野看晚霞。
保国说:“伯,我等等年年,俺俩一会儿一起走。”
刘老三说:“你随便,别耽误吃饭就中。”
保国高兴地过来,坐在年年身边。
两个人一起坐在沟沿上,晃荡着腿,仰着脸,看只剩下一线殷红的云彩。
那一点点晚霞很快消失,天完全黑了。
年年还是不想回家,现在,他每一口呼吸都是美的,他想一直保留这种感觉。
“轰隆隆……”一阵轰鸣。
年年和保国同时看对方:谁的?
然后两个人同时说:“我的。”
年年其实不确定,他按着肚子认真感受。
保国很肯定地说:“真是我的,我可饥可饥。”
听见肚子叫,年年也感觉有点饥,他不大情愿地站起来:“那咱回家吃饭吧。”
两个人摸黑往家走。
到王家家庙门口,保国说:“你先回去吧,我那个一点啥。”
年年看了看保国家的大门:“我知你弄啥咧,你去画吧。”
保国好像吓到了,贼头贼脑地看了看自己家:“你知我天天搁俺家墙上画道儿?”
年年说:“嗯,我看见好几回了,正想问你咧,你那道儿是记啥的?不是记你生儿咧吧?”
保国再次贼拉拉地观察周围,然后凑到年年跟前,压着嗓子说:“不是,是记俺奶奶还能活多少天,还剩多少天死。”
“?!”年年真被吓住了。
他是大概半个月前发现保国这个小秘密的,就是保国每天会在他家西北角的院墙上,画一个很小的竖道,也可以说是阿拉伯数字“1”,清早出门碰上人多,没来得及画的话,晌午放学或黄昏薅草回来,保国肯定要补上。
年年原来以为保国是在巴自己的生日,他不敢在家里日历上画,怕柴小丑找茬折腾他,所以在外面隐蔽的地方偷偷画。
他觉得保国这个行为特别好玩,就想趁哪天保国正画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后面,吓他一大跳,没想到,答案如此……吓人。
保国又看了四周一圈,把年年拉到他画道的墙跟前:“前些天,俺爷生儿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了一句顺口溜,‘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我偷偷问了问俺妈那是啥意思,俺妈跟我说了,我又问了问她俺奶奶多大了,俺妈说她七十一了。
那她就是还能再活两年,我画那道儿,就是记她到死还有多少天咧,一年365天,我画够730道儿,她就死了,她一死,俺伯肯定就不打我了,到时候我就美了。”
年年问:“你咋知她是活到七十三,不是八十四咧?”
保国吸吸鼻子:“她恁恶心人,肯定就能活到七十三,肯定。”
年年虽然觉得保国的“肯定”没啥证据,不保险,可他也特别不待见柴小丑,就跟着说:“就是,孬孙货都活不长。”
保国看着年年,高兴地笑了。
他那天晚上被找回家后,挨打比以前少了点,也比以前轻了,有好几次,刘老三都叫柴小丑轰的去院里拿树梢了,结果却空着手回来,轻不撩地给他两脚就算完了。
柴小丑因为这个,呼天抢地闹了好几回,有一回闹得时间太长了,刘老三说:“不是我不想打他给你出气,我是怕万一真给他打死了,就没人帮你看那俩小的了。”
柴小丑还是闹,说宁愿一个人看四国跟增国叫使死,也不想看见保国,刘老三没跟柴小丑犟,他出去了,到半夜才回家,柴小丑找不着人,自己消停了。
保国说:“年年你不知,不用天天害怕挨打,我觉得可美,可要是俺奶奶不死,不定哪一天俺伯可能就又开始听她了,我可想叫俺奶奶快点死。”
年年看着保国摸黑在墙上画了一道儿,就回家了,临睡前,他问就着煤油灯补衣裳的田素秋,都是孙子,保国也是男孩儿,为啥柴小丑恁不待见保国。
田素秋说:“不知,人有时候就这样,啥原因都没,就是待见这个不待见那个。
一个人要是踅摸上你,你干啥都不对,出个气他都能挑出一堆毛病,你把你最好的东西捧着给他,他都不稀罕看一眼。”
年年有点激动:“他都不待见你了,还送他个屁东西。我要是有好东西,肯定是送给待见我、对我好的人;不待见我的,滚他妈的蛋吧。”
田素秋停下针线,戳了下年年的额头:“你这个性子呀,长大不少得罪人。”
年年不服,鼓包着脸想跟田素秋犟。
田素秋脸一拉,对着他举起巴掌:“再跟我犟,打,明儿还得去学咧,快睡。”
年年钻进窝嘟囔道:“大人都不讲理,光兴自个儿说,人家一说就打打打。”
田素秋继续补衣裳:“我生你养你,打你还不是现成咧,我跟你样这么大的时候,想挨还没人打我咧。”
年年没有姥姥,也就是说田素秋没有妈,每次说起长辈修理晚辈,田素秋都用自己和自己在娘家的一群堂兄弟姐妹举例子,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能被亲爹亲娘打是福气”。
年年不同意田素秋的结论,可知道自己说不过她,怕再被她按着回忆一遍“没有亲爹亲娘打的小孩最可怜”,毅然决然地闭着眼睛装睡着。
昏黄的煤油灯和田素秋的絮叨似乎能催眠,没一会儿,他就真的睡着了。
——***——
商洲,书院街39号。
傅安澜坐在书桌前,微微侧头,静静地端详着那几摞稿纸。
第一摞,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第二摞,稿纸虽然有一点卷翘,但很干净,也就是被人敷衍地翻看过几眼,然后才被打回来。
第三摞,稿纸远看是干净的,拿的时候能感觉到上面有尘土,被扔地上过,然后被捡起来,打回给他。
第四摞,稿纸上有一片片浅褐色,整体还皱巴卷曲,沾染了泥水,现在干了。
第五摞……
第六摞……
……
今天被打回来的,已经不是一摞了,或者应该说,不是一整摞,被随意撕过几下,右下角被撕扯掉了,但没有扔掉,和其他部分一起装进文件袋里,再次打回给他。
这一堆稿纸,远看像比较特殊的宣纸,带着点柔和的黄,还有浅淡的花纹,在这样颜色的宣纸上写字作画,自带一点古朴的历史气息,妈妈原来最喜欢这样的宣纸。
但,这几卷不是宣纸,上面的字不是中国画,也不是书法作品,而是他第n次被退回的《傅安澜赴洵州五七干校探亲的经过》。
那柔和的黄和花纹,近看也不是宣纸上的纹路,更像干涸的茶渍。
傅安澜拿起书桌上的钢笔,戳了戳那堆纸,又对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弯腰拿起垃圾筐,用镇纸把纸堆扫进去。
不能扔,稿纸上有伟大**的名字和语录,被人看到会有灭顶之灾,明天早上,去厨房烧掉。
他拉过第一摞稿纸,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又拿过一本全新的稿纸,准备第n+1遍补充完善《傅安澜赴赴洵州五七干校探亲的经过》。
他拧开钢笔,视线从稿纸上方“檀山区文化局”几个字上扫过,无浪无波。
书桌上的光线突然闪动了几下,房间随即陷入黑暗,停电了。
傅安澜起身,走出书房,在客厅站了片刻,慢慢退出。
卧室在东厢房,很宽敞的一大间,只是墙角那张床,就能顶一些单位的单人宿舍大小。
他在床边坐了片刻,慢慢脱掉上装外套,跟着是下面的长裤,慢慢向后倒,半靠在床头。
拉开被子,把自己裹上。
等睡醒,就又过去一个夜晚了。
一个夜晚,是半天。
作者有话要说: 年纪大了,突然特别害怕忘记过去,想把生命中感觉最美好的东西记下来,在年纪更大,回忆都开始迟钝的时候自己看,所以会有大量跟故事主线关系不大的东西。
因此,这可能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太多无关主线的内容,会大大削弱小说的故事性,剧情缺乏张力,不紧凑,阅读体验被无限降低。
什么都知道,可还是想这么写,感觉自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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