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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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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讲不清民国七年吴淞镇这场大火的由来。有先生说,那天五行恰属霹雳火上,反正霹雳没听到,但火却无声无息燃起来。它乘着江风助势,很快席卷了吴淞镇的商街。

    第二日清早,顾植民恍恍然站在一片烧糊的废墟上,听着身边痛哭哀嚎,又想起惺忪时见到的千百鬼眼,那正是外面大火闪透墙板缝隙的余光。他迷迷糊糊,被鬼眼吓到惊魂,光着脚丫蹿出来,才发现周围已沦入阿鼻炼狱。

    顾植民的行囊丢在了火里,要去谋生的当铺更惨,不唯铺面烧个干净,老板一家也死的死,伤的伤,多年心机盘算攒下来的产业,竟然连人带物,一炬还给了上天。顾植民不禁庆幸辨香的能耐救他一命若不是梦里那缕黑红色的烟雾,疲劳至极的他又何尝能惊醒

    听说吴淞大火,许广胜又匆匆赶回来,他找人算了下,顾植民乃红鸾星太旺,烟纸店里被流氓抽红了脸,小茶馆里被桃花劫走了工,如今刚来当铺,又遇着大火,烧个透透红红。

    “凡是与红啊粉啊沾边的东西,都不要再碰”许广胜警告道,语气俨然是姐夫。

    “那做雪花膏”

    “植民,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翠翠还没找到,做出雪花膏给谁用”

    这句话像柄利刃扎进顾植民胸口,又像团棉花,堵满他喉咙,让他无法作答。许广胜乘势追击:“在黄渡时候,你苦苦钻研劳什子药膏,抹翠翠手上,想的是为她好,但那膏子难闻,有时抹上更痒,或是蛰得生疼。别人怕她手又黑又臭,都躲到老远。你可知吴大户为什么后来遣她来送饭就是因为她手上沾着你的臭油膏,她分饭给长工,那些人闻到气味都吃不好,能给吴家省不少米”

    许广胜一番控诉,将顾植民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稀碎,他脑袋里像炸了蜂窝姐姐从未抱怨过,每次他精心调制的药膏,翠翠都会敷在手上,还说这样舒服许多原来竟是一直骗他,生怕拂了他的意,伤了他的心

    兰心大戏院外,悲伤缠绵的乐声依稀可闻。小皮匠已经钉完鞋掌,已经无事再留住客人,但顾植民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环球百货公司的襄理,如何会流浪街头,与他一个皮匠交心攀谈。此时又一位穿白皮鞋的先生踱过,看小皮匠闲着,便问:“哎,擦鞋的,侬这生意还做不做来”

    顾植民方从哀忧的回忆里抽回身来,还未开口,就见小皮匠急挥着手:“去去去,没见这里还有客人,我还有十双鞋没擦呢”

    “呸一个臭擦鞋的还挑三拣四”白皮鞋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小皮匠也不含糊,远远在身后附送他一个白眼。

    顾植民又要从口袋里掏钱,却被小皮匠拦住,他正手忙脚乱,收拾着鞋摊。

    “顾先生,我收工了,侬便是再让我擦鞋,我也不肯啦。”

    “收工这么早戏院散场后,还有不少客人啊。”顾植民语气里有些怅然。

    小皮匠抖抖口袋,里头大洋铜子哗啦作响。“今晚早赚足了钱。不如先把摊子收起来,莫让路过的人打扰先生讲故事只要侬愿意讲,阿拉1倒贴钱也愿意听。”

    顾植民直笑:“我的故事,也能卖钱”

    “嘿说书唱戏里的假故事都能卖钱,难道先生的真故事就不能赚钱吗”

    小皮匠耿直的语气驱散了顾植民的怅惘。他低头去看,方才脏污的皮鞋已焕然一新,跺跺脚只听鞋掌清脆,砸在马路上犹如空谷回音,不禁想起刚遭遇的九死一生的厄运。这些年他左手翻云,右手覆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出入灯红酒绿之所,商议黄金白银之事,早忘记了彼日彼时的一片初心。今晚再度流寓街头,惶惶如丧家之犬,若未遇到小皮匠,真不知漫漫长夜如何捱过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拍拍小皮匠肩膀,道:“你既然收了工,那我便也不再是客人。不如我俩找个茶馆,叫些茶点,边啜边聊,如何”

    “妙极顾先生,茶钱包在我身上”小皮匠扛着鞋箱,欢呼雀跃。

    “万万不可。”

    “侬莫争辩,侬赶快讲吴淞大火之后的事边走边讲”

    “让我仔细想想,那可是最黯淡的一段辰光。火灾烧掉的,不止是我的行囊,更有我的信心”

    自从得知姐姐用“香膏”后的实情后,顾植民就像被抽了筋,灭了魂,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像许广胜所说,他当年调制的药膏一无是处,那么他将来做雪花膏的梦也毫无价值。他由着许广胜安排,先去密勒路,在他帮工的殷盛元米号安身。不久,殷老板要在麦家圈外国坟对面设个分号,顾植民便被调去做学徒,每月两块银元。

    大概白米克红鸾,这次总算没出祸端。顾植民也死心塌地,每日老实接货c送米,他天赋

    的嗅觉通感也派上了用场,无论是籼米还是粳米,是天津小站稻还是江西奉新米,只需远远闭目一闻,便能辨得清楚,供米的商人根本不敢掺称作假。殷老板见他有这种本事,加上干活也不惜力,慢慢将他提做分号掌柜,月薪也涨到十块大洋。

    光阴荏苒,这些年顾植民守在米号,看着外面风云变幻,大总统换了四任,民国十三年秋,江浙军阀再度混战,飞机大炮军舰轮番上阵,黄渡家乡被炸个稀烂。顾植民和许广胜只得回家,帮忙修葺房屋,收拾残局。兄弟两人深夜来到柳堤上,望着悠悠江水,千愁万绪,化成无声。

    转眼又到夏日,这日顾植民去梅家弄送米,正好行经大马路,但见人山人海,许多青年拉着条幅,义愤填膺,高声呼喝,才晓得是学生们抗议日本纱厂事件。等送米回来,路过先施百货,不由驻足窥望,玻璃隔开两个世界,那边是轩昂的销售员,这边是邋遢的送米工。顾植民长喟一声,恰好被从先施出来穿绉纱衬衫的客人听到,他瞥着顾植民褴褛的衣衫,免费赠他一双白眼。

    顾植民反倒不卑不亢,大方一笑,就在此时此际,但就在此时,一股迷人的馨香突然从烦躁的空气中悠悠飘来。这香气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将它吸入鼻腔,想凭借通感觇见它谜一般的颜色。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看到任何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