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屡次犯上,实在有失德行,不宜……”她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露出难受,眼皮跳了跳道,“不宜再待在东宫了。” 皇帝没想过她会给出这个答案,也是愣了许久才犹疑着试探:“你想……” “废他驸马之位,放回柳家吧。”她身子不好,说许多话的时候都显得气若游丝,这句话也同样如此。只是此刻游丝言语,只是因为自己舍不得罢了。 何空游在一旁侍奉着,一时与皇帝面面相觑,谁也看不透她此刻是在做什么打算。 “梓材啊……”皇帝怕她是一时气愤,仍旧犹疑颇多。 “儿臣意已决,还请父皇裁决,以此正法纪。”她拖着这疲惫的身子就要跪下,皇帝赶紧着人扶起来,最后也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柳微之被放出东宫的那一天,奉壹收拾好了马车在宫外等着,他被关在房间里许久,再见到人的时候就是皇帝的诏书到了。 谢梓材也算是对他仁至义尽了,本来以为这样惹恼她,她废黜他之后也应当关在冷宫里,倒是直接将他放归,也省得他再去废一番心思。 那东宫门前的侍者都低着头,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柳微之,想着还不到一年的光阴,自这位殿下来之后,太女由混沌转为清明,平日里虽也有龃龉争吵,二人也曾如胶似漆过,到现在分别,一切真如梦一般。 秋吟站在门前遥遥一拜,柳微之笑了笑,这双腿仍旧不算大好,登上马车的时候要奉壹一直扶着,那双腿不住打颤,仿佛下一秒他就又要跌下去。 他知道谢梓材此刻看不见这副场景,也不想让任何风声传到她耳中,死咬着牙撑了过去,登上马车后他馒头都是汗,疲累得很,坐在里面便不再有任何反应。 这马车缓缓向宫门驶去,他从未觉得这条路这样静过,掀起帘子往外头看了看,零星的几个宫人走过,这一砖一瓦,总是离开了。 他放下帘子,闭着眼便靠在马车上昏沉睡去。 “走了。”谢梓材看到秋吟回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秋吟点头,而后便看谢梓材出了神,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突然起身:“陪我去个地方。” 她又来到当初登高的地方,那日之后柳微之就让宫人将那座楼阁收拾了出来,怀孕的时候身子总是笨重,不愿意多走,便也不常过来,现下小产虚弱,才走到一半便已没了力气。 秋吟想劝她别上去了,她却咬着牙非得走上去,等到了上头倚在栏边,她顺着那宫道向外头望着,层层高墙之外,似乎什么都览入眼底,又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还是见不到。”她淡淡笑了,那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都落寞起来。 秋吟知道她登上此处也就是想看看那辆马车,只是宫墙太高,什么都遮挡住了。 “其实我还是后悔的。”跟皇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就后悔了,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反悔的余地了。 “殿下珍重自身,再图来日……” “来日……”她喃喃着,那双眼睛布着血丝,眼皮无力垂着,嘴角牵起一个笑来,“若是来日无他,我又何必盼什么来日。” 她知道所谓来日全是荆棘险阻,曾经她站在这儿,是不害怕的,因为知道当日坐在这儿的人会和她一道。 所谓同道,最终还是分离了。 柳微之,你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咽下已久的那滴泪还是落了下来,打在栏上。 “走吧,咱们回去吧。”她惨然笑了笑,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脑海里便是当下朝中形势。 既然局面已成,她就顺水推舟,看看究竟,鹿死谁手吧。 柳仁知道柳微之出事的时候,已经是他被废黜一个月之后。 他在山中消息闭塞,若不是偶然进城采买一些书房器具,也是不知道这消息的。 好友看他那日心事重重,问了同他一道下山的弟子发生了何事,这才反应过来。 他提着酒到了柳仁身前,二人喝了几碗之后,柳仁才打开了话茬:“我想回去看看。” “那么久了,你家中也未有人送信来,想来微之也没有让你多担心的意思。”好友叹道。 “也不全是为了他,”柳仁回避着好友的直白,“这番闹腾,对柳家也是有损失的。” “自你答应他,将柳家的旁支迁往江南开始,就应该明白,他埋下的隐患迟早会有如此下场。”好友咂吧了两下嘴里的味道,总觉得酒水不够烈,不由得皱起眉。 隐患。 柳仁摇了摇头:“别人或许真以为他是想在江南蓄力,贪心贪财,有谋反之嫌,可是我明白,他不过是想留一条后路罢了。” 他这个儿子,哪里有什么非得做乱世英豪的气概,江北屡次朝代更迭,诸王叛乱频发,早就不是安生之地了。当初他并未说明为何要人迁往江南,但他看得懂他那样精心去布置,不过是在留一条生路。 “这世间从来不是你说是什么,旁的人就会信的,”好友倒了倒那已经见底的酒壶,仰着头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的福分,你也别太折腾自己了。” 柳仁起身背对着好友离开道:“总得先捎封书信去。” 这一个月里,柳微之已经被废黜,但说到底这并不是对他侵占田地真正的惩罚,他才回柳家就被带到了大理寺关押,他算是知道了从前沈全在里头都是遭的什么罪了。 只是那日见到薛玳,他带了一些吃食递给他,柳微之说了声多谢,看着面前的饭食,本不该问,还是说出了口:“是她让你来……” “是。”薛玳说得爽快,临走时他也问谢梓材,要不要告诉柳微之,她说尽管告诉就是。 “他最好能将这份恩情好好记着。”她是在赌气,薛玳看出来了,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想问柳微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看面前的人慢条斯理吃着东西一个字也不说,顿时也失去了兴致去问。 “这段日子,西屏县主如何了?”柳微之用完膳后问道。 薛玳抿着唇才道:“一切安好。” “你与她呢。” “……一切安好。” “郎君还是该以薛家和太女为重。”柳微之淡淡说着。 “我知道,可是舒盈说她……” 见到薛玳的样子,柳微之这颗心才真的不安起来。 知道有情,但看着这个一向明智的人扭捏矛盾,他便觉得这事情已到了不得不处置的地步。 审理倒是不慢,他这桩案子其实很快就理清了。的确是违规侵占了一些土地,不过大多都是合法得来的,左不过罚没一些钱财,很快也就出去了。 之所以会在大理寺里拖那么久,是牵扯出的东西太多了。 高放安得意忘了形,看江南的世家一个个缩头缩尾的便没有太将他们放在心上。为着想严惩柳微之,这些日子拿出了要将侵占土地的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言语。 发难的是元逊,大概高放安也没有想到,柳微之为了让他放下警惕连自己都豁出去了,愣是没让他看出这是一个圈套。谢梓材整日又待在东宫,所以元逊开始发难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防备。 之前说出的话倒是一句句报应在自己身上,江南的反扑来得很快,傅家的人冷眼看着高放安在朝上争辩得面红耳赤,傅集远也装得老神在在,虽然也查出了他们傅家不少的事情,但就算真追究下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若是要罚便罚了。 只是高放安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家的人那么多年都做了多少事,他以为只是侵占了些田地,却也没有追究过其中的手段。一桩桩一件件抖出来,牵涉人命的都有几宗,元逊就差把他们害死的人的亲属直接拉到朝堂上来了。 柳微之听说朝堂上那一幕的时候,正在家中修剪枝叶。自他回来之后,柳徽也辞去了宫中的官职,成日里在家中读书练字,外头的事也不怎么掺和。 只是前些时候柳仁突然来了信,那用语婉转得很,本来也不是给他写的,柳夫人看了许久才觉出她这夫君话语里的意思,是想打探那孩子的状况,而后哑然失笑,用膳的时候跟柳微之说起这事。 “只说我无事便好。”他停箸一阵,而后缓缓道。 他一贯窝在家里,听到外头的人递来消息,高放安的事的确是掀起了不少麻烦事,前些日子趁着巫蛊之事夺回去的一些权势又有了离散之象,这里头傅集远还出了不少力,他虽然不敢直接背叛高放安,但说到底也不再为他多谋划,平日里的爪牙也都收敛起来,一些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人就有了别的心思,对于高放安来说这些无疑都是雪上加霜。 只是这个程度,也还不够。 “高放安现下就没想着朝外头求助?”他将枯败的枝叶放到了一边问着。 柳徽坐在一旁点头:“派去的人瞧见他手下的人出了城去送信,就不知道是去联络谁去了。” “往哪个方向而去的?” “南边。” “等到那人回来的时候再来告诉我。” 第七日的时候,柳徽送来了信,算下来那人出城十日就走了个来回,柳微之朝着那地图上看了两眼,轻笑一声。 果然,这个时候,或许也只有魏桓生靠得住了。 “那如今……”柳徽有些看不懂柳微之的盘算 “魏桓生给咱们送信了吗?”他喝着茶问着。 “还没有。” “那便再等等。” 这话才说完没多久,魏桓生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其实早在柳微之被逐出东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有心思早给他写封书信过来,只是昭南王觉着前回的事情闹得这样不愉快,总该冷上一阵,看柳微之在家中颓唐了一个月之后才许他修书过来。 也是一些再相邀共谋的话。 要紧的是最后几句。 “高家,虎患可除。” 魏桓生从起初就忌惮高家颇多,比起要高家归顺,他更想将其连根铲灭,只要高家骤然失势,朝廷必生巨动,而他手中握着的权力都该四散开去,若是能再握到他手里,那么举事之期可带矣。 “既如此,若是高尚书真出了事,岂不是遂了魏桓生的愿。”柳徽皱眉。 “高放安可除,高家却不一定非得都除去。”他淡淡笑着,将魏桓生递来的书信烧了个干净。 高放安有联络藩王谋逆之心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纵然朝野上下都不愿信,皇帝却是实实在在害怕起来。 从前除了一个柳仁,坐看高家做大那么多年,他心中的忧虑比从前可重多了。 何空游得了魏桓生的意思,也不准备留着高放安作孽了,回回在皇帝耳边说着忧心忡忡的话,让他更加不安起来。 说到底,这回也不是皇帝想要对付高放安了,江南几大世家联合起来,江北的人又都坐视不理,这下倒是极其有力的处境。 不久之后,昭南王的一封陈情书,算是将这场乱事平下,又算是掀起另一场祸端。 他痛斥高放安暗自勾结他,妄图结党营私,想洗清罪过,实乃卑劣行径。 原本不过是个贬官的事,只是他心高气傲了那么多年,看着那么多人冷眼看着他跌下云端,自然不甘,出此下策却误会昭南王的意思,前次的事情还让他以为昭南王府有意拉拢他。 偏生昭南王府的人,从来是翻脸不留情的。 如此一来,他声称是昭南王府的阴谋,好在他手脚干净,让人送信去,也让人当着面看这那封信被烧干净。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这从来也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是否相信。 疑心已经起了,无论证据为何,皇帝也有了判断。 高放安被判流放的时候,高家的门客倒是鸟兽散。看着一片混乱的府院,高筱叹了一声,将不愿离开的老仆都召集起来,替他们寻找出路。 她见到门前有个身影,走近才发现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柳微之。 “殿……柳郎君。”高筱下意识想行礼,却顿时记起了这人的身份,略显尴尬收回了手。 “高尚书出事,一切都靠府尹料理,这些日子见你也是艰难。”柳微之笑道。 “柳郎君寻我有事?” “也不算有什么事,只是想与府尹先说一句,若是巨人生疮,必得剜除,才能保得巨人无碍。” “郎酒所说疮痍,乃是我的父亲,不孝之名,高筱不敢。”她冷着脸并不喜欢他这话里的意思。小说阅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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