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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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本也不这么科学,要知道那补天石化作的玉还挂在贾家凤凰蛋的脖子上呢,什么事发生不了?杜云安想起幼时云氏曾提起她自己和外婆生的一模一样,这母女都能肖似成这样,那子随父都多一根脚趾也不足为奇了。

    云氏当年为何能狠心给襁褓中的儿子割去六趾,杜云安也明白了,这摆明了云氏不愿意让哥哥回王家去。怕儿子被抢走也好,对王子腾有恨意也罢,这些旧事都随着云氏的死埋进了黄土里。

    可活人却还得思量,还得想法儿在这人间挣命。

    一个秘密接一个秘密的当头打来,杜云安都麻木了,她心里只琢磨一件事:还能不能求助李家找寻哥哥?

    若是这件事搁在杜云安身上,夫家唯一的香火是庶妹和丈夫私生的,杜云安自己得膈应死,袖手旁观已经是做人有底线了。就算李夫人表现与这个时代所有贤惠大度的正室没什么两样,杜云安也不敢拿哥哥的命去赌。别哥哥死里逃生活下来了,却又陷进另一个深坑把命赔进去。

    况且王家早晚要败的,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哥哥这么大认回去,没受他家的恩反擎等着担苦果。还有一则,自家兄妹同母异父,哥哥的出身就格外尴尬,就算要认回去,只怕也只能跟认外室子一般,地位连个庶子都不如——天宽地大的,受着劳什子委屈作甚!

    不多时,杜云安心里就有了决断。与此同时,她对王仁就更疑惑了,这王仁知不知道哥哥的身世呢?

    王仁此人,给杜云安的感觉一直异常矛盾,不管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还是她小心观察的,王仁都是个典型的不学无术的狠毒纨绔,可他偏偏又知道许多秘密,而这些秘密绝不该是他这种人能探知的。不客气的说,若王仁有这个心机手腕查出这些秘辛,那他早就出息了,还用得着上蹿下跳的打什么“兼祧”的主意?

    说干就干,杜云安当下就从包袱里拿出线来做活,一边脑子里动的飞快。

    平儿看她只琢磨了一会子,就动手绣上了,不免羡慕:“你们这种读书识字的脑子怎么长的来?咱们这里最巧的姐儿绣东西也得描花样子,就你一个,那图就跟在你脑子里似的,立时便能动手,怪道有急活的时候金大娘谁都不找就来求你!”

    云安笑笑:“简单的还能成,那种大幅的谁能不描样子就敢乱弄的,不然弄到最后才发现差错还不得疼哭了。”抬头看看天光又说:“趁着亮堂,我赶出来,免得凤姑娘着急。”

    平儿道:“你就这点最好,从来不肯拿大……”

    “那孩子是个有本事又不拿大的,文也好武也好。我家里这些个混小子捏一起也抵不上杜小子,哪想到一趟水镖葬送了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红着眼睛说。

    王子腾眯起眼睛,稍微想了下才记起来亲卫嘴里的“杜小子”是哪个——是云氏和杜栋的长子。这杜小子他听说过,据传很有他爹当年的气概,还比他爹能来事,人都没进家将行列里来,可这孩子的名声的都传到他耳朵里了。

    “死了?可惜了。”王子腾微微一叹。

    那红着眼睛的亲卫吸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说:“还差一个月这孩子就及冠了,我都和他师傅打听过了,一等这孩子及冠,咱们这些个老兄弟就替他张罗门好亲事……”

    九月及冠?王子腾想起旧事,算算日子,怕是云氏给了杜栋不久就有了这孩子罢。这一想,王子腾心里有些不舒服,倒不是舍不得一个女人,而是这女人在自己屋里伺候的时候连个蛋都没有,给了别人就紧着结果子,可见是天意叫他王子腾无子。

    一个行伍荣达的男人,就少不了子承父业的期望,尤其王子腾这种自己博出来的,更是连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好将一身本事教他,偏偏老天不仅不遂人愿,还尽叫家族里出些蠢货。

    “大人!您的伤口……”王子腾想起族老接连催他过继的信件,还有家里的王仁,他一使力,胸前缠着的绷带就隐隐泛红。

    “无碍。”王子腾摆手,对杵在下面的亲卫道:“赏杜家五十两,将孩子埋在他父母身边罢。”

    那亲卫摇摇头,正要开口解释还没找到杜仲小子的尸身呢,服侍王子腾的两个亲随就对他使眼色。这亲卫见王子腾淡淡的,也自悔不该在大人跟前冒撞,将军他还伤着呢,自己就说别的儿郎送命的话,亏得将军仁厚。亲卫忙一拱手,恭敬退出印房。

    “牛大还是这个脾气,分不清轻重。”一个亲随说。

    王子腾轻笑:“不怪他,是我看到他那红眼睛的熊样,叫过来问问。”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两个亲随赶忙跪下,低声回禀:“四爷府上死了个先生,只要仔细查,就能查出一丁点咱们的痕迹,算是把这一遭给掩过去了。”

    不等王子腾开口,那长随就说:“死的这位谋士是根藏得隐秘的钉子,实则是三殿下的人,四爷的器重都是做给人看的。”

    王子腾点点头。四殿下是用这个人的命把自己暗中投靠的事给掩盖了过去,那些人查来查去,只要挖的深定然能察觉是自己动的手,杀了王爷最倚重的幕僚,谁还会怀疑他王子腾挑了四爷的边站!甄家那边也只会以为是他们的奇谋得逞——

    王子腾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眯眼问:“仁儿那里呢,可查出什么来了?”

    他手上的扳指是普通白玉质地,上面用来扣住弓弦的槽已经磨损的很深了,以王子腾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所有名贵的扳指都任他用,可他始终没换过这枚‘服役’二十来年的老伙计。王子腾身边的亲卫知道他想要事的时候爱摆弄这扳指。

    一个亲随马上叩头道:“小的无能,仁大爷身边并未出现过什么奇人异事。只不过仁大爷自去岁落水救起后,倒是用功过一阵子,但很快就故态复萌,性子比从前还越发暴虐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另一个补充道:“自仁大爷病好后,八个月的花销是平日的两倍,但这些钱都用作玩乐了。”这人顿了顿才又说:“收用纳房的女人有十四人,但这些女子无可疑之人,且大多数已失宠,只有一人随仁大爷进京。进京的丫头叫香桂,二十日前触怒仁大爷,被仁大爷以偷盗之名杖刑,此女也无奇异本事。”

    “变本加厉的享乐?”王子腾慢悠悠的开口:“倒有点穷人乍富的意思,可他未曾落难过?”

    就是因为这个蠢侄子,甄家怀疑他投靠了四殿下,设计启用奸细刺探。王子腾看破了算计,硬挨了两刀,又赔上四爷家里那好用的幕僚,才将这篓子堵上。

    “爷,接下来恐怕六殿下和甄家会将您遇刺和四爷幕僚的死扯到一起传出风声。”好彻底坐实王子腾和四殿下之间的嫌隙。

    “龙椅上的圣人还在呢,他们也只敢影影绰绰的弄出点动静。无妨,如他们的意便是,我倒要看看甄家敢不敢借此事来邀我登六殿下的船。”甄家埋在大营里的钉子藏的极深,若不是自己和四殿下两人早有默契足够信任,就查到的那些线索,他真会以为是四殿下要动手害自个呢。

    用一根明面上亲近四殿下的将官,来试探自己是否真的投靠了四殿下,见自己表现的极为看不上四殿下就当机立断改为行刺,明面上看好像是要杀了自己给四殿下铺路,可实际上,若是那钉子有一丁点怀疑自己真的投靠了四殿下,这场行刺就真的变成不杀死自己不罢休的真戏了。王子腾玩味的暗道,这种一石二鸟的计策都使得出来,倒不像甄应嘉那小家子气的手笔了。

    察觉到了里面一环一环的算计,王子腾便不负他睚眦必报的名声,立刻出手料理了四皇子看重的幕僚——你派人试探我还要杀我,那我便断你左膀右臂,以示警告。这就是各房势力能查到的‘事实’。

    “探子回禀,甄应嘉的确有此意。”

    王子腾一笑:“做贼的喊捉贼,甄家老儿长进了不少。只可惜长于妇人之手就是长于妇人之手,不管什么计量都带点后宅怨妇的味儿。”

    “那咱们——”

    “不必理会,虽然遇刺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可圣人不发话,谁敢拿到场面上说。爷恶了四殿下,又不受六殿下的招揽,这才是纯臣的做派!”

    两个亲随深深低下头,世人都说他们老爷勇猛耿介,心直粗犷,还传出了个睚眦必报的狂名来,可谁知道老爷的心机比谁都深呢。

    ————

    “如今太太屋里一下子缺了两个大的,云安还给凤姑娘用着,可要从外头挑几个好的来使?”李松家的回道。

    “还有凤姑娘跟前少了一人,太太说叫姑娘看着提拔,可凤姑娘说为这一两银子犯不上闹得下头人心不齐,只平儿、喜儿、乐儿三个大的尽够使了,到了贾家那边,上一辈的太太屋里才有四个一等大丫头,那位寡嫂身边也只两个。太太怎么看呢?”

    李夫人皱眉:“胡闹,谁家亲事不图个四角齐全,陪三个算什么事儿。给她添一个就是,她要觉得不能越过前头的嫂子去,那就自己私底下出两个丫头的月钱,并不违他荣国府的规矩。”

    李松家的就问:“论理,凤姑娘不愿叫底下人为着这个一等的空缺闹将起来,原也没错儿。不如太太替凤姑娘挑个人?”

    李夫人抬眼打量她:“怎么,你已有了人选了?”

    李松家的忙肃立了,低声劝道:“凤姑娘的丫头取得是‘平安喜乐’的名儿,这云安名字里可巧就有个‘安’,不是有缘法是什么,更巧的是她还与平儿几个处的很好,凤姑娘也看重。这是其一。”

    “其二,”李松家的向东面努嘴:“仁大爷看上了这孩子,就算太太能护一时,仁大爷再二再三的来求,您还能次次不给。就算您坚决不给,传出去是个什么名声,云安再好她在外人眼里也是个奴才,这仁大爷却是正经的主子,况且谁知道老爷回来如何。您是知道的,老爷他历来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兴许仁大爷一说,他就随口应了,可不就把您给架在火上头了?”

    “再一则,我知道太太心里要把这孩子放出去,清清白白当当正正的做人家正头娘子才好。但我的太太哟,说句冒犯的话,云安丫头的哥哥在还好,如今她哥哥死了,把这孩子放出去,是立时要逼死她呐!这么个花朵一样的孤女,能有个什么好下场,长得越好这结局就越惨。况且普通人家能从仁大爷手底下护住她?那毕竟是外头,寻机把人糟蹋了能是多难的事!太太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夫人眼眶就红了,“这些我何尝不知,只不过想先拖着……”等老爷回来,看他对王仁是个什么章程再说。可陪房媳妇的话也正戳到她担忧的地方,李夫人一怕王子腾真的随手把人给了王仁;二怕凤姐出嫁后云安回来,王仁一不做二不休抽冷子祸害了她。千日防贼,哪儿能防得住呢。

    “这两日我总梦见云儿,她没落个好下场,如今通共就剩下了这一个女儿。”李夫人忍不住对陪房说了些旧事:“当年她虽是我的陪嫁,可她心里头并不愿意给老爷作姨娘,早前求了我要放出去正经嫁人。可我进门三年肚子都没能鼓一鼓,娘家那边算了命,说云儿有益男相,写信叫我抬举她,我本要放她出去,可大嬷嬷抢先叫她服侍老爷更衣……大嬷嬷疼我的心思我焉能不知,可的的确确是我亏了她。后儿老爷又受了调唆,那么对她,更叫我添一重愧疚。”

    说着就苦笑:“当日我虽病了,可云儿的身契我一早就告诉大嬷嬷去消了,谁知她老人家有个牛心左性,一意的信娘家所说,竟然悄悄瞒了下来。可以说云儿这一生的劫难,都是我给她的。云儿没了,两个孩子还小,我只好收了她幼女的身契,权当护佑一时——云儿弥留时还记着放她女儿归良的事,那时不仅有大嬷嬷在,我也在那儿,看着她咽气的。”

    李松家的一凛,怪道杜家这双失父失母的小兄妹能活的这般好,原来一直有太太的手笔。

    心里正想着,又听太太道:“说好在孩子及笄那年放她出去,谁知日子一久,这嬷嬷又病了,都给忘了。她哥哥送她上来时,我本也以为是图府里的富贵,可后头问这孩子庄子上的事情,云安回的平平淡淡的,我就知道这是丫头上眼药呢,命人一查,果然是李甲庄的庄头不作法,见丫头长得好就打了别的主意——我才知道她和她娘一样,是那有骨气的好孩子。”可这些旧事都是不能外说的,那么一个好人,却年纪轻轻就死了。

    “已经折了她娘的命,如今还要再委屈了她。”李夫人摇头。

    “正因如此,太太才该把她给凤姑娘,日后凤姑娘放她归良不也一样?”李松家的说。几重愧疚压着,太太忒看重这丫头了,日后再为她和老爷仁大爷起了冲突,李松家的越发觉得留下云安不是个好主意。

    李夫人摇头,对个丫头来说,那贾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凤儿的姑爷一肚子花花肠子不说,他那亲爹更是个老不修,满京城谁不知道赦大老爷生平除了古玩就是女人,连亲儿子亲闺女也能丢去二房。

    “那太太怎么安置云安丫头?凤姑娘那里补上谁?”

    “罢罢罢,你去叫云安来,我亲口问她的主意。”李夫人吩咐。

    一时云安进来,福身请安。

    李夫人指着脚踏:“好孩子,过来靠着我说话。”

    当下无人,李夫人便把种种说了,因道:“如今是万万不能放你出去的,你一个女孩儿,你出去了就是害你,留下你在我跟前也怕有个万一。如今有三个去处,你且想想。”

    “一个是给你除了籍,叫大嬷嬷收你做个孙女儿,我给你指个王家旁支的亲事,日后也是正经的王家奶奶。”只是这人选却窄,要么家境清贫孩子好的,要么靠着主支过活儿郎不争气的。后头这个还得是庶子或者小儿子。

    杜云安心里摇头,她在王仁眼里就是块肥肉,别说是王家旁支,就算是他亲兄弟的妻室,他都敢啃一口。这王家远脉,王仁更肆无忌惮了。

    “再一个,我把你送到北边的庄子上去,你在那里住上一二年,日后回来叫大嬷嬷给你看个如意的小女婿。”李夫人心想,就不信王仁有那能耐摸去北地。

    杜云安知道李夫人在辽河一带有个极大的庄子,专供些北地特产。这本是个好出路,可她还没等着哥哥,况且真去了那里,报仇就更难了。

    “最后一个,跟着你凤姑娘过去贾家。你别怕,你的身契我不会给人,过两年仍要放你出去的。只是你凤姑娘头顶上两重婆婆,她日后要在二房,这就又多了一个不是婆婆胜似婆婆的。你凤姑娘尚且如此,你又如何呢。”

    李夫人心里是属意第一条出路的,她就不信王仁敢侵占族媳。

    杜云安也听出来了,可李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王仁正打李家万贯家财的主意。杜云安虽觉得就算王仁真把自己弄到手也不可能摸到李家的家财,可备不住王仁鬼迷心窍一般,都为这个杀人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太太,我选最后一条路,我得等着我哥哥回来。”云安鼻子一酸,除了李夫人流露出的亲近和担忧,这一切都是她的算计。是她刻意刺激了瑞香,叫瑞香一朝落空满盘皆输的怨恨都朝她来了。瑞香自己得不着的,也不肯叫云安得意——她家那些姻亲别的不说,递话鼓弄很有些能为,所以管家给凤姑娘补人时,会着重盯着杜云安使力。

    李夫人摩挲着她的头,心里又生出一股子奇怪的感觉来,想要把这哭鼻子的小囡囡搂进怀里。

    半晌,李夫人一叹:“罢了,叫李松家的进来。”

    一时,李松家的上来听吩咐,就听李夫人说:“把我屋里的宝绿补给你凤姑娘,改名叫顺儿,就说先前那个安儿得了女儿痨,不要凑那‘平安喜乐’的例了,倒是‘平顺喜乐’更合宜。另外的,她屋里这几个人都不通文字,日后她要管家的,没个臂膀怎么成,我便把云安丫头借她使唤一二年,日后她那里有了好使的再叫杜丫头回来——云安是大嬷嬷认得孙女儿,日后就和亲孙女一般无二。”

    李松家的一怔,赔笑道:“太太,四个是四季平安,可五个……这不好罢?”

    “怎么不好,五福临门的好意头!”李夫人冷道:“贾家本就是咱们的老亲家,还能挑我这心疼侄女的理儿不成!况且他们家也有先例在的,贾老太太把自己的大丫头给了宝玉使,这人仍算是老太君屋里的。我不过是看着长辈行事罢了。”

    得,您是太太,您说什么都对!

    李松家的领命出去,这话外头站着的管事媳妇们都听到了,一个就小声嘀咕:“就是,贾家如今靠着咱们老爷,又有大姑奶奶管家,别说五个,凑个十全十美也不算什么。”

    李松家的笑骂:“滚滚滚,胡沁什么!”

    李松家的恭恭敬敬的传了话,凤姐都呆了。

    “好家伙!这是平安顺喜乐了!”喜儿嗤笑。

    一会子,宝绿和云安的铺盖妆奁送到梧桐院,众人见顺儿一个岁数大些的管云安叫“姐姐”,格外奉承的样子,喜儿拍手笑道:“果然!我说什么来着,不是平顺喜乐,就是平安顺喜乐!”

    她口无遮拦的,没看见王熙凤冷冷睨来的一眼。

    六月二十六一早,二门上来的婆子到针线房回话:“云安姑娘的哥哥求恩典,接她家去吃防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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