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回文新殿梁上有耳,慕王府盘中无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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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当作治疟疾的药服了数日,停药后也未服解药,只按方子正常服了些治疟疾的药,便治好了病且未生出什么别的症状。可见,毒药并未对我产生效果。
然而慕王为何对此毒不愿多提呢?
大约是一直被他压着一头心里不快,我越性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口,“吻蛇淬之于殿下有何特别之处,何故殿下对此毒避而不谈?”
闻言,慕王如黑曜石一般的瞳仁中竟不再冷冰冰的,浓重的黑色里聚集的怒意好似一团火焰,随时喷薄而发。
“殿下。”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广顺忽然开口。
慕王闭上双眼,蝶翼般的睫毛抖了两下,复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了平静。
广顺走到慕王身边低眉顺眼道,“和尹先生说了这会子话,您该饿了吧;尹先生也是,您午膳吃得饱饱的自然有底气,咱们殿下可是连早膳都没用呢。要不,奴婢命人把早膳摆到暖阁里来?”
慕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没什么胃口,傍晚再说吧。”转而又谓我道,“况我还未给尹先生解惑呢,用膳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说可是?”
“耽误殿下用膳可是大罪,不如殿下先用膳,尹某候着便是。”看神色便知慕王已从方才的怒意里缓过神来,此时再追问却没什么意思了。
广顺也劝,“殿下,胃口不佳也该好歹用些,您休息得少,若是进膳再不足,身子怎么受得住呢?奴婢方才到厨房看过他们备的菜色了,一样一样的可漂亮了——牛肉红中带白,可见是极软嫩的;豆腐竟切丝团成朵,想必极易入口;炉里还烤着脆皮乳猪,听说那外皮脆得夹都夹不住。”
我一个吃饱了的人闻言都直冒口水,慕王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委实提不起兴趣。
孟子他老人家说,食色性也。偏这慕王是朵奇葩,他只好色不贪吃,瞧他听到美食后那副意兴阑珊的倒霉模样,活像是让人割了舌头!
见自家殿下没有反对,广顺便自作主张命人传膳了。慕王又吩咐他道,“既如此,便再送些酒来吧,我与尹先生小酌几杯。”
广顺喜滋滋地道,“是。近几日天寒露重,厨房原就烫了些花雕的,热热地喝下去最养身了。”
捧着盆盆碗碗的下人们鱼贯而入,一时暖阁里人多眼杂,我与慕王便没再说什么要紧话。
待佳肴美酒摆满了一桌,屋里除我和他外又只剩广顺一人,慕王才再度开口道,“适才说到哪儿了?”
广顺将那传闻“夹都夹不住”的脆皮乳猪放入慕王碗中,笑道,“说到脆皮乳猪了,殿下快尝尝,脆不脆?”
慕王随意嚼嚼便咽下去,又道,“没问你。”
没问他,那便是问我了。我赶忙道,“回殿下,说到吻蛇淬。”
广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又给慕王碗里添了些别的。
慕王独自饮下一杯酒,我赶忙追着饮尽,又起身给两人分别满上。他没说话,仰头又是一杯,我岂有干看着的道理,只得再饮再斟。如此往复了几回,一连四五杯陈年花雕下肚,我脸都有些热了,慕王才道,“我身为皇子,习学着辨认毒物便如同练练拳脚功夫一般,算是保命的本事。然我不愿提及此物,确有不愿与外人道的因由。”
“既是殿下的难言之隐,尹某原不该多问的,然事关生死,还望殿下恕尹某失礼。”大爷我敢打赌,慕王断不会将他对吻蛇淬讳莫如深的缘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我母妃间接因此毒而死。”慕王的举起青瓷的小酒杯,捏在指间来回摩挲,神色淡如止水。精雕细刻的年轻男子难得安然平静地坐在彼处,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却忧伤得刺痛我心。
世人只知慕王的母亲梅贵妃出身高贵,死后还追谥“孝文”,却从不问她去世时尚是七皇子的丞暄还不满十岁。一个孤弱的少年,是如何在这阴谋重重、人心难测的深宫中一路蹒跚至今。
这一局,我赢了慕王,却丝毫没有胜者的喜悦。他明明可以随意编个理由把我骗过去,却偏偏告诉了我实情。
没有人会以自己母亲的死与人博弈。
饶是对慕王这样的人,我也还是生了恻隐之心,打算打个哈哈这此事翻过去。“尹某该死,端地去提那些过去多少年的事。来,殿下,我再给您斟满。”为慕王满上酒,我又劝他吃菜,“殿下可尝过这笋子了,清香之中透着一丝鲜甜,诚乃值得细品的人间美味。公公夹与殿下尝尝?”
广顺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勉强笑了笑,夹了一块冬笋放入慕王碗里。
慕王看了看碗中的冬笋,又看了看笑得比冬笋还甜的我,忽然仰头无声大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圈。
我猜他大抵是醉了。不想传闻中最爱饮酒听戏,寻欢作乐的慕王竟这般不胜酒力,都说伤心酒容易醉,只怕他是想起了早亡的母亲。歹毒跋扈如慕王,也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是人便有父母,是人便有弱点,连这活阎王也不例外。
我无意戳了他的痛处,心中有愧,又兼想起了爹娘,便只当他是个一张桌前饮酒的酒友,一时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端起一杯酒与他碰了碰,径自饮尽后,我谓他道,“殿下的母妃地位高贵,你幼时想来是养在她身边的,好歹一起过了数年,我娘却是生下我便撒手去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我爹亦不长寿,我尚未及舞勺,他便下去陪我娘了。殿下日日都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又宠你,总能略弥补些丧母之憾。”
慕王额前的碎发有一缕没有束妥,松松地滑下来挡在了额前,给这无懈可击之人平添了几分颓唐。他坐得仍旧端正,瞧着倒比我清醒些,只是酒一杯接着一杯,似乎当真饮过了头。“本王的父亲,是皇帝。君父、君父,他先是君主,然后才是父亲。本王的记忆里,从来都只是圣上,没有爹。”
若旁人这样说,或还情有可原。然慕王圣眷优渥,断不该这般矫情,我笑他道,“殿下无心朝政,从不为圣上分忧,平日里寻欢作乐、跋扈骄奢,他却仍封你为亲王。饶是你以下犯上,处处与太子做对,他也从不计较甚至偏私于你。殿下还有什么不满呢?”
慕王嗤笑着木然重复我的话,“是啊,在众皇子中头一个封我为亲王,纵容我将太子踩在脚下,这般好的父亲,天底下到哪儿去寻第二个呢?”
慕王说罢,忽而转过身看我,“尹子路,你可知当日我为何救你?”
我的头有些晕,然而却不至完全糊涂,“殿下需要从子路处盘问之事太多了,我若死了,你去问谁呢?况你既已猜到我是宁国极要紧的一步棋,自然有心加以利用,如何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别人控制。”
慕王轻蔑又妖娆的笑容里透着几分醉意,神色却是一贯的倨傲,“你太过高估自己了,本王不过看你可怜罢了。”
酒意又上来些,他的话我并没有听得很懂,想要问些什么却终是记不起来了。原想着趴在桌上歇息片刻,略等等再问,未成想再睁开眼时天都黑了。
我打着哈欠坐起身,不仅不觉头疼,身上还有些轻快,可见慕王府的陈年花雕绝非凡品。床头站着个众人,想来是一直在此处等我酒醒的。一见我起身,忙上前行礼,“尹先生醒了?奴婢广禄,见过先生。”
“公公请起。”
广禄站好后,又从温盘里取出一茶杯,问我,“先生头疼么,可要喝些醒酒汤?”
我摇摇头,问他,“我睡了多久,现什么时辰了?”
广禄道,“酉时刚过,约莫酉时一刻吧。先生饿不饿,晚膳想用些什么?”
我道,“不必了,殿下醒了么?”
广禄道,“殿下后晌没歇,这会子正在西偏殿听戏呢。殿下嘱咐奴婢告诉先生,若时辰晚了便歇在王府,太子殿下那里他自会派人去回;若不歇,便坐王府的马车回去,不必再向他请安了。”
我自然不会歇在慕王府,便急匆匆地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了。
今晚太庆宫里似乎不太平,两队禁军在东宫附近奔来跑去的,也不知是进了刺客还是丢了东西。我绕开他们进了集芳殿,院子里倒极安静,天凉了,下人们都爱躲在屋里。
我上了台阶正待推门进屋,忽从围廊闪出一个人影,身法快得我来不及呼救。
待我看清那人的模样,不禁大幸方才不曾乱喊,来人乃是我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见的曜日凛。
按理说送亲的使臣早该离开建京了,此时的曜日凛必然不是以宁国太子的身份进太庆宫的。我心已然从腹中蹿上了嗓子眼儿,紧抓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来了?!”
联想起方才在东宫外见到的那些禁军,再看他一袭玄色夜行衣,更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外边的人是在找你?”
太庆宫戒备森严,他一身刺客装扮,倘被擒住,当时便可就地正法。便禁军留个活口盘查问话,他亦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否则不仅命保不住,还会危及两国邦交。
曜日凛不由分说推着我进屋,“进去说。”
我怕有外人进来,一路拉着他来到卧房。及至卧房,借着房中的烛光,我才看见他一只手按在侧腰上,指缝之间满是殷红的血迹。坚毅的脸上渗着一层薄汗,一双星眸却依旧目光灼灼。
他在我心中一向无所不能且无懈可击,头顶上最大的是缥缈无垠的苍天,苍天之下便是曜日凛。他强大到不死不老,不痛不伤,我从未想过他会如平凡人一般流着血虚弱地出现在我面前。以至于当此事实实在在地发生时,我竟惊慌心痛至手足无措,须得紧咬着下唇方能忍住颤抖和眼泪。
扶着他在圈椅上坐下,我吸吸鼻涕,道,“你且忍忍,我去找药和纱布。”
他拉住我,道,“子路……”
话未说完,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口气不善道,“来人来人!搜宫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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