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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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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步一步走出庭院,脚步如铅般沉重。我权当是自己伤势未愈,身体虚弱所致。何洪珍在院门口等着我。

    我没有看他,举着托盘的手微微颤抖。何洪珍见状,立刻上前接过托盘,说道

    “奴才送夫人前去。”

    我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何洪珍给我让出了路,说道,

    “夫人请。”

    “……”他的平静,让我心中火起,我睁看了眼睛,阴郁的盯着他,咬牙问道,

    “你……不怕死吗?”

    “……”何洪珍听罢看了我一眼,平静的让我心惊

    “……怎会不怕……只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纵使前方是悬崖,也由不得自己了……”

    “……”我斜视着他,心中之感,无可言明。我鄙夷着他的冷酷,同时又敬佩着他的淡然。

    许久,我低头冷笑一声,说道,

    “走吧……”

    *****************************

    兰陵王府的华丽退去,却好似剥去了它伪装的外衣,看到了真实的所在。朴素简单,却在细节中,透着一丝的恬静浪漫。

    梅花盛开,弥漫着醉人的幽香。伏在薄雪之下的梅花,如血般鲜红,却也如雪般纯洁。

    一阵风吹过,梅树颤动,花瓣飘落,与雪花一同随风而散。红色的雪花,给天地萧索的严冬,带来一片绚丽光华,无与伦比。

    府里幽静,如今除了士兵,早已没有了侍从。这些士兵让我不快,他们出现在这美景之中,让人瞬间兴味索然。

    我又一次来到了高长恭的书房,禁卫军给我们让出了道,我随何洪珍来到了门前。

    何洪珍将托盘递给了我,说道,

    “夫人进去吧,兰陵王殿下就在此处。”

    我接过托盘,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何洪珍推开了房门。

    一眼望去,房间里并无异常,一切如旧,只是正座上空无一人,显得空荡寂寥。

    我走进房中,才看到高长恭在房间一侧的几案上正在奋笔疾书。他见我进来,瞄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我走到正坐之上坐了下来,将托盘放在了几案上。

    何洪珍关上了房门,我看他将最后的光锁在了门外,心里轻叹一声。无奈今日下雪,就连太阳,也不愿来送他一程。

    我看向仍然在工作的高长恭,自嘲的笑了笑。这是他的命,他自己都不伤感,我又有何悲天悯人的资格呢?

    我将酒壶拿起,给他斟了满满一樽酒。这葡萄酒色泽紫红,让人迷醉。

    我并未多言,而是静静的坐着,等着高长恭将手头的事情做完。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手上的血迹已干,如今变成了暗红色,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

    窗外的风拍打着窗户,沙沙的吹着枯枝。

    好冷……

    我身子微颤,看到一旁的炭盆里是燃尽的炭灰,仍然冒着幽幽青烟。

    我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这还是冯兰给我做的,我抓着披风的绒毛,手上爆出了青筋。

    窗外的天暗了些,终于,高长恭放下了笔。

    他扶着几案站了起来,终于看向了我。

    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是那种不带一丝情绪的职业微笑。

    其实……我只是把嘴角翘了起来。

    高长恭看我的眼神彻骨寒凉,他走到我身边的座位上,一甩袖子坐了下来。

    他垂目看着酒樽里的葡萄酒,眼神中终于出现了空洞恍惚。片刻后,他沉声问道,

    “这是皇上的旨意吗?”

    “是。”我回到。

    “……”他听罢不言,而目光则是投向了门外。

    我随他一同望去,然而除了房门,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对皇上如此衷心,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高长恭的自嘲的笑道。

    “若是你心中有怨,何不当面找高纬辩驳?”我问道。

    “当面……”他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眶之下铺下了一片阴影,隐去了他眼中的落寞,

    “你们可是会给我这个机会?”

    “……”我听罢沉默,脸上的笑容渐消。

    “芳华……可好?”耳边传来天外之声,汪然平静,波澜不惊。

    “她……很好……”我片刻犹豫,说道,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给你生了个儿子……”

    “是么……”高长恭轻笑,看向了我。

    我并没有看他,而是沉默的垂下了眼睑。如今的我无论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了吧。

    “独孤夫人……”高长恭拿起了酒樽,晃着,仔细的观察杯中之酒,

    “我自知,与她再无法相见,可否请你将这个赠与她?”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递给了我。我接过绢帕,上面写着一首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

    “这绢帕是当年芳华送我的定情之物,如今,我也只能以此作别……”高长恭说道。

    “……留别妻……”我幽幽说道,将绢帕叠好,放入了怀中,

    “我定会带到。”

    “留别妻?”高长恭说道,

    “好名字。”[2]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

    “今生我负她太多,如今只愿佛祖保佑,愿来生她能遇到一个好人,千万不要再遇到我。”

    “殿下如今还是如此想吗?”我问道,

    “当初,我曾劝过殿下带着她离开,可是你断然拒绝了……”

    “……我从未改变过心意,”高长恭垂目笑道,

    “纵然今日落魄至此,也不曾有悔。”

    ……

    不悔?

    我终归是不忿于他的义无反顾,心中一沉,幽幽开口

    “高长恭……我知道你根本不屑于恨我,在你心里我恐怕连卑鄙小人也不及。但今日,我也想跟你说句心里话。与你,我也无半分同情。”

    “呵呵……”高长恭别过了头,轻笑一声,却不知是在嘲讽我,还是在嘲讽自己。

    “对你,我唯有的,是可惜罢了……一身才能,白白葬送给了高纬。”我沉声说道,

    “于你,忠君爱国才是正道,名留后世才是归宿。以至于遗恨于世,抱憾终身。当年我曾听过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救了一只即将冻死的蛇,将它藏于怀中取暖。然而当蛇苏醒,却本能的咬死了农夫。农夫有他自以为的正义,然而最终却死在了自己的善心之下。农夫死,是谓他的纯善与无知。而殿下呢,当年你第一次救我之时,便知我与你并非同道中人。而你心中的正义,让你一次次放过了我,才至今日之局。农夫当初救蛇,是为了世人的赞扬,然而事与愿违,他终是落得愚蠢之名。人世间的理不止一种,也并非非黑即白。秦王统一六国,功在千秋,却一样残暴不堪。高祖行为粗鄙,不入大雅之堂,却仍可霸天下。殿下为何不可随心而动,一些所谓的污点又有何妨?”

    “我自打一开始,便知自己无法融入朝堂。性格使然,纵使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许自己做出任何违背良心之事。我所伪装出的贪婪,已让我痛苦不堪,如何再做出更多无法原谅之事?”高长恭将酒樽凑到了自己的鼻尖,轻轻闻了闻。

    “……”我看着他,沉思片刻,终是说道,

    “……当年,我夫君曾在长安名噪一时。因为他曾在茶肆之中,为窃国大盗王莽辩驳。他说,王莽错不在篡汉,错只在他并未让百姓安居乐业。船能载舟,亦能覆舟。妾身因此大受启发。决定命运的所谓历史洪流,并不掌握在一两个人手中。真正的主宰者,是生活在普天之下的亿兆黎民。能结束百年战乱,休憩与民,国泰民安之人,便是真正的贤者。我所忠于的,并非君主,而是这天下百姓。你之存在,必将阻碍大周统一中原,使百姓难离战火,所以……”

    “……”高长恭看向了我,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悸动。他一言不发,惊讶于我的言论,这与他,恐怕是从未耳闻之论。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接受。

    我狠下了心,眼里是摄人的寒光,嘴角是凌冽的杀意。

    我幽幽然开口,说出的话坚定而决绝,

    “所以,你必须死。”

    没有一丝的冲动,却冷如寒冰。

    高长恭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美丽的桃花眼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嗤之以鼻的嘲笑,是无法接受的痛苦……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突然之间,他笑了起来,初时低沉,渐渐变成了放声大笑。

    他浑身震颤,手中的酒樽也随之摇晃,酒撒了出来,坠落地上,摊开成了一滩水渍。

    他一手扶着几案,笑的停不下来。我默默的看着他,嘴角微笑。他的绝望终于映在了脸上,绝望的大笑变成了悲凉的哽咽。

    “所以……我终其一生……只是做了这阻挠历史洪流的绊脚石么……”

    他哽咽了,没有嚎啕大哭,却是极致的心碎。

    “你死了,这天下很快就能远离战火了。”我决绝的,把他往绝路上又推了一步。

    “独孤夫人……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高长恭低垂着头,掩去了自己的面庞,我看不见他的情绪,只能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忏悔,

    “人之将死,你却逼迫我清醒,何其残忍?”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沉声说道

    “殿下或许应该感谢我……早些离开,就不用面临最终的困局了。”

    “是啊……我该感谢你……”高长恭笑着点头,站了起来,走到堂中央。他背对着我,身子摇晃,

    “一番话,便将我这一生战场杀伐,左右为难,变得一文不值……”

    他对着门扉跪了下来,恭敬的向门口行了大礼。头重重的砸在地板之上,却并无丝毫犹豫。

    礼毕,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酒樽,一饮而尽。

    “若是留到了抉择之时,我该是为了皇上一人而战……还是为了黎民……俯首系颈呢……”

    他的声音幽幽,绝望寂寥,我看着他的背影,默然的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气断声吞,一语而终。

    咚的一声,万籁俱静……

    ……

    死寂……

    ……

    他……终于死了……

    我紧蹙眉头,双手死死的握住。心中应有的自责,悲伤,痛苦皆无……此时,只有冷酷的麻木。

    我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脚步无声。

    我垂目看着高长恭的样子,他侧卧而睡,嘴角溢出了一丝墨红。

    他微笑着,好似在最后一刻,得到了释然。

    我轻轻一笑,说道

    “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

    说罢,我猛地抬起头,抿起嘴唇。

    今次过后,便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心中不再留恋,迈开脚步,走到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打开了门扉。

    一阵大风吹过,掀起了我的披风,长发随风飞扬。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夹杂着雪花进入我的身体。寒冷让我清醒,我必须坚定的走下去。

    我必须坚定的走下去……

    *****************************

    我缓缓的睁开眼睛,却发现此时,庭院里站着的,除了何洪珍和禁卫军,还有高纬,以及病骨支离的郑芳华。

    她瞪着自己空洞的双眼,直愣愣的盯着我。

    我沉下脸来,对高纬点了点头。

    高纬见状露出了笑意,朝我身后瞧去。

    郑芳华双眼血红,怨骨之恨存于眼中。她咬着牙,好似枕戈泣血,恨不得立刻杀我雪恨。

    我一言不发,侧过身子,给她让开了路。

    她莫名的看了我一眼,突然如梦初醒,疯了似的朝我奔了过来。她腿脚不稳,将我撞到了门栏上。触碰到伤口,疼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夫君!夫君……”郑芳华腿一软,扑倒在地,她爬到高长恭身边。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夫君,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

    “夫君……妾身来了……芳华来了……”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伸出一只手,手指震颤,小心翼翼的覆上了高长恭的脸。

    “芳华来了……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郑芳华绝望的渴求着,手指轻轻的拂过高长恭的眉骨,眼睛,鼻梁……

    他睡着了,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可侧目……

    郑芳华笑着,把高长恭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她的脸贴着高长恭的额头,泪湿罗裳,滴在高长恭的眼角顺流而下……

    好似她的夫君,也与她一同相拥而泣……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3]

    郑芳华幽幽的唱了起来,唱词凄婉,好似百花凋零,秋风萧瑟,天地萧索。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彻骨的凄凉……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说道,

    “他走的很安详,不用挂念。”

    说罢,我把高长恭给我的绢帕递给了她。

    她停了歌声,却没有回应我。我见她不应,弯下身子将绢帕塞进了她的怀里。

    “我……恨你……”郑芳华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而我却并没有愤怒之感,而是微微松了口气。

    “你若恨我,就来寻仇吧……”我直起身子,说道,

    “什么厉鬼之说,全是妄言。皆不比亲自手刃仇人来的解气。”

    郑芳华抬起了头,眼神犹如幽灵,触目惊心。

    我背过身子,说道,

    “我不愿轻易就死,想报仇,就看你的本事了……希望你不要随意求死,这么轻易的放过我。”

    我言毕,移步走出了房间。

    高纬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房间里的郑芳华。我站在他身后,背对着高长恭的书房,同样一言不发。

    突然,高纬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寒光,抬脚进了房间,一把拉起了郑芳华。我心觉不妙,回过了身,只见高纬拽着郑芳华的衣襟,将她拖到了一旁的衾席上。

    “放开我!”郑芳华惊恐的大叫,拼命的挣扎。

    “高长恭已经死了!如今你就乖乖的从了朕!”高纬压在她身上,言语尖刻,神色狰狞。

    “不要!不!!”郑芳华惊恐的尖叫,高纬抓过她的手放在两侧,回头看了一眼高长恭,大笑着,面色狰狞的说道

    “这就是他的报应!敢跟朕抢,敢背叛朕!朕今日就当着他的面,要了他的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我震惊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

    失去孩子,失去丈夫的妻子,在丈夫的尸首面前,被另一个男人玷污……

    可怖……可怕……

    我面前的房门被何洪珍轻轻的合上,留给我的,只有房间里郑芳华惨绝人的尖叫和高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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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兰陵武王长恭,貌美而勇,以邙山之捷,威名大盛,武士歌之,为《兰陵王入陈曲》,齐主忌之。及代段韶督诸军攻定阳,颇务聚敛,其所亲尉相愿问之曰:“王受朝寄,何得如此?”长恭未应。相愿曰:“岂非以邙山之捷,欲自秽乎?”长恭曰:“然。”相愿曰:“朝廷若忌王,即当用此为罪,无乃避祸而更速之乎!”长恭涕泣前膝问计,相愿曰:“王前既有功,今复告捷,威声太重。宜属疾在家,勿预时事。”长恭然其言,未能退。及江、淮用兵,恐复为将,叹曰:“我去年面肿,今何不发!”自是有疾不疗。齐主遣使鸩杀之。[4]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