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妖阿青

    云归偷偷跟我说：

    “师姐，这位使元真君生性僻静，极难相处，天界众仙神可以说除了紫垣帝君，无人知道如何同他交流，我已经全力阻止了，你怎么还硬往冰窖里钻？”

    一听这话，再看他那略显委屈的小表情，我这才觉着云归还是当年和我们一起放肆调侃众仙的小师弟，虽做了仙君，骨子里的可爱却还未褪去。

    我说：“谁有兴趣跟着他？我是要去见见那位盗我名号为非作歹的花妖，到底有怎样天大的本事！”

    哼！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那冷得冰坨子似的上清司仙长破天荒邀请我们观摩除妖，是这个缘由！就是因为那花妖与我同宗同源，还冠着我的名头啊！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帝君在除妖册写下“阿青”这个名字时，脸色有多烂！而众仙商议除掉“阿青”这个祸根时，冷笑中带着多幸灾乐祸的嘲讽！至于那重行，只怕也是想看我这个“花妖阿青”的笑话吧？

    阿水说的果然没错，天上的那些家伙，可从来没把我当天上的人！

    我暗自挥了挥拳头，前方一言不发的使元真君已打头进了一花灯暗昧的厅楼。厅楼上题四个大字——春水满堂。中厅开阔，酒色沸腾，三三两两的红袖娇娘柔弱地依在大官人怀里头，小厮迎上来，会意地将我们带至后、庭。

    云归有些局促，眼色示意我：咱们是不是走错地方啦？

    我则很有经验地白他一眼：没见识了吧？都说花妖食人精血了，不来妓馆里头求道，难不成还去尼姑庵？

    云归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颇崇拜地点头：受教了受教了。

    嘻。其实我也只是个半吊子，单听人说过世上有妓馆这种地方，还是头回真正走进来。

    原来外间看来已足够开阔的厅楼只是皮囊，穿过重重水榭廊道，七亭三十六阁的后、庭才是暗藏乾坤。

    整个后、庭乃是一片莲花四浮的湖泊，湖上建有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每一道弯通向一间近水的青瓦矮阁，每五间矮阁半绕一座浮水的风亭，七亭相望，众阁之中，又有一处最高，鹤立在大家视线的焦点，让每位客人不论站在这满堂春水的哪处都能看到。

    我走在回廊上，伸长了脖子四处探望，不禁啧啧称赞，这妓馆风雅得简直不像妓馆了！

    小厮领我们进了南面矮阁中最里的一间，阁中熏香怡人，银烛明亮，四壁皆绘鸟兽山水，一方小几上置筝琴茶具，三面薄蒲随着矮几临窗放置。门牌上书——冥月。

    我还在想，这叫怎么回事？我们是来狎妓的，可不是来看景品茶的！放什么筝琴？难不成还要我们自弹自唱，自娱自乐？

    这时小厮恭敬道：“纵乐盛宴戌时便至，请两位公子与姑娘耐心等待。”

    我再次懵了！纵乐宴？难不成这竟是个酒楼，我们误会使元真君了？

    我和云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道不解地看看重行。只见重行一撩前襟，在正对筝琴的矮几前席地而坐，拂袖开始置具煎茶，半分要解释的苗头也没有，从容得很。

    罢了罢了，指望他多说几句话，恐怕得等下辈子去。

    我无奈地拍拍云归肩，按着他一道坐下。重行其人是真磨叽，又是煨火又是片水，我等他那盏子茶吃等得百般无趣，习惯性地去掏怀里玉花，一下子掏了个空，惊醒它已被那只可恶的狐狸盗了去，又开始气得牙疼。

    天色愈发昏暗，小阁四角的方灯光芒渐盛，重行终于把他的茶注入盏中，手法极优美地沏出一道弧线，碧绿的茶水顿时泛起一层层雪花沫。

    要说他这茶道法是真高，雪花散去后，茶汤浓稠不散，竟无半点浮沫。居然比环环煎给我尝的成色还好。

    我跟云归一人得了一盏，捧在手中正要喝，外头忽然灯光大盛，不知道哪些个角落起的灯，照得后、庭中亭亭阁阁亮如白昼！一时间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喧闹得很！我好奇地扶着窗探头去望。

    只见陆陆续续花衣彩妆的女子鱼贯而来，又往临水的七座风亭散去。中间最高的阁里掌了灯，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抚琴的剪影。“清泠”一声筝响，七座风亭中曼妙的姑娘们翩翩舞蹈起来，水袖相招，拨来阵阵香风。

    我不禁欢喜地回头招呼：“你们快来看呀！这真是太美了！”

    而那两根木头稳坐如山，不为所动。

    嘁！跟他们俩待一处真是不论见多美妙的景都可惜，那些个肢柔貌美的姑娘一通舞蹈，权当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浪费表情！

    我撇嘴摇摇头，再不管他们，只顾自己欣赏去了。

    那筝韵真真绝妙，自高阁传来，如冷雨飘落，泠泠脆脆砸在池塘中，不时雨声渐急，乃是一阵细密紧促的小颤，拨得人心也紧了。而亭中美人的舞姿也随筝声变换，筝声是珠圆玉润的长摇，她们便舞动优雅纤巧，筝声是错落有致的剔打，她们便游鱼般灵动变幻。

    到一阵走吟凄婉欲绝，七亭中美人旋至一处，又即刻如花绽般层层剥落开来，露出其中最娇媚的绿衣女子，忽然携风而起，落在湖中一片莲花上。

    接着且舞且行，雪白的玉足踏着莲花步步生香，真如下凡的仙子一般，在湖面上尽情地舞蹈，一一经过临湖的每一阁，最终舞至中央高阁下，仙子蓦地坠入湖中，那哀戚的筝声戛然止息。

    我惊得瞪大了双眼！而其余众阁却爆发出一阵彩声，人们欢乐地鼓掌叫好。

    我急得顾不了太多，嗖地飞身就去救，却见清澈的湖水中并无绿衣，那姑娘竟凭空消失了般。

    半晌寂静，高阁中的影子又动起来，清丽的筝声缓缓传来，亭中女子又随乐舞蹈，大家仿佛忘了，就在方才有位姑娘投湖自尽。

    再回到阁中，重行淡淡道：“妖怪的障眼法罢了。”

    说罢抬手轻拂了一下矮几上的筝面。他指间微屈，作势要弹，不知哪阁中忽然传出低低的筝响，气势极弱，急切地想要去跟高阁中的应和，却很快被比了下来。

    接着又有数声不自量力的乐音响起，有弹得不错的，也有连谱也没沾上的，一时间后、庭中各色筝声嘈杂相争，但无一例外都落败了。

    重行缓缓拨了两下弦，试了音，这才不紧不慢跟着那未断过的筝音起调。他不急于去同那声音相合，而是从容地勾摇剔套，推揉自然。

    渐渐地，其余矮阁中如同雀叫的音乐皆自惭形秽止了声儿。只余下我们阁中还在同高阁里的姑娘争胜。那两股筝声不知不觉合做一股，悠扬缱绻，且吟且诉。半柱细香后，高阁中那位率先停弦。

    有人高呼叫好：“世间竟有如此高人，真叫我们心服口服！”

    “今日得闻如此仙乐，尽兴尽致，不负此行！”

    众人附和中，亭子里的舞娘们四散下去，分别进了三十四矮阁里。而高阁里那位未曾露面的姑娘则遣了小厮提灯来我们门外，低低道：“公子胜了纵乐宴，我们家姑娘有信相答。”

    重行接过信来展开，只见上面小字一行落了个地址——虚浮山玄英观。底下款书二字：

    阿青。

    重行见了那信，竟罕见地勾了勾唇角，向我道：“花妖现身了。”

    我则震惊地和云归交换了个眼神，他刚刚，是在笑？我的天呐！不是说使元真君早就笑失能了吗？我们这是撞了多少年的大运才有幸见到这番奇景啊！

    还没待我震惊完，重行又说：“喝完这盏茶，今夜子时，我们夜访虚浮山吧。”

    说罢，自顾自坐下又去伸手拿他的茶盏子。

    我刚想问他俩是怎么看出绿衣女子投湖是障眼法来的，一撇过头，见那传话的小厮总也不走，立在门前，正古里古怪地看我。我皱了皱眉，也大胆子看回去，我倒要看看，谁看得过谁！

    谁知他竟歪歪头笑了，眉眼弯弯道：“这位姐姐好像在哪见过？”

    说完转身就走。

    我：！！

    我顾不得跟屋里那俩打招呼，起身便追！

    嘿！虚浮山群那么大，我翻遍山头多费时间？那日它说会再见，我就知道，只要我来了这里，什么不做，它定也会主动来找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找来了！

    那活死人小厮简直疾步如飞，我跟在它身后，穿过七拐八绕的回廊，纵身一跃翻过墙头，嗖嗖飞过宛都高楼林立的街市，行至一片黑漆漆的森林前。它忽然停下，冲我笑笑：“姐姐，王就在这里等您。”

    话音刚落，像是完成了它的使命，血肉急速坍缩，瞬间化作一堆枯骨。

    我手无意识地攀上腰间骨鞭，冲着面前阴森诡怪的山林大喊：“小狐狸，我到了，你出来啊！”

    “嘻嘻。”

    头顶传来笑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他倚在树桠上，穿了件和云归相似的牡丹纹墨袍，只是他这里面还衬了件雪白的单衣，外着墨色大袖，牡丹是金丝绣成，看起来更繁复富贵。月光下，只衬得他那张俊美的人脸更加莹润玉白，动人心魄的好看。

    他笑道：“姐姐怎么还是如此谨慎，一举一动都防备着我，我能把你吃了不成？”

    我才没那闲心思跟他废话，直接摊出手来：“把玉还我！”

    他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啧啧，一块玉而已，姐姐竟跟我计较这么久，难道我们的情分，竟比不上区区佩饰？”

    哇！我们到现在认识不过一天，有个鬼情分啊？！话说得这么暧昧，容易让人想不开啊！

    我急道：“别的都可以给你，那玉是小芜赠我的，很重要！”

    “哦？”他俯下身来，媚气十足，“比我还重要？”

    “那是自然！”这回我想也没想，完全不顾忌会不会伤他感情，腾地飞身上树抓住他的阔袖，“你把玉还我，别的咱们都好说！”

    他却退了一步抽出袖子，脚尖一点几个翻身到了另一棵树枝，手指打开垂下那玉花来，装作受伤道：“姐姐这话可真让人伤心。我坐拥天下，岂是惦记你这份薄财？我不过是想借它，再见姐姐几面罢了。”

    “现在见到了，还我！”

    我作势又要去抢，谁知他得意道：“哼，你这般想要，我偏不给，你若追得上我，就自来拿啊。”

    说罢飞身就往山林深处去了，他穿的衣服又暗，几个起落便跟林叶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这！可把我给气死了！

    玩笑开头回还算有意思，一直这么不懂事可就没劲！要不是看他那张脸美得可惜，我还忍得到现在跟他掰扯？

    我气急败坏地抽出骨鞭一甩，风凄厉地鸣了一声，直追上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