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暑

    金丝雀在笼内叽叽喳喳地乱蹦，安乐走在深宫长廊间，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崔辰照最后的问题：“如果是您，在那种危难时刻，是否会选择落马？”

    她会吗？

    即使那人是自己的至亲，她也不会选择落马救对方。同时，她也绝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人愿意承受这样的牺牲，用自己的性命来拯救他人的性命。这里面一定有其他的隐情！

    颜氏——淮阴大长公主——母亲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的归来预示着什么？她的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究竟想要什么？

    安乐隐隐感到，颜氏是自己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谜，也是她最强大的对手。

    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安乐随即闻到一股熟悉的龙脑香，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她唇畔挑出一丝薄笑，缓缓转过身，下颌微扬，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与身后的人对视时，一双如星光移动的眸子渐渐凝结成幽潭。

    “五哥，”她用轻柔似水的声音唤眼前人，“蠡园又开了什么花，把你给招来了？”

    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锦衣玉革，眼角眉梢自带风流，乃风煊帝第五子荇王刘子顺，安乐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的声音也是很多情：“蠡园的花看一眼就够了，不过丽华宫的牡丹倒是百看不厌，令人魂牵梦绕。”

    安乐罗扇掩嘴，露出一双多情含笑的眼眸，“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种了牡丹，五哥你记错了吧？”

    “哦？我看是你犯糊涂了吧？五哥的记性可一向比你好。”

    安乐抿嘴一笑，轻摇罗扇，道：“不如一同去看看。谁对谁错就见分晓了。”

    “好主意。”刘子顺说，“不过今天可不行，改天如何？”

    安乐叹息道：“五哥可真是大忙人，原来今日入宫并非为了丽华宫的牡丹。”

    刘子顺来至她身畔，随手撩起她的一束青丝，在手中把玩，道：“妹妹，看来……你的记性果真不如我。”

    安乐挑眉斜睨他。刘子顺慢慢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今日是大哥的忌日。”

    绝美的面容瞬间定格住了。

    她记得。前太子刘子承，是风煊帝与曹太后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曹太后唯一的儿子，于风煊十八年大暑坠马而亡。

    明月到了永宁宫，在宫人引导下来到曹太后所住的寝殿，殿内无声，院中蝉鸣如骤雨。

    气氛沉闷与往日不同。明月一连来了几日，唯独此时觉得堵气难耐，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忽然蔓上心头。出于本能，她问一旁宫人：“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

    宫人低眉顺目地回答：“是前太子殿下的忌日。”

    明月推门而入，身后的阳光顺势斜切入屋内，落在太后华丽而沉重的大袖衣衫上，空中的金色浮尘勾勒出她悲哀寂寥的面容。太后始终一动不动地注视手里握着的东西，当明月来到她身旁时，她才倦懒地开口：“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都八年了。”

    明月这才看清太后手中之物，是蓝色云纹织锦面的香囊，以黑色细线固定袋口，两边各垂下一颗红色玛瑙石。被精心收藏，想必是对太后来说极为重要之人赠送的。

    只见太后温柔抚摸着香囊袋面，叹息道：“这是子承为我亲手制作的早春散。很久都闻不到药草的气味了，可是我哪里舍得丢弃？”

    明月默默不语，太后将香囊小心放入一旁的红木匣内，深深望了一眼后合上盖子。伸手牵引明月坐于身侧，给她讲叙前太子生前的种种事迹，以及后来坠马身亡的悲剧。

    “当时我正在寝宫午睡，恍惚间听到我儿在痛苦地唤我，猛然就睁眼醒来。那时几个宫人正神色紧张地走来，她们告诉我‘太子坠马昏迷，太医正在竭力抢救。’当时我的心就悬了起来，衣服也来不及换，直往外冲，刚到他寝宫门前，就听到他逝世的消息。我的心呀如冰凉河水中的石头无止境地下沉，那一刻我觉得我失去了全世界。甚至，我固执地认为那只是他和我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或许第二天他就会嬉皮笑脸地来到我面前，告诉我：‘母亲，我还活着。’……那时，我根本不相信前一天还亲手送我香囊的儿子今天就死去，从此消失在我面前。我悲伤地大哭，一连好几天都不吃不喝，终于等到他的尸骨埋于地下，举国奔丧时，我才真正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

    言罢自嘲一笑，问明月：“你心里一定可怜又笑话我这个没有儿子的老太婆吧？”

    明月沉浸在太后丧子的悲伤中，见她如此发问，立即摇头道：“我并不笑话或可怜您，而是敬佩您。太后，您有儿子呀，他正是当今天子，虽无血缘关系，但是天子尊称您为母亲，礼仪俱全，心意周到。我听宫人说前年您大病，正是皇上每日亲自服侍您用药，才能很快痊愈。贵为天子，亦可躬身侍母，难道不是天下之大孝么？而您八年前失去挚爱的独子，却能强忍伤痛，尽心尽力服侍先帝，而后更是以大勇大智扶持新君，后宫安详，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您的功劳么？您的坚强、伟大让明月敬佩。如今只不过是睹物思人，感怀悲伤，乃是人之常情，母之大爱，明月怎么会亵渎您的这份感情呢。”

    太后听了这番话，心情好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悲伤了，她与明月聊了会儿天，又奖赏她好些吃的，便让她回去。

    明月在离开永宁宫的路上，念及太后丧子的哀情，心中也是沉重万分，晃神间撞到一个人身上。

    一股奇异芬芳的香味首先触动她的嗅觉。待看清眼前之人是位女子，且容貌绝色，珠钗满髻，衣着华贵时，头脑顿时清醒。连忙后退几步，躬身致歉：“奴婢方才走神，冲撞了公主，但绝非有意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明月并不知来人是谁，只是想她年轻貌美、气度不凡，且能自由出入永宁宫，必定是位公主，而且她……还那么美，很有可能就是人们口中的安乐公主。

    此时此刻的安乐一蹙黛眉，满脸嫌弃，但碍于刘子顺在一旁不好发作，因此只是冷冷瞥了明月一眼，问她：“你是永宁宫的宫女么？我以前好像并未见过你。”

    “奴婢是尚仪局的新人。”

    “尚仪局的宫人怎么会来永宁宫？是太后传召的吗？”问这番话的正是安乐身旁的刘子顺。

    “奴婢在藏书阁工作，今日来是给太后送些解闲的书。”她并未说假，每次来永宁宫都会根据前一次太后的要求，带来几本有趣的奇文和笔记。

    刘子顺颔首不语，安乐顺势问下去：“那太后刚才在做什么？”

    明月答：“太后心情似乎有些沉重，正在寝宫思念前太子殿下。”

    此番回答正中两人心怀，他们相视一眼后，由安乐先行，一同起步向内走去。明月始终恭敬地低头敛目，直到刘子顺从身旁走过，她才注意到这个高贵不凡的青年竟然是个瘸子，尽管步伐刻意练习过无数次，但仍难掩其一走一趔的瑕疵。

    明月不动神色地收回目光，在两人走远后，才深深吁了口气，遥望身后一眼，便离开了永宁宫。明月回去后含蓄地一打听，才知道今日所见确实是安乐公主，而她身旁腿脚不便的青年正是荇王刘子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