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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素地明光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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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睡过后,尚工局司制乌嬷嬷带人捧了衣料来请曦华公主挑选。

    乌嬷嬷是凤藻宫翮贵妃的心腹,人老成精,也不奢望能得到曦华的好脸色,当下只陪笑道:“贵妃娘娘前些时候就提起,新得的一匹凤尾戗金缂丝,花样儿实在娇嫩,娘娘一直念叨着给公主送来,事多忙乱一时忘了,可巧公主要做裙子,正好用得上。”说着将缂丝亲手奉上。

    曦华公主斜靠在一张满雕漆菡萏出水的美人榻上,素着小脸,眼皮也没搭一下:“缂丝虽好,做梅裙却有重坠拖沓之嫌,谁耐烦穿它?都说贵妃最懂衣饰打扮,依本公主看,也是平常。”

    乌嬷嬷笑容一僵,嘴唇几番翕张,这话她不敢接,更不敢传给翮贵妃听,只恨不能变成聋子。

    “我记得,贵妃赏过公孙采女一匹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做梅裙正好合适。”曦华弹了弹绣着乳燕投林的翠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下巴点点乌嬷嬷:“你去回禀贵妃,本公主瞧上了。”

    乌嬷嬷面现为难之色:“公主明鉴,那明光锦是为了公孙采女以一舞博得皇上开颜、越级晋封的赏赐,皇上面前也是过了明路的,娘娘既赏了出去,怎好再收回来?”

    一旁的紫檀木雕锦鲤戏荷的软塌上,苏媺正手拿绣绷,细细地替曦华绣一件小猫戏薄荷的红绫肚兜,闻言轻翘嘴角,一丝笑意若白鸥点水,闲闲然迤逦开来。

    公孙采女是翮贵妃选荐给景元帝赵柞的新宠,原姓孙,是教坊司的一名舞伎,生得媚格窈窕,只有双眉黛黑,自带一抹英气。

    大齐立朝五载,治下疆土虽大部归于太平,然东南沿海和西南的小部分山区一直为南周遗部掌控。

    数月前,大齐军在西南松子山陷于鏖战,近两万兵马覆没,景元帝赵柞怒极兼忧心,近一月不思饮食,难以开怀。

    孙氏得翮贵妃点拨,苦心练得唐代剑舞名家——公孙大娘的名作《浑脱》舞,其舞姿洒脱刚劲,配上精心谱就的陈兵行军曲,颇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雄浑气势和激宕豪情。

    景元帝看得心情澎湃,说孙氏之舞颇得唐代剑舞“雄妙”之神韵,即便公孙大娘在世,料想也不过如此。

    孙氏便自言,她祖籍就是松子山,因战事与家人背井离乡、流落京城,幸得选入教坊司,得以保全己身,此乃皇帝恩被天下之德;又劝慰景元帝不必太过忧虑,说南周遗部不过仗着熟悉松子山的地形才侥幸得胜,假以时日,大齐军必能攻克此山。

    翮贵妃也在旁边凑趣儿,说唐时“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今有孙氏献舞于御前,虽是一小小女子,也舞出了大齐将士勤于王事、百折不挠的决心,乃转败为胜、西南大安的吉兆。

    一番话说得景元帝龙心大悦,当即命孙氏改姓公孙氏,并越过无品级的御女、侧七品承衣,直接晋封正七品采女,赐居锦澜阁。

    翮贵妃夫唱妇随,说公孙采女令皇上开怀,乃大功一件,赏赐她不少首饰衣料,因她是蜀中人士,便特意赏了一匹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

    越级晋封也罢了,正七品的位份毕竟尚属低微。但越级的赏赐,历来不过是花哨的体面——表面风光:明光锦成了人人艳羡惦记、又人人嫉恨的烫手山芋。

    数年前,因战事之故,蜀中贡品一度中断。大齐立朝之初,后宫所用蜀锦皆为南周皇朝旧物,后来才慢慢恢复进贡,其珍贵不言而喻,而明光锦又是蜀锦之最。

    六宫皆知公孙采女保不住这锦,必要拿出去做邀宠保命的人情,否则不定什么时候便招来灾祸,却不料嫔妃们未出手,倒被曦华公主先盯上了。

    西南……苏媺素指微颤,一抹似悲似暖的痛色刚浮现眸底,便悄然隐去,如初冬里一粒银雪落在枯桠的梅枝上,倏忽间消融了,徒留一点寂寥的微寒。

    花照将一碟蜜沁梅果放在美人榻前的束腰小几上,跪坐在铺了祥云纹毡毯的脚踏上,拿了小银叉伺候曦华食用。

    听了乌嬷嬷的话,她回头讽道:“公孙采女有功,阖宫皆知,倒不用嬷嬷提醒。只是依宫中规制,正三品以上才有资格穿蜀锦,从正七品的采女升到正三品嫔位,以公孙采女的出身,只怕那明光锦要烂在箱子里了。”

    “姑娘这话,老奴不敢驳。”乌嬷嬷一双薄嘴唇极是利索:“不过老奴想,旁人稀罕那明光锦,公主都不用拿眼皮夹它。若是让不明真相的小人听了,岂不是要误会公主眼里没人,连皇上下旨赏的人也容不下似的。公主何必为了一匹料子,损了自个儿的好名声,您说是吧?”

    乌嬷嬷企图和稀泥,终于让曦华不耐烦起来。她小小年纪,已深谙上位者睥睨一切的威势,嘴角轻掀,便露出一丝冷笑。

    “哼,遭瘟的老刁奴,少拿不值钱的油皮话儿糊弄本公主?本公主要什么便是什么!怎么,我一个嫡公主,想做件衣裳,还要三求四请的看人脸色不成?”

    一句话便让乌嬷嬷白了脸,她两颊肌肉抽动,忙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六宫皆知,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曦华也曾叫人把冲撞她的宫女扔进了严冬腊月的镜湖。

    那一次,两名宫女都沉尸湖底,而景元帝却怕爱女受惊吓,哄骗她说将宫女撵出宫、各自归家了,并严令六宫禁口,谁敢提一个字,立即乱棍打死。

    曦华沉脸不语,花照自管伺候曦华吃蜜饯果子,苏媺拿着绣绷绣得认真,半点也没有要圆场的意思。

    和煦的秋阳漫过楠木透雕锦地凤鸟落地罩投进殿中,七彩丝线闪着亮光在她手中的银针下跳动,一丛翠□□滴的薄荷草就要完工了,雪白娇软的狸猫儿正探爪戏耍,仿佛正是“懒卧狸儿贪罽暖,聊把嬉戏作余闲”的好时光。

    叶萦则正带着人在挑选尚工局送来的各色衣料。曦华发了话,暄颐宫的小宫女、小太监也罢了,几个有头脸的大宫女都要做新鲜样式。这是逾制的要求,但尚工局不敢驳,只得一概应了。

    叶萦是个老实人,历来是曦华说一句,她便行一步,却不能指望她在这种时候帮主子打擂台。

    释香理着手中分成二十四股的鲛绡丝线,眼瞧着乌嬷嬷磕得额头肿将起来,想了想,和言笑道:“嬷嬷的忠心,贵妃娘娘自然知道。只是,娘娘还没说什么,您怎么倒先替娘娘为难上了?”

    一语惊醒局中人。

    乌嬷嬷深知,此番差事她肯定是办砸了。

    缂丝也好,明光锦也罢,既然翮贵妃存了息事宁人的心思,便注定要被打脸,她一个奴才有几个脑袋敢替主子强出头?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个糊弄公主的罪名扣下来,尚工局司制的位子一撸到底不说,皇上一怒,她这条老命怕也要搭进去。

    乌嬷嬷跪在地上,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哎哟,瞧我这猪油蒙了心的老糊涂,公主骂得对,凭她是谁、有多大功劳,谁能漫过公主去?公主瞧得上那明光锦,这是公孙采女的福气,多少人想有这体面都不能呢?老奴这就去锦澜阁,不过一时片刻,就给公主送来。”

    说完,她觍脸陪笑等着曦华公主示下,花照瞅瞅公主的神色,冲她丢了个眼色,她磕了个头利落地爬起来,麻利儿地朝外走。

    眼看乌嬷嬷带人出了暄颐宫,正殿里紧张的氛围缓和下来,曦华冷哼一声,翻了翻眼睛:“看人上菜的糟婆子,跟叭儿狗一个德性儿,敢在我面前说混话儿,真当本公主好性儿了?”

    “凡事过犹不及,你出了气也就罢了!”苏媺看了看已用了小半碟的蜜沁梅果,一边朝花照示意,一边给丝线打了结儿,拿起绣绷就着舒斜微暖的秋阳看绣脚的平细。

    眼睁睁瞧着梅果被花照收走了,曦华不免郁躁,绞着手中的蝶戏牡丹锦帕,道:“姐姐别管,我总要叫这起子小人知道厉害!”

    苏媺原知劝不住的:此番风波,到底是曦华和暄颐宫吃了亏,而凤藻宫屡次用雪团儿生事,也实在叫人不快。

    曦华此举,既打脸了翮贵妃,更是要六宫明晓,虽然人人皆道,一年来小公主的跋扈性子收敛了不少,但无论如何收敛,曦华始终是最尊贵无比的嫡公主,既可以通情达理、乖巧可爱,也可一朝翻脸无情,谁的面子都不必给。

    乌嬷嬷果然办事老道,不过半个时辰,金银双丝素地明光锦便送到了暄颐宫。

    曦华拿起明光锦在苏媺身上比看,苏媺却坚辞不受,只道:“尚工局送来的那匹江月色水纹丝光绫甚合我意,做成裙子也好看得紧。”

    曦华只好作罢,又心有不甘,叫人从库房里捯饬出一匹纯金纱,道:“这东西白放着可惜,正好用在裙上。姐姐若再推辞,我可要恼了。”

    苏媺知道衣裳事小,给曦华做脸面才要紧,只得应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曦华的病情渐渐好转,虽略有反复,在苏媺的劝慰下,倒也安生将养起来,只是心中不愉,又兼苏媺被禁足,更是气恼,每隔几日,定要将尚工局的人叫来敲打一番。

    尚工局则停了其他宫里一切活计,全力为暄颐宫做活儿。宫女内侍的衣裳也罢了,只曦华和苏媺的两件裙子,既要精致企及,又要在节前赶做出来,乌嬷嬷手下的绣娘只累得头晕眼花,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阖宫无人敢触曦华的霉头。听闻灵阊气得咬牙,却被翮贵妃按捺着不准再生事端,只好每日在凤藻宫里摔摔打打地出气。

    檀墨私下里总是担忧:日后,若翮贵妃在景元帝面前告状,此事恐不能善了,更怕殃及苏媺。

    秀姀便笑她杞人忧天:“男人哪里懂这些?何况是皇帝?再怎么花费银钱人力也不过是件衣裳罢了。翮贵妃若拿一件衣裳跟公主过不去,未免小家子气,但曦华公主生病,却足以让皇帝心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