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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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人都清了。”
长歌点了下头,夭夭轻轻应了声“是”,便走到阁架前。这架子是花梨木的,上面摆着的玩意儿件件有趣稀罕,又尤以其间一尊白玉小唐马最是憨态可掬,玲珑润巧,最得长歌喜爱。
夭夭将手放在白玉小唐马上,往左轻轻拧了个半圆弧度,又往右拧了个半圆弧度,一旁的墙便忽然洞开出了一道门,夭夭拎起裙摆走进,不久再出来时,手中赫然牵了个小人儿。
他还不及夭夭的腰身高,矮矮团团的,白面一样,梳子童子髻,玉雪可爱。瞧见长歌,脆生生地叫了声:“长歌姐姐。”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让外头个个抢红了眼的首富独子——杜言。
可惜任他们抢得头破血流,也没有谁能想到,这孩子竟是被长歌藏在了自己院中的密室里。
长歌含笑朝他招了招手,杜言便笑着跑到长歌身边。
杜言人虽小,却也是个爱表现的,一见长歌便道:“言儿今日已将《弟子规》记下,姐姐要听言儿背诵吗?”
长歌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好啊。”
杜言一喜,这便退后几步,挺着小腰,负手朗朗背了起来。
五岁大的孩子,虽是做出人小鬼大的样子,声音里还是带着奶声奶气,长歌听在耳里,只觉心也是软的,不觉轻轻闭上眼睛,跟着他打着节奏,唇角浮起笑意。
若是前世她没有那般狠心,若是两人真能有一个孩子,想来应该也就是这般光景了吧?
冬日的午后,暖阳温润,她检查着孩子的功课,他处理好政事进门来,孩子一瞧见他,会亲昵地喊着“爹爹”,一面窜到他的怀里,叫他抱个满怀……
想来,他应当会很满足吧?
可惜……也只是想来。
他那一生,终其一生,都毁在她的手上,终究也只落了个求而不得。
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啊。
“姐姐?”
孩子的嗓音拉回了长歌的思绪,长歌睁开眼睛,只见杜言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姐姐,是言儿背得不好吗?姐姐怎么哭了?”
长歌连忙摁了摁眼角,这才发觉眼角竟果真有些湿意,她自己都没发觉,孩子眼睛尖,竟被他发觉。
长歌笑道:“没有,是姐姐被言儿感动了。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字儿都认不全,哪儿还能背这么大篇的文章?人常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姐姐看你这般能耐,再看看自己,便不觉伤悲了。”
一旁的夭夭闻言,无语地抽了抽嘴角。
你五岁的时候都能背《战国策》了好吧!只有小孩子会信你的胡说八道!
果真小孩子就信了,贴心地主动去抱住长歌的脖子,懂事地安慰道:“姐姐勿要伤悲。爹爹说,人总有所长,总有所短。譬如姐姐能做针线,这便是姐姐的长处,言儿不能,便是言儿的短处,言儿也没有因为这个哭啊,所以姐姐也不哭了。”
杜言说着,还用嘴巴轻轻碰了碰长歌的眼睛。小孩子的唇粉嫩柔软,轻轻碰在她的眼皮上,那一刹那,长歌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原本只是有感而发,不觉湿了眼眶,此时被杜言这一亲,心头那些死死压抑住的情绪反倒翻涌而出,她克制不住,将杜言紧紧抱在怀里,任眼泪大片落下。
——这是她上辈子的遗憾,更是她从上辈子带到这辈子的不舍。
她一直忽视压抑,此时终于借着怀中五岁的小人儿,放纵自己发泄了出来。
“姑娘……”
夭夭被她的眼泪惊住,喃喃地叫了一声。
长歌闭着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夜就要送他回家,今日一别……再也不见,便觉心里难过。”
其实更难过的是,她连真正在难过什么都不敢说出口,连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
“言儿往后会常来看姐姐的。”杜言听长歌的哭腔,这才发觉她又哭了,急切地保证想要安抚。
长歌没说什么,只是擦了擦眼泪,又笑着转头,端过容菡亲手替她做的糖蒸酥酪,送到杜言面前。
“方才的《弟子规》背得真好,一气呵成,这个是奖励。”
奶白色的酥酪香甜酥软,如膏细,如脂腻,仿佛一碰就要化去,看着闻着便教人垂涎欲滴。杜言到底还小,这么一瞧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双眼冒光地望着长歌。
“这可是我嫂嫂的独门绝活,她难得下厨一次,吃了教你终身难忘。”
长歌说着,含笑递给夭夭,让夭夭领着杜言下去吃了。
两人都走了,长歌怅然若失地坐回窗前,轻叹了一声,拿起那件已经做完的衣裳,怔怔瞧了良久,终是又找了墨色的线出来。
杜言吃得心满意足,挺着小肚皮由夭夭牵着回来时,长歌手下的兰草已有了雏形。杜言凑到一旁,伸着脖子瞧了一会儿,只见腰带上那小小一簇兰草绣得格外风雅,神姿雅致,不觉“咦”了一声,赞叹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兰草!”
夭夭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露出惊艳之色:“姑娘哪里得来这么好的花样子,我竟从未见过!”
长歌低着头,只是含笑道:“随手绣的。”
蓁蓁回来的时候已入了子时,孩子在罗汉床上睡着,长歌坐在灯下做着绣活儿,垂首落下最后几针,打结,收尾。
一切都到了收尾的时候,一切终将到收尾的时候。
长歌将衣服抖开,拿在手中就这样凝目看了半晌,直到手微微酸疼,这才神色平静地叠好,装进一个不起眼的蓝色粗布包袱里。
蓁蓁此时已换上了一身黑衣出来,那是几欲融入暗夜的颜色,长歌将包袱交给她。
那一边,夭夭已将杜言叫醒。因白日里就提前交代过,杜言又是个听话懂事的,所以此时忽然从梦中被叫醒也不哭不闹,只是自己安安静静地揉着眼睛。
长歌走到他身边,神色温柔,亲自替他穿好了衣裳,抱起他,放到蓁蓁手上。
“走吧。”
长歌别过头,朝蓁蓁挥了挥手。
蓁蓁背着包袱,抱着杜言,正要颔首离去,孩子却忽然伸出身子,一下抱住了长歌,哭着叫:“姐姐!”
长歌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拍着他的小身子,道:“言儿,蓁蓁姐姐是送你回家,回去见你的父亲,你不想他吗?”
杜言犹豫了下,点了下头,又道:“言儿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当时长歌笑了笑,心想,没有机会了,今日一别,此生后会无期。
就这样看着蓁蓁抱着孩子消失在黑夜里。
直到多年以后,当她的孩子也这般大时,伺候的嬷嬷一面追着奶娃娃跑,一面和她笑谈说,没有换牙的孩子说话最有准头了。那时,她再回想起今日小杜言的话,只觉生命中有些事,当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
……
第二日清晨,所有人一早起来就惊讶地发现,大街小巷里那些杜家的悬赏告示,悉数被撤掉了。
被撤掉了?
那就是说,人找到了?
这日,杜家门口便忽然多了不少装模作样“路过”的,竟是络绎不绝,还有些按耐不住好奇的更直接站在门口,抻长了脖子,直直盯着人家朱红色的大门瞧。
终于,直到黄昏的时候,那道气派堂皇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来。
只见杜崇从里面走出,身上一身粗布麻衣,别无长物,再不见昔日的一掷千金、光鲜奢华。众人便知,他再也不是昔日的京中首富杜崇了。
不见了从前的前呼后拥,杜崇身旁寂寥冷清,连个牵马的小厮也没有,身边仅有一名五岁幼童。
父子两人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走出了这座高门府邸,而后一车一马,一路离开京城,仿佛一场盛世繁华曲终人散后,只落得一片萧索悲凉。
百姓一路围观,有人心中惋惜首富身家无缘落在自己身上,更多的人则是好奇,那么多家财最后究竟落在了谁的手上,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最后却都悉数变成了文人手中的诗词曲赋,感慨这世事无常,首富成布衣,泼天富贵转头空。
杜崇离京后,辗转多地,甩了耳目,安顿好杜言,一路快马去了西夏。
他到那日,西夏正是漫天的大雪,北风呼啸凛冽,刮在人的脸上,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转移财产的密道分作两段,起头的一段朝昱王和景王府邸方向而去,后一段才是出城。在下离京前一夜已将后一段封填,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前一段炸毁,便是有人找出些微痕迹,最终也只能追到昱、景两位殿下的府上。”杜崇向时陌回禀道。
“那最终,她选了那两位里的哪一个?”时陌目光落在杜崇带回的粗布包袱上,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景王。”杜崇道,“郡主身边的蓁蓁姑娘送回犬子后,趁夜翻墙进了景王府邸。”
时陌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杜崇极有眼力地告退,望叔带他下去。
时陌这才伸手拿过包袱,它一路挟着风雪而来,应当是有些凉的。可是粗布的质地却容易暖和,不过放在炭火边片刻,此时碰触,手心里已是一片温暖。
虽是温暖,却又仿佛近乡情怯一般,他竟是犹疑了片刻,方才小心打开。
月白色的锦袍,虽是用了最好的料子,却别无装饰。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迅速翻到两边袖口处,只见那两处也是平平无奇,眼底隐隐黯然。
时陌站起身来,有什么却在这时落了下来。他弯身捡起,只见是一条腰带,展开一看,目光触及那上面墨色的一簇兰草时,目光蓦地一暗,手指猛地捏紧,指尖竟至泛白,眼底隐隐动荡着颤抖的光芒。
他闭上眼睛,耳边便回荡起女子午后初醒时的娇嗔,发着让人无法招架的起床气——
“瞧不上我做的是吧?那就拿剪子绞了吧。”
“反正你正缺一位皇后,正好汲取前车之鉴,这回定要选一个女红顶好的女子,做的衣裳才能合你心意。”
“像我这种连绣活都做不来的妖妃,就该打入冷宫!”
自他登基以来,后位空悬,六宫虚设,日夜独宠一人,原就在朝中引得诸多不满,却因他手段厉害,没人敢说什么。只是多年后,他膝下依旧没有子嗣,没有可以继承大统的血脉,就仿佛是被生生按下去的激流,待到某一个时间,终于如山洪一般爆发。
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奏谏言,京中贵女的画像一幅一幅地送入宫中,大有逼迫他的意思。他只觉不胜其烦,对她也难免失了好些耐心,床笫间就更加放荡了,有时甚至发狠地不想再疼惜她的心结,就想不顾一切地让她怀上他的孩子,堵了那些大臣的嘴。
朝中那些事,她一向没有不知的,那段时日,她心中应当也很不好过。只是她对他终究是愧疚占了上风,对他的孟浪便都柔顺地接纳了。
那日午后,他去瞧她,见她正在午睡,原只是想抱着她躺会儿,可是一抱着她的身子,又觉得身体里火烧得厉害,便又将她弄醒,她迷迷糊糊由着他胡闹了一场,后来两人累了抱在一起睡去。
醒来后,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正欲穿上,她神神秘秘地将一件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给他。
他心中自然清楚,她也就只会在这些小地方补偿他罢了,从来不肯在大事上为他让步。
这便有意无意戏谑了一句:“从来女子都是只会为心上的男人做衣裳,爱妃的衣裳是做了,却甚是寡淡,连个绣活儿都没有,可见爱妃心中果然没有朕。”
就是这句,将她惹了。
她气急说了一通气话,又一把将衣服夺了回去,拿过剪子就要绞,他也醒悟到自己的话多么不合适。两人方才相拥云雨,酣畅尽兴,他起身却说她心中没有他,对她该是怎样的轻贱?
他心中骤疼,连忙空手去夺,锋利的刃重重划在他的掌心,当下见了血,将月白色的袍子染得触目惊心,她被吓得脸色一白,猛地松了手。他趁机将剪子夺过,扔到一旁,又将衣服放在一边,自她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地告歉:“长歌,我是无心的,莫要再说这种气话了。”
她咬着苍白的唇片刻,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哭出来,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他,哭得痛不欲生,仿佛要将她埋藏多年的苦和痛悉数哭出来,那般撕心裂肺,却偏偏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死去的人,他们都没有办法。
她哭得睡了过去,他将她抱回床上,坐在床边凝着她许久,又捡起地上险些被她绞了的衣服,略一思索,便去案前画下了一幅兰草。
他一笔丹青素来受到盛赞,便是宫中最好的画师得了他的画作,也恨不得日夜膜拜临摹,以求进益。
他画好后,什么也没说。她醒来瞧见了,也没说一字。只是几日后,那袍子的袖口处就多了一簇兰草,正是他笔下的姿态,出尘清逸,神姿雅致。
她伺候着他穿衣那一刻,他只觉从未如此满足。
她替他系好腰带,仰着头,眸光湛湛地笑问他:“我绣得好不好?”
又问他:“皇上如今可在妾身心上了?”
此时,他笔下的兰草再次出现在了她为他做的衣服上,他忆起她那日骄矜又含羞的眉眼,只觉心口处激烈跳动,一下一下,仿佛要势不可挡地跳出来一般。
原来那一切,真的不止是梦。
原来那一切,真的曾经发生过。
而她,她果然都还记得。
他要杜崇亲手交给她的那个锦囊,是为了诓她,招惹她,更是为了——试探她。
一切果真如他心中所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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