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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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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一阵电话铃声把林少华惊醒,他拿起电话,是张先生。

    “小林,你怎么不来上班呀?”

    “陈先生昨天已经把我解雇了。”

    “哎呀,少华呀,你怎么把陈先生的气话当真。”

    “我不觉得是气话,他又不是孩子。”

    “哎呀,少华呀,我刚才和陈先生通过电话,他说一定让你回来。你还要我亲自去接你吗?卢总指导已经回来了,你也打个车回来吧。工厂都乱七八糟了,快回来!”

    放下电话,林少华觉得浑身酸痛,实在不想去了。过了半个小时,张先生又来电话催,他只好回去。

    那天下午,他觉得恍恍惚惚,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晚上六点半,香港人也没加班,他跟着大家返回酒店。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酒店叫早的电话把林少华叫醒。他想下床,但浑身酸痛,一点劲儿也没有。他强忍着站起身,鲜血从鼻子里涌出来,他赶快躺下。过一会儿,血不流了,他试着站起来,鲜血又涌出来。他内急,扶着墙壁挪到厕所,鲜血流得更急了,身上地上都是血迹。

    解了手,他返回房间拿起电话拨了小蒋的房间:“小蒋,你快过来一下,我病了。”

    片刻小蒋过来,见林少华满脸满身是血,他大惊:“小林,你怎么了。”小蒋到卫生间拿来手纸,把手纸塞进林少华鼻孔,手纸很快被浸透,接着再塞,过了很久才把血止住。

    小蒋说:“今天你别去上班了,我跟张先生请假。我下楼给你买一盒河粉,晚上我给你带饭回来。”

    林少华感激地望着小蒋点点头,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一会儿小蒋回来,他买了一炒牛河还有一盒青菜,嘱咐林少华几句就去上班了。

    林少华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醒来,虽然不流鼻血了,但浑身酸痛,对着镜子一照,两只眼睛像狼眼睛一样红,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决定立刻上医院。

    林少华来到广州中医医院,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让林少华去验血,看完验血结果,他盯着林少华问:“你多大岁数了?”

    “三十一了,怎么样?”

    医生皱着眉头说:“不太好?”

    “什么病?”

    “还不好说,你到市人民医院再看看。”

    说着他开了诊断书。林少华拿起诊断书,看到上面写着“ca ”ca是癌症的意思,也就是说医生怀疑自己是癌症。林少华心一沉,脑袋一片空白,他抓起诊断书就往外走。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医院大门口,身后有人叫他:“小伙子,等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大夫。大夫拍拍他的肩膀,很真诚地说:“小伙子,千万要去复查,你验血的所有指标都远远高于正常值,很大可能是出了问题,你可千万别大意。”

    林少华很感动,眼睛湿润了,他紧紧地握住大夫的手说:“谢谢你,大夫!”

    他打车返回晨辉酒店,躺在床上,脑子乱极了。想到远在北方的亲人,想到自己仅仅活了三十出头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泪水像决了堤一样涌出来。他脑子里不断出现毛主席那句话,“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林少华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并且是替剥削阶级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的,他死得比鸿毛还轻。他突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他妈的,什么狗屁陈先生,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你呀,你他妈的再冲我吼试试!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痛快,一阵轻松,恨不得马上见到陈占豪,和他较量一番。

    第二天,林少华怀着悲壮的情绪去上班。此时世界在他眼里和以往已经不一样了,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一切都失去了生命,工厂里的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如行尸走肉。很多人已经知道林少华可能得了癌症,看他的眼神有些悲悯的神情,她们尽量忍着他,躲着他。

    真巧,陈占豪父又来了,此时林少华正在审核生产报告。陈占豪和张先生站在讲着什么,从他们往这边看的眼神可以看出是在讲林少华的病情。

    林少华决定搞点动静出来。他拿出211班的生产报告,快速扫了一遍,起身来到小车间门口大喊:“小曾,你出来!”这一嗓子有如狮子吼,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林少华可以感觉到陈占豪的目光。林少华返回座位坐下来,对陈占豪视而不见。

    这时小曾跑了过来:“林先生,有事吗?”

    林少华抓起生产报告“砰”的一声拍在桌上,大吼道:“为什么昨天的产量这么少?”

    小曾怯怯地说:“捆条不够了。”

    林少华“噌”地站起来,又是一掌拍到铁皮台面,大吼:“捆条不够为什么不早报告?我早就说过,要么交产量,要么交问题,你什么也不报,想干什么?!”他这一掌够猛,茶杯被震落到地面,摔得稀碎。

    林少华用余光瞥见陈占豪张着大嘴吃惊地望着他,陈占豪坐在那里,捻着鬓角呆呆地望着林少华。

    见效果不错,林少华和颜悦色地安抚小曾一番,便让小曾回车间。 小曾走后,林少华忽然觉得特别疲乏,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又有些发晕,身体仿佛腾云驾雾。

    “林先生,你没事吧?”林少华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他眨眨眼,定睛一看,是阿芳。“你有事?”

    “小曾跟我说今天你的心情不好,大家让我来看看你。”阿芳皱着眉头关切地看着林少华。

    林少华装作轻松露出一丝笑容:“没什么。”

    “你别骗我们,我们都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

    “你得了很严重得病。林先生,你一定要挺住,不管多困难都不能失去希望!”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林少华抬起头看着阿芳。

    “是妈妈。”阿芳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阿芳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让林少华感觉到了一丝生机和力量。他笑着对阿芳说:“我没事,谢谢大家的关心,回去吧。”

    “嗯,林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阿芳眼里闪着一丝泪光。

    林少华心里暖暖的,对阿芳摆摆手,轻声说:“回去吧。”

    阿芳离开不久,陈占豪把林少华叫过去:“小林,听张先生说你病了?”

    林少华点点头。

    “医生建议你复查为什么不去?”

    “没时间。”

    陈占豪很严肃地说:“没可能没时间,工厂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不去看病,别人只当你没病。明天你必须去看病,今晚去和我们吃饭。”

    等一会儿张先生叫住林少华:“小林,刚才陈先生说你干的越来越好了,他准备派个新人让你带,他还说下次来跟你谈谈涨工资的事。”

    林少华突然感到很开心,以前拼死拼活为他卖命,还被他骂,今天老子胡闹一通反受讚赏,真他妈妈的!

    晚上还是在白天鹅的包间,林少华坐在陈占豪对面,陈占豪的目光不时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到了喝酒的时候,每个人都满上,陈占豪说:“小林,你不要喝酒,你的眼睛这么红,脸色也不对。明天你去检查,检查结果给我,我让香港的医生给你看看。”

    林少华感觉这是第一次从陈占豪嘴里听到人话,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林少华百感交集,一是感慨人生之无常,二是搞不懂陈占豪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第二天他去了广州人民医院,验了血,做了b超,拍了ct。结果发现肝部有两个三厘米左右的瘤子,怀疑是肝癌,并建议他到中山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这个检查结果让林少华觉得来日无多,忽然他想好好看看这个城市,来了这么久,整天在拼命工作,都没顾得上看看这座南国名城。现在好了,一切快结束了,结束前应该好好看看人间。

    离开广州人民医院,林少华沿着大马路信步前行。他迎着阳光,身体充满暖意,道路这么宽,两旁种着各种各样的热带树木,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道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路两边各种店铺,生意红红火火。这些看似平常的一切在林少华眼里都是那么美好,那么让他留恋。

    路过一家酒店,门口聚了很多人。林少华凑过去,原来是保安和顾客在争吵。顾客是四十来岁的壮年当地男子,推着摩托车,保安是讲普通话的中年男人。保安让把摩托车推开,推摩托车的说是来吃饭的,不肯推开,两个人开始争吵。一会儿,争吵升级,两个人开始推搡。保安被激怒,忽然从腰间掏出手枪指着推摩托车的脑袋,推摩托车的被吓得扑倒在地,林少华躲到树后。保安扣动扳机,一股白雾从枪口喷出,片刻白雾散去,推摩托车男人安然无恙,他从惊恐中返过神来,猛地冲过去把保安摔倒,然后没头没脸地痛打保安。

    旁边的看客从地上爬起来高叫着:“打,打,打死这个捞仔。”

    看了热闹,林少华浑身轻松很多。他感到肚中饥渴,走进一间排挡,要了一个炒牛河盘青菜瓶啤酒,一个人享用起来。

    吃过饭,他乘坐公交车返回工厂。林少华走进工厂,见大哥正和张先生交谈,看到林少华,两人不约而同地问:“怎么样?”

    林少华把诊断书递给大哥,林少中看了诊断书表情很沉重,他把诊断书递给张先生,用手指着“怀疑肝癌?”几个字。张先生点点头:“这个我返香港带给陈先生,请他的私人医生看看。”张先生转身对林少华说:“小林,你不舒服就回酒店休息,我们来了新车间主任,你大佬带来的。”

    林少中笑道:“怎么是我带来的,应该是陈先生派来的。”

    张先生回头喊:“褚先生。”

    应声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他个子不高,人很精神,大眼睛,鼻子直挺,尖下巴,还有一对酒窝。他穿一条咖啡色紧身水洗裤,上身穿紧身蓝白条体恤衫,胸肌轮廓清晰地显露出来。

    “张先生,你找我?”小褚露出迷人的笑容。

    张先生指着林少华介绍:“这位是小林,车间主任,老林的细佬。”

    小褚顽皮地笑道:“林厂长,你们兄弟简直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林少中哼了一声。

    小褚很老练地向林少华伸出手:“请多关照!”

    林少华在小褚孩子般天真灿烂的面孔背后看出一种远超过石一铎的成熟和心计。小褚跟着张先生向小车间走去。林少中目送着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车间门口,他转过身来,神情凝重地看着林少华:“你怎么样?”

    林少华苦笑道:“天知道。”

    林少中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掏出伍佰港币递给林少华:“自己买点吃的。”

    林少华默默地接过大哥的钱,心里一阵发酸,他明白大哥的意思。

    “这个小褚你可要小心,他是在少年管教所长大的。”

    “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头,陈先生怎么用这样的人?”

    林少中露出一丝怪笑。

    “怎么?”林少华追问。

    “他是陈先生的朋友。”

    “什么朋友?”林少华颇有兴趣地问。

    林少中不耐烦地说:“问那么清楚干什么,想都想得出来啦!”

    “没想到陈先生还还好这口。”

    林少中冷笑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一会儿,诗美厂来电话让林少中过去,临走林少中叮嘱弟弟 :“注意休息,有事马上告诉我。”

    转眼到了下班时间,林少华没心思加班,跟小蒋坐上第一辆三轮车到诗美厂吃饭。他第一次来这么早,发现菜比以往丰盛得多。小蒋笑道:“来得早有好吃的,你以后别傻了,先过来吃饭,需要加班吃完饭再回去。”

    “对,不加班了,不能再给他傻卖命了。”

    吃完饭,林少华和小蒋下楼坐进面包车里。还要等人,大家闲聊起来。司机阿强问小蒋:“最近有没有抠女呀?”

    小蒋笑道:“当然有啦,你知道我是抠女高手啦!”

    仓库主管詹先生激小蒋:“你说你是抠女高手,你能把那几个女的抠过来吗?”顺着詹先生的手望去,几个女工正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小蒋来了精神,一拍胸脯:“没问题,我下去搞定她们。”小蒋灵巧地跳下车,挺着圆圆的小肚子乐颠颠地向女孩子走去。天色昏暗,隐约中看见小蒋和姑娘们比比画画的,没过多久,小蒋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小蒋把女孩带到车边,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女朋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小蒋和那女孩已经上车了。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人上满了,阿强回头对小蒋诡异地一笑,启动车子,向晨辉酒店开去。

    转眼到了酒店,一行人乘电梯上楼。那个女孩十六七岁,瓜子脸,双眼皮,目光带着一丝胆怯丝茫然。她扎两条短辫子,穿碎花连衣裙,厂牌还别在胸前。

    到了十三楼,小蒋拉着女孩的手走出电梯。走廊的灯光昏暗,女孩有些紧张地往后缩,小蒋回头安慰女孩:“别怕,就到了。”

    到了门口,小蒋冲林少华眨眨眼摆摆手。

    林少华回到房间,觉得浑身酸痛,他脱了鞋,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他打开门,是小蒋。小蒋神色紧张,拉着林少华的手说:“你快过来一下。”

    林少华走进小蒋房间,小蒋在门口左右张望一遍,小心地把门关严。

    “那女孩呢?”林少华问。

    “我刚把她送走。”

    “出什么事了?”

    小蒋指着床单说:“你看。”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块血迹。

    “怎么回事?”

    “她是处女。”

    “你怎么能这么做?!”林少华严厉地责备小蒋。

    “不是,这女孩挺怪。进屋,我给她香蕉,她吃了,我动她,她没反对,完事后,她哭了。我给她钱,她不要,她说我动了她她就是我的人了。她说要回去,我送她去公交车站,上车前,她说了句‘你是坏人’。小林,你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

    “那你就娶了她呗!”林少华瞪了小蒋一眼。

    “娶她?!”小蒋睁大眼睛望着林少华。

    “你敢做就要敢当!”林少华严肃地说。

    “那阿云怎么办?”

    林少华也不知怎么回答,他想着那个稀里糊涂跟着小蒋走进他的房间的女工,她还没成人,本应是受教育c受保护的年龄。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他仿佛看见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母鹿,离开了它的母亲,独自走进荒野,它还不懂事,它还不知道危险,它天真地与虎狼为伍,不知最终落入谁的口中。他想起存在主义,他对小蒋说:“存在主义认为,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是你的选择决定了你,你要为你的选择负责任,你要做好人还是坏人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小蒋茫然地望着林少华:“你什么意思?”

    林少华看着小蒋,觉得说也没用,便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累了。”说完他离开了小蒋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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