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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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木琴召集全体村民开大会,说有重要工作要安排。这是木琴执政以来的第二次村民大会。

    有了第一次大会的惊扰,村民们都担心,这次开会是不是要在回收杏林的基础上,再把田地也收回了。这可是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大事情。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准时到会,整个大队院子里一片人头晃动。还有不少人挤不进院子,就风儿不透地拥挤在大门口。

    那天的天气很寒冷,呼呼的北风直往人的衣袖口里钻。大院里却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比过年还热闹。崽子们如鱼一般这里钻出那里钻入地在人缝里追逐打闹,连带起一片片叫骂喝打声。

    会场前摆放着一张黢黑斑驳的桌子。桌子上挤坐着三个人,木琴c茂林和秦技术员。

    木琴站起来,亮开喉咙喊道,大伙儿静一静,咱这就开会了。

    会场上,大人们交头接耳,娃崽儿们欢跳嬉闹。在这样的嘈杂声中,木琴的声音如一枚石子抛进池塘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木琴连喊了几遍,会场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木琴转身对坐在身边的茂林说了几句什么?意思是让茂林去维持一下会场秩序。茂林的脑袋左转右扭,终于发现振富窝在前面的人群里。他便喊道,大叔,你让大家伙儿静一下,咱好开会哩。

    振富立马站起来,扎煞着两支胳膊,如母鸡捕食般地前后左右转着圈喊道,静一下,咱开会了夏至,公章,你俩崽子快闭上狗嘴

    折腾了足有半顿饭的功夫,会场才算安静下来,而振富早已汗渍渍喘吁吁了。

    木琴先把秦技术员介绍给村人。秦技术员礼貌地站起,并恭敬地朝村人们点了几下头。村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山里人不知道在此场景下需要鼓几下掌,以示欢迎的礼数。他们只是傻呵呵地听着,直脖瞪眼地细瞧着,还暗地里悄声评论着这个从大城市里请来的大人物。

    秦技术员似乎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又尴尬地坐了下来。他的脸明显地红了,且一直红到了脖颈子。

    木琴有些无奈地看看秦技术员,又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道,现在,咱就开会了。前些日子,咱已经开了会,想把林子归拢起来,由大队派人专门管理,大家伙儿一块分红。虽说不少人有想法,怕管理不好,分红不公,弄个鸡飞蛋打,没个好结果。就这儿,咱支委会专门研究了一下,专程到市里,把全市有名的秦技术员请了来,帮咱搞管理c传技术c教办法。秦技术员撇了家业老小,来帮咱发展经济。大家伙儿要拿他当自家人待呀。

    这时,人群里一阵骚动。相互交头接耳,传出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特别是坐在酸枣婆娘周围的几个妇女,更是像喜鹊般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几个人还不时地发出尖细的笑声。

    木琴伸出两手,在空中压了压,总算把“嗡嗡”声压了下去。她又说道,咱支委会想,专家请来了,也得有一帮子人跟着学才行。还得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才能学得快,也学得懂。经过研究,就把咱村酸杏叔家的人民c振富叔家的洋行c茂青家的公章c四季家的夏至和京儿抽出来,跟秦技术员组成个技术小组。让队长茂林给牵头,边学边干。各生产小队都抽出两个人,一块管理这片杏林子。现如今儿,虽说田地都承包到户了,生产队也有名无实了,可这林子一旦集中起来,还是一个大集体。多几个人管理,既好管,也公道。他们的报酬都到年底分红时,按误工补贴,从红利中抽取。

    接着,木琴又就杏林集中管理的诸多细节,一一讲明。她一口气讲了足足两个钟头。

    应该说,在实施这一管理计划时,木琴是处心积虑地筹划了许多日子的。想得也周全,包括人员c管理c报酬c分红等等环节,均无遗漏。分析得也合情入理,把一个高中生的所有才能展露无遗。

    无疑,木琴的筹划,让大多数人吃了颗“定心丸”。村人所忧虑的分红问题,也有了个明确说法。不管是否合情合理,毕竟公的成分大过了私。但是,是不是真像她所说的,有那么好的前景,有那么多的钱,等着自己往腰包里塞,倒让村人心中没有底儿。在木琴讲话的时候,就有几个人偷偷地小声嘀咕着什么?脸上时时涌起一丝疑惑的神情。

    酸杏躲在人群背后的墙角里,大口大口地吸着辛辣呛人的旱烟。他闷闷地听着,脸色阴郁。除了往烟袋锅里装烟沫,他的身子基本保持一个姿势。像是一具灰突突的雕像,稳稳地蹲在那里。有时,身边的人也扭过身来,伸长脖子,凑到他的耳朵旁悄声说些什么。酸杏却毫无反应,弄得说话的人没趣地把身子又扭回去,不再理他。

    所幸的是,木琴并没有提及收拢田地的事。这倒让村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别把田地集中了,今年忙忙活活担进地里的屎粪刚刚开始使劲儿,明年打的粮食肯定比今年多。有了粮,村人心里就有底儿。至于杏林,由着木琴们闹腾去吧。弄好了,各家都跟着沾光。弄不好,也免去了今年卖杏时的烦恼。

    不知不觉中,天上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悄悄落在满院子的人群中。初时,人们还不在意,只顾扯起耳朵听木琴慷慨激昂地描绘着杏林的迷人前景,眼前仿佛闪动着一叠叠的票子。渐渐地,人们不自觉地把手衣袖里,紧紧地耸起肩,缩起了脖子。偶尔触到衣面上,就觉得凉飕飕湿漉漉的。不知谁失口说了句,操,这天儿咋下起雨哩。引起周遭人一阵哄笑。此时,人们才抬起头来,左右看顾。牛毛絮般的雨丝正不紧不慢地在空中飘洒着,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雨渍。

    借了这阵轻松地笑声,茂林终于宣布村民大会散了。村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出村大院,急不可待地奔回自己虽然破旧但却温暖的家院。

    木琴没觉得冷。她讲了大半天话,情绪激动,心情舒畅,脸颊绯红。在细细的雨丝包裹中,竟有细小的热汗从鼻扇两边冒出来。茂林和秦技术员穿得单薄,又在台上独自坐着,早已冷得缩成了一团。特别是秦技术员,哪经受过这山中冷雨的浸润。他的嘴唇已成了紫黑色,两排牙齿上下失控般地磕碰着,发出轻微地“咯咯”声。

    刚一散会,茂林顾不上指挥别的村干部收拾会场,自己鬼催似的抢着搬桌子拉凳子。好借大动作的活动,来驱赶浑身的寒气。秦技术员插不上手,就缩在一边,只顾擦抹着鼻孔里淌出的一滴又一滴的清鼻涕。

    直到这时,木琴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忘了多关照大城市来的客人。她急忙叫京儿脱下身上的破上衣,给秦技术员穿上。再陪他赶紧回家,叫福生给煮碗姜汤喝。秦技术员说啥也不穿京儿的衣服。他哆哆嗦嗦地跟着京儿回了家。木琴回到家里时,福生已经做好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面条。钟儿和杏仔起劲儿地扒着大蒜,已有满满的一大碗了。

    木琴问道,咋没煮姜汤呐。

    福生回道,家里没姜哩。多吃大蒜和面条,也能发寒气呀。

    家里确实没有生姜了。福生还叫钟儿去左邻右舍借,都没有。各家还没奢侈到掏出有限的钱来到集上买胡椒c生姜之类调料,以提高饮食水平的程度。她家那点生姜,还是木琴去公社开会就餐时,跟食堂大师傅要的。

    木琴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她关心地问秦技术员咋样了。坐在灶堂口紧裹着黄色军大衣的秦技术员笑笑,囔着鼻子说道,没事呀,好多了。

    这时,福生已将面条端上了饭桌。浓热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在屋外呼呼的寒风声中,让人倍感家的温馨与适意。

    待木琴将一大碗搅拌了浓浓蒜沫的面条端给秦技术员,又给福生和自己盛上后,京儿几个崽子便急急地动手往自己碗里捞抢着面条。

    经过了一年辛苦,尽管家里已有了充裕的粮食,也并不是能经常吃顿面食的。特别是在这个不逢年不过节的大冷天,面条的香气早把缺油少醋的肠胃引得火烧火燎地收缩鸣叫着。京儿悄声嘀咕着,我拼了。钟儿和杏仔都担心京儿的心思可能带来的后果。于是,这场争抢战就有积蓄力量已久而突然迸发的激烈程度。直到福生狠狠地瞪着在客人面前毫无体面如饿鬼现世般的京儿们,这种丢人现眼的举动才有了稍许好转。

    转眼间,一大盆干乎乎的面条早已风卷残云般地不见了踪影。京儿拼的结果,是将盆中最后一点剩汤麻利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并满意地打着饱嗝。钟儿的腹部鼓鼓的,像个球。稍微活动一下,就隐隐作痛。也许,杏仔与钟儿有着同样感受。杏仔在弯腰弓背时,动作拙笨,估计他的肚子也鼓成了球。

    一家人都不愿动,懒懒地歪斜在凳子上,听木琴跟秦技术员谈论着林子管理的诸多环节及人员的分工搭配。福生静静地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屋里荡漾着一股温馨气息,使人有一种安定感和幸福感。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满月吸吸呵呵地推门进来。木琴连忙起身让座。

    满月坐下就问,给秦技术员煮姜汤了么。得知没有后,她又说道,这哪儿成呀,城里人身子骨都娇贵,怎禁得住山里的寒气吹哦。

    秦技术员笑笑,说道,哪有那么娇贵,这阵子就好多了。

    满月道,可得当心哦。我家还有几块生姜。一会儿,拿来给你煮碗喝了,保管没事呢。

    秦技术员忙说不用不用,就起身告辞,与京儿一起去了西院。

    满月又与木琴扯了起来。她说,今天这会开得多么多么好,全说到了大伙儿的心眼里了。安排得也周到,没听谁说过旁话的。木琴就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肯定有事。就等着她开口。

    果然,在闲扯了一阵子后,满月悄声问道,他大娘,有句话不知咋开口呢。。。。。

    木琴忙回道,你有啥话,就尽管说。

    满月扭捏了一下,说道,我家柱儿这崽子回家就跟我哭眼抹泪的,非想跟京儿他们一块进科技组,学点本事。我琢磨着,虽说柱儿只上了几天初中,硬是叫穷家给拖累咧,没上完就回哩。可他好歹也算是个初中生。让他跟秦技术员学学,行不。

    木琴为难地捋捋头发,半晌儿没说话。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木琴的神情让满月尴尬万分。

    满月眼巴巴地望着木琴,就像哈巴狗抬头仰望主人乞求一根骨头一般。她嘴唇憋了半天,还是陪着万分小心,柔柔地说道,他大娘,就当可怜俺娘俩了吧。喜桂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指望柱儿嘞。柱儿进去,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干。你叫他站,他就死也不敢蹲着呢。

    木琴叹口气,说道,他婶子,不是我不应,是怕大伙儿不应哦。今儿开会都讲定了,刚一顿饭的功夫,又变卦了,叫大伙儿咋看咱。这拢林的事,大伙儿还心不齐。再要弄出个岔子来,谁知往后还会有啥事冒出来呀。当初也考虑过柱儿了,觉得他还小了些,就没定他。过些天吧!等事情有了眉目,需要人手的时候,我第一个就让柱儿进去,好么。

    满月失望地低下头。她用逡裂的黑巴巴的手拽着衣襟,幽幽地道,他大娘,俺娘俩可全指靠你哩。行不行的,也就在你一句话。俺娘俩实在是没有法子哟。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泪滴滚落在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兮兮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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