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圣后母辛娘娘的祭日到了。

    四年一度的觐君礼，也到了时辰。

    四方公并八百诸侯，车马合并有数十万众，在京城的郊外扎下营来，黑压压宛如蚁附。

    而在这一片蚁潮中，驻扎在南门的中央直属部队，那洁白的营帐中一杆赤红的大纛和“文”字大旗仿佛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这就是京畿四方的诸侯啊。偌大帝国，泰半军力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一旦有人生不臣之心，只消纠集起半数，帝国局势势必比那袁福通叛乱的北国更加糜烂。”

    趁着觐君礼比圣后母辛的祭日要早一天的缘故，受辛带着费仲c尤浑和文正c崇侯虎站在京师的城头上，看着城外诸侯的军营感慨万千。

    “请帝君放心，无论是哪位诸侯叛乱，我北国三十万儿郎必千里驰援，勤王师，除奸邪。”

    崇侯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c表忠心的机会，双手抱拳见缝插针地说道。

    “好了，余知道北方公的一片赤诚之心。只是你那北国的将士可不能轻易南下啊，那寒铁关和北绝门离不开你的军队。我在这里给你下个死命令：无论京畿的局面有多危机，哪怕就是逆臣打到了京城外，你的军队一个人都不准给我回来，甚至我允许你驻留北方等到中原打出了结果，再派人来觐君——不管你到时候觐见的是新君还是旧君，我都不怪你。王朝交替，终究是我人族c我华夏之民的内事，比起妖族南下实在算不得什么。北面那些妖崽子你是了解的，跟它们鏖战了这么多年，那些蒙昧c野蛮c残忍的行径你比我更清楚。一旦你南下，妖崽子必然趁势跟在你后面破关而入。到时候我人族内斗大伤了元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妖崽子率兽食人，生灵涂炭，你就成了我人族的千古罪人了，明白吗？”

    “臣明白了。有帝君如此大仁爱民之心，区区一个贰臣的名头，崇某又有什么担不起的呢？”

    崇侯虎说完话，抬眼一看去发现受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城外极目远眺，忽然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道：“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余身为天命玄鸟之子，本营逍遥天地之间，奈何既然降生为人君，这万民生计便不得不担当。”

    这家伙，一言不合又开始装逼了。

    当初想着借先帝后妤好之腹转生时，本体看热闹不嫌事大，先去找到天地间第一只玄鸟的遗骸，从中凝练出一缕精魄，再以入梦的方式让妤好梦见自己像先祖简狄一般吞下玄鸟之卵，趁机把子受的胚胎放入她的子宫之中。

    妤好被这场梦惊醒，把梦中的事告诉了先帝乙子羡，又让太卜烧龟甲，正好就占卜出了怀孕的象。

    可惜的是妤好终究只是个普通人，天地间第一只玄鸟的命格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几乎刚生下子受没多久就抱病去世了。

    后来先帝乙立幼子子受为继任者，除了立嫡的规矩之外，难说没有这方面的情感因素影响。

    “帝君，时候不早了，该举行大宴了。”

    文正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受辛跟崇侯虎这君臣二人在那里互相吹捧，也不说话，只是在受辛恬不知耻地说出那两句词之后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编出来的，这要是让天上那位知道的，指不定又得气成什么样呢。

    只是说笑归说笑，该有的礼数不能失了。眼看着大宴的时间将近，文正便出言提醒。

    说是大宴，实际上也不可能把四方公和其余八百诸侯都安置在大殿里。

    事实上有资格坐在大殿里直面君颜的也就只有四方公与九州侯——在受辛用强硬手段将京畿四国给改成四道十二郡之后，就只有八州侯了。

    说来他的便宜老丈人，冀州侯苏卫也没有当初催促自己女儿出嫁时自述的那么不堪：整个帝国州侯也就那么几位，如果不是和同为国丈的东方公相比，他的冀州侯与其余诸侯比起来已经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

    不过此刻这位国丈爷可没那个心思去跟东方公姜恒楚交流什么心得，他被已经被自己女婿的待客手段给惊呆了。

    物以稀为贵。

    法皇拿破仑当年招待客人都用银具，自己却独占一只铝做的碗，由此便可知道稀有属性可以带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物件多高的附加值。

    金灿灿的青铜器固然精美，但是在超越了数千年时光的青花瓷面前，也难免有几分黯然失色。

    这一批三百余件的釉下彩餐具和酒器都是受辛自己亲手塑形c上彩c上釉c烧制的，其上的精美纹饰比起货殖司特供店里的那些流水线产品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花卉c异兽c神鸟c山水，瓷身上的种种图案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那玄鸟张开一双翅膀几乎要扑出来，风吹山林的飒飒声，流水潺潺的哗哗声似乎就响彻在众人的耳边

    金碧辉煌的云纹青铜案几的中央，摆放着的是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盆，盆的外壁是青绿的山水纹饰，盆底正中有一高耸如火山一般的凸起，火山的半截身子都高出盆沿，顶上的开口处有滚滚热浪涌出，烫得空气不住地翻滚。

    而在火山四周，白花花的鱼汤一刻不停地在沸腾着，姜c葱c蒜c韭c藠c茱萸等香料随着气泡起起伏伏，一叠叠切得薄薄的牛猪羊肉和冰冻着的虾饺c水晶包c方竹笋c鲜木耳等菜围着火山盆放了一圈，蒸发和升华的水汽与干冰如同云雾般氤氲在菜碟上。

    玄阴寒冰阵与灵雌丁火阵，凭着用仙人手段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数千年后的烹饪手段提前展现在众人面前，让诸侯们都为止惊异失声。

    不见炭火水自沸，无需冰雪菜自寒。

    哪怕平日里是人前尊贵得不行的诸侯贵族，面对这绝非常人能为的奇景，惊愕到窒息也在所难免。

    一瞬间，不少诸侯心中都生出了难敌之意——宴会之上能拿出这般手段，这位帝君的军队不知是何等的盔明甲亮，库府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岂非弃掷逦迤？这般富强的中央，何人能与之抗衡？

    唯有西方公姬昌静静地扫视众人，心中不屑地冷笑一声。

    “今为象牙箸，后必做犀玉杯。今为青瓷碟，后必兴黄金宫。今为山野味，后必求龙凤珍。锦衣九重，高台广室。称此以求，天下不足矣！远方珍怪之物，舆马宫室之渐，自此而始，故吾畏其卒也！”

    不等姬昌开口，已经有人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正是王叔箕。

    身为健在的两位王叔，王叔箕，或者说王叔子胥余，还有王叔干——子比干也作为宗室代表出席了这场大宴。

    此刻王叔干看着身前花团锦簇的案几，不食不言，恍如一个泥塑的人偶，而王叔箕则摇着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摆在眼前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土块瓦砾一般。

    随着这不合时宜的感慨声，原本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在两位王叔和端坐大殿正上位的帝君受辛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着。

    “媚娘，你看，王叔的酒量可真不行。这连一杯水酒都还没下肚呢，就已经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良久，受辛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子，转过头看着坐在自己左侧的苏媚娘，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爱抚着，双眼中饱含柔情，语气温雅柔和，还带着些许无奈和好笑，仿佛王叔箕真的喝醉了一般。

    “帝君，既然王叔已经醉了，那就让王叔回去歇息吧。”

    说这话的时候，媚娘仿佛承受不起受辛眼中的热情一般，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从粉颊到耳根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蒙上了一层绯红的云霞。

    也真是难为她了，因为要在她修成人仙前保住她的处子元阴，受辛几乎是把别的花样教了个遍。

    女人天生四张嘴，苏媚娘除了那一张嘴还是荒地之外，其余地姿势水平可以说比黄薇和姜蕊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偏偏就是如此经验丰富的她，一旦到了人前还是那般羞涩稚嫩，面对受辛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地怜爱，一颗芳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脸上红得仿佛火烧火燎一般。

    ‘这个笨丫头，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抓紧，简直急死我了。’

    坐在陛下的冀州侯苏卫见自己女儿竟然摆出一副女儿姿态，心里面简直是急得跟有猴子在挠似的，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耳提命面地教她到底该如何在这众人面前把君王的宠爱给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虽然冀州侯苏卫是个男人，但他有被女人取悦的经验啊。

    想到这里，苏卫又偷偷地去看了看坐在众人前方，最接近御座的四方公，仔细观察着东方公姜恒楚的脸色。

    大宴如此郑重的场合，帝君受辛居然只带了苏妃媚娘出席。

    众人几乎是一看见苏媚娘，便猜测关于她的“椒房独宠”的传言应该是真的了——毕竟之前帝君可是单独带着这位娘娘离开京城去深山里“静修”去了——淫者见淫，以这帮家伙的脑子，也就只会认为所谓“静修”不过是玩乐的借口。

    整个京畿的政务运转，先是交给了内镇抚司，后来更是全都压在了姜帝妃一人的身上。

    也难怪有关他“荒淫无道”的流言此起彼伏。

    也正是因为如此，姜恒楚的心里反而没有旁人所猜想的那般难堪。

    帝君把这政务大权都交到自己女儿的手里，哪怕就是个橡皮图章，那信任也远比这单纯地在人前抛头露面深多了。

    “来人，送两位王叔下去休息。”

    一道命令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帝君受辛高声地唤来侍卫，用看傻子地眼神目送着王叔箕和王叔干在侍卫的护送——或者说押送下离开大殿，转头用凌厉地眼神扫视了一番陛下的诸侯们。

    “还有哪位侯爷也醉了？不妨说出来，让寡人的侍卫一起送你们去休息。今日余很高兴，尽管说出来，绝不怪罪。”

    话虽如此，陛下诸侯们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受辛又说了一遍，见还是没有人回话，便冷笑了一声。

    “呵，既然诸位都在兴头上，那就继续吧。正好孤新编了一支舞，诸位就陪我好好欣赏吧。吉，传教坊司十二娇觐见献舞。”

    偏过头，向着立侍在御座侧方的宰吉——即是司宫吉下了命令，便看见他提起那公鸭嗓朝着殿门外高声地宣道：“帝君有旨意——传——教坊司十二娇——觐见献舞——”

    没过多久，就见一群莺莺燕燕鱼贯而入。

    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十二位娇媚的女子，十一位都身着对襟齐胸襦裙，高至胸低的束腰把那一双硕果衬托得越发突出，低矮的对襟领把锁骨上下四周的那一抹嫩白都显露了出来。

    绯红，绀红，淡蓝，淡青，赭黄，橙黄，桃红，水绿，黛黑，亮银，冰蓝。

    十一种颜色各不相同，却个个都是间色。

    而位于十一人正中的娇娃，却是一袭广袖千褶的留仙裙。

    颜色，大紫。

    倾斜的裙袂长侧及地，短侧却露出了其下那一分细腻粉白。

    红紫夺赤朱，亦非正色，可是那间色笼罩下的国色天香却足以让人迷失其中，沉醉而不能自拔。

    “奏乐。”

    待十二娇屈身行过万福，受辛又挥了挥手，对司宫吉再下了一道命令。

    “奏乐——”

    公鸭嗓再度响起。

    随着他的宣呼声落下，同时奏响的音乐声却并非诸侯以为的鼓c钟c磬c铙等符合这郑重场合的乐器所作。

    而是丝竹管弦。

    是琴c瑟c筝c筑，是箫c笛c笙c竽。

    “起舞霜降萧瑟天，玉梁椽下金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琴箫筝笛递相搀，拨恹弹吹声逦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十二位绝色女子翩然起舞，受辛屈腿踞坐，右手肘搁置在耸立右膝上，左腿横倒于地，左手伸向媚娘由她搀扶，抬头望着藻井引吭高歌。

    歌毕，舞过，苏媚娘的美眸中有异彩绽放。

    她自身处闺中，长大后又入了深宫，何曾见识过这般精美绝伦的舞蹈。

    “媚娘，喜欢吗？”

    受辛看着她，低声问道。

    苏媚娘说不住话来，只是不住的点头。

    “若是喜欢，我便命她们天天跳给你看。”

    没有回应，但他能感觉到苏媚娘抓着自己的手越发的用力。

    殿间诸侯同样是一片迷醉的神色，仿佛被刚才群芳的舞姿和受辛的长歌带到了天上仙境，久久不能回神。

    ‘呸。’

    西方公姬昌的脸上那沉醉不可自拔的色彩同一般无二，偏偏心里却悄然啐了一口。

    ‘断弃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悦妇人。子受儿，你这是取死有道啊。’

    越是这样想着，姬昌便越发觉得先考季历的大仇有得报了。

    数月前，西国便有高人临尘，向他详细地述说了神仙杀劫之下西国与帝国的王朝相替之势，让姬昌只觉血海深仇不日可洗。今日趁着四年一度的觐君礼，来这京师观之，便越发觉得帝国合该被西国嬗代。

    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副王朝中兴的景象，实则昏君庸主之下已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且不说西方公是如何得出这么个若是让受辛知道后不仅不会生气反而想要仰天大笑的结论，却看御座上的帝君受辛似乎又要做出什么出乎旁人意料的手段来。

    “可惜啊，可惜。”

    受辛长身而起，一双虎目环视着殿下的众人，喟然长叹。

    这一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哪怕是与帝国有着血海深仇，对帝国和帝君抱着浓厚敌意与偏见的西方公，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也不得不承认，这《霓裳羽衣舞》实在美丽非凡。

    这帝君到底还有什么好可惜的？

    “人是国色天香，舞是倾国倾城。奈何终究是凡俗的手段，徒仿仙形，难得其神。”

    受辛也没让众人等多久，立马就把自己可惜之处给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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