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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3愧对知识青年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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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愧对知识青年这四个字

    孙泉源跟尤继红相约回家。到了尤继红家门口,他跟尤继红摆手再见;两人说定了,明天上午八点半都去甄世红家看望这胖闺女在家干什么。

    脚步匆匆。当他走进自家门里时,兄妹们已吃过饭,跑得没了踪影。父亲和母亲也已吃完饭,饭碗没往厨房送,脸对脸,坐在小桌前,正悄悄密密说着话,像是怕外人听见。

    孙泉源觉得奇怪,问父母这么悄密,是在说些啥?母亲不忍心,迟疑老半天,没开口。见父亲支支吾吾,母亲黏黏糊糊,两人都不想说,孙泉源越发觉得蹊跷,越发问得急切。在没办法推辞的情况下,他母亲只好跟他说:“尤继红父亲单位搞外调,调查出尤继红母亲在过去是县长太太。县长做过恶,解放初被政府枪毙了。这当过县长太太的女人,也就离开那个县城,奔咱这城里来了。当时她年轻,不会干活,没法生活,经媒婆牵线,也就嫁给了拉板车的穷小伙。后来也就生了尤继红他姊妹几个。

    “按说穷小子娶了个落魄县长太太,这也不算什么。可单位拿这说事儿,尤继红父亲的麻烦岂不是来了?你爸说:‘这不是要逗尤继红母亲的事儿,这明明就是冲着尤继红父亲那官位c权力来的。其实那官位不大,那点儿权力也不算什么,也就是管几个拉板车的;自己不拉车,少出些力,还能不少挣钱,其别也没什么。不当这头头,下去拉车也就没事儿了。’

    “你看你爸这话说得多轻松。他那么长时间没在单位待过,他不知道单位里现在是啥样子。我听人说:单位里的钱,都是上头拨的。单位都指靠上头,单位里只管干活,到发工资那一天,钱就来了。单位里没人为钱忙,都是为权拼命。有权自然也就有了钱。权钱相连,你爸他看不见。他只知道,让人一步也就算完了,有啥值得争竞,让一步海阔天空。他哪里知道,现在的人,那可不是整倒你拉倒,那是要朝死里整的。他不知道,还发善心呢。他哪里知道社会上是咋说的?社会上说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说这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你知道你爸咋说?他居然说:‘一个单位的,都是姐妹弟兄,没说好好相互照顾吧,那是斗啥呢。斗着对谁都不好,损失的也都是自己的感情和物质了。’你听听这话能不迂阔?

    “继红父亲让人贴了大字报,咱街上就有人看笑话了。我是想:继红把小琴的名字都改了,她又跟你在一块儿,听你说她这两年那个样儿,她是很有雄心,很上进的。那么上进的人,猛然受这打击,她能不能受得了?你记住了孩子:这人要是一直受苦受累又受罪,他抗打击的能力就很强;同样是花儿,那家花儿野花儿环境不一样,它抗风霜的能力就不一样。那花儿要是自开始就生长在暖房里,别看它模样鲜艳漂亮,把它请出暖房,把它晾在廖天野地里,它经不了风雨的打击,凋败也是一场风,一场雨的事情。自开始就没见过风雨,搁不住折腾。你跟继红关系那么好,这闺女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真为这闺女担心:这坎儿照这闺女过去了,这坎儿讹上她了。这闺女该咋办呢?话也只能说到这儿,对着继红的脸儿,你可啥都不要说。你不论说啥,她心里都会不舒服。你只当不知道这事情,你只当没有这事情就行了。”

    孙泉源也有这个担心。他跟母亲说:“我不说可以,我们同学多着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不说,别的同学就不说了?尤继红这一关她是要过的。无论如何都要过。能过去这一关,她就能抗住打击了。”

    父亲把饭给他端来了。父亲没吭声。孙泉源叹口气:“这斗来斗去斗住谁了?这是窝里斗。这就没有窝里团结同步走的么?这事儿闹的。只怕继红情绪要低落,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了。”

    他父亲呵呵一声笑:“这是人治,不是法治,也不是理治。法治,理治就不是这个样儿。”

    他母亲一听,连忙说:“他爸,这话可不敢出去说;出去说,那可是要命的。你可不敢出去瞎说。别以为你是无业游民就没人摆治你了。泉源,有人以摆治人为乐,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你刚下乡时,在车站,金安然他弟儿,那不是将军儿子吗?不是也让人掀膀子取乐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虎落平阳被犬欺。将军子弟尚且是这样,何况咱们本身就是一小民呢。所以说,省点儿事儿吧,看见厉害的,咱扭头走就是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欺负到咱头上,咱忍了。到头来,看谁可怜。离他远远的,看他还欺负咱什么?”

    孙泉源说:“妈,你只看见明欺负这些事儿了;暗欺负,你还不知道呢。不公平招工c招兵,那也是欺负,只不过你找不着欺负你的人就是了。我知道,我是有让人明欺负的那一天。我没办法,我只有让人欺负。我实话跟你说,到时候我要是知道是谁这么欺负我,可以说,一命抵一命,谁怕谁呢。世界上啥都不公平,就是这上天一人只给一条命,最公平。其别的,根本就没有公平的事情。这老天爷是什么?老天爷也是谁厉害就向着谁的货色。逼急了,大不了”

    孙泉源话还没说完,他母亲就有意识把话头转过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欺负不欺负,说白了这都是命。老人们都喜欢说:‘人一生下来,这一辈子该干啥,上天也就给你安排好了。上天安排好的路,你不走都不行,这就是命。’你这一辈子该干啥,也是命里注定。”

    孙泉源不喜欢听母亲说这命,说这命里注定。他对命运不公是仇恨的。他总以为母亲迷信,他也总是说服不了母亲。这次到家饭还没吃完,尤继红家出了这个事情,他为尤继红担心,心里不舒服;母亲又是这么说,他有些恼火,呛白母亲说:“不说家里大人没本事吧,还说是命,还说是上天安排呢。如果将来招工,有人把我顶了,我若知道是谁,我拿刀把他劈了,我把帮他的人也劈了,公家因为这事儿把我枪毙了,这也是命里注定吗?真要是命里注定,到时候我就真去把他们劈死,让公家把我枪毙算了。命里注定嘛,应该是这样,我也就没遗憾,你们也就没有遗憾。是不是这样?”

    他母亲一听,吓坏了,瞪出眼珠瞅着他。张着嘴半天都说出话,最后只是冷冷说:“说了半天,你这话儿拗到这儿了。真要是这样,我和你爸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他父亲一听,终于说话了。没有指摘他,只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是淡淡的口气,有意要讲一种哲理。父亲说:“上天安排了命运,其实还有规矩。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吗?——有个富人,慷慨大方,救济穷人,盖庙上香,众口皆碑:心地善良。火神爷见状,信以为真;知道他有焚宅之灾,便想帮他一帮。有天扮作乞丐,上门讨饭。富人见他年迈可怜,重金相送,嘱其借此安度晚年。火神爷感动,现出原形,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富人:‘今夜引火鬼要在你家引火,把你家烧了。若想躲过这一灾,你把屋里的东西全搬干净,不留一点儿火种,让这引火鬼没地方引火,这灾难自然也就挨过去了。’富人一听,连忙拜谢,亦如火神爷所说,把屋里的东西全都转移出去了,只剩下空空屋子一座。富人心说:屋子里啥都没有了,你还能去哪里引火?引火鬼呀,引火鬼,我看你今夜咋引火,看我今夜咋收拾你吧,搬了几篓子鹅卵石,上房顶上伺候着。是夜,月明星稀。满地铺银。引火鬼一公一母两个,手举引火棍,脚不点地,一路飘,舞舞扎扎,顺势敲敲打打来了一趟。交头接耳,没引着火。呼,一阵风,走了。富人在房顶上看得分明。见那两个引火鬼飞走,心里还发恨,埋怨自己:‘这是来整治你的鬼,你就这样让他走了?你该两石头砸死他们。可惜,可惜,失去了时机。’

    “心里这么想,迷迷糊糊还守在那里。看看天色将明,再过半个时辰,灾难就将过去。恰在这时,那引火鬼又来了。正应着祸不单行之说,来的还是一男一女成双,两个。厮跟着,各屋走走看看,没有舞扎,没有敲打,仍是掂着引火棍,像是很亲密,好像还在说,这任务完不成,也就完不成了。没啥奖励。这屋里空空如野,也烧不住什么值钱东西,还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呢。于是两鬼夹了棍,低着头,相互抄着胳膊向屋外走。走到屋门口,只差一步就要飞身走。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再也不愿失去砸死他们机会的富人,接连两块鹅卵石,照那两鬼就掷了过去。鹅卵石着地蹦起,斜冲柱下石墩,碰出一粒儿火花,只听砰地一声响,如同爆炸,火光四起。富人顾不得再看掷没掷中引火鬼,自己也忙着下梯,逃离火海,再迟,大火扑来,只怕也要当鬼去。

    “是夜,他从梦中向火神大殿走去。进殿他理直气壮,说火神爷不讲信誉:明明说的是不给引火鬼机会,家中里外房屋中的东西也都搬了个干净,又让仆人,长工把屋里院里担水洒了个水湿,哪里来的明火,竟把我家烧成了惨墙断壁,满地瓦砾。人间不讲信誉,我们毕竟是人,没有你们神仙高尚。你们这么高尚的神仙咋能也不讲信誉?你不觉得愧对你们神仙盛誉吗?

    “火神爷呵呵大笑。指着富人,说:‘你不按规矩走,倒来埋怨我呢。你若没有恶意,你若全是善心,你不砸那石头,哪来火星子呢。你想砸死那俩引火鬼,是你不对。你若善良,不伤害他俩,放他俩走,你这灾难也就避了过去。你好好想一想是不这理?’

    “富人茅塞顿开:是我不善,是我犯了规矩。连叩三个头,起身向大殿外走去。”

    孙泉源听了好像有些不明白,问他父亲:“你给我讲这故事,目的是啥?说明了什么道理?我咋没听明白呢?”

    他父亲笑:“那是你知识太少,愧对这知识青年四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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