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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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千百个不情愿,白岫还是回了神界。
云中君邸前门庭冷落,一片荒凉,院内杂草丛生,庭院中间的木榻被榻下的几株杂草撑得老高,庭前亦荒芜破败,狼藉一片,眼前的景象深深刺痛白岫,她顿觉双眼迷蒙,心中酸涩非常。
两千年前,白岫离开神界,脱下女装,做了男子打扮,日日都出现在云头,俯身看着凡界的黎民,白日里混迹街前巷尾,夜里懒得回府邸,便在凡界随意找个屋棚住下。
偌大的府中早已空无一人,父君在世时,那些信誓旦旦说要为他效忠一世的仙娥侍从们,早卷了府库中还值些钱的物什逃之夭夭,她不知他们去向,也懒得追回。
除了弁冠上的最后一颗珍珠,和这满目破败,不值一文的府邸外,白岫孑然一身。
那颗珍珠是她最爱的珍藏,前些年她在凡界时,从一个白发苍苍的渔人手中救下来一只修炼成形的蚌精,那蚌精为答谢救命之恩,将珍珠送给了她,它在白岫身边已经将近两千年,光泽仍旧同蚌精将它从自己身体中剜出来的时候一样。
而那只蚌精将珍珠给了她,便是将这许多年的修为一并送出,她只能继续躲在河中修炼。
她摸了摸头上的弁冠,失去了珍珠的弁冠如同她的心一样,始终空落落的。
站在云头,忽然有些许渺茫,神界这么大,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呢?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拉回现实,于白岫来说,这阵脚步声熟悉却又陌生,而此时她才发现,离开神界几千年,她唯一忘不了的,还是它的主人。
白岫咬了咬牙,酝酿了半晌情绪,才扯出笑容来转身说道:“好久不见,姚大人有何贵干?”
许久未见,姚策似乎一点都没变,一样的潇洒淡然,一样的丰神俊逸,只有声音沧桑了不少:“你回来了?”
白岫语气平静地答道:“这就走了。”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低声问道:“怎么会忽然回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白岫看着姚策的眸子,心中有些动摇:只要他一句话,看管神籍的仙官自会心甘情愿的将神籍奉上,她也不用为了白仲言的事情再大费周章,四处奔波,可是,要请他帮忙吗?
许久之后,她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回来看看。”
姚策有些无奈地望着白岫,轻轻叹了口气,之后从袖中拿出一个鼓鼓的袋子,拿到白岫眼前,说道:“这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拿去吧。”
白岫并不接过袋子,一双晶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姚策:“这里面是什么?”
姚策答道:“是一些仙药还有你的……”
白岫冷眼瞧着他,问道:“你如何知道我需要这些东西的?”
他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我是……”
“是云贽跟你说的?”她冷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他本来就是你的人。玄虚鉴的事情,他也告诉你了?”
他瞧着白岫,没有再开口。
他一贯如此,不开口解释,便是默认了。
白岫不想再听他解释,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狠狠地说道:“我这就下凡去救那个知道玄虚鉴下落的凡人,多谢大人的仙药,等我找到白帞,定当登门拜谢。”
他依旧沉默。
白岫呆愣在原地,心中像是冬日里积了冷水的深潭,渐渐凉成一片:千年前自己离开神界时,他未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她离开,这一次她离去,他仍旧没有挽留。
原来沉默也能伤人。
几千年了,他丝毫没变,还是那个公私分明,通晓大义,高高在上的神君,他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原则与初衷,白岫低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
走出几十步后,白岫转身,发现姚策一直站在原地,她想了想,说道:“多谢你的关心,等我找到了白帞,你就让云贽回神界吧。”
既然他们没有可能,便早该断了联系。
白岫离开紧紧握住手中的锦袋,驾着云离开。
赶回凡界时,已过了卯时,云贽还算靠谱,一直在殿中守着,白岫径直走进去,将丹药扔给他,道:“你主子给的,快让他服下。”
他眼疾手快,接住袋子:“知道了。”
白岫想起方才的事情,觉得有些心烦,她兀自走到案前,自己倒了杯水喝,才过一瞬,云贽便激动地跑过来拉着她喊道:“神君,你快来瞧瞧,他好像醒过来了。”
白岫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榻前瞧了瞧,国君面色红润,呼吸如常,病气已全然消失。
她点了点头,放心地说道:“好了,他不会死了。”
国君翻身起来,直盯着白岫问道:“是你救了我?”
白岫谦虚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云贽,说道:“不,不是我,是他。”
他顿觉疑惑:“可孤记得,方才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瞧见的人是你。”
白岫想了想,说道:“随便你吧。我问你,你们凡人说过的话可作数?”
他一怔,随即回答道:“本王乃一国之君,说过的话自然作数。”
好,作数就好。白岫又道:“你的命既是我们救回来的,你打算如何报答?”
他坐直了身子,盯着白岫说道:“姑娘请讲。”
白岫回身看了眼云贽,直截了当的说道:“我要你从夷族拿回来的那面铜鉴。”
他有些惊异的瞧了瞧白岫,而后问道:“这件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白岫道:“我们能救了你的命,自然也能打听到这些事。”
国君这才点头道:“两位稍待,孤这就派人去取。”
他侧身唤人进来,宫人进来时,满脸的惊讶诧异,看看白岫,再看看云贽,而后欣喜的望着国君说道:“恭喜王上,王上吉人天相,今日痊愈,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国君听闻这些奉承阿臾之言时,微微蹙眉,神色不悦,宫人察言观色,留意到国君的神情,连忙闭了嘴。
他冷声吩咐道:“你去北宫德麟殿,将殿中的一个装着铜镜的戗金匣子找出来。”
宫人忙道:“唯。”
白岫转身道:“我与他一同去。”
宫人有些为难地瞥向国君,国君点了点头。
白岫与云贽与国君作别,跟着宫人走出国君寝殿,七拐八拐地走了许久,才到了麟德殿前。
殿外重兵把守,宫人拿了宫牌出来,殿外的侍卫才让了路。
白岫正想跟进去,宫人转身拦住她,说道:“两位请在殿外稍侯。”
白岫与云贽只好在殿外等。
宫人进去大概一柱香的功夫,便捧着个盒子走了出来。
白岫连忙上前,接过宫人手中的匣子,打开瞧了瞧,里面放着的,确然是玄虚鉴。
白岫捧着匣子,只想赶快离开,这玄虚鉴算是拿到了,可发愁的事情也要跟着来了,神界的神器跟着主人久了,都有灵性,会认主,而白帞早已转世轮回,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开启玄虚鉴的术法,对白岫来说,即便拿到玄虚鉴也毫无用处。
她决定回雷泽一趟,看师父有没有办法。
临行前,云贽跑来请示,需不需要跟着,白岫想了想,他毕竟是姚策的人,雷泽有规矩,外人不得擅入,自然不能带他去,便说道:“不用跟着了,你自己去玩吧,我要有什么事,自然会找你的。”
他开心道:“多谢神君,我先走了。”
白岫想起一事,说道:“等等。”
云贽转身问道:“怎么了?”
白岫伸手道:“那日我叫你将仙药给那凡人吃了,剩下的东西呢?给我。”
他闻言,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空瘪的袋子递过来:“给你。”
白岫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懵了,里面空空如也:“其他的仙药呢?”
他天真道:“没有其他的啊,那些仙药我都给他吃了。”
白岫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你都给他吃了?”
云贽毫不在乎地答道:“你又没说给他吃多少,我就都喂与他吃了。”
白岫顿觉头大,扶着脑袋哀叹,他到底是怎么样修成神仙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个凡人,你给他吃那么多仙药,他死了怎么办?”
云贽没心没肺地摇头道:“不至于吧,那是仙药,又不是毒药,吃了只会延年益寿,神君担心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就算不会死,你能保证他不会吃出什么问题?他若有什么不测,你我可是要遭天谴的。”
“主人,这药是你寻来的,要遭天谴,也轮不到我。”
“你给我滚!”
他许是被白岫凶神恶煞的样子唬住,结结巴巴的说了句:“主人别生气,我这就滚。”
白岫呼了口气,叫住他道:“站住,你好好留意王宫的动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马上告诉我。”
云贽迅速点了点头,转身灰头土脸的跑开了。
白岫紧紧捏着袋子,头疼了半晌,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答应他留在身边。
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打开袋子将东西取出来,却是她行雨的法器:行雨玉珪。
行雨玉珪早在两千年前她辞官时交付给了天帝,姚策又是怎么拿到的?
她想了想,默默将行雨玉珪收了起来,踩着云彩向雷泽飞去。
百水沁孤峰,雷云绕洲埕,雷泽外面层云弊障,百水穿行,险峻非常,一如几千年前戒备森严。
白岫站在雷泽外,试着用师父教的术法去破开结界,却没想到被震的退开了几十步,她稳住身子,将行雨玉珪拿出来,用千里传音之术将行雨玉珪泛出的清音传到了方雷洞中。
在原地踱行了半个多时辰,二师兄雷魄才匆匆忙忙的跑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见的缘故,雷魄瞧见白岫的一瞬间,眼神中竟有些错愕。
白岫收了行雨玉珪,望着气喘吁吁的雷魄问道:“师兄,你在雷泽外面下了什么禁制?怎么连我也打不开?”
不知是什么缘故,雷魄看着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没听清楚白岫的话,盯着白岫的眼神满是不安焦躁,这与几千年前白岫认识的儒雅公子大不相同。
白岫察觉到雷魄的变化,盯着他问道:“师兄,你今日怎么了?”
雷魄讪笑道:“有何不妥?”
白岫顿了顿,笑道:“师父在的时候,你都喊我小妹的,怎么今日改了称呼?”
雷魄松了口气,忙道:“你如今都长大了,成了神界的云中君,按着神界的规矩,我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胡乱称呼了。”
“师父呢?我找他有事。”
“师父不在雷泽。”
“不在雷泽,那他去哪了?”
“前几日说是要去看一看故人,还没回来,我奉命留守雷泽,怕方雷洞有什么差池,便多布置了一道结界。”
白岫大失所望,伸手摸了摸包袱,惆怅道:“那怎么办,我有事情要问师父。”
雷魄瞧了瞧白岫的包袱,说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白岫谢绝道:“师父今日既然不在,我便先走了,过段时日再来。”
雷魄看白岫神情焦急,像是有什么急事,便也不再挽留,只客气地说道:“既然如此,我送师妹下山。”
白岫说道:“二师兄留步,不用再送了。”
雷魄闻言,止步道:“师妹慢走。”
离开结界时,白岫便听得耳畔哨声回响,却是云贽发来的信号。
难道真让她给说中了,这个凡界的国君真的出事了,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这个云贽估计是姚策故意派来这里整她的,白岫觉得,自己虽安然离开了神界,但迟早还是会被这主仆两人给害死的。
若这个国君死了,她怕是会被请上天庭去,天谴是一定的了,若再倒霉一点,神籍都不一定保的住。
此去雷泽路途遥远,白岫驾着云回到凡界时,凡界已历两年。
白岫驾着云落在云贽常出没的山前,急急的使术法召了云贽来,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贽打了个哈欠,揉着一副睡眼问道:“神君怎么回来了?”
白岫瞪着他道:“你唤我来做什么?”
云贽答道:“因为这件事情,与神君有莫大的关系。”
白岫闻言,抬起的巴掌缓缓落下。
“就这些?没别的了?”
“嗯。”
云贽连连点头道,他说话时离白岫极远,生怕白岫一时兴起,再揍他一顿。
阳城,王宫门前安宁街。
白岫不顾周围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使劲拉了拉头上的斗笠,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又伸出闲下来的另一只手使劲搡了搡不远处与她一样穿着怪异的男子:“你想出来这样的法子,当真不会引得别人注意吗?”
云贽有些讪讪的说道:“对不起啊,神君,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这。”
白岫将斗笠掀开,周围已被行人围的水泄不通,他们紧紧围着二人,生怕两人逃走,白岫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忙侧首问云贽:“你说,现在怎么办?”
云贽挠了挠头,望着周围的人群说道:“这……我可以遁地,神君,你要与我一起吗?”
白岫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出去,咬着牙道:“你还能想出什么更馊的主意吗?要去你自己去。”
云贽道:“这时候若有一场雨就好了。”
白岫忙催动术法,行云雨至,招来瓢泼大雨,众人有些不甘心的四散离去。
白岫松了口气,坐在地上道:“可算是走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瞧什么东西吗,怎么来了这里?”
云贽像是一朵被水泡了许久的蘑菇,模样说不出的滑稽,他闭着眼睛,捋了捋脸上的雨水,说道:“神君,你可以先将这雨停一停吗?”
白岫忍住笑,扬起袖子收了术法,乌云四散,风雨止歇。
云贽指了指旁边的宫墙,说道:“你自己看吧。”
白岫站起来,走到宫墙旁边时,宫墙上贴着一张白色的锦帛,方才的风雨太急,将下摆的一部分给打湿了,她仔细瞧了几眼,却有些愣住,这上面的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云贽拼命拧了拧衣袖上的水,惊道:“神君,这上面绘的丹青不正是你自己吗?你怎么不认得?”
白岫忙凑近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却将她吓得不轻:“这难道不是我在神界继任云中君时的装束?”
她伸出手去,将画像撕下来,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贽瞧了她一眼,又瞧了画像上的她一眼,拼命摇了摇头。
白岫才要发作,宫门前几个侍卫想是觉得云贽神情猥琐,白岫又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便起了疑心,一手按着刀柄,警醒地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云贽忙道:“神君,不好了,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云贽便扔下白岫,迅速遁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白岫耳边传来了两个侍卫杀猪似的吼叫:“鬼啊,救命啊,鬼啊。”
白岫暗道:“这凡人当真没见过世面,我们可是正正经经的神仙!”
白岫还没来的及嘲笑两人,他们便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白岫喃喃自语:“我的个亲娘,他们这是……被吓死了?”
她定了定神,抬头望天道:“天上各位掌管刑罚天规的仙寮们,你们可瞧仔细了,他们两个是被云贽给吓死的,与我没有半点的干系,若要天谴的话,也都请记到云贽的身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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