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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一、小年夜,亡命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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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c有法

    火车停靠萧山,时间两分钟。他从车门下来,快速跑向出口处。月台有点长,此刻洒满了阳光。几个柱子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过来。同时下车也有几个乘客,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他感觉出口处太远了,始终暴露在列车的窗口下。那些窗口有的可见新上车的旅客在放行李,有的则见到乘客在看风景。有法别过头,脚底用力,加快步伐。

    他在转进出口时,最后看了一眼那辆列车。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在靠近的车厢的车窗里,他竟然看到了那张瘦猴似的熟悉的脸。那个追债人也正伸长脖子,瞭望出口处。有法一回头,竟然正好与他的目光远远地对上了。两个人的眼睛都同时瞳孔放大。停顿了不知多少时间,一秒,或者五秒钟。然后那个窗口不见了猴脸追债人。有法快速跑向门口。

    门外早有一个染了金发的时髦女子在向他招手。他一看正是艳华,于是跑过去,拉她的胳膊,大声说:“快走!”他心里清楚,那两个追债人发现他了,一定会跟着下车,追上来。他边跑边回头看。

    这时候心跳随之加快,好像自己落入某部惊险影片,正被追杀。而眼前却是阳光下的广场,是朗朗乾坤,是晴空丽日。他在跑动的时候,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大真实。然而好像是身上的肌肉与筋骨告诉他,眼前的境遇是完全真实的。

    “到了,对面!”艳华指着右侧的马路对面说。

    一辆马自达停在马路对面,两个人过去,分别开了左右两扇门。艳华熟练地发动了。天冷,机器轰轰叫几声,一时还没启动。有法紧张地回头,看对面出口处。那里已经空了,还没见到两个追债人。

    又轰轰几声,车子启动了。艳华打了方向盘,一踩油门,快速从前面穿出去,上了马路,然后快速飞一般离开车站。待拐过一条大街,他才舒了一口气。

    “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喽,做啥子哟,急呼呼的?”艳华问道。

    “有人追我,妹子。”他心里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猛然一想,也好,让那两个人知道我已经下车。他们会在萧山找他。这样,老子正好再去滨海,去办自己的事。

    “那你现在要去啥地方,哥?”艳华在一个路口问。

    “滨海,麻烦你跑一趟。”他答道,又忍不住补一句,“油钱我给你,妹子。”

    “好的。晓得了。”艳华道,“跟我还客气啥!”

    然后踩着油门,往滨海方向开。不久,就上了高速。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其实要比普通马路平稳。窗外的景致大同小异,厂房,小区,洋楼,田野;再是洋楼,小区,厂房,田野。南方就是南方,冬季的树也是绿的。有法麻木地看着窗外。艳华熟练地开着车,顺手开了音响,喇叭里唱出歌来。有法注意路边的牌子,上面写着“滨海,160公里。”他不由计算了一下汽车需要行驶的时间,估摸要一个半钟头,于是闭上眼睛,试着打一个瞌充。

    喇叭里一个男孩唱道:“因为爱,所以爱。”

    有法忽然觉得一阵不适。因为爱,所以爱。这是什么因果关系。因与果,怎么会是同一样东西。老子如今折戟沉沙,浪迹天涯,难道是因为我喜欢做一个身无分文c浪迹天涯的流浪汉吗?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想老子大半生过来,一步步,老话叫“一步一个脚印”,并无异常与离谱之处,何以竟到了如今这个结果呢?有因才有果,读书回乡,没有出路,才有了后来当兵离乡,才有退伍复员,分配工作,走上领导岗位;有因才有果,入赘凌家与凌亚男结婚,才有了与玉莲的婚外浪漫和净身出户,才有了后来的外出创业;有因才有果,顺应时势把公司做大做强,才有了后来与美兰的结合,豪华邮轮上的婚礼和后来的开发滨海的决定——直到造成今天这样的“果”。

    男孩古里古力唱了几句,又唱道:“因为爱,所以爱。”

    有法在男孩固执的重复中,渐渐领会了歌词的意思。爱嘛,男女之爱,没有道理可讲,不用找原因。为什么爱你,就因为爱你!那歌词的作者,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吧。那真是年轻人的逻辑。恐怕也是美兰的逻辑。老子跟美兰的结合,可不就是“因为爱,所以爱”嘛!

    “哥,你到了滨海,先去家里吗,还是去你公司?”艳华突然开口。

    “家里?不去——去自投罗网哪!”他答道。一时还没想好先去哪里。公司?公司早就解散。本来就是租房,恐怕早已成了别的公司了。

    “哎,你原来那个公司,很气派的吧!”

    “气派!”他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说,“也就市中心财富大楼租了两层,上层做公司办公,下层准备做售楼部。”

    “两层,那得多少房间啊?”

    “是啊,售楼是个大厅,还没弄好,沙盘都没做成,撤掉了。”他说着一阵心疼。

    “那楼上办公,很多部门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一般公司有的,我那里全都有。有工程部,财务部,销售部,服务部。每个部门,都有负责人,项目经理。单是保洁员,就比得上你那家小店啊。”

    “唉,可惜呀,我本来打算关了我的小店,来投奔你呢!”

    “千万不要。你那是无烟工业,环保,投资轻;我的行业,风险太大。”

    艳华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有法的大腿一下,骂道:“臭大哥,都这步田地了,还吃我豆腐!”

    “我说的是事实,哥哥如今落魄了,还不是要靠你!你跟着倒霉了,我靠谁去?”

    “哎,也是哦!你那些人呢?你原来的下属呢?”

    “树倒猢狲散,早就走散了,现在还去找谁去?”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想着要去找那个销售部经理。

    他此时闭上眼睛,面前总是丹桂园那片海景房。怎么说,那些房子都是诱人的堪比三亚天涯海角的杰作。做不出房产证是一时的。就像美丽热烈的恋爱,打不出结婚证又何妨,恋人们还不是照样投身其中,试婚!怎么说,也得偷偷卖出去两套。那样一来,活动的,翻本的钱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眼前出现之前在火车站看到的一个镜头,一个穿皮衣的猎人模样的男人,在卖一些兽骨——或许是虎骨。他想到自己的房子,如今就像那些虎骨,尽管成了非法买卖的东西,总还值几个钱吧!

    2c艳华

    中午十二点,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王菲唱“流年”,音量很响。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掏手机。新款的三星大得有点触目,唱道:“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从此不能忘记你容颜。”她看一眼屏幕,对有法道:“是小四。”

    然后她摁了通话键。“艳姐,你在哪里?”小四问道,说话挺急,好像有事。可是问完,大概起床不久,竟打了一个呵欠。

    她回道,我在滨海。

    “啊!滨海?”小四提高了声音,然后又压低声音道,“有两个客人,指名要找你。”

    她有些不耐烦,问道:“是啥客人?”

    “不要急——我在厕所里。”小四赶忙说,“我本来想安排两个姐妹为他们服务,可是他们指定了找你。”

    边上吴有法听见了,立刻紧张起来,问道:“客人?长啥样子?”

    艳华也跟着问道:“那两个客人,长啥样子的?”

    “那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凶凶的,不像来白相的。”小四说着用了一个别扭的方言,“白相”。

    艳华跟着重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凶凶的”,对面有法开始朝她使眼色,她立刻明白了,那两个客人,就是追杀有法的人。

    于是她马上作出了反应,对着话筒说:“这样哦,你出去,对他们说,老板带着客人回杭州了。听清楚了吗——回杭州了。”

    那边小四“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艳华抬头看吴总,那有法正拿眼睛盯着她,她就邀功道:“怎么样,我脑子转得快伐?”

    有法点头,帮她扯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她看出他的感激,接过纸巾,开始擦嘴。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那吴有法好像某种越冬动物,要储存大量脂肪,吃了半只蹄髈,还有排骨羊肉酸菜鱼。艳华因为减肥,只夹了几筷子。

    “不一定顶用。”有法也用纸巾擦嘴,然后说,“那两个其中一个,是老狐狸,他不一定相信。”

    “那怎么办?”艳华不由自主着急上火。

    “怎么办?我得先把我要办的事办好。”有法说着已经站起来。

    他要办啥事,却不肯说。艳华凭着直觉,想到他应该去找重要人物,想法让自己翻身。可是滨海毕竟小,要是那两个追杀的人赶来,有法就难免被他们找到。想到此她也赶快起身,付了饭钱出门。

    到了门外,有法忽然对她说:“妹子,要不你回去吧,在这城里我可以打的。”

    她站住看有法,他额头上的皱纹在阳光下变得很深,一脸的胡子增加了沧桑感。她忽然产生一股怜悯之心,看着他摇头说:“不,不好,我还是给你做一天车夫。”

    有法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线。艳华以前只在有法大笑过后忍不住落泪时,才见到他那样眯眼忍住泪。他大概感动了。艳华觉得自己有点豪壮。本来嘛,患难见真情,男人到了落魄的时候,让她生出母性来。有法可不像永兴——那个无赖是永远不会落魄的,因为他就根本就没有出息过成功过。

    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美兰,他的老婆,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候跟男人共度患难?

    她开门上车,同时对有法说:“上来吧,哥!”

    车子在海滨大道上行驶,有法望着港湾出神。艳华踩着油门,控制着车速。港湾里桅杆如林,千帆如梭,一片繁忙景象。有法只说要到对面去,没说清具体地点。艳华感觉身边这个男人忧心如焚,就不敢多问。房地产行业对她来说,也像这海湾一样,是全然陌生的。这海湾的水有多深,有多少暗礁啊!她能感觉吴有法脸上有一种落水者那种求生的急迫。然而她除了把住方向盘前行,伸不出救援的手。

    过了大桥,往北行驶,进入一条八车道的林荫路。路边是一栋接一栋的高大建筑。艳华知道,那是机关,银行,超市,写字楼,电信大楼之类庞然大物。她只管往前开去。马路上方,阳光眩目地投射下来,令她顺手从小抽屉里掏出墨镜,戴到头上。她实在不适应这片光明,感觉自己属于那种夜间出没的生物。而身边的有法,本来是趋光动物,甚至自己都会发光,如今却不得已必须隐身了。

    或许是受她的启发?他竟然也拉过人革包,打开,从里边掏出一顶灰色绒线帽,戴到头上;然后又掏出一副墨镜,戴到眼睛上。那副眼镜镜片宽大,黑色,戴了人显得很贼。艳华看了忍不住想笑,没敢笑出来。

    车子开过一个公交站,有法突然说:“停一下,我这边下去。你往前开几十米,在法院西侧弄口等我。”

    艳华侧头一看,公交站上有块牌子:“人民法院”站。她看着心里未免一颤,干她们这一行的,看到公检法的牌子,总是不免心惊胆战。

    有法把门一开,下去了。艳华看着有法走进法院大门,然后沿着右侧的小道走到里边去了。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里不由一阵酸楚。她不明白他为啥要去法院,却自然地感觉不好:一个人,落到要跟法院打交道,要偷偷走边门,跟不得已和医院打交道一样,一定不是好事。如今的问题是,他的公司已经倒闭,法院早就救不了他,他还能去找谁?还想啥办法呢?

    艳华坐着无聊,掏出手机来。她打开网页,开始偷菜,种菜。

    才种了一垄地,有法就回来了,拉开了车门。

    “走吧。去西面,皇家花园。”有法说得很平静。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艳华发动引擎,开出去很远,才忍不住问:“要找的人不在吗,哥?”

    “不是。”有法摇头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明,“是去问个人,判了没有?”

    “判了没有?”艳华不由好奇,“那个人是啥人?”

    “判了,转到江西去判的。”他不说是啥人。

    “哦!那皇家花园是他家吗?”

    “不是。他的死对头的家。”

    “死对头?”

    “哦。也不能算,只是个土管局长——不过事情就坏在他身上了。”

    “他坏了你的事,你还去找他?”

    “上面的人倒了,他还在,你想想,为啥?”

    “哦!”艳华感觉自己云里雾里,想问个仔细,又不敢多嘴。她只知道那个被判刑的人要转到江西去,一定是个大人物。大人物的死对头,就不是小脚色。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高档小区门口。大门很气派,有牌楼,有警卫,有自动移门。有法又关照艳华找个地方停车,然后自己进去。艳华停车等他,还是无聊,偷菜打发时间。她偶尔也想想他何以找了被判刑的人,又要找他的对头。想不明白。有一点她清楚,吴总是在为自己找出路。他像是一个拳击场上的失败者,被人打趴下了,可是只要不死,他还想再次爬起来。艳华是相信他还会爬起来的,以前在老家,在深圳,在康城,这样的例子她见得过了。

    没过多久,有法又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只兔子似的狮子狗,朝他汪汪叫唤。

    这回上车以后,有法不再讲话了。沿直路开了好长一段,艳华才忍不住问:“现在去哪里,哥?”

    “往南,去老城区,吉祥里一一一一一”他眉头紧锁,满脸愁容,那最后几个字是拖了一个叹息的尾巴的。

    艳华不敢再问,只顾把着方向盘开车。车上有导航,她凭着导航前行。滨海毕竟不大,很快就在一条老马路边,找到一个城中村,就叫吉祥里。围绕小区都是店铺,几乎没有大门,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艳华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问道:“那里边有啥人啊?”

    有法推开车门,下去前说道:“我以前那个销售经理——的姘头,住这里。你呆在车上,发动机不要熄火。一会儿要是有人追我,你开过来接我,方便逃走。记住了吧?”

    艳华不由问道:“怎么,这里也有人追杀你?”

    “说不定——记住喽”

    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径直往那个窄窄的过道里走去。

    3c有法

    冬日天黑早,下午五点多,天已经暗下来。街上的行人也眼见着稀少了。有法吩咐艳华停车,然后拿着人革包下车。关上车门,他顺着窗口再看艳华,说,回去开慢点。

    艳华侧脸看他,抬手撸了撸额前的头发。这女人也是,竟然眼睛里亮晶晶的,似乎含着泪水。

    “我晓得了。”有法对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本来有那个想法:房产证做不出,也能出手房子,各地都有,我会试试看的。”

    “你自己当心点。有事再叫我。”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他抬手,把手掌往外拐,示意她该走了。她又深情看了一眼,说,走啦!扳动调档杆,启动车子,往前开出去。他不由看着车子往前开去,越开越快,汇入马路车流,直到消失在尽头。

    他转过身来,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路上有枯叶在风中翻滚。他突然感觉周围的寒气,像绳索一样,将自己捆绑起来。远近的路灯已经亮了,发出昏黄的光。他走着,踩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开始感到了一份孤独。那似乎是艳华带给他的。之前他独往独来,反倒没有这种孤寂。

    马路对面,不远处,就是海滨花园,他曾经的家——从法律意义上,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家了。那片靠海的山坡,曾经是他的梦中家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此刻它幽暗,寂静,像座陌生的城堡。美兰,曾经是他的茜茜公主。如今又招惹了哪位健美冠军,还是奶油小生?他想到这点,心里就被刀剜了似的刺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艳华把他放到这里来。他之前一直不让自己想到这里,海滨花园——除非是不由自主的梦里。梦里才会重现那个戏剧性的场面,他偷偷潜入海滨花园,悄悄接近自己家。原是想偷看看女儿,结果在窗上看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跳舞。伴奏的音乐是他初次认识美兰时听到的《卡门》。现在他再次过来,唯一的解释,是想再看看女儿。

    他上前几步,又退回来。这时候还太早,门口有进出的人。说不定,在他家海滨花园八号的前后,还有等候伏击他的人。他们,那些债主,总会抓住任何一条线索,死死不放。好在他们也知道老子与美兰已经离婚,那幢房子归属美兰。否则他们或许敢入室抢劫,作为财产抵押。

    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由环视四周。结果发现身后有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隐约的奥运宣传画。于是他干脆躲过去,藏身于广告牌的后面。

    女儿丫丫如今长成啥样子了呢?他记忆中的丫丫还是一个洋娃娃,眼珠乌黑,睫毛忽闪;胳膊和大腿都肉鼓鼓c粉嘟嘟的。她的精致五官与细腻皮肤,是继承美兰的。她尖利地喊他“爹地”,他心里顿时就酥了。他感觉自己像是爷爷疼爱孙女一样,对丫丫疼爱得不行。这会儿来这里,就是想看看女儿。

    天很快就黑透了,冷雾落到头发上c肩膀上,他拿手抹一下,又湿又冷。小区门口渐渐冷清了,不见行人。只有偶尔进出一辆小车。他决定出击了,从广告牌后转出来。

    进入熟悉的小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探望。树丛黑乎乎的,哪个阴影里都似乎藏着他的债主,会随时像狮子猎豹似的扑出来。道旁树上全都盖上一层薄霜,向上的叶片泛出青白色。路边的箱灯里透出刺目的光来,照得他不由侧过头去。

    好在大路走完,并没有遇到行人,进入楼间小道,路边全是矮树。他小心观察,缓缓前行,像过去当兵时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自己原来的家门口。

    看门前花草,路边石径,大门两侧的石狮,样样实物都是老样子。防盗门自然没变,连顶上的探头,一边的门铃,都不曾改变。只有锁芯,应该是换过了,灯光下显得簇新,醒目。他走近,几乎本能地伸手去掏钥匙,然后猛然醒悟,手僵在口袋里。待把手伸出来,想按边上的门铃,又僵在空中了。女儿会不会已经睡了呢?美兰的床上会不会已经躺着一个健美冠军或者小白脸了呢?狗男女,老子要不要来一个棒打鸳鸯,捉奸捉双?——唉,可惜老子已经跟美兰离婚,她现在爱找谁就找谁,我捉不成啦!可是,既然来了,看看女儿还是必须的。

    于是他咬咬牙,按了门铃。

    他依稀听见里边的铃声,叮咚,叮咚地传进去,可是很久没有别的声音传来。倒是门框上有轻微的机器震动,告诉他屋里有空调开着。想象里屋的模样,他心里一阵酸楚。当初为了讨美兰欢心,房子装修之时,自己曾何等的关心,亲力亲为,刻意求美,去俗存雅,耗费多少心血啊!如今一纸离婚证弄假成真,自己竟成了门外的路人!

    他下了决心,再次按动门铃。

    终于听到里边楼梯上有了脚步声,啪啦啪啦,好像还不止一个人。声音渐渐地靠近,直到接近大门。他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同时看看身后,试图找一个竹竿,或者晾衣叉,可以随时操来当武器。

    “卡塔”一声,大门开了,门里闪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来,问道:“找啥人?”

    女人脚边还有一只高大的牧羊犬,一身黄毛,大嘴张着,拿敌意的眼睛盯着有法。

    有法快速打量女人,试图找出一点熟悉的印迹。女人穿着短褂,呢裙,棉拖鞋,冒出腾腾的青春朝气。她的头发染成金黄,描眉画彩,两只耳朵上挂着闪光的耳环。整个的,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她却认识有法,叫道:“哎哟,吴总,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女人道:“我来看看我女儿,你是一一一一一”。

    “我是小菊呀,美兰的闺蜜!”

    他记起美兰似乎有个叫小菊的闺蜜,长得像金喜善,怎么转眼之间,成了游戏中的女战士了呢?“那我女儿在吗?”他不由问道。

    “你说丫丫吧。她被她外婆领去啦,要过了年才回来。”

    “呜——呜,汪!”牧羊犬朝他叫道。

    “那美兰呢?”他顺便问道。

    “出去啦——也可能去娘家啦!”

    “可能去娘家!就是说,也可能不去喽。”他重复了一句,然后问道,“那你是一一一一一一”

    “喏。”她拉了一下狗脖子上的绳索道,“像我们阿王,给她看门呀!”

    “你一个人,这么大房子?”

    “一个人呀——这不还有阿王嘛。”女人说着指指自己的左脚道,“我脚脖子扭了,想出去玩也玩不成了呀。”

    “你是说,美兰有可能出去玩了?”他追问道,有点想跨步进去。

    “不晓得。”女人摇头道。

    “汪汪,汪汪汪汪!”那狗见他跨步大叫。

    他无奈,只好退出来。女人说:“你要是真想找她,去至尊歌舞厅吧,她有时去玩玩的。”

    他点点头,然后示意女人关门。可是转过身来,他又不由摇头了。舞厅,难道老子还要去舞厅找她吗?想当初,自己就是在舞厅里,相当偶然地,意外地,认识了美兰啊!再说,今日再去,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说什么,做什么?

    他退出来,心里想到了艳华临走的话,为今之计,还是行动,卖房子,卖没有房产证的房子,哪怕是八折,甚至半价,哪怕是哄蒙拐骗,也要卖出几套,给自己争取一点手头资金啊!

    退回大路,撸撸头发上的寒露,他更清醒了,眼下更要紧的,是找一家便宜的私人旅馆。寒冬腊月,自己最需要一个热乎乎的被窝!

    4c阿兴

    从旅店出来,坐进出租车,关上车门,他们其实还没想好去哪里。阿兴故意道:“兄弟,我再考你一考。那吴有法到了滨海,最可能去哪里?”

    阿王坐进去后就脱鞋,嘴里丝丝地像在吃辣酱——这小子脚底的鸡眼又发足了。年轻人脚气重,那气味充塞在车子里,熏得令人作呕。

    “快回答呀。”阿兴催促道,“不是一早叫你做的选择题,吴有法去杭州还是滨海,你选的是滨海嘛!”

    “那,你再给我备选的,”阿王回道,“叫啥,题目?”

    “选项!”阿兴道,“一c吴有法去找他的老婆,也就是前妻,看他的女儿。——当然,这个风险较大。二c吴有法去他原来的桃源公司分部,他要找相关人员c有用资料。公司倒闭,人去楼空,风险相对小些。三c吴有法去丹桂园,他出事的小区。那里除了后期花圃与道路不曾完工,其他早就七端八正。但是他一去,买房的跟他要房产证,造房的跟他施工费,银行工商税务水电消防,各个部门都要找他;连工地烧饭的都会跟他讨要工钱,他去那里风险最大。好了,你现在做个选择。”

    阿王看看阿兴,呆住了,伸左手扰扰头皮说:“我的妈,我哪选得好呀!”

    不一会儿,阿兴却作出了决定,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去丹桂园!”

    阿王不明白啦,拿眼睛瞪他,质疑道:“兴哥,说错了吧,你不是说丹桂园风险最大吗?”

    阿兴不由拍他一记肩膀道:“你不懂,还嫩。风险最大,收益也最大啊!富贵险中求,晓得伐?跟你说吧,吴有法现在只有那点老本了。他一定还想拿它做文章。”

    “那房子做不出证,谁还要啊?”

    “你懂啥?去年c今年做不出,明年呢,今后呢?”阿兴想到一个例子,便说,“你譬如以前没户口的,熬他几年,不就有了!所以啊,总有人会冒这个险,毕竟便宜哪!”

    “问题是,那家伙连银行户头都冻住啦,怎么卖?”

    “哟呵,小子有长进啊!”阿兴道,“不过啊,他这回是黄瓜敲锣,会收现金,或者只收首付。”

    “哦!”阿王拿手摸摸脚底,痛得哇呀叫一声,于是发狠道,“这回老子碰到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捅他一刀再说。”

    阿兴还是想着自己刚才的推断。然后说:“这年月,房价像发育期的男娃,蹭蹭往上涨。难保没有心存侥幸的购房户,会做那种冤大头。”

    车子往前开去,窗外的灯光变得稀疏起来。偶尔有强光横过,是某辆汽车违规,把远光灯打过来了。大街两旁黑影重重,似乎到处是藏人的好去处,可是警觉的避人的吴有法,只能在这种晚上出来。阿兴想到阿王的话,心里也生出怨恨:这狗日的吴有法,害得自己快过年了还不能回家,无法交差,想想也真是杀他的心都有啊!

    “兴哥,你简直像吴有法肚子里的蛔虫啊!”阿王佩服道,“怎么啥啥都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兴看看身边这个小子,一身木肉,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不由心生感慨。老子啥啥都懂,那是用年月用一次次的惨败换来的。就像这手上的刀疤,是当年学手艺积累下来的。只有自己亲自做过生意,跌过跟斗,才会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那照这么说,我们现在过去,还只能先盯住他,等他拿到钱了再动手喽。”

    “嗯!”阿兴点头同意。

    “那依你看,他还能暗中做手脚,拿到钱吗?”

    阿兴不由侧脸端详阿王,这小子跟自己久了,竟然学会琢磨了。于是他不由问道:“你知道史玉柱吗?”

    阿王自然摇头。阿兴只好告诉他:“十年前史玉柱是老大中的老大,资金断裂后翻船啦。可是他的信用还在,又翻身了。吴有法的‘桃园房产’,在省里信誉一直是不错的。他是遭遇了政治台风,突然倒了靠山。可是桃园的信誉还在,所以他私下买卖,还是有人要的。”

    “哦!照这么说,我们追债盯梢这么久,这个家伙还是仗义的人喽!”

    阿兴忍不住笑了,小子还会用“仗义”这个词。转而一想,阿王青肚皮嘛,还不专讲义气!于是笑道:“要不是他翻船欠债,还真是一个爽直的不端架子的老总。”

    “爽直?是因为他是军人出生吗?”

    阿兴也只能大概猜测,尽管这个吴有法也算他老相识了。他当年在单位做小办事员时,吴有法是临近单位的局长。他是固定的革命的螺丝钉,有法是官员是麻将的“万能百搭”。后来离开单位,有法是“下海”,他是“下岗”。到了市场经济大潮里,有法自然是鲨鱼大鳄,他阿兴只不过是一只小虾米。有关有法的掌故,他只是耳闻罢了。

    “是啊,跟他当过兵有关系——不过主要的还是他是个读书人——书呆子兮兮的。”他回忆道。

    “做老板了还书呆子兮兮吗?”

    “下海了嘛,他变化特别大——简直变了一个人。可是还是有那种书呆子味道。”他不由总结道:“人家叫他儒商,我看他是脑残。”

    阿王回头,瞪大了眼睛看阿兴。他大概奇怪了,兴哥怎么忽然用一种同情的语气来说吴有法了。其实阿兴也确实对有法生出怜悯之心来。这年月,躲债的,讨债的,大家都不好过啊。他吴有法要是弄不到钱,我们哪来的机会要到债。所以待会儿到了丹桂园,怕是只能潜伏,而且期待吴有法能够出现,并且找到买主,拿到房款。而自己和阿王要做的,最好帮助吴有法。

    5c有法

    他发现自己站在脚手架上,就像站在云端中一般,身子飘飘忽忽的。看周围的小高层,全都用绿色防护网包裹着,像一根根积木似的矗立着。往前看去,则是一栋栋别墅,分布在周围,像一个个坟包。别墅区中间有个水潭,是个人工湖。他清楚湖的北岸有他家别墅。他奇怪自己家在海滨花园,怎么到了丹桂园,后面会有这样的小高层!又奇怪自己不在家里,会站到后面小高层的楼上。而这小高层居然还没完工,脚手架将楼层团团包裹。他感到一阵阵悬在空中的恐慌。

    忽然,下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朝他叫喊,有人按捺不住,蹬蹬蹬从下面上来。还有一种声音叽叽嘎嘎的,更吓人,是在拆那个脚手架了。他探头一望,竟看到在下面的沙场边站满了人,全都带着黄色安全帽,朝上面指指点点。中间一个胖高个,拿着一只干电喇叭,在指挥拆脚手架的人。那个胖高个怎么看都像是孙市长,他不是被双规拉倒江西去判了刑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边丹桂园的工地上呢?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建行钱行长,设计院杜院长,工商税务电网消防等等局长书记。最后还有一个土地局局长,长着一张包公似的大黑脸,竟然亲自动手,拆起脚手架来。

    轰隆一下,脚手架倒下去。他随之倒下,发现自己倒在床上,醒了。

    失重的感觉,使得心脏砰砰直跳,浑身燥热,胸口渗出汗来。旅店的床铺底子软,被子又厚,像一张油饼似的压上来。看房间里边,黑咕隆咚的连个窗子都见不到。他翻身,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手机。摸到了一看,竟然只有十一点二十分。手机上还显示日期,公历与农历,“1月23日。农历十二月二十八。”他放开手机,那个日期还在眼前闪亮。明天,再过上几十分钟,是小年夜了。后天就是大年夜!大年夜了,他还能找谁去!家家单位放假了,所有人都回家了,然后是过春节,拜年做客,人来客往,谁还有功夫和心思看房买房!

    他再三翻身,睡不着了。

    忽而想到了那两个追债人,他们中那个瘦高个是老狐狸阿兴,他是不会轻易上当的。即便回到杭州,他会马上又来滨海。他老奸巨猾,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为此自己必须尽快动手,卖掉一套房子就立刻离开。想到这里,他躺不住了,翻身起来。

    他在套鞋子的时候想好了去处——至尊歌舞厅。是啊,还得去找美兰。这个时候自己去找买家,没有活动空间,也等于小偷光天化日之下逛大街,在滨海,“桃园事件”早就家喻户晓,公开的售楼部早就被封。他依稀记得美兰有小姐妹,曾在出事前托她探问丹桂园房价,有购买意向;而美兰也曾问自己,可否多给些折扣。这些枕边谈话,如今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是啊,找美兰。死马当活马医,试试!

    出门时他猛吸了几口冷气,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心里却燃出一些小火苗来。他迈动双腿,使劲儿往前。掏出手机来,想碰碰运气,给美兰打电话,结果如他所料,她根本听不到,不接。

    至尊歌舞厅,现在叫“至尊会所”。原是滨海三大老牌歌厅之一。另外两家叫“皇冠”和“金尊”。出租司机一路跟他聊“至尊”的掌故,有法支吾着听听,直觉那司机好笑。他说的那些豪富的笑料,不少有法亲自见过,或者听过。都是熟人的事。还有一件,说一个大佬为一位美女初见动心,一掷千金,给了一幢豪宅——那是说的他吴有法自己啊!因此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是吗?”

    那司机还不觉悟,言辞灼灼地说:“是啊,千真万确的,那豪宅的位置我都晓得的!在桃园一期——海滨花园。”

    有法不再搭腔,好像给人揭了一个疮疤,尴尬地扭头看窗外。好在这时候“至尊”已经到了。门前的霓虹灯红红绿绿的漫过大街。

    有法付了钱下车,直奔“至尊”。门口的服务员已经撤下,只有一个穿制服的门卫给他开门。

    踩着红地毯往里走,一股混杂着香水与烟味的暖气扑面而来,过道里的地面与墙壁都是五光十色,晃得人头昏目眩。一个个包间里,有音乐与歌声传出来。美兰会在那个包间呢?她会跟哪些人到这里来玩呢?如果不知道几号,他怎么找到她?有包间门半开着,他趁缝隙往里望望。不见美兰,就又找下一间,门关着,里边闹哄哄嘈杂的很。他猛地一用力推开门,做出找人的架势,探身进去张望。又不见美兰,悄悄退出来。走过几间,他犯难了。这么大一个会所,他总不能一家家找过去呀!再说,这些包厢有些是亲友,有些是主客,有些还是情侣呢,要是闯进去,看见不该看的,说不定遭到怎样的驱赶哪!

    最后还有一点担心,是怕遇到债主。譬如那个地下车库的项目经理,譬如那个见钱眼开的建筑设计。他们见了他,一定以为他死而复生,会像土狼豺狗一般扑上来,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他决定守株待兔:时间已近零点,要是平时,怕早就曲终人散;就是年终,毕竟天寒地冻,已有人陆续从包厢出来。他沿过道往里,直到卫生间外面,在洗手池边守候。遇到有人来上厕所,他就转身朝着水池,开了笼头放水。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厕门卡塔一响,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紫红色皮大衣,墨绿色长筒靴,修长窈窕,光彩照人。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美兰。

    目光对视交错之际,美兰跟他一样,像是照相,被定了格,呆住了。

    两个人找了一间走空的包厢,进去说话。有法让美兰坐好,自己侧身半坐半靠,跟她说话。他让自己显出恳求的c地下党似的样子,使美兰放松c自在一点。他自然不问美兰为啥来歌厅,跟谁来唱歌。自己早就不是美兰老公,没有过问她的权利。他只有开门见山,挑明了找她帮忙。

    “我能帮你啥忙哪?”美兰一脸茫然。

    “你不是说过嘛,你有小姐妹,要丹桂园的房子一一一一一”他提醒她道。

    “那是去年,现在丹桂园不是一一一一一”她瞪大眼睛质疑道。她的眼睫毛是新装上去的,像洋娃娃似的开合。

    他明白她惊讶的意味,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央求为好。

    “丫丫怎么样了?”他终于开口道。

    “丫丫还好啊!我妈带着。”她看着他说。

    “为了丫丫,帮帮我吧。”他央求道。

    “怎么帮啊,让我小姐妹雅娟去买丹桂园呀——拿不到房产证的?”

    “拿不到证,是暂时的。你跟她说说,市里没证的房子有的是啊!”他挖掘想好的话,继续说,“这就跟小孩子生下来没上户口一样啊,日子一长,最终还是会给你上户口的啊!”

    她又抬眼看他,眼睛里显出理解的神情,但是嘴里却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一一一一一”

    有法看她有了松动,就使出了最后一招: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预先准备好的一串钥匙。那是他出事前一次带质监局察看新房后留下的,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把钥匙递过去,递过去,然后拍到美兰的手心里。

    美兰在他身子倾轧过去时往后缩了缩,手里接过钥匙,一时没有握拢,但是也没有还过来。

    “好吧。”她看着钥匙答应道,“我,试试吧。”

    有法在移动时闻到她身上一股陌生的香味,这香味让他备受刺激,阵阵泛酸,可是她的回答却让他大喜——“我,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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