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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章自绝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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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永通!我知道你能说,你死汉子能说翻了身,你今儿个就把你刚才说的事情给我向大家说清楚了!如果这儿就是我一个人,你说我给你造谣,刚才你说的可这么多人都听着哪?这么多人都可以给你做证,你连病人得的什么病你都不知道,你怎么给人瞧病啊!”

    陈永通本来也是个人物,如果不是人物,怎么能当保长啊?刚才还夸夸其谈说得风雨不透,他本觉得自己是满盘子满理,病自己确实是给人家瞧好啦,人家确实是自愿给了一斗二升小米,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又是那么不假思索和洽如其份,自己本是理直气壮的事。可被老先生刚才这一句话给弄懵了。骤然间,他就像一盆本来燃烧的火,劈头盖脑浇上了一盆水,又像是扎了钉子的车轱辘,立刻蔫了。

    坑是自己挖的,舌头是自己吐出来,自己怎么能从这个坑里跳出来,自己怎么能够把自己的舌头从人家嘴里拽出来,虽然过去自己当保长时有左右逢源的本事,虽然自己在“铡美案”的戏里当包老爷时,有驳倒陈士美、公主和国太的能耐,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伪保长陈永通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治保主任又开了腔:“他不说,大家帮助帮助他!”

    四类分子们一个接一个发言了“永通啊,你就说说吧,这点事儿说完了也就完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你就怎么说,别掖着、也别藏着。”

    实际上,他真没掖着,也真没藏着,人家真是给了他一斗二升小米,他也真把那个病给治好了,唯一他做错了的,就是那脱口而出的“阴护”,实际他说的“阴护”和四类分子副组长说的“”本有一字之差,可是这时,誰给你追究那一字之差哪?再说,他也没有资格和四类分子副组长掰扯那一字之差,再说,这个名字本也不是那个师父交给他的。他本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物,他只是隐隐约约的听人说过,他只知道这个是很洋的名字,用这个很洋的名儿,又那么不假思索的说出,足可以说明,他对这个病的了如指掌,他医道精熟了。可他不曾想过,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医道更高明的洋大夫,“”或瞒过所有的土老耄,可瞒不过那个医道高明的洋大夫。

    当过洋大夫的副组长,更正了伪保长的说话中的错误,他也在催促着伪保长“永通,说说吧,说说吧,说完了,事儿就完了。”

    我当时虽也在场,但并没有催促他,我知道他没法儿说。

    伪保长一言不发,一直沉默到十二点,谁“帮助”他,他也没有再发言。

    治保主任也困了,他声色剧烈地对伪保长和全体人员道:“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吧,陈永通,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说,明天可别像今天这样挤牙膏,事儿是你干的,话是你说的,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吗!”

    散会了,虽然已快一点了,但是我躺在炕上瞪着那黑乎乎的顶棚却久久不能入睡。

    我在替古人担优,“明天还要开会,开会自然是继续解决伪保长的问题,明天他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哪?对他在会上那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语他将如何解释呢?”

    我真替他发愁。

    一天时间对于我来说是很快的过去了,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更是很快的过去了,我们又都来到了那户无儿无女的富农分子的家里,都到八点半了,还没有开会,因为缺了今天开会的那个主角儿——陈永通,治保主任毛燥了起来,吼道:“他的执派倒大起来啦啊?开会还得人去请!”他叫着四类分子那个正组长的名字,“韩殿坤!你找陈永通去!你问问他!是不是得用八抬大轿去抬他他才来哪!”

    韩殿坤唯唯诺诺的走了,不一刻,他又回来了,陈永通并没有跟他来,治保主任正欲发火,只见那韩殿坤低着头陪着笑脸,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只见治保主任的脸由亢愤变成了一种琢磨不透的神情,治保主任沉呤了片刻,恶恨恨的言道:“陈永通不接受改造!决心与人民为敌!在今天畏罪自杀了!”

    陈永通刚刚自杀,尸体还没有凉透哪。老婆子恨他,恨他活着的时候给全家人带来的耻辱,她没有掉一颗儿眼泪。这一天,对于陈永通过得太快了,太阳都快落了,他还没有想好晚上开会时应该说的话,他在他家那块儿不大的菜地走过来走过去,把地踩得像场儿一样了,昨天在会场上说的话今天该怎么向治保主任解释哪?天都黑了,老婆子呼唤着他;“你不说今天还要去开会吗?你怎么还不走啊?去晚喽又让人家熊你!”他岂不知道已到了开会的时候,他岂不知道开会去晚了人家要熊他,但是直到现在,他怎么也圆不上他昨天晚上说的那句话,他觉得他真没有路儿了,他从柜底下找来了盐卤罐子,狠了狠心,扬起脖子灌了下去,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几十年后,我跟人家提起这个事情,许多人说:“他心眼儿太小了。”我说:“不能说他心眼儿小,人要死时,这个决心是很难下的。

    也是在那一年,在临近的一个村子,那是个“坏分子”,他是个真正的“坏分子”一九四八年他十七岁,青春萌动,在庄稼地里碰到了一个干活儿的姑娘,他把姑娘强奸了,然后又杀人灭口了,这个受害人的家属和同村的乡亲虽义愤填胸,却无人给处理,到了一九六五年底,四清工作队进村,接了这个案子,四清工作队反复宣传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个坏分子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四清工作队把他送进了公安局,因为他作案时还不满十八岁,又因为他是解放前做的案,没过多长时间,公安局把他放了出来,可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把他定成了坏分子,生产队哪儿活儿累,让他去干哪儿的活儿,生产队收了工,可他晚上还要去参加义务劳动,家里粮食断顿儿了,四个孩子像四个小鸟一样向他抻着脖子,他望着自己那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到自己明天饿着肚子还要去上工,饿着的肚子活儿没法儿干哪,夜里去偷了生产队的白薯,让生产队“看青”的给逮住了,挨了,挨了,回家拿了根小绳,走到一棵柿子树下企图上吊,上吊前,他做了反复的思想斗争,“死还是不死,”他憎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杀了人;他又憎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坦白,可是说什么也晚了,他眷恋自己的老婆孩子,可是老婆孩子需要吃的,而自己呢?没有吃的还得去干活,他前走是死,后退是死,他把柿子树下那片刚刨过白薯的熟土地都踩磁了,柿子树根儿下扔下了一堆没燃尽的烟头子,怎么也想不出来不死的办法,只能把脖子伸进那早挽好的绳子套里,他死了,他媳妇带着四个孩子嫁人了。

    人死时是很难下这个决心的,除非是实在无路可走了。

    伪保长死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一斗二升小米,和那句不能自圆其说的话,这在当代人看来是太不值当不值当了,可是在一个时代看着是狗趟荞麦的事,可是在另一个时代里却会被看成是十恶不赦比天还大的事。

    伪保长喝下了盐卤,用短暂的痛苦换来了永久的安逸,治保主任宣布了他“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

    陈永通究竟是条命,虽然他当过保长,但他当保长时,并未揭发出他有什么大的罪恶,虽然他要了人家一斗二升小米,和给他看过的病揞上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名字。他虽然有错,但错的结果不至于非得去死。

    刚发生过的事情也许向人们警示了什么,治保主任虽然对我们这些依然那样横眉立目,但对于每个人交待的问题却不再像往常那样亦步亦趋,紧追不舍了,我以往异常纠结的事没有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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