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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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夏碍着她那晚到慎刑司去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是半条命都没有了,这回说什么也要随着她一起进去,顾曼笙与她费了半晌的口舌,还是青屏在后头说了一句,这才同意只守在紫光殿前的院子里。
这宫里头虽没有几个人了,可是牌场还是在的,偌大的宫里头不知点了多少灯,直照得通明剔透,那是李默吩咐的,一应吃穿用度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是就是不许这宫里的人出来,也不准外面的人私自进去。顾曼笙静静地站了会儿,这才往里头走去。
林书月坐在皇后宝座上,依然端庄如昔,头饰衣裳皆是打理地一丝不乱,容貌也还是当日艳绝京城的模样,昂着头瞧着她走进来,走到她的面前,静静地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她这才开口,“你终于是来了。”
顾曼笙也只是看着她,“皇后娘娘何必如此郑重,曼笙不过来瞧瞧您罢了,您盛装华服的迎接着,曼笙倒有些惭愧了。”
林书月冷笑一声,“哼,谁说本宫这是打扮了给你看的?本宫日日都要着盛装,干你何事?”
“也对,皇后娘娘如今的日子,恐怕也就只有这样才能够好打发一些了。”
林书月盯着她,“本宫过的日子如何,也轮不到皙越夫人来议论,”她到底还是轻笑了一声,“你来看本宫,还真是担待不起,赵作司被你瞧了一眼,就在慎刑司暴毙了,可不知你为本宫准备的,是什么东西?”
“哦?娘娘这都已经知道了,您果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她的手在袖子里紧紧握了,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打你回宫之日起,本宫就晓得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林书月轻轻地用手抚了抚鬓发,“你那孩子恐怕也是假的吧,你根本就没有怀孕,是不是?”
她眼皮子一跳,直直地望过去,“皇后娘娘可要当心了,乱说话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您若是再不积点德,恐怕阎王老子都救不了您了!”
林书月疏疏一笑,“皇上对你,可当真是用上心了,赵佩珊暴毙,他一句畏罪自杀就给囫囵了过去,赵家人无辜受了这么大的冤屈,从枝头掉到了土里去,可不也是因为你?李言歌曾说绝不会让后宫妃子干政,当日本宫与他还能做做表面功夫的时候,他连半句话都不让本宫插,如今你虽然没有直接地干涉,但他却已经没有曾经的原则了”
顾曼笙默然叫道:“够了!我来也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来?”她透过耀眼的光模模糊糊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崔子西的《芦雁图》,眼神蓦然就凌厉了起来,霍然站起身,“不过是为我自己讨一个公道,也为青屏讨一个公道!”
林书月一听,倒怔了怔,也不过那么一瞬,她复又回到了先前那般波澜不惊的样子,“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倒也好,也还省了今日本宫的一番口舌了。”
“你若对付我,便来对付好了!你为什么连一个姑娘都不放过?”顾曼笙只觉得恨得牙齿都痒痒,“当年她还那么小,你竟然也能够下得去手!哦我都忘了,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啊,天仙的模样,蛇蝎的心肠,也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了。”
“哼哼哼”她只管抿着嘴笑着,那声音更显得可怖,“顾曼笙,本宫就是想不通罢了,凭什么他们都帮着你,却没有人来拉本宫一般,凭什么!”
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原本就没有道理可寻的,她虽然这样问了,可也知是不会有答案的,在瓴秀宫中幽禁了这么久,她那几分从容不迫的性子也快要磨没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皇后娘娘,我早就告诉过您的。”她停在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又道,“赵佩珊不过是为你做了嫁衣裳,枉担了罪名,她不是我害死的。”
她说出这句话,便也只觉得自己的一双手在袖子里隐隐震颤着,她不是她害死的,这些日子以来她曾经无数次地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真的有用么?
林书月倒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不言语,却站了身,走了下来,渐渐朝着她走过去,“不错,从一开始,就全部都是我林书月做的,不论是那两只藏獒,还是上林苑的暗箭,亦或是望月楼的事件,都是我做的,还有穆凤亭”
顾曼笙只觉得她的声音像是一种诅咒一般,一步一步地紧紧向自己逼来,她开始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做你的皇后,我做我的闲人,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事事都要与我过不去!我就真的那样碍着你么!”
林书月霍然仰头大笑了起来,配着她那身锦衣华服,显得荒唐可笑,一步跨上去扳住顾曼笙的肩膀,直视着她,“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这张脸,我真是后悔死了,当初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我为何不一把火烧死你,到得今日再没有翻身的余地!顾曼笙,你真是厉害,我们林家皇亲国戚多少年,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妃子出了宫还能再回来的,你也算难得的了!”
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力气,顾曼笙被她这样揪着不能动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只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面蹦出来一般,右手酸软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却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仿佛要将那透明的瓶子也要捏碎了一般,她听着那女人一声一声地说着,蓦然就下了狠心,将那瓶子盖儿推了出去,手一样,那些晶莹的液体就霎时洒在了林书月的脸上!
她立时就将瓶子丢了开去,颤抖着捂着自己的耳朵,再也不愿去听她那凄厉哀嚎的声音,浅夏与青屏似乎在门外也听到了,只是事前经她吩咐过了,不敢贸然进来,一个劲儿地在外头喊着,“小姐!夫人!出了什么事情?!”
顾曼笙大声朝门外唤着,“我没事!”
连喊了几声,她们二人方才听清了,而此时林书月的叫喊也没有那样地凄厉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头饰散落了一地,鬓发也松了,一环一环地散了开来,铺泻在地上,她的半边脸和脖子已经被灼烧地不成样子了,那里的皮肉还在嘶嘶地发出着腐烂的声音,弥漫着刺鼻的味道,顾曼笙看了更觉得胆战心惊,那简直不是人的脸了,皮肉被灼烧地变形塌陷,五官走形,直如一个怪物一般!她再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这样可怕,她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这样可怕。
她捂着胸口缓缓地坐了下去,仿佛是喘不过气来了一样,一声一声地喘息着,大仇得报的快意过后便是深刻的恐惧,她简直不敢再去看,只得将头扭到一边去。
林书月双手抱着头,忍着脸上刻骨的痛楚,狂乱呼唤着阑星与云锦,但她们两个人事先早已被顾曼笙叫了出去,派人看住了,她如今就是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帮她了。
她口中咝咝地抽着冷气,声音都喊得嘶哑了,这才半撑起身子,她的一只眼睛也被腐蚀了,模模糊糊地只能够隐约地瞧见顾曼笙的身影,她挣扎地向她爬过去,口中刻毒得说道:“顾曼笙!你好狠辣!竟想出用绿矾水来泼我,本宫是堂堂皇后,你居然敢你居然”
顾曼笙原本怕得极了,瞧了她的脸简直吓得腿都软了,可现下看到她朝着自己爬过来,那身上的力气似乎又回来了,她打了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躲到一边去,摇着头道:“你活该,林书月,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们林家作恶太多,你们活该”
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泪来,口中还在喋喋不休地数着她从前的罪行,“当年在大理寺的天牢里,你不是一样想要用火把烧了我的脸么!这绿矾的法子还是你教给我的呢,望月楼的那些栏杆,可不都是你命人给烧断的么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羞辱我都没有关系,可是你竟害得我没了孩子!林书月,我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比起你的恶毒不过其中一分,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哈哈哈哈!”她说着说着,林书月却又放声大笑了起来,凄惨无比,眼泪从那残留着的一只眼睛里滑落下来,直被那些腐蚀了的皮肉吸得了无踪迹,她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从此不复存在了,她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女人,顿时就想要一头撞死在墙上!
然而,人心痛得极了,就反倒会冷静下来,她咬着牙恨道:“好!好!顾曼笙,你果真不让人失望!只可惜了可惜了啊”
顾曼笙站在她前头,总算定下了心神,她冷冷地看着垂头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女人,颦眉问道:“事到临头了,还要嘴硬,你说,我可惜什么?”
她笑得累了,又痛不可言,直伏到了地上去,贴着冰冷的金砖地面,这样仿佛还可以舒服一些,她虚弱道:“可惜什么?可惜你貌美如花,却永不能够再生育”
顾曼笙如遭雷击,木然地问:“你怎地知道?”
“哈哈我怎的知道?若你怀孕一事当真是假,那还能有什么原因,除了你再不能生之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合理的理由了吧”
顾曼笙站在那里,仿佛都不能动了,却听得林书月道:“我真是可怜你,不像我,我是根本就不愿为他生孩子,这才自己动手但瞧李默对你的那份样子,他若是知道了,定然会难受极了吧,哈哈哈哈皇天总算没有太过辜负我,没能铲除了你,却让你们二人活得更加痛苦,我林书月今日就算是死了,也无憾了!”
顾曼笙颓然退后了两步,无声苦笑,她说得不错,她就是让她再痛苦了,那又如何,她自己身上的痛与愧,是再也无法减轻半分了!
“可惜了你有那么多男人喜欢,李默不算,还有宋远哦,仿佛应该还要再加一个嘉熙王爷吧,”林书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嘉熙王爷,哦,他或许不能够活着回来了呢,都这么久了,他早晚也是要被李默整死的果然如此——”
顾曼笙还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口中便喃喃问道:“你说什么?段十三怎么了?”
“段十三哼,你装什么蒜,他被李默派到江浙去,难道这么好的机会,李默还能够放过不成?”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地直响,只是来来回回地荡着林书月虚弱又讥诮的声音,“他什么时候去的?”
“哼,”她冷笑着,“原是你一直都不知道啊,也难怪,李默怎肯告诉你你就死了心吧,左右都有大半年了,随他同去的都已经提早回来了,面儿说的是继续督工,可谁知事实到底如何”
此后林书月说的话她当真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只觉得这件事被她知道地太突然了些,随便谁来告诉她都好,宋小矜c青眉,亦或是李言歌,可从林书月的口中知道,只能让她自己不住地怀疑。
平漱宫后面的狭小屋子里,又明又暗的光影之下,他幽深的细长眉眼只是专注地瞧着她,不惧未来的,不言朝夕的,总会让她想到从前的时候,他也总是在一个温暖寂静的午后跑到她的屋子里去,拿一根细长的鸡毛,轻轻扫着她的鼻子,大概也就是从那些时候起吧,她就已经没有再午睡的习惯了。
他在马上逆光朝她微笑的情景依稀还在眼前,而如今她却告诉她,他或许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么?他或许已经被她最爱的人给铲除了么?
林书月只觉得她的影子缓缓向外移去,不由得惊恐大呼,“顾曼笙,你去哪里!你回来,你不能把本宫一个人留在这儿!本宫是皇后,是宜亲王爷的容华郡主你回来啊——”
她身上原本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全是凭着一个意念撑着在往外面走,可不知怎的却又听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的呼喊,她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折返了回去。
“我这一生,最恨的,便是你这皇后的名号——你放心,你是皇后,永远都是,谁也抢不走你的,”说着,她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圆形带柄的小铜镜,扔到她眼前,“我顾曼笙曾经发誓,要将你们加到我身上的如数奉还,如今我终于做到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后会无期了,皇后娘娘”
“慢着!”她喘着粗气叫道,“我求你算我求你,你去告诉李默,让他不要杀三哥,你要我怎样都没有关系,我只求求你三哥虽然害得你家破人亡,可他如今都已经这样子了,你什么都有了,就高抬贵手”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她如今是什么都有了么?
她终于还是回头看了看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她这一生一世,心中也恐怕就只有那么一个人罢,她忍着疼,双手向她虚弱地伸着,失却了她最后一分尊严,哀哀地企求着她这个令自己厌恶的女子,“算我求你”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惦记着那个被幽禁的小人,林书月,有时候我真是看不懂你。”
顾曼笙不料她良久不答,却最终溢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在寂然无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地清晰,她一字一字地说着,字字句句仿佛都划在了她的心上,“他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罢,你们怎样看他,与我怎样看他是无关的,我只知道,从前将我从马上救下来的人是他,对我甘愿俯首帖耳的人是他,陪着我横渡岁月时光的人也是他,我为何会不爱他?顾曼笙,你以为李默就没有做过那些龌龊难当的事情么,他能做得了皇帝,你以为他就是一个君子了么?真是可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站在原地震动不已,仿佛被人醍醐灌顶了一般,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这样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竟然在心里是赞同林书月的话的。
她终究是心头一软,将脸别了过去,轻声道:“好,我答应便是。”
说罢再不敢做停留,立即拔脚离去。她身后匍匐在地上的林书月悄无声息地露出了一丝安心的笑容,而后便将地上的铜镜给拾了过去,一眼,只那一眼便罢,她就疯狂地尖叫起来,没了最后一丝理智,扬手就将铜镜给甩了出去,它的身躯在墙上支离破碎。
她这一生,最在意的是李建,除此之外,恐怕就是她傲人的容貌了吧。
青屏在外头咬着牙齿等着,尚且还能够在那儿站住了,但浅夏却早已是来来回回地不知道踱了多少步了,只怕下一刻就要冲进去了。
林书月最后一声惨叫划破寂静夜空的时候,顾曼笙便已经踏出了紫光殿的大门了,青屏浅夏二人瞧见了忙迎上去,急问道:“小姐没事吧?”
她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浅夏在瞧她的脸色在宫灯的映照之下显得别样的难看,还是不放心,“夫人,方才咱们听里面闹得那样,你当真没有被她伤着?”
顾曼笙勉强笑了笑,抓了她们二人的手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真的没有事情,多谢你们。”
她心头对青屏的话那样多,堵着喉咙那样难受,可是看了看她,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了,天色还不算太晚,她只觉自己心中那些沉沉暗夜将永不会过去了。
青屏试着问了一声,“小姐,事情既然办妥了,那咱们回宫吧?”
她摇着头,“你们先回去便罢,我要去一趟昭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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