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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7.仲可怀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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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郿县的天不比邯郸,天气多晴,不干不燥,在这春夏交接的节令,只日头一出来便是整整一天暖阳高照的好气候。

    子蘅居住的小院里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颗四季常青的苍松,该是有百十年的年头要不然也到不了那样的粗壮与苍俊。

    一如白府淡然永隽的风格,即使女子住处,不见花花草草,唯有几株绿色植株在清晨的风中伸展枝叶。

    “看什么那么出神?”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极近声音,极为靠近。

    子蘅先是惊了下,随即放松,喊了声:“政儿。”这才回头,冲他一笑。

    “怎知是我?”新升的朝阳在他金边华服上洒下淡淡霞光,带着几分迫人的光华。

    子蘅眨眨眼,不答反问:“这么早?”日头才堪堪升起,瞧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显是赶早出来的。

    嬴政闻言,淡淡而笑,只负手而立,霞光洒入他眼底,透着几许不知名的波动:“早么?”

    子蘅无言,问来问去纠缠在了时间上。本意是想着他这继位不久,本该是事事躬亲孜孜不倦了解朝政的时刻,没料到他会这般早而已。既他不愿多说,那便罢了。

    “东西可收拾好了?”

    经他提醒,子蘅心下再次不平静,东西倒是没什么可收拾的,来时便没什么,遑论去时。只是忽然想起昨夜一袭谈话,不免顿了下。

    昨夜方要去睡,门扉被扣响,竟是白伍,他站于门口半隐在晦暗中,看不清的神色,半晌不言。

    子蘅知他有事,便静静候着。

    静寂许久,他终于开口:“白伍有一事相求。”

    子蘅猜到了他有事倒是未料到竟是有事相求,能求她什么?不免一愣,在这个地方她是个最没用的人了。

    又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子蘅微觉诧异,心念微转,想着必然是同今天诏文有关,果然听他又道:“可否延迟几日?等老将军墓完工再走?”一句简短的话他分了三截,显然难出口之极。

    秦王诏,封白起子仲于太原,限期却是惊人的三日后,实在是急了,但诏文如此,岂能擅改,不尊便是抗旨。虽是极大的喜事,但这个期限对于白府众人而言,不见白起墓的落成到底是心头的憾事。

    无意间的同感撞上心间,似乎能感同深受那长久以来的压抑期待子蘅心头微动,到底是白氏人么?

    抬眸看他,他半身犹在暗中,只是紧握湛卢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隐隐。

    停顿半晌,子蘅看着他开口道:“这个我做不了主。”感觉他僵了一僵的身体,子蘅又道,“不过我自会尽量。”

    风过,依旧的沉默。

    握着湛卢的手不曾松懈,声音在风中透着几分低沉,白伍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子蘅凝望半晌才合门睡去。

    如今经嬴政提起,子蘅本就想着这事,此时便提了出来:“政儿,诏文可以改吗?”

    嬴政皱眉道:“若非紧急要事,一般来说都不能改。”

    子蘅微微泄气,不想他又来了一句:“不过可酌情考虑。”

    子蘅一喜,咬了咬牙,带着几分恳求之色道:“白家人想在大父墓建成后再去太原。”

    见他微微拢向中间的眉心,子蘅便将实情跟他一一说来,从初进白府时所见至昨夜白伍头一回的相求,一一坦言,抬眼看他,其情可悯。

    “你是在替他们求情?”嬴政皱眉。

    子蘅笑笑:“不是替他们求情,只当我求你吧。”

    嬴政眉间蹙拢,但见她带着几分祈求的神色,又不忍拒绝,只是白起墓谁知何时可以完工,她在白府虽说无碍,但鉴于之前的事想起总是让人生闷,竟拿着一个刚刚认回来的亲女儿去换一个模棱两可的前途?亏他们想得出来。

    白府众人早早离去,也好安了他一分心。

    见他似乎不答应,子蘅喊他:“政儿?”

    “恩?”嬴政回眸看她一眼。

    子蘅微微语噎,又问道:“当真不可延后吗?”

    嬴政仿佛不闻,只看着庭院中那颗苍松不语,过了会儿才回头看她,眼底似乎有深藏的明光掠过:“他们可以延后,但你不可再住白府,我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他们又不会杀人放火。”见他同意,子蘅心头一松,下意识地笑道。之前便说好只等他们离去就同他一起去咸阳,她本也不愿再与白家人一处,此时他同意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嬴政眼眸一凝,大有深意道:“在我心头,那比之杀人放火也不差多少了。”

    子蘅呆了呆,只觉无端地吹起了风,衣袂微动,她咧了咧嘴,堪堪扭过了头去看他方才一直打量的苍松,道:“这松长得真好。”

    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让两人同时一愣,随即嬴政轻笑,子蘅暗恼。

    “政儿,带你去个地方。”子蘅一眨眼,笑道,“也不算白求你。”

    嬴政低头看她,淡淡一挑眉:“不白求我?”

    子蘅笑了笑:“你去了便知。”

    两人牵了马策马而去,径直往城外的山麓地带而去。

    老远便见两间茅草屋,一圈竹篱围成的院子,一小童正和一男子从茅屋外出来,两人笑笑闹闹,似乎极为亲近,见有人踏马而来,两人顿时停了脚步观望,直至子蘅落马笑意盈盈上前,小童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她同男子说着。

    “你今日怎的又来了?”倒不似前一回的别扭,小童明显有着几分欢喜。

    “我来看望先生。”子蘅亦笑,他身旁男子此时只是打量着子蘅同嬴政,神色间带着几分温和。

    “这是我师兄韩非。”甘罗指着身旁一袭简衣束冠的男子,他眨眨眼带着几分好奇道,“你说得真准,果然我昨晚读了百遍后老师就来接甘罗了,虽然老师说甘罗犹小要通其意实难,但有这番理解也算可以了。”甘罗笑得十分欢喜。

    “两位,是,是找,鲁先生吧,他在屋里。”温和的神色下,却有几分结巴。

    见两人点了点头,并不见其他神色,甘罗瘪瘪嘴道:“我师兄自小便是这个毛病,老师也说没办法。”他带着几分可惜之色的脸圆鼓鼓的十分讨喜。

    韩非摸了摸甘罗的头,无所谓地笑笑:“两位,莫介意,呵呵,先生同老师,俱在屋里,请。”

    子蘅笑笑,见他们执着皮囊,遂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甘罗抢了先,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先生让我和师兄去打酒。”

    子蘅故意逗他:“打酒做什么?”

    “当然是宴请老师的。”甘罗脱口便答,小小孩童,竟带着几分傲气。

    子蘅浅浅一笑:“那我们便前去拜见两位先生。”不料甘罗相拦,伸出两手挡着,他眨着溜圆的大眼:“先生说了,无缘人不见。”

    韩非只是在一旁看着,温和地笑着并不拦他。

    “明明已然见过,那便算是有缘了。”子蘅微微一笑。

    甘罗大眼转了转,伸出一指指着嬴政道:“那他呢?”

    韩非见状,只是歉意地笑笑,却不言。显然,要见人还真得过这一关了。

    嬴政看了会儿,便冲着韩非问道:“敢问公子,可是韩王室宗亲?”

    “咦,你怎的知晓?”韩非诧异下,甘罗已然问出声,答案不言而喻。韩非无奈笑了笑,摸了摸甘罗的头似是极为宠溺,笑答:“正是,不知公子,如何,知晓?”

    “《孤愤》可是公子所做?”子蘅站于嬴政身侧,虽觉他口音平淡,却着实觉察到了他眼中瞬时的惊异。

    韩王室宗亲?《孤愤》?子蘅思索半晌,突然想起,不由愣怔抬眸,竟是他?

    嬴政侧头一望,不掩眸底的欣然赞叹,子蘅愣了愣,但见嬴政执手一礼:“久闻公子声名,今日一见,甚幸。”

    倒是韩非脸色微赧,竟有几分不好意思,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公子有才,今日竟在秦国,何不来此一展所长?”

    韩非只是一笑,笑中竟有几分落寞,只是岔言道:“公子,言过了,《孤愤》,只是平生无奈所做。如今老师在此,韩非只是,只是来见老师的,过得几日,便要回韩的。”

    如此温和之人,竟是所著《孤愤》那等隐含激越的书卷之人。

    嬴政闻言稍顿,笑容透着几许憾然,道:“如此,是为秦国之憾了。”

    此言一出,不仅子蘅诧异,韩非亦惊讶了下,随意笑了笑便将此事带过,笑道:“两位请。”竟不再阻拦。

    “鲁先生有言,今日有,有贵客,不必拦。”他续道,无奈揉揉甘罗头顶,报以歉意的一笑。

    子蘅无言,原来竟是师兄弟两耍了个小心眼。看了眼甘罗,只见他笑得得意万分,似乎在报以那日被她压去一头的憋闷。

    怪不得他方才拉着韩非嘀咕,显然就是想为难她一下。

    见两人离去,韩非这才瞪了眼小师弟,甘罗会意,小声驳道:“谁让她那日老是取笑于我。”

    “你,你以为他们,不知?”拉着甘罗往前而去,韩非无奈想起子蘅临走前凤眉微挑的小动作。

    “啊,被发现了?”

    “下次,不许。”

    “恩。”甘罗点头,咧嘴笑道,“师兄,没有下次了,老师要带甘罗走了。”

    韩非报以一笑,两人遂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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