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麒麟之章·十二

    有了长泽的指点，楚寒学习的劲头极高。白天急着赶路，一到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捡上一根趁手的树枝，去空地里练习前些日子学到的东西。这样一个月下来，楚寒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进步。他握着树枝再不似最初毫无章法，一劈一划看起来也开始有模有样。

    之前朔雨在空地上借着树枝使出的招式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楚寒的脑海中，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仍远不及，但那流畅灵活的身姿在他心中树立了一个目标，让他逼迫着自己靠近。

    楚寒曾向长泽打听过这套剑法的来历，可得到的答案却让他颇为意外。

    “这套剑法既无派系，也无名字。”长泽向他解释道，“只是我以前闲暇之余自创的，后来又不断进行了修改和调整，看起来便完整了些。”

    “长泽大哥真是太厉害了！”楚寒的崇拜之情宛如波涛汹涌澎湃，“你很早就会用剑了吗？”

    “我算是在边境出生，自小就生活在训练营里，什么武器都比其他人学得早一些。”长泽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你的父母”楚寒怔愣在原地。

    “我并没有见过自己的双亲，”长泽的脸上没有丝毫悲伤的情绪，他的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事情，“估计他们在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将我抛弃了吧。”

    “对不起长泽大哥，我不该说这样唐突的话。”楚寒倍感自责。

    “这没什么，父母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称呼，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反倒是别人都恨不得离开的训练营像是我的家吧。”长泽伸手拍了拍楚寒的肩膀，“你用不着道歉。”

    自幼生活在训练营里的长泽，过着楚寒无法想象的生活。他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怕自己笨嘴拙舌又提到什么冒失的话。

    长泽给他制定的训练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有的时候碧汐会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安静地看楚寒重复着乏味的练习。长泽则独自一人站在月光的投影下，身上落下一层银辉，眼神深邃，不怒自威。他从未抽出过自己的佩剑，只是偶尔取一段树枝向楚寒展示几下，纠正他动作上的错误。碧汐通常只是坐在一旁，不敢出声，唯恐打扰到他们。好几次楚寒因为练得太过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来了。等到他浑身大汗淋漓，揉了揉发软的手腕准备回去时，才看到碧汐已经托着腮阖上了眼，一副恬静的模样。月色洒在她的发上，也洒在她白瓷般的脸和纤长如绒羽的眼睫上。

    楚寒差点以为他们又回到了堂庭殿，他埋头在书案上做着新学会的小玩意儿，而碧汐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瞅着他。她总会时不时问上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而后逐渐没了声响，等楚寒再抬起头，她已经歪着头睡着了，也是现在这般恬静美好。

    “碧汐，你什么时候来的？”楚寒见四下黑成一片，怕她着凉，赶紧上前将她叫醒。

    “诶，哥哥？你练完了？”碧汐揉了揉困乏的双眼，“你和长泽哥哥出来没多久，我就跟出来了。”

    “快上去休息，外面这么冷，你要是着凉怎么办？”楚寒不由分说将她牵回了客栈。在他心里，碧汐永远是那个小时候跟在他身后爱哭红眼的小丫头。

    等他俩上了楼，长泽专门端了碗热汤放到碧汐的桌上。

    “喝了暖暖身子。”留下这句话，长泽就退出了房间。

    碧汐捧着汤碗，脸上带着笑意，趁热喝了起来。

    “长泽大哥说明天要是看到卖衣裳的，就给你添置几套。”楚寒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和碧汐闲聊起来，“现在既然来到城里，就没必要让你像在山上一样辛苦。”

    “那我可得好好谢谢长泽哥哥。”碧汐弯着眼笑了起来。

    “碧汐，我们已经离开堂庭殿将近半年，你可还习惯？”楚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柔亮的长发碰着掌心像是抚到了一段上好的绸缎。

    “当然习惯。”碧汐点了点头，“你和长泽哥哥已经很照顾我了。”

    “对了碧汐，你可还记得小时候去漆鹿台的事情？”楚寒突然问道。

    “不记得了。”碧汐可能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事情，愣了半响才回答道，“怎么了，哥哥？”

    楚寒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最近他开始断断续续做梦，梦到许多年前的往事。梦里的他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娘挽起的发髻上插着缀了花朵的簪子，将双手束在胸前安静地注视着他。她染了胭脂的唇一开一合，像是在说，去吧。

    ——去吧，往前面去吧。

    娘的声音在他身后逐渐变远边轻，楚寒注意到自己面前有十层台阶，皆由汉白玉砌成，而台阶之上有一片空地，空地之中有一潭水。水极浅，清澈见底，年幼的他踩下去也只是刚好淹没到膝盖。他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娘正在台阶之下注视着他，那双素日里温柔的眼睛盈满了滚烫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楚寒看不真切，他只是踩在水中，□□的双脚踩着冰冷的大理石，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引一般往中央走去。

    水池中央竖着一块模样狰狞的石头，石头上刻着“漆鹿台”三个艳红的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块石头。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凌末大人。凌末袖手立在水池的另一边，浮现出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暗如深井，透不出一丝光。他面色冷峻，盯得楚寒不由得害怕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凌末一直是不苟言笑，让人畏惧的长辈。楚寒瑟缩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可脑海中却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像是某种声响，又像是错觉。像是记得，又像是忘了。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然后凌末轻轻地摇了摇头。

    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他，又或是向着站在他身后的婉吟，摇了摇头。

    这个梦总是消失在这个片段，消失在凌末那双暗沉的毫无光彩的眼睛里。

    楚寒记不清具体发生过什么，记不清那时候娘有没有和凌末大人说过什么，他只记得踩在脚下的冰冷的大理石和没过膝盖的水。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麒麟族的测试，用于寻找继承了水麒麟之力的孩子。在那天后，娘伸手捧住他的脸，眼含歉意地说道：“寒儿，不是水麒麟也是一件好事。”

    再后来，碧汐年龄一到也被带去测试，凌末大人宣布她是新一任水麒麟，亲手送出了常伴在身的麒麟玉佩。

    为何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才重又梦到过往之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楚寒抽回了思绪，显得有些沮丧，“最近总是梦到以前在漆鹿台的事情。”

    “哥哥，是不是最近练习得太过劳累，所以思绪纷杂？”碧汐担忧地看向了他，“还是早些去休息了吧？”

    “也是，那我回房去了，你也睡了吧。”楚寒说罢，便离开了碧汐的房间。

    他没有看到碧汐在他离开后眉间的一缕忧愁。

    就这样又练了一个月的剑术，楚寒得到了和朔雨切磋的资格。虽然朔雨一直对他态度刻薄，但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之人，又同样跟随长泽学习，楚寒在心里暗自将朔雨当做自己的对手。训练了几个月终于可以互相切磋，楚寒忍不住感到兴奋起来。

    “你们两个就用这两根树枝，”长泽折了两截树枝扔给了楚寒和朔雨，“只是切磋，点到为止，败的人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朔雨扬起嘴角，将树枝横在了胸前，一脸轻蔑地看着楚寒：“现在认输也可以，早点扎完马步还可以早点休息。”

    “休想！”楚寒将树枝斜握在手中，一转身斜刺出去，他率先出招。

    朔雨当即向后一跳，身子刚一落地就突然从右方抬脚踢向了楚寒的面门。楚寒未想到朔雨会这样还击，手上的动作来不及收回，只得猛地往左侧身，堪堪躲过。只是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朔雨的动作就变了。原来他踢出去的这一脚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杀招还是在手上。在楚寒本能地往左躲开时，朔雨蓦地一个侧翻，将树枝从下方刺出，直取他的下腹。楚寒措不及防被刺中，他顿时弓起身子捂住了腹部。他没想到这寻常的树枝落在朔雨的手里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只是挨了一下就隐隐作痛。

    “楚寒，今日是你败了。”长泽见胜负已分，就喝止了朔雨。

    “连我三招都挨不了，你学习的成果真令人刮目相看。”朔雨一开口，楚寒就休想听到一句好话。

    “再来！”楚寒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行呀，送上门来讨打的可不多见了。”朔雨嗤笑了一声。

    楚寒不再多说一句，握着树枝就再度挥向了朔雨。

    长泽见他俩一转眼就再度比了起来，便退到了一旁，时刻观察着朔雨防止他一不小心出手太过火。

    碧汐来的时候就刚好看到这样的情景。她见长泽专注地看着空地上的两道身影，就安静地站在他身旁。

    “担心你哥哥吗？”长泽问道。他虽然看着楚寒和朔雨，但依旧分神注视着四处的动静，所以碧汐一过来就察觉到了。

    “是的。”没想到长泽立刻就注意到了自己，碧汐吃了一惊，“长泽哥哥怎么发现我的？我以为自己走路的声音很小了。”

    “你的脚步声和呼吸，都很容易察觉。”长泽说话的语气总是给人一种淡漠感。

    “这样啊。”碧汐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她单独和长泽交谈的时间并不多，长泽总是用恭敬的态度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边界明确的线，“哥哥做事情总是太过急切，我担心他会受伤。”

    “楚寒需要时间来磨砺。”长泽耐心地说道，“只要打好根基，以后的提升就会很快。”

    “谢谢你对我们兄妹俩的照顾。”碧汐用手捏住了自己的衣袖，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得加快。

    “理应如此。”长泽答道。除开必要的说明，他的话一向很少。

    “长泽哥哥”碧汐闷头思索了片刻，才好不容易开了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长泽闻言侧过脸看向了她。他漆黑如染墨的眼睛像是能轻易嵌入人的内心深处。

    “如果”碧汐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沉闷地说道，“如果你的人生和家族的未来必须选择一个的话，你会选什么？”

    “我会选家族。”长泽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我就知道。”碧汐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几许无奈，“长泽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啊。”

    “很多人生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长泽略一沉吟，继续说道，“可不管选择了哪一个都不能说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在这世上并没有所谓‘正确’的人生，每一个抉择都不能脱离当时的环境。我们所能做的，是不让自己后悔。”

    “不让自己后悔”碧汐低声喃喃着这句话，眉宇间的愁绪终于烟消云散，“长泽哥哥总是知晓很多道理，我真希望能像你一样。”

    “像我？用不着啊。”长泽闻言，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你已经很好了。”

    碧汐不断眨巴着眼盯着长泽，像是在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长泽哥哥，好像笑了？

    她来不及诧异，长泽一转眼就走到了空地上。楚寒倒在地上，朔雨正用树枝抵着他的额头，充满威胁地注视着他。

    “我说了，点到为止。”长泽握住了朔雨的手腕。

    “是他非要缠着我打。”朔雨冷哼一声，收回了手。

    “哥哥，你还好吧？”碧汐从旁边冒出了头。

    “楚寒，别忘了你还要扎半个时辰的马步。”长泽毫不留情地下了命令。

    楚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发了出苦闷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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