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置之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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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华脸上浮着两团异样的酡红,试图集中精力于抗争眼神的涣散,额角涨起了一层稀冷薄汗,风干又密密地沁出来,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潮落潮起。

    她口角歪斜,浑身无法自抑地抽搐,血液鼓噪着加速循环,噬心噬骨的痒如过电般传过四肢百骸,眼前闪烁出一帧帧昏花的图像,迷乱而癫狂。

    她躺在一堆积年的尘埃与破碎的回忆里,伴以前所未有的狼狈与失态。

    四周阴暗潮湿,仿佛老鼠居住的洞窟,空气里翻腾着腥臭和霉味,依她仅存的残弱五感,云华分辨不出究竟身在何处,但毫无疑问,这里是她风光一生中所涉足过,最绝望的髑髅地。

    程现满脸厌恶地瞥着她,目光冷绝,像瞥一只发霉的死狗。他不耐烦地冲她心窝狠狠踹了一脚,云华胸口一窒,被剧痛刺激清醒了片刻,死死盯着程现。

    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支针剂,轻巧地在她一双涸湖般深陷干瘪的双眼前,旋转,旋转。

    云华口里挤出可怖的“咯咯”声,眼里仅存的微光熄灭,嶙峋手指垂在胸前无力地歙动,试图伸手去抓。

    若没有紧紧缚住她手脚的牛筋绳,她一定会像嗅到腥甜血味的白鲨般,毫不犹豫地扑上。

    天人交战,她选择输给了瘾,一败涂地。

    近在咫尺,忽而落空——云华眼睁睁看着程现一扬手,针管随即被扔出了视野,她发了疯地咆哮,吼出绝望的兽性,本能地拖着沉重的肢体向前爬动。程现毫不犹豫地踩上她的肺管子用死劲碾磨,俯下身来,干脆利落,五指挟风,在她苍瘦面颊上甩出清晰指痕。

    绝情二字,原来是有声音的,这么响。

    云华细弱脖颈像是不堪重负,头颅几乎要掉下来,灰青色的脸庞扭曲出奇诡的角度,她试图说话,却像一尾濒死的鱼,千言万语无声佚散,只能剧烈喘息,两行混杂尘泥的泪顺巉岩棱骨流淌。

    身心痛到了极点,忽然逼出了一丝清醒的冷笑。

    眼前这个残忍而病态的男人,她竟然爱过!一片绝对痴心,活脱脱喂了狗!

    原来所有话语都是虚假的,回首来路,竟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她参加第二届“glory超模之冕”真人秀时结识了初出茅庐的时尚摄影师程现,那时她正值17岁,充满稚气与锋芒的年龄,从默默无闻的尘寰之中脱颖而出、攫取备受瞩目的胜利同时,也攫取了他的青睐。

    此后历经五年起伏砥砺,终于初现峥嵘,她是秀场上清冷而孤傲的万众焦点,是备受时尚博主宠爱的新晋灵感缪斯,是在他镜头里绽放百般情态的硬照女王,无数人赞叹,她是2018年最有潜力的模特新秀,假以时日,必将冲入odels的nesupers榜单。

    她满心以为是互相成就的天作之合,两人渐渐在业界崭露头角,可如今

    云华并不想哭,尽管有满心沉甸甸的委屈。

    她知道哭于事无补。

    只是药瘾拖她在泥潭里浮沉,她满脸涕泗横流,控制不住自己。液体流进嘴里,她下意识咂了咂,湿,冷,苦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注射药物的手法很娴熟,程现教的,说这是他的灵感来源之一,她并没有起疑心,她也听过很多同行用这种方式减肥减压。

    从事模特这一行以来,她见证了太多光怪陆离,经历了太多现实和浮华的交替落差,便用一些极端的刺激来调节自己。

    完全抛弃自我,放纵在那一刻的迷幻中,做一个现实的背逃者。

    程现每次都会及时找到纯度高的货源,今天却是第一次放任她发作药瘾,云华一颗心沉了又沉,已经没有心力思索究竟是为什么。

    程现还踩在她胸口,忽然又用力向下狠踹了一脚,她感到剧痛,冷汗迅速湿透了衣服,可能有根肋骨被踩断了,药瘾又得不到餍足,奇痒啮咬着钻进骨缝。

    她嘶吼,声音却轻飘飘地传出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

    程现躬身,冷漠而嘲讽的表情迅速逼近她的视线。

    “下周victor&rolf的领闭秀(1),陈霜会替你去。”

    这个品牌的秀云华争取了很久,虽然不在蓝血品牌(2)之列,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奢侈品”,却十分具有鬼才风格。衣服并不“美”,有些设计常人看了只觉得怪诞,抽象、解构,对她而言,却处处充满匠心和灵感。

    这场秀也是进军highfashion模特的绝佳机会,她虽然明白对于模特而言,商业价值很重要,但她是真心想追溯本源、探知服装与模特之间互相依存的微妙关系,还并不想那么快成为商业模特。(3)

    陈霜是上一届“glory超模之冕”的冠军,王不见王,但时常有人将她们对照比较。陈霜只比她大两岁,对于模特而言,却是寸土寸金的两年,两年不仅是经验差距,履历上也有了一定距离,陈霜已经为versace拍摄了一组全球铺设的成衣硬广,四大时装周多次秀霸,还手握某珠宝品牌形象大使的头衔。

    圈内传闻她作风豪爽,会来事儿,豁得开,用身体魅力和交际能力让很多品牌公关服服帖帖。

    云华脑海里翻涌得更加昏沉,陈霜有野心、有能力、有人脉,她想不通初露头角的自己,怎么就让陈霜扎心了?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地折磨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模特吗?

    她自己都说不准能不能走到足以威胁陈霜的位置,这也太未雨绸缪了吧?

    程现可能是读懂了她眼神里浮沉的疑惑,有些亏心似的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她答应我,只要能让你无法再走秀,会力保我的摄影工作室和几个彩妆品牌的优先合作,并且很快就能拿到五大之一的周年刊。”

    云华身体里所有抗争和思考的力量一下子被抽干了。

    她嗑药的事想必已经传入业内秀导,立刻被划进黑名单了,走秀时间紧任务重,所有工作人员都疲于休息,这种不稳定的身体与精神状况是一枚巨大的隐形炸弹。

    她已经被业界遗弃了。

    他耸了耸肩,“一旦五大重点刊开了头,意味着我可以迅速进阶成主流时尚摄影师。”

    她费力地低头看向手腕,青铜色的文身里藏着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一片星河灿烂,却只为了遮盖丑陋而存在。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圈子,机遇几乎代表着一切。”

    是从几时开始筹划的呢?这深沉而缜密的网罗,等着她放松自持力,噗通跳下去。

    “我想出影集,开展览,把呈现做成业界的一面招牌,我想出人头地,获得本应属于成功者的尊重和认可。”

    受尽轻蔑与白眼的人,内心总是伺伏着一只时刻准备反咬的饿狼。

    “所有人都觉得你发展得比我好,我处处矮你一截,说我的工作室是借着你的光才出名的,可是事实呢?你拿着我给你拍的模卡(4)去争取品牌邀约、杂志约片的时候,有引荐过我吗?!你只会吸我的血!”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像要把自己积郁的愤恨全都吐出来。

    “你总说有机会有机会,我等不起了,我真的等不起了!你喜欢被人瞩目的感觉,说白了就是虚荣,又假清高,不愿意接商业活动,如果没有我供着你,你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吗?!”

    云华听得恍恍惚惚,这是自己吗?

    原来这就是另一半眼里的自己,不切实际,忘恩负义。

    原来她以卑微姿态呵护的爱情,不过是猴子手里捞出来的月亮。

    云华哑然失笑,她自认是一个豁达的人,不喜欢翻旧账,倘若把程现外拍回来包里无故拆封的安全套,放在这架失衡的感情天秤上,又该怎么衡量?

    碍于表面的貌合神离,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告慰自己,至少人生目标一致,沿途片刻贪恋就随他去。

    直到最后一切都岌岌可危,铺天盖地坍塌下来,她才彻彻底底,寒了心。

    她太爱了,爱得眼前一片昏昧,浑然不觉枷锁牢笼。爱到深处,自己先成了一个笑话。

    原来一路上他想同行的人,从来就不是自己啊。

    云华不是没想过,有大男子主义的程现内心会失衡,她能做的,不过是暗中成全了他的成就感。

    “呈现”刚起步时许多拍摄订单是她托了人情去联络的,工作室日常宣传照她都免费配合拍摄,也曾在很多活动中不着痕迹地向资深业界推荐过“呈现”,工作室发展至今,明里暗里她自认为投入了不少心血,问心无愧。

    程现之所以发展得磕磕绊绊,是因为他傍身的灵气捉摸不定,却有着艺术家反复无常、唯我独尊的脾性,出片延期、无故毁约、时常失联、脾气古怪等印象标签让他在业界毁誉参半,而这些硬伤所带来的影响,使得很多极为重要的机会就此流失,是云华难以改变的。

    云华疲于辩解。

    当一个人不再爱的时候,无论“嫌疑人”如何辩白,活着就是罪证。

    她身心交瘁,仅存的意识在脑壳里冲撞,云华做梦也想不到琐碎的阴差阳错,自身意志薄弱,加以敌手的推波助澜,最终竟将自己推向死地。

    她仰着脸,喉头滚动着支离破碎的字句,怜悯似的呜咽。

    “你太急于求成了”

    程现设想过她会愤怒,会悲恸,甚至会做困兽之斗,却没想过她会失态却又平静地指出自己的弱点,心头着了把无名邪火,他猛力拽着她的长发,恶狠狠地将云华的头颅往地面摔去。

    云华眼前一黑,不辨东南西北。

    备注

    1开秀,首位出场。闭秀,最后一位出场。一般情况下,开秀位置大于闭秀。

    2dc评定六大蓝血品牌和大众意义上的“高端”不同,而是考虑品牌全球影响力、产品线细化程度、品牌商业价值、广告投放力度等,主要针对于模特业界的影响程度界定,模特代言过六大其中品牌就会被称为“爆过蓝血”。

    3模特大体分为两种风格,highfashion或商业模特。前者相对长相硬朗怪异寡淡性冷淡仙风,不一定符合大众审美,以走时装周秀、上主流时尚杂志封面、合作高奢品牌居多。后者相对长相柔美精致性感,较为符合大众审美,以商业代言、快消品合作等居多,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秀模特可以视为商业模特代表。两者虽然风格有所区别,但也有两方面都有所涉及的模特。

    4模卡,模特的说明书,包括身高体重三围数据,体现五官细部的正面照片,对不同服饰风格的诠释硬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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