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照片

    早春四月，万物开始复苏，天空不再是冬日里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而是像被水洗的镜子般透着湛蓝，几片薄薄的云随风缓缓浮动。

    金城国立大学内一片树木欣欣向荣，树枝纷纷吐芽，等待着结出新一年娇嫩的苞蕾，校园内成群结队的学生朝气蓬勃，高谈论阔不绝于耳。

    这众多活泼的学生中偏偏有一个打扮简朴的先生，他总是穿着洗的发旧的素色长衫，就好像要从这朝气中抹去一般，生的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本该引得人神魂颠倒，却总是闪烁着如小鹿般的纯净，长睫微翘，面若敷粉，并不高大的身体，略有些单薄，却自成风骨。总令人想起校园东南角池塘内年年夏日绽放的青莲。

    然而，这位青年先生眉宇间的淡淡焦灼却是经年累月的挥之不去。若是想看他神色平郁甚至愉悦一笑，那定然是在卦摊前，安静聆听卦者解梦的时刻。

    这不，刚放学的几个学生又碰见这位先生站在路边摊解梦了。

    “这不是，莫先生吗？”

    “哎，还真是莫先生”

    “莫先生，又解梦呐，哈哈哈”

    几个学生嬉笑着路过，叫莫吾风有些不好意思。算卦的摊位上围绕的基本上都是女人居多，哪个大男人没事儿总来解梦呢？

    他干脆把围巾往上拽了拽，低着头赶忙朝着宿舍方向回去了。

    莫吾风小时候总是在书房里翻书，只要有人问：“你在找什么？”

    半人高的孩童就会一本正经回复：要找一个梦里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群山，有清澈见底的河流，湍急的瀑布还有漫山遍野的山花，有热闹的市集，还有一个人。

    如果好事者再追问下去“那是什么人呀？”

    孩童会露出十分遗憾样子，他也不知道。莫家只当小孩子爱做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没人仔细探查孩子的话，也就放任不管。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大人的眼里，小孩子只要愿意多看书总归是件好事。

    经年累月，莫家的藏书每一本都翻看了不下三遍，甚至是小镇书阁每一本书的摆放位置也是了如指掌，即便是这样，他也没能在书里找到一个地方是与梦境相近的。

    长大后，莫吾风北上求学期间，老家盛行瘟疫，夺去了城内多半人的性命，其中就包括了莫家。小镇偏远，加上疾病来势迅猛，全城封锁了消息。

    当莫吾风回家省亲时，面对的只剩下空落落的庭院，家中早已无人。

    悲伤之余他变卖了房产，在金城落户留校教学，全身心研究史学，反复的，执着的找下去，一定要找到，多少年解不开自己莫名的心结，只为了找到梦中的地方，还有那个人。

    他也曾恼火，何必为了一个虚幻的东西，浪费时间精力。纠缠最终，还是敌不过心底蔓延出来的固执，若是找不到，这一生终究会遗憾。

    即便找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线索。莫吾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解梦上。钱没少花，得到的结果却始终不如人意。

    莫吾风赶回教工宿舍时，恰好国语系教师李鸿继在批改作业。拿起翠绿发旧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通身暖洋洋后，他坐在了书桌对面：“鸿继，你可能猜到今日主任叫我为了什么事？”

    李鸿继翻着书漫不经心的道“或提薪c或降职亦或远调，瞧你这神情不似沮丧，所以断然不是降职，若是提薪的话，往日你也不是在乎薪酬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莫吾风嘴角微微翘起，赞叹：“不愧是鸿继，接着说”

    “那么就是远调了”李鸿继的神色不禁正经起来，停下笔。“难道是要考察？我听闻前一阵蓬莱处照月国遗迹被暴雨冲刷出来了，莫非”

    莫吾风敛了笑“是的，不过不是选上的，是自愿和同系王老师交换的”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愉悦道“况且，这次是和贾老一同前去，能学到不少东西”

    李鸿继微微皱了眉“此番前去，必定耗费你几年时间，环境又艰苦，怕你”

    “我本是孤儿一个，幸得恩师知遇之恩，教我识字，助我学语。才有今日的莫吾风，我便是想将这份恩情延续下去，让更多历史可以被发现，记录，一如恩师当年那般”

    “先前恩师将我托付给贾老，也是为了让我能精益求精。如今战乱频繁，硝烟四起，留下的历史记录也是少之又少，用心维护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这次考察只有一年，倒也能尽些绵薄之力”

    “本是同宿舍的同事，却有不同的志向，我李某人只是图一个安逸，倒叫我惭愧，惭愧”

    莫吾风面上一红：“哎，哪里的话，你今年才有家室，总要顾虑嫂夫人和家母，不像我孑身一人，没有那么多牵挂”，李鸿继看着莫吾风认真的表情，知晓他是心里话，便也不再提及，便道

    “这次考察具体到何地？”

    莫吾风坐在床上背对着他，叠着手中的长衫道“还没有定，下午交代具体事宜。”

    下午两点，金城国立大学教务处。

    莫吾风入座后发现，不过十余位老师参加，便低声询问邻座还算有些印象的郑老师。

    “您好，我是历史系莫吾风，请问这开会的人怎么这么少”郑老师是新招纳进来的教师，本就与同僚陌生，见有人搭话便小声道“您好，我是新纳的教师郑余生，听说教龄高的老师，不愿去乡下活受罪，只能是新招纳的教师顶头阵，不过莫老师你”

    郑余生还没问出口，王主任就开始了会议“大家都来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吧”王主任不嫌麻烦的一一介绍了此次考察活动的注意事项，工作任务，时间以及衣食住行安排。

    约莫讲了半小时后，教务主任拿出了十余张黑白照片，给他们传阅，“这是你们要去住宿的镇子，照月王宫面积很大，囊括许多镇子，你们自己挑吧，我就不安排了”

    “哎，你看”

    “快给我看看那张”

    “我没选好呢，你别抢”

    莫吾风看了看四周，面露疑问：“我听说上一批考察队伍的地点都是上边安排的，怎么这次倒是让我们自己选了？”

    郑余生撇了撇嘴：“主任倒是聪明，明知住宿的镇子发展水平不一样，大家都不愿去落破的镇子，吃顿肉都得走上个十几里地，若是上面安排地点，这每个地区的环境又不一样，难免会有人不满，上次就因为这个闹出了一些情绪，这次自己选了之后想找由头都没有”

    这时照片传了过来，两个人一起翻阅起来，郑余生皱着眉翻看照片，似乎哪个也不顺眼。

    “我呢想去，富饶一点的，穷乡僻壤怕是待不住，莫老师打算去哪里”

    郑余生偏头看着莫吾风，只见莫吾风看完一张梧桐镇全景后，瞳孔微微放大，紧紧盯着梧桐镇另外一张黑白照片，像是恐惧，激动甚至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那是，蓬莱梧桐镇的一棵绑满丝带的参天大树，树上有一个黑色人影，极其突兀在那互相缠绕的枝干中。

    莫吾风再熟悉不过，几乎每次梦中看不清脸的那个人！就算照片再模糊，梦中时常出现那人的大概形态也是绝不会认错的。

    那人寂寥的坐在树上，望着远处的梧桐镇，好像是在等谁。郑余生见他专注的看着那张照片，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疑惑道：“怎么了，莫老师？照片有什么稀奇的么？”

    伸手拿过来看了看：“哎，一棵大树”莫吾风指着大树的位置“你没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吗”会不会他看不到那人，只有他才能看见？

    郑余生皱了皱眉，仔细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奇怪的莫吾风直白的说“没有呀，你看错了吧”又道：“莫老师想好去哪了吗？”

    真的是这样，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见。

    “许是我花眼了吧，就去梧桐镇吧”莫吾风将额外显露的情绪藏好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只是接下来会议又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直想着那个人影，自己做过的梦，以及照片里的梧桐镇。

    即便是到了宿舍也是魂不守舍，想不出个结果。李鸿继这时候还有课，倒也方便莫吾风安静的思考。等到李鸿继下课回来时，他早就伏在了桌上睡着了。

    他走在一条雾气蒙蒙的小路上，四周都是密集的树林，路旁杂草丛生。环顾四周，只有脚下这一条路，莫吾风站在荒无人烟的郊外，有些紧张的捏了捏衣袖，一步一步沿着小路走去。半个时辰后，小路的尽头处立着一棵丈高的巨树。

    这棵大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茂密的大树上，肆意生长出粗细不一的枝干，条条赤色丝带垂在树枝上。不知何处而来的山风，吹动了赤色丝带，条条微微摇晃下竟令他诡异的生出邀约的错觉。

    眼前浓厚的雾气被吹散后，他的眼瞳骤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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