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灼华.2

    昭岚记事起，娘的身子从未好过。

    她名唤昭岚，天理昭昭的昭，烟岚云雾的岚。昭为日，岚为雾，她那皇帝阿兄说，这名字倒取得甚好，看似矛盾，却又并非矛盾。毕竟哪怕是昭昭君子，有时也须岚烟蒙目。

    她原先是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的。

    娘亲是当今圣上的乳母，昭岚是她母亲刘夫人的小女儿。她很小的时候知道，能被称为夫人的女子并不很多，除却那些重臣贵戚或望族名氏，她的娘亲想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娘亲身子不好，常年病着，圣上怜惜她，让她一直在府里住着。那时候阿兄还未登基，还是秦王。王府，皇宫，昭岚似乎就是在这世间最繁盛也是最荒芜的地方里长大的。

    圣上与她娘亲厚，也叫她唤他一句“阿兄”，这么多年倒也喊着习惯了。

    阿兄当然也有亲妹，正正经经的大唐公主，昭岚所用之物倒也与几位金枝玉叶不相上下。阿兄偏疼她，那时候阿兄还没有嫡女，就把她当女儿似的宠着。

    嫡嫂是个看起来相当清润温婉的女子，昭岚却知道，嫂嫂其实最是娇憨难哄不过了。

    嫂嫂待她十分的好，那时候嫂嫂还是秦王妃长孙氏，有时候还会带她偷溜出府去。嫂嫂有胡人血统，真实的性子也大方率性，有胡人干脆利落的性格。阿兄十分的疼嫂嫂，琴瑟和谐，确实是恩爱。

    她六岁那年，嫂嫂给她添了一个小侄女。阿兄高兴的和什么似的，给她小侄女取名丽质。阿兄有姬妾，前头也有四个女儿，但是丽质小郡主确是正正经经的嫡女。昭岚自然也喜欢这软软娇娇的小娘子，比嫂嫂出的几个臭小子好看的多了呢。

    后来阿兄登基，丽质小郡主也成了长乐公主。阿兄想册封她，昭岚笑眯眯的道：“妹妹贪睡又贪吃，阿兄给妹妹封一个尚食可好？那可比劳什子县主翁主偷吃来的方便的多。”

    阿兄和嫂嫂皆大笑不止，阿兄笑道：“那便送你一个尚食罢，可真真是贪吃。阿兄嫂嫂还会短了你的馔食不成？”

    嫂嫂有一次大病，她整日守在嫂嫂床前，瘦了许多。昭岚自然是知道嫂嫂因什么而病的，嫂嫂心里也苦。阿兄登基后，又纳了不少美人，还占了弟媳封为杨妃，嫂嫂若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长乐小公主一日日长大，她便一直陪着小公主。长乐行五，她唤一声五娘，长乐就会笑嘻嘻的喊一句小姑姑。小娘子生的极美，她最喜爱逗弄着。日子过的倒也十分的欢乐。

    五娘八岁，嫂嫂又诞下了一个小贵主，排行十六的城阳公主。嫂嫂生下十六公主却没有外报，管他外头是圣上在，昭岚去时，嫂嫂便握着她的手默默流泪。

    昭岚知道刚生下孩子的女子是不能哭的，她劝着，嫂嫂只是埋在她颈肩流泪。嫂嫂的苦很少有人能想象。嫂嫂热烈率性，虽然五官生的温婉清秀，但性子却不符。嫂嫂贵为皇后，可她也先是一名妻子，才是一名皇后，这么多年，有一个不停纳妾的夫君，又有哪个妻子心中不苦？

    更且是深爱着阿兄的嫂嫂啊。

    旁人都以为嫂嫂是耍小性子才在生产后不告诉外头的人，连阿兄也不告诉的。昭岚却知道，嫂嫂是对阿兄很难过，不想见他了。

    但她也是一名皇后。还是一名贤后。

    昭岚记的很是清楚。一日城阳和长乐都熟睡了，她陪嫂嫂在绣花，嫂嫂突然泪下，对她道：

    “岚儿，你万可不能做那破坏了人家姻缘的人”

    昭岚也哭了，她知道嫂嫂心中有怨，嫂嫂也不愿让他人有怨有憾。

    嫂嫂后来又生下了晋王c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在生下小女儿衡山公主不久后，病逝。

    她哭晕了无数次。嫂嫂待她好，将她当亲生女儿来看，教她为人处事，教她绣花女红。嫂嫂为什么去的她也心知肚明，虽说是病逝，但这病，却是被伤透了的心与无所希望的魂。

    那年城阳七岁，长乐十五已嫁人，而她昭岚已二十有一了，却孤家寡人一个。

    她当然也遇到过让自己心动的男子。九年前桃花盛开的树下，她也曾为一个男子流泪，为一个男子赞叹，为一个男子动心。

    那一日桃花开的正好，绚丽夺目的拢在枝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看那青衣郎君如玉谦谦，她想，嫂嫂，您当年叮嘱过我一定要嫁给自己爱的郎君，我怕是已经找到了。

    但她后来才知道，那是薛怀昱薛卿的弟弟，他已成婚。

    她不知道的时候最爱桃花，因为她初见他就在桃树下。而她知道了他是有妻室的人后，她笑着流了两日的泪，她说，真是造化弄人。然后把案上瓶子里的灼灼夭桃一朵朵剪碎。

    她也想过，她昭岚乃当今圣上最疼宠的妹妹，怕什么，抢过来便是了，按自己的身份还能害了他不成？但她昭岚也记得那一夜，她那嫂嫂哭着叮嘱她，定不要坏了她人姻缘。

    她知道她心上的郎君早已成家，与娘子琴瑟和谐。

    她想，嫂嫂，你看，阿岚没有违背诺言吧？阿岚此生都找不到另一个心上之人了，你说要嫁给值得嫁的人，那阿岚找不着，就算嫁了也不痛快，那阿岚便一生不嫁吧

    长乐嫁给了表哥长孙家的郎君，小日子过的很是滋润。她笑着去了公主府照顾着她的五娘，因为爱情这等美好的事情，哪怕自己无缘，瞧瞧旁人，也是好的。

    她知道了城阳对薛家的三郎似是没什么恶感，想着早些撮合撮合？她忽然想到了薛家的三郎似乎正是那人的侄儿，她便问了城阳怎么认识薛三郎的。

    她的十六娘城阳说，是在一个春日桃花盛开的日子，他在桃树上，她在桃树下。

    她想哭，却只是苦涩的弯了弯唇角。

    果然是造化弄人。

    如今嫂嫂已去世一年了，十年前她在桃树下看见了薛三郎的叔叔，并为此一生不嫁永世心伤，那她的十六娘呢？

    她想，这天下，到底是一情字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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