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节 失去自己的意义

    原定正月初七回青州的计划因为南华的一份营销计划被打乱，尚品不得不在初六下午便赶着上了高速，临行前父亲又打电话来殷殷叮嘱一番，一边又是筱筱哭闹道爸爸是大骗子，说好带她去动物园却食言，这样一番闹下来，尚品心中难免愈加不快，又无处发作，只能在开车途中遇到堵车时，借机不断按响喇叭以发泄火气。如此几次按下来，便有停在两旁和后面的汽车的车主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骂“什么素质“c”难道就你着急我们都不着急了”c“市区里这么大声按喇叭，噪音污染呢知不知道”尚品听着他们的骂，猛然想起南华招标结束那一日回公司，他被一阵阵汽车喇叭的长鸣惊扰了好眠，心中亦对着那群“没素质”的司机一顿埋怨，不想今天自己倒成为自己曾经所厌恶的样子，也不知此时此刻周围的车中是否也有几个正坐在副驾驶打盹的人正在心中嘴上对着自己骂骂咧咧，他自嘲一笑，转身向右边红色丰田内的车主道了一声“抱歉”，便干脆摇上车窗，打开收音机听起了相声。

    到达青州的单身公寓已经快夜里十点了，正月的街上还是很冷清，一眼望去并餐馆营业。尚品空着肚子进了门，一边打电话给家里人一一报了一边平安，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吃食，终于在简陋的小厨房的柜子角落里找出了一包不只放了多久的方便面，一看还没过期，就将就着下了锅煮了一大碗。吃了几口又觉得腻得很，不免在心中暗笑自己，回家这几天嘴巴又让妻子给养刁了。

    东方日报社的复班时间原本定的是正月初十，当然报社要更新闻，即使正月期间也是每天都安排着值班人员。《 一da》原本新年倒是停刊的，为了给大客户南华做营销，也只能把该项目相关部门的政府总监都提前召回青州上班。正月初七有在外务工人员陆续从家乡回返工作城市，南华的高层带着底下员工在初七c初八两天内走了青州的南北两个火车站，给农民工和乘务人员送上了红糖姜茶和水果，乔泽和报社的采编一起跟着跑了两天，把南华领导c农民工和乘务员采访了个遍，从不同群体的视角为出发点出了四五篇稿子，在东方日报上做了一个新闻专栏，《 一da》的摄影师则为乘务人员和返工人员做了春运街拍特辑，做成了联动专栏。

    等一系列工作终于完成，也到了初十返工的日子，年轻的员工们纷纷回公司上班。姜藜在家时就得知了南华新的营销活动的事，很庆幸也很感激尚品没让她提前回青州上班。左慕正式在年初例会上提交了关于新栏目的策划书，这个想法得到了方衍洲的大力支持，于是开始了相关工作的筹备。尚品这两天则在忙着整理与小森林的项目合作资料，准备在正月十五之后赴江洲与小森林的负责人进行商谈。

    这天晚上尚品下班，因时间还早，他没有去赶地铁，而是慢悠悠地晃荡在大街上。虽然街上冷风依旧，但按时节来算，冬天已经过去了，再过两天就是雨水了。大概是心理因素的作用，尚品总感觉冬天的气息正在一步步地退出南三角的大地。白昼似乎长了一点，下楼时尚品的眼睛正好捕捉到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的沉寂。大学的寒假还没结束，没有了年轻学生往常肆意张扬的笑声，整条街都似乎怏怏地提不起精神来，尚品也失去了再去街巷内觅食的兴致，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正月未过完，街上还有点冷清，以往的车水马龙不见了，许多店铺还没有开门，连街侧的路灯都坏了几盏，一闪一闪的甚是凄楚。有家室的也早早回家吹着空调陪伴家人。尚品的心中突然怀念起往常被他所嫌弃的街头小贩的吆喝声c男人们永远不知收敛地放大嗓门边走路边与电话那一头地交谈声，以及汽车喇叭的刺耳噪声，这些讨人厌地声音是这条街上乃至千千万万条街上永不过时的，一首名为《尘世烟火》的交响曲，却在春节来时戛然而止。今天他站在街上，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寂寞。

    尚品走进一家半大不小的超市随意逛了逛，买了林林总总的许多吃食作为一个月的口粮。负责结账的收银员是个50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很是健谈的样子，一边扫条形码一边与尚品攀谈，说自己在店里站了一天，只来了不到十个客人；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佝偻着腰，大冷天的来超市里买了两捆蔬菜和一包豆腐，接零钱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她便笃定对方是儿女不在膝下孝顺的老鳏夫；又说来过一个围着大红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年轻姑娘，穿得有点土气，动作也迟钝，结了账出去了快二十分钟又匆匆地跑回来问是不是丢了市民卡在店里，幸得今天来的人少，自己帮她找还真在冰柜下找着了，你说现在地年轻人啊

    若按以往，尚品是不会愿意同一个自来熟的陌生人闲聊的，他本是一个内向的人，可今天他偏就愿意同这个仅一面之缘，日后也未必会再见了的女人说上两句，他知道他是急切地需要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人，来对抗当下这一刻身在异乡，对周遭一切产生的强烈排斥感。

    买完东西回到家，方是八点出头，尚品慢腾腾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青菜面，煮完抄起筷子尝了一口，觉得有些淡，又往里头加了两勺盐，又觉得只一碗面太寡淡，想了想又转身开火煎了一只荷包蛋。可是一切结束后，尚品坐在桌边看着一碗面和一只煎蛋，却又觉得毫无胃口，甚至连筷子都不想拿起。只是已经煮了又不能不吃，只好机械地举起筷子往嘴巴里面输送面条。面煮得很不好吃，因为天气太冷而尚品又没开空调，只是煎一个蛋的功夫，面就已经有点糊了，黏糊糊得口感是他一向最不喜欢的。汤煮得一点也不入味，菜倒是挺新鲜，可是汤汁也没吸收半点青菜的鲜味，合起来就像白开水里兑了盐。尚品本就不善灶间之事，在夏海和青州的几年基本上都在外面小饭馆吃饭，偶尔下一次厨连自己都嫌弃自己，只是为了饱腹不得不强行把面和蛋喂到嘴里，味同嚼蜡，心中更是不高兴，好容易吃完了这顿好不像样的晚饭，尚品连洗碗的兴致也没有了，随意地把碗筷往水槽内一扔，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关了灯走到窗边。

    房间内一丝光线也无，唯一亮着的光源是烟头明灭的火光。这样的黑暗，使窗外的光景更为清晰，尚品静静倚着窗，此刻对楼人家的光景他看得从未有过的清楚，和他同住十二楼的也是一个中年男子，此刻正在喝着啤酒看球赛，茶几上摆满了凌乱的酒瓶和吃食，是烧烤还是坚果？他却有些看不清楚；十楼的单身公寓住有一对父子而不见女主人，小孩子此刻也趴在窗户上，哈一口气又画上两笔，男人则在厨房的窗边忙碌着什么；再往右边的一户住着两个青年女子，此时正用极不文雅的姿势横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尚品下意识别过了头不去看她们，不然总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

    尚品对着对面楼层看了许久，久到香烟烫到了手指才反应过来，他打开窗随意弹了一下烟灰，却并不急着关上窗，只是站在那里感受冷风经过窗与墙狭窄的缝隙以更强的力道打到自己的脸上，他低头往下看去，斜对角便是大街，街边的店铺差不多都关了门，只有一排排路灯伫立在街边孤独地为不曾经过的行人提供光线，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应该说是呼啸而过正月里三更半夜，四下无人更无车的街上，司机往往不把限速的规定放在眼里的——转瞬后又归于平静。尚品就这么直直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面，风从耳边刮过，刮得他脸颊生疼，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想象：一个人如果从高楼跳下去，譬如，譬如就从他现在所在的十二楼跳下去，风从耳边刮过，是不是也就是这么响，这么疼？如果从十二楼那么高跳下去，会在空中停留几秒？他从高层跌下，心脏被失重感狠狠牵扯；耳朵被风的呼啸声填满，听不到周围或许会响起的惊呼和尖叫声；那么脸呢？当身体极速坠落，眼前或许会一片模糊不清，尤其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至于面部的肌肉，很可能会因为低温和寒风的冲击而僵硬，变形；最后，一个人就在空中极速降落了几十秒后骤然摔在地上，五脏六腑c四肢百骸皆移开了位置，但失重感却停止了，心脏处的揪扯的力道突然停止了，浑身上下竟是难得的轻松，这个人趴在地上，他的脸紧贴着地面，它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细碎的砂石，有黑色的小虫子从上面爬过，可是视线突然变得一片血红又污浊不堪，他看到一滩粘稠的液体蔓延开来，淹没了那些砂石，幼虫拼命挣扎，挥舞着细如发丝的触角，却终究还是一点点溺死其中，他看着这些，会想什么呢？他也许会想，不必再动了，明明就可以睡了，好不容易可以睡了，疲倦感如潮水般涌上来，眼睛遏制不住地要阖上，身上再疼痛也无所谓来，因为可以睡了

    “阿嚏”，尚品一个喷嚏打出来，夜里的风太冷了，他站在窗边吹了那么久，连骨头都隐隐作疼。他关上了窗，想着刚才脑子里不知何以升起的可怕的想象，心中感到一阵后怕，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如此，大约因为母亲在自己幼年时便早早病逝的缘故，他一向最忌讳有关生死的话题，今天却以这样诡异的渴望去设想一个人的死亡，用接近死亡的方式拥抱久未来访的睡眠，尚品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怕，他感到必须要将着莫名其妙的恐怖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必须有些什么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快步走向客厅，打开电视拨到一场转播的球赛，调大音量。电视在漆黑的房间里发出幽幽的蓝光，黄健翔高昂的骚音配上观众的欢呼，偌大黑暗中，他感到仿佛置身容纳万千人海的球场，随着身边穿着球衣，脸涂油彩的球迷一起喝彩c呐喊c嘘声，抬头是蓝莹莹的天和耀目的阳光，不是黑夜，不是寒冷

    之后的日子里，尚品刻意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让自己分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去重新拾起那一夜那个荒唐可怕的念头，可是当工作量加大，繁重的压力更让他难以喘息，失眠的又阴影又如鬼魅一般缠上来他。白天，他在下属c上司和客户间游走，唾沫横飞地谈业务的规划；夜晚，他一个人蜷在沙发上一边一边地看球赛，看喜剧，看选秀，看一切能让他产生热闹的错觉的节目，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间熬过漫长的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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