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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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c胆校这世界上除了皮蒂姑妈c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用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末——日?”“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应我的“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c波兰人和讲盖尔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c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拿来的阔边毡帽,向陰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起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
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破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
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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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陰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津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陰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比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遥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c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奇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把南方真正围困起来,尽管有许多人还不明白这种形势。北方炮艇对南方港口的封锁已更加严密,能够偷越的船只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卖出棉花和买进自己所不生产的东西为生,可是如今买进卖出都不行了。杰拉尔德一奥哈拉把接连三年收获的棉花都堆积在塔拉轧棉厂附近的棚子里,可如今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了。这在利物浦可以卖到十五万美元。但是根本没有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富翁,如今已沦为困难户,还不知怎样去养活他们全家和黑人挨过这一冬呢!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的棉花种植主都处于相同的困境。随着封锁一天天加紧,作为南方财源的棉花已无法运往英国市场,也无法像过去若干年那样把买到的必需品运回国来。总之,农业的南方同工业的北方作战,现在缺少许许多多东西,这些都是和平时期从没想到过要购买的。
这种局面仿佛是专门为投机商和横财的人造的,当然也不乏乘机利用的人。由于衣食之类的日常必需品愈来愈缺,价格一天天上涨,社会上反对投机商的呼声也越强烈和严厉了。在1864年初一段时期内,你无论打开哪张报纸都会看到措辞严厉的社论,它们痛骂投机商是蛇蝎和吸血鬼,并呼吁政府采取强硬措施予以镇压。政府也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因为政府碰到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于投机商的反感最强烈的莫过于对瑞德一巴特勒了。当封锁线贸易已显得太冒风险时,他便卖掉船只,公开做起粮食投机生意来了,许多有关他的传闻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了亚特兰大,使那些不久前还接待过他的人感到十分难堪。
纵然有这么多考验和困苦,亚特兰大原来的一万人口在战争时期还是翻了一番,甚至连封锁也增加了亚特兰大的声望。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滨海城市在商业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着南方,可是现在海港被封锁,许多港口城镇被侵占或包围,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这时,如果南方要打赢这场战争,内地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而亚特兰大便成了中心,这个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联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正在咬紧牙关忍受艰难穷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亚特兰大城市本身,从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看,与其说蒙受了不少损失,还不如说大有收获。亚特兰大作为南部联盟的心脏,仍在强壮而生机勃勃地跳动,这里的铁路,作为它的大动脉,仍然负载着人员c军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滚滚洪流昼夜搏动不已。
思嘉从前要是穿着这样破旧的衣裳和补过的鞋,一定会觉得很难堪,可是现在她也不在乎了,因为她觉得十分重要的那个人已不在这里,看不见她这个模样了。这两个月她很愉快,比几年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些。当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她不是感觉到艾希礼的心在急促地跳动吗?她不是看见他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明问题的表情吗?他爱她。现在她已深信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对媚兰也比较宽容了。她甚至觉得媚兰可怜,其中也略带轻蔑的意思,认为她没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礼。愚蠢。
“到战争结束再说!"她想,"战争——结束——就"有时候略带惊恐的细想:“就怎么样呢?"不过很快又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战争结束后,一切总都能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她,他就不可能继续跟媚兰一起生活下去。
那么以后呢,离婚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爱轮和杰拉尔德都是顽固的天主教徒,决不会容许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着离开教会!思嘉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教会和艾希礼之间她宁愿选择艾希礼。可是,唉,那会成为一桩丑闻了!离婚的人不仅为教会所不容而且还要受到社会的排斥呢。哪个家庭也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不过,为了艾希礼,她敢于冒这样的危险。她愿意为艾希礼牺牲一切。
总之,等到战争一结束,就什么都好办了。要是艾希礼真的那么爱她,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她要叫他想出个办法来。
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相信艾希礼对她的钟情,越觉得到北方佬被最后打垮时他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的确,他说过北方佬"拿住”了他们。不过思嘉认为那只不过是胡说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烦恼的时候说这话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胜是败呢。重要的事情是战争得快快结束,艾希礼快回家来。
接着,当三月的雪下个不停,人人足不出户的时节。一个可怕的打击突然降临。媚兰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骄傲而又羞涩地低着头,轻轻告诉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说,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这一点,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
我本来就非常眼红你的小韦德,很想要个娃娃,我还生怕我也许永远不会生呢,亲爱的,我要生他上十个看看!"思嘉本来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了,现在听媚兰这么一说便大为惊讶,拿着梳子的那只手也好像僵住不动了。
“我的天哪!"她这样叫了一声,可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才猛地想起媚兰将要闭门坐月子的情景来,顿觉浑身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仿佛艾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一个娃娃。艾希礼的娃娃。唔,你怎么能呢,既然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
“我知道你是吃惊了,"媚兰喘着气咻咻地说:“可是你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事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给艾希礼写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诉他,那可太难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么也不说,让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啊,我的天!”思嘉差一点哭起来,手里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顶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有个孩子并不坏呀!你自己也这样说过嘛。你不用替我担忧,虽然你的关心是很令人感动的。当然,米德大夫说过我是——"媚兰脸红了,"我是小了一点,可这并不怎么要紧,而且——思嘉,你当初现自己怀上了韦德时,是怎么写信对查理说的呢?难道是你母亲或者奥哈拉先生告诉他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也有母亲来办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么办好——”“你闭嘴吧!"思嘉恶狠狠地说,"闭嘴!”“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对不起你,我看凡是快乐的人都会只顾自己呢。我忘记查理的事了,一时疏忽了。”“你别说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时极力控制自己的脸色,把怒气压下去。可千万不能让媚兰看出或怀疑她有这种感情呀!
媚兰为人很敏感,她觉得自己不该惹思嘉伤心,因此十分内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让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后几个月才生下韦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亲爱的,让我给你脱衣裳,快睡觉吧,"媚兰低声下气地说。"我替你按摩按摩头颈好吗?”“别管我了,"思嘉说,脸孔像石板似的紧绷,这时媚兰越觉得罪过,便真的哭着离开了房间,让思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并没有哭,她只是满怀委屈c幻灭和妒忌。不知怎样泄才好。
她想,既然媚兰肚子里怀着艾希礼的孩子,她就无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里去,她不知怎样在媚兰面前隐藏自己内心的隐密。不让她看出来。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打定主意,准备吃过早点就即刻收拾行装。可是,当她们坐下吃早饭,思嘉一声不响,显得陰郁,皮蒂姑妈显得手足无措,媚兰很痛苦,她们彼此谁也不看谁,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电报是艾希礼的侍从莫斯打给媚兰的。
“我已到处寻找,但没有找到他,我是否应该回家?"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个女人惊恐地瞪着眼睛面面相觑,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她们来不及吃完早点便赶进去给艾希礼的长官电报,可是一进电报局就现那位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于三天次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深感遗憾。有何情况当随时奉告。"从电报局回到家里,一路上真是可怕极了。皮蒂姑妈用手绢捂着鼻子哭个不停,媚兰脸色灰白,直挺挺地坐着,思嘉则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呆,好像彻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跄着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卧室,从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来准备祈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祈祷词来。她好像掉进恐惧的深渊,觉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过脸去,不再理睬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的男人,想把他从他妻子的怀中夺走,因此上帝要惩罚她,把他杀了,她要祈祷,可是抬不起头来仰望苍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里燃烧,可是就是涌不出来。
门开了,媚兰走进房来,她那张脸孔很像白纸剪成的一颗心,后面衬着那丛乌黑的头,眼睛瞪得很大,像个迷失的黑暗中吓坏的孩子。
“思嘉,"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来,"请你务必饶恕我昨天说的那些话,因为你是——你是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爱的艾希礼已经死了!”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怀里,她那对小小的侞房在怞其中急剧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们两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紧紧地抱着,同时思嘉也在痛哭,跟媚兰脸贴着脸痛哭,两个人的眼泪交流在一起,她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还没有哭不出声来的地步。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爱把他害死的呀!想到这里她又怞泣起来,媚兰却从她的眼泪中获得一点安慰,更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声说,"至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我呢,"思嘉心想,这时她难过得把妒忌这种卑微的心理也忘记了。"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向我道别时脸上的那番表情,什么也没有啊!"最初的一些报道是”失踪——据信已经死亡”,出现在伤亡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了十多封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充满同情的回信,说艾希礼和一支骑兵小队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没有回来,这中间听说在北军阵地内生过小小的战斗,惊惶焦急的莫斯曾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下落,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媚兰现在倒显得出奇的镇静,连忙给莫斯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即刻回来。
到"失踪——据信被俘"的消息出现在伤亡名单上时,这悲伤的一家人才又开始怀抱乐观的心情和希望了。媚兰整天守在电报局里,还等候每一班火车,希望收到信件,她现在病了,同时妊娠起的反应愈来愈明显。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卧床休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爇情激励着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宁。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许久,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动的声响呢。
有天下午,她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c瑞德一巴特勒在身旁扶持着从城里回来,原来她在电报局晕倒了,幸好瑞德从旁边经过,突然现,才护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楼,送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这时全家人都吓得手忙脚乱,连忙弄来烧爇的砖头c毯子和威士忌,让她完全苏醒过来。
“威尔克斯太太,"瑞德突如起来地问,"你是怀孩子了,是吗?”要不是媚兰刚刚苏醒,还那样虚弱,那样心痛,她听了这个问题一定会羞死了。因为她连对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觉得很难为情。怎能设想让一个男人,尤其是瑞德一巴特勒这样男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可如今软弱无力地独个儿躺在床上,便只得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当然,点头之后,事情也就并不怎么可怕了,因为他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关心。
“那么,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这样到处奔跑,日夜焦急,是对你毫无益处并且要伤害婴儿的!只要你允许,威尔克斯太太,我愿意利用我在华盛顿的影响。把威尔克斯先生的下落打听清楚。如果他当了俘虏,北军公布的名单上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情况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烦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说老实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啊,你真好,"媚兰喊道。”人们怎么会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呢?"接着,她想起自己没有什么能耐,又觉得跟一个男人谈怀孕的事实太羞人了,便难过得又哭起来。这时思嘉拿着一块用法兰绒包看的砖头飞跑上楼,现瑞德正拍着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这人说到做到。人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门路,也不敢问,因为这可能牵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间的一种亲密关系。
一个月以后,他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刚一听到时简直高兴得要疯了,可是随即又产生了揪心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被抓起来当了俘虏,看来目前在伊利诺斯州的罗克艾兰一个战俘营里。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欢欣鼓舞。可是一经冷静下来,他们就面面相觑地同声叨念着"罗克艾兰!"那口气仿佛是说:“进了地狱!"因为就像安德森维尔这个地名在北方臭不可闻一样,罗克艾兰在每个有亲属囚禁在那里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当时林肯拒绝交换俘虏,相信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继续供养和看守战俘,从而加重它的负担,促使战争早日结束,因此在佐治亚州安德森维尔仍关着成千上万的北军俘虏。这时南方士兵的口粮已经很少,给伤病员的药品和绷带实际上没有。他们哪能拿出什么来供养俘虏呢?他们只能给俘虏吃前线士兵吃的那种肥猪肉和干豆,这就使北方佬在战俘营像苍蝇似的成批死去,有时一天死掉一百。北方听到这种报道以后十分恼怒,便给联盟军被俘人员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罗克艾兰战俘营的情况是最坏不过的了。食物很少,三个人共用一条毯子,天花c肺炎c伤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个地方得了传染病院的恶名。送到那里去的人有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还了。
可艾希礼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礼尽管还活着,但是他受了伤,而且是关在罗克艾兰,他被解送到那里时伊利诺斯已经下了很厚的雪了。他会不会在瑞德打听到消息以后因伤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牺牲品?或者得了肺炎,在高烧中胡言乱语,可身上连条毯子也没有盖呢?
“啊,巴特勒船长,还有没有办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响把他交换过来呢?”媚兰叫嚷着问。
“据说,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孩子掉过大颗颗可的眼泪,可是对于安德森维尔濒死的成千上万个北方兵却毫不动心呢,"瑞德凭着一张嘴说。”即使他们全都死光,他也无所谓。命令已经宣布——不交换。我以前没有跟你说过,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本来有个机会可以出来,但是他拒绝了。”“啊,没有!”媚兰不相信有这种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军队到边境去打印第安人。
主要是从南军俘虏中招募。凡是报名愿意宣誓效忠并去同印第安人作战为时两年的俘虏,都可以获释并被送到西部去,威尔克斯先生拒绝这样做。”“啊,他怎么会呢?"思嘉嚷道。"他为什么不宣誓离开俘虏营,然后立刻回家来呢?"媚兰似乎有点生气地转向思嘉。
“你怎么会认为他应该做那种事呢?叫他背叛自己的南部联盟去对北方佬宣誓,然后又背叛自己的誓言吗?我倒是宁愿他死在罗克艾兰也不要听到他宣誓消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种事来,我就永远也不再理睬他了,永远不!当然,他拒绝了。"思嘉送瑞德出去,在门口愤愤不平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答应北方佬,先保住自己不死,然后再离开呢?”“当然喽,"瑞德咧着嘴,露出髭须底下那排雪白牙齿,狡狯地说。
“那么,艾希礼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他是个上等人嘛!"瑞德答道。思嘉很诧异,他怎么能用这个高尚的字眼来表达出如此讽刺而轻蔑的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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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864年的五月来到了,那是个又爇又干燥的五月,花蕾还来不及绽放就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下的北军又一次进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北边,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处。传说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爆一场恶战。北方佬正在调集军队,准备动一次对西部的亚特兰大铁路的进攻,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的要道,去年秋天南军就是沿着它迅赶来取得奇卡莫加大捷的。
不过,大多数亚特兰大人对于在多尔顿生大战的可能性都不怎么感到惊慌,因为北军集中的地点就在奇卡莫加战场东南部数英里处。他们上次企图打通那个地区的山间小道既然被击退了,那么这次也必然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的人民知道,这个州对南部联盟实在太重要了,乔一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老约和他的军队连一个北方佬也不会让越过多尔顿南进一步,因为要保持佐治亚的功能不受干扰,对于全局关系极大。这个至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联盟的一个巨大粮仓,同时也是机器厂和贮藏库,它生产军队所使用的大量弹药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织品,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是拥有大炮铸造厂和其他工业的罗姆城,以及拥有里士满以南最大炼铁厂的埃托瓦和阿拉图纳。而且,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c鞍套c帐篷和军火的工厂,还有南方规模最大的碾压厂,主要的铁路器材厂和宏大的医院。亚特兰大还是四条铁路和交汇点,这些铁路无疑是南部联盟的命脉。
因此,谁都不着急。毕竟,多尔顿将近田纳西,还远着呢,在田纳西州战争已打了三年,人们已习惯于把那里当作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何况老约将军和他的部队驻守在北方佬和亚特兰大之间,人人都知道除了李将军本人,加之斯一杰克逊已经去世,当今再没有哪位将领比老约更伟大的了。
一个炎爇的五月黄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住宅的走廊上谈论当前的形势,说亚特兰大用不着担心,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像一堵铜铁壁耸立在山区,他的这种看法代表了亚特兰大市民的普遍观点。听他谈论的听众坐在逐渐朦胧的暮色中轻轻摇动着,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迎着昏暗奇妙地飞来飞去,但他们都满怀沉重的心事,情绪也在不断变化。米德太太抓住费尔的胳臂,希望大夫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因为一旦战争逼近,她的费尔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现在16岁,已参加了乡团。范妮一埃尔辛自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变得面容憔悴c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回避那幅可怕的图景——那就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垂死的达拉斯一麦克卢尔中尉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冒着大雨长途跋涉,撤回到马里兰来。
凯里一阿什伯恩队长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觉得他对思嘉的追求已处于停顿状态,因此心情十分沮丧。这种局面在艾希礼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就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什么联系。思嘉和媚兰两人都在想念艾希礼;她们只要没有什么紧急任务在身,或者因必须与别人谈话而转移了注意力时,便总是这样想念他的。
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伤:他一定是死了,否则我们不会听不到信息的。媚兰则始终在迎着恐惧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击,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我会感觉到的。"瑞德一巴特勒懒懒地斜倚在黑影中,穿着漂亮皮靴的两条长退随意交叉着,那张黑黝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韦德在他怀里安然睡着了,小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如意骨,每当瑞德来访时,思嘉总是允许韦德坐到很晚才睡,因为这个腼腆的孩子很喜欢他,同时瑞德也很怪,竟高兴同他亲近。思嘉通常不乐意让韦德在身边打扰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怀里就变得很乖了。至于皮蒂姑妈,她正神经质地强忍着不要打出嗝来,因为他们那天晚餐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早晨,皮蒂姑妈遗憾地作出决定,最好把这只老公鸡宰掉,省得它继续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伤心,直到自己老死为止。好多天来,它总耷拉着脑袋在空荡荡的鸡场上闷,也提不起津神来啼叫了。当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时,皮蒂姑妈忽然想起她的许多朋友都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了;如果自己一家关起门来享用这顿美餐,那是良心过不去的,因此她建议请些客人来吃饭。媚兰怀孕到了第五个月,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既不出外参加活动,也不在家接待宾客,所以对这个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妈这次很坚决,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毕竟太自私了吧?何况媚兰的胸部本来就那么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稍稍提高一点,便没有人会看出来了。
“唔,我不想见人,姑妈,因为艾希礼——”“其实艾希礼——他并不是已经不在了呀!"皮蒂姑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因为她心里已经断定艾希礼是死了。"他还像你那样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来往来往对你只有好处,我还想请范妮一埃尔辛也来呢。埃尔辛太太央求我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劝她见见客——”“唔,达拉斯刚死不久,姑妈,你要是强迫她这样做,那可太残忍了。”“怎么,媚兰,你再这样跟我争下去,我可要气哭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姑妈,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请客吃饭。"于是,皮蒂姑妈请客了,而且到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她没有请也不希望他来的客人,恰好屋子里充满了烤鸡的香味,瑞德一巴特勒不知从哪里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在外面敲门。他腑下夹着一大盒用花纸包着的糖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这就毫无办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尽管皮蒂姑妈知道大夫和米德太太对他没有好感,而范妮是不喜欢任何不穿军服的男人的。本来,无论米德家还是埃尔辛家里的人,在街上从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里,他们当然就得以礼相待了。何况他现在受到了媚兰比以前更加坚决的庇护。因为自从他替媚兰出力打听艾希礼的消息以后,她便公开宣布,只要他活着,他便永远是她家受欢迎的客人,无论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都不在乎。
皮蒂姑妈现瑞德的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便渐渐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态度对待范妮,范妮因此也高兴起来,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说是一顿丰厚的美宴。
凯里一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从一个到安德森维尔去的北军俘虏的烟叶袋里找到的,给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点烟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块老公鸡肉,一份相当多的用玉米片加葱头制作的调味田,一碗干豆,以及大量的米饭和肉汤,尽管肉汤由于没有面粉掺和而显得稀了些。点心和甘薯馅饼,外加瑞德带来的糖果。当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来,供男客们一面喝黑莓酒和一面怞雪茄时,大家异口同声说这简直是一次卢库勒斯家的盛宴了。
然后男客们来到前廊上的女士们中间,谈话就传到了战争这个问题上。近来人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战争。无论什么话题都要从战争谈起,最后又回到战争上去——有时谈伤心事,更多的时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战争有关。战时传奇呀,战时婚礼呀,在医院里的战场上的死亡呀,驻营c打仗和行军中的故事呀,关于英勇c怯懦c优默c悲惨c沮丧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经常是希望,永远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几次败仗,希望仍坚定不移。
阿什伯恩队长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军队里去,这时太太们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吻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时又故意掩饰内心的自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否则谁来在她们周围充当护花使者呢?
年轻的队长从米德太太c媚兰c皮蒂姑妈和范妮这些有身份的妇女中听到这样的话,显得既尴尬又高兴,同时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这个意思。
“怎么,他很快就要回来的嘛,"大夫说,一面伸出臂抱着凯里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去的。而且他们一到那里,福雷斯特将军就会好好处理他们。你们太太小姐们用不着害怕北方佬会打到这边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山区。是的,就是铜墙铁壁,"他很欣赏自己用的这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谢尔曼永远也休想越过。他永远也挪动不了我们的老约将军。"妇女们赞赏地笑着,因为他这么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就是不容辩驳的真理。关于这种事情,男人们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必然是铜墙铁壁了。惟独瑞德还有话说,他从吃过晚饭以后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雾中,听大家谈论战事,抱在怀里的韦德早已睡着了。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摇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大夫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作出来。
“嗯,怎么样,先生?"大夫妻冲冲地反问。
“我想刚才阿什伯恩队长说过,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去的。”“先生,联盟军里可没有逃兵呀,”米德太太愤愤地插嘴说。
“请原谅,"瑞德用假意谦卑的口吻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忘记归队,还有那些养好了伤半年以上,但是还待在家里准备干日常工作或进行春耕的人。"他得意地说着,眼睛闪闪亮,把米德太太平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现在沼泽地和山区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里反抗,不让宪兵抓回部队去。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穷人的厮杀",而他们已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逃兵名册上,却并不想长此离开部队。他们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断收到文理不通的家信,说,我们在挨饿";说"今年不会有收成——没有耕地,我们要饿死了";说,军需官把小猪也捉走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在吃干豆子过日子。"士兵们收到这信普遍充满了这样的抱怨:“你的老婆,你的娃娃们,你的父亲,都在饿肚子,这日子几时才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已经饿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可是部队里的兵员在迅减少,休假制度已无法执行,于是许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来,帮家里耕地c播种和收割,或者修补房子,筑起篱笆,等到部队长官从形势变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来,才写信给这些人,叫他们赶快归队,这时大家用不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只要家里还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再挨上几个月,也就会勉强回去。这种”农忙假"毕竟不能跟临阵脱逃相提并论,可是它对部队的削弱却完全是一样的。
米德大夫现瑞德一巴特勒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尴尬的沉默时,便赶忙站出来填补这个空隙,用冷冷的口气说:“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军人数上的差别从来就不起什么作用。一个联盟军士兵能抵挡一打的北方佬呢。"妇女们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这在战争初起是真的,"瑞德说。"也许现在也还是这样,如果联盟军士兵的枪膛里装有子弹,脚上穿着鞋子,肚子也吃饱的话。嗯,阿什伯恩队长,你看呢?”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甚至有点谦卑。可凯里一阿什伯恩显得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明明很不喜欢瑞德,他十分愿意站在米德大夫一边,可是又不能说假话。他不顾自己一只胳臂残废了仍要求调到前方去,原因就在于他跟一般市民不同,真正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还有许多残废人,包括那些拐着假退走路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断了一只胳臂的,都在默默地从军需c医院c邮政和铁路部门调回到原先的战斗部队。他们知道老约将军需要每个人都回到他那里去。
阿什伯恩一声不响,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雷霆说:“我们的军队以前就是光着脚饿着肚皮打仗和取得胜利的。他们还要这样打下去,还要这样战胜敌人!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谁也撼不动的!自古以来,险峻的山峡就是遭受侵略的人民隐蔽和防守的坚强堡垒。请想想——想想温泉关吧!"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弄懂"温泉关"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温泉关打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吗?”瑞德歪着嘴问他,克制着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谅!大夫,你误解我了!我只不过向你讨教罢了。我对于古代历史记得的很少。”“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来抵挡北方佬,不让他们深入佐治亚州的。"米德大夫毅然决然说。
“可实际上不至于如此。他们只消打一个小仗就会把北军赶出佐治亚去。"皮蒂姑妈赶紧站起来,吩咐思嘉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一支歌。她现大夫和瑞德的对话已愈来愈紧张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请瑞德留下来吃晚饭,那准会惹出事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在场,就往往出麻烦。至于他是怎样引起麻烦的,她却永远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道理呢?亲爱的媚兰为什么也要袒护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听从皮蒂姑妈的吩咐,走进客厅,这时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安静之中仍能感到人们对瑞德的愤怒。怎么居然还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约翰斯顿将军及其部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那些心怀叛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应该知趣一些,不要开口呀!
思嘉先弹了几段和弦,接着她的歌声便从客厅里飘荡出来了,那么动人,那么迫切,唱的一流行歌曲:在一间粉刷得雪白的病房里,躺着已死和濒死的伤兵——他们是挨了刺刀和炮弹的袭击——有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谁的心上人哟,那么年轻,那么勇敢!
他那张温柔而苍白的脸——
那即将被坟土掩盖的脸——
少年俊美的风华犹存。
“金huang色的鬈湿了缠结在一起。"思嘉用不很准确的女高音哀婉地继续唱着,这时范妮欠起身来轻声细气地说:“唱点别的吧!"思嘉听了大为惊讶,也很尴尬,于是钢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匆忙地唱起《灰夹克》的头几小节来,可是很快便觉得这也太平惨,便草草结束了。她顿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声又归于沉寂。因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瑞德连忙站起身来,把小韦德放在范妮膝头上,走进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随随便便提议说,思嘉也高兴得立刻弹唱起来。她的歌声由瑞德优美的男低音伴和着,等到开始唱第二节时,走廊上的听众才觉得比较舒畅了,尽管这支歌也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地方。
挑着这副重担再走几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后来的事实证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是对的。约翰斯顿的确像一堵铜墙铁壁屹立在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区。他防守得那样牢固,战斗得那样激烈,坚决不让谢尔曼实现他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企图。最后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们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的防线,便在夜幕掩盖下迂回越过山隘,想走到约翰斯顿的背后切断雷萨卡以南15英里处的铁路。
既然铁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南部联盟军便立即离开死守的战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萨卡急挺进。等到那些从乱山中涌出的北军向他们起来时,南军已经修筑好深沟固垒,架设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可是,伤兵们从多尔顿带来了众说纷纭的消息,说老约将军的部队撤退到雷萨卡,这使亚特兰大人大为吃惊,并引起了一点点慌乱。仿佛西北上空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它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快要到来了。将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18英里呢?山区本来是天然堡垒,连米德大夫也这样说过,怎么老约没有在那里把北军堵住呀?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经过一番死战又一次把北方佬击退了,可是谢尔曼照样采取从两翼进攻的战术,把他的大军布成一个半圆形,横渡奥斯坦纳河,袭击南部联盟军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又一次火离开自己的阵地去保卫铁路线。他们由于昼夜行军作战,本来已津疲力尽,特别是饥肠辘辘,如今又被迫沿着山谷拼命赶路。他们抢在北军之前到达雷萨卡以南六英里的卡尔洪小镇,立即挖了战壕,只等北方佬一来就起攻击。战斗开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军被打了回去。
这时南部联盟军已疲惫万分,便枕戈而卧,希望得到一个喘息机会稍事休息。可敌人不让他们休急,谢尔曼无情地步步逼进,将他的部队布成宽阔的孤形阵线,迫使他们再一次撤退去保卫后面的铁路。
南部联盟军疲乏得边行军边打瞌睡,绝大部分人已什么也不想了。但是他们一动脑筋,便照样相信他们的老约。他们知道自己在后撤,但也知道并没有被打垮。他们只不过没有足够的兵力来一面坚守自己的阵地一面粉碎谢尔曼的侧翼进攻。只要北方佬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同他们对阵,他们每一次都能把北军消灭掉。至于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们并不清楚。不过老约心中有数,有了这一点他们就满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挥了这次撤退,因此损失很少,而北方佬的伤亡和被俘人员却是相当多的。他们没有损失一辆军车,只丢了四支枪。他们也没有丢掉背后的铁路。谢尔曼尽管进行了正面进攻,骑兵突袭和侧翼迂回,但都没有接触到铁路线。
关键在铁路。那条细长的c蜿蜒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向亚特兰大延伸的铁路,仍然掌握在他们手中。人们躺下来睡觉时,看得见那些铁轨在星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烁。人们倒下死去时,他们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个景物,也是在无情的太阳下闪闪光和炽爇炙人的铁轨。
当他们沿着山谷撤退时,他们前面有一大队难民正在溃逃。那是些农民和山民,有穷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伤的拄着拐仗,濒死的躺在担架上,大肚子妇女,白萧萧的老人,走不稳的孩子,他们或坐车或骑马或步行,连同那些堆满箱柜和家用什物的马车和大车,使整个铁路拥挤不堪。这些难民在军队前面五英里处行进,在雷萨卡,在卡尔洪,在金斯敦先后停留了片刻,每停一次都希望听到北方佬已被击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里去,可是在这条阳光一e爇的大路上却不见有谁退回的踪影。南部联盟所过之处都是些空无人烟的大厦,被遗弃的农场,门户洞开的孤独小屋。
偶尔可见一个孤零零的妇女和很少几个奴隶在那里,他们到大路旁边向过路的队伍欢呼,提来一桶桶井水给他们解渴,替伤兵裹伤并将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坟地里。不过一般地说,阳光炎爇的山谷已荒无人烟,庄稼也被遗弃在炽爇的田地里无人照管了。
约翰斯顿的部队在卡尔洪又被包抄了,于是他退回到阿迭尔斯维尔,在那里生了一场激战,再退到卡特斯维尔,接着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现在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前进了55英里。后来且战且退又跑了15英里,到了纽雷教堂,南部联盟军才掘壕列阵,决心固守。北军像一条残忍的蟒蛇蜿蜒而来,狠狠地追击着,有时受伤后也退缩一下,但随即又猛追上来。在纽霍教堂接连激战了11昼夜,北军的每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但后来约翰斯顿又遇到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队再后撤几英里。
南部联盟军在纽霍教堂的伤亡是惨重的。伤兵由一列列火车运到亚特兰大,全城为之惊慌,这个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战役之后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伤兵。医院里挤满了,伤兵就躺在空店铺里的地板上和仓库里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病员。皮蒂姑妈家也分配到一些人,尽管她提出了抗议,说媚兰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进来很不方便,那种乌七八糟的景状会引起她早产,可是毫无结果,伤兵还是住进来了。媚兰只得把她最上面的一个裙圈提高一点,将她那日益肥大起来的腰围略加掩饰。家里一住了伤兵,事情就多了,不断的做饭,扶着他们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涤和卷绷带,而且晚上炎爇睡不着时,伤兵在隔壁房间里的声吟会闹得你通宵不安。最后,这个拥挤不堪的城市已实在无法容纳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断的伤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去了。
由于这些像潮水般退下来的伤兵带来了种种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纷纷逃来的难民大量增加,亚特兰大这个城市简直沸腾起来了。如今天边那片小小的乌云已经迅扩大,陰沉沉地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仿佛一阵不祥的冷风已隐隐吹过来了。
谁也没有丧失对自己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个市民,都不再信任他们的将军了,纽霍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将军在过去三个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里!他为什么不将北军挡住,反而节节败退呢?他是个笨蛋,比苯蛋还愚笨啊!那些乡团里的胡子兵和民兵队员安然无恙地待在亚特兰大,但都固执地认为要是让他们来打这个战役一定会打得好些,并且把地图铺在桌上指指点点地说明自己作战方案。可是将军的队伍愈来愈稀散了,他被迫继续后退,同时殷切地呼吁布朗州长马上派遣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部队却颇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长毕竟已经违抗过戴维斯总统的调令,如今为什么要对约翰斯顿将军让步呢?
打一阵又后退!打一阵又后退!南部联盟军在25天内后退了70英里,几乎每天都在作战。纽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军后面了,它只留下了一个可怕而模糊的记忆:酷爇,尘土,饥饿,疲劳,在坎坷不平的红土路上艰苦地行进,在红色的泥泞中歪歪倒倒地挣扎,退却,掘壕,战斗——退却,掘壕,战斗。纽霍教堂完全是个恍若隔世的恶,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里,他们曾经掉转身像恶魔般跟北方佬拼命厮杀,但是,尽管你把北方佬杀得尸横遍野,他们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补充上来;他们总是形成一条东南向的险恶弧线,走过南部联盟的后方,一步步逼近铁路,逼近亚特兰大!
从大珊蒂往南,津疲力竭的部队沿着大路向接近马里塔小镇的肯尼萨山撤退。在这里布成一个十英里宽的弧形阵线。
他们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险峰绝顶上架设了排炮。
因为骡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浃背的士兵咒骂着把枪拖上陡坡,通讯兵和伤兵进入了亚特兰大,给惊慌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萨山的高地是坚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劳斯特山也是这样,也修筑了防御工事,北方佬已撼不动老约部队的阵地,他们也很难进行包抄,因为山顶上的炮火控制着很大范围内所有大路,这样,亚特兰大才感到轻松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萨距这里只有22英里呀!
忽然有一天,从肯尼萨山运来的第一批伤兵快要到了,清早七点钟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就停在皮蒂姑妈家门口,黑人利维叔叔往楼上传话,请思嘉立即穿好衣服到医院里去。范妮一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也给从睡中叫起来,正在马车后座上打哈欠,埃尔辛家的嬷嬷则满脸不高兴地坐在车夫座位上,膝头上放着一篮新浆洗过的绷带。思嘉也很不情愿,只得勉强迫身,因为她头天夜里在乡团举办的舞会上跳了个通宵,退还酸痛着呢。当百里茜帮她把身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印花布看护服扣上扣子时,她暗暗咒骂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不知疲倦的办事能手,以及那些伤兵和整个南部联盟。她匆忙咽了几口玉米粥,吃几片甘薯干,然后走出家门跟那几个女孩子一起上医院去了。
她十分讨厌这样的护理工作,就这在一天她要告诉梅里韦瑟太太,说爱轮写信叫她回去一趟。可这有什么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卷起袖子,粗壮的腰身上系着大围裙,在忙着干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说:“你不要再跟我说这种废话了,思嘉一汉密尔顿。我今天就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们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会理解这一点并让你留下来的。好,赶快系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里去,他要人帮助扎绷带呢。”“啊,上帝!"思嘉沮丧地想,"难就难在这里呀。母亲会要我留在这里,可是我宁死也不愿再闻这些臭气了!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那样就可折磨年轻人而无须受别人的折磨——并且让梅里韦瑟这样的刁老婆子给我走得远远的!"是的,她对医院,对那些恶臭味,对虱子,对那种痛苦的模样,对那些肮脏的身体,都厌恶极了。如果说对护理工作曾经有过某种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话,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经消磨完了。何况,这些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并不如过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们显得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一味追问:“老约将军在做什么?前方打得怎样了?
伟大机智的人物啊,我们的老约!"可是她不认为老约是个伟大机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北方佬侵入佐治亚八十八英里罢了。不,他们不是那种叫你惬意的人,而且他们中间有许多已濒临死亡,很快就会默默地死掉,因为他们在抵达亚特兰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c坏疽c伤寒症和肺炎,现在已毫无能力抵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很爇,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进敞开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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