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互不相让

    桂英走后，整间小暖阁之中便只余下他们二人，秦流大大咧咧睡在小书童的床榻上，却留得小书童独自席地而睡，眼下房间内只有一个枕头，早已被秦流蛮不讲理抢了去，小书童找来找去，愣是找不到自己的瓷枕头，殊不知，那瓷枕已被秦流盛怒之下砸个粉碎。

    秦流本以为这口齿伶俐的小书童至少会嘴上埋怨两句，自己便可借题发挥趁机逗弄一下她，言两语过后两人便可言归于好。没想到，那小书童压根不吭声，没枕头也照睡不误，随便用外衣叠成山状的小包，潦草地往上一靠，头一沾枕便坠入梦乡，从头到尾没搭理过这位大少爷。

    秦流知道，小书童这般辛辛苦苦为他奔波，到头来却换得他一句息事宁人的话，心里一定十分丧气。但眼下自己不也先来示好，甚至连床铺都搬来这小暖阁里头，无非是想与这小书童好好说一说心底话。

    怎料得这小书童脾气如此之大，说不理他也就罢了，还在家仆面前严词拒绝与他同床共枕，秦家公向来高傲的颜面无处可摆，唯有将自己晾在那里独自生闷气。

    此时窗外月色朦胧，梅花枝头在夜风中微微摇摆，白茫茫的月光洒进来，照得人睡意全无，秦流只好无聊赖地望着月光发呆。

    小暖阁中的烛火尚未全部熄灭，余下一盏在秦流的床头，春风从窗外头溜进来，烛影隔着灯纸兀自摇曳，外面院墙头传来野猫儿嘤嘤的叫声，衬得室内分外静谧，仿佛连人的呵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曾世芳一动不动躺在床铺上，背对着秦流仿似早已沉入梦乡，其实却是在听着耳边那公哥儿发出的动静，他似乎翻了个身，随后沉寂了小半会儿，整个人又忍不住动了起来。这回是用手指轻轻叩在床沿上，顺着韵律断断续续哼起几不知名字的曲儿。

    世芳侧躺在被里，听得那曲儿被秦流哼着哼着，便不知怎的跑了调儿，脸上忍不住想笑，眼睛便顺势睁开来了，但她可不想在那公哥儿面前露馅，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忍着，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这会儿功夫，秦流一个人怕是无聊坏了，哼着乱七八糟的曲儿不消多时，便又觉得然无味，转头继而瞄上了床头的那盏烛火。

    世芳睡着的地方正好对着小暖阁的墙壁，那烛火忽地映出一个虎头的黑影，着实吓了她一跳，待她定睛一看，才知道是秦流伸出手指靠在那盏烛火跟前，自个儿玩起手指弄灯影的把戏来了。他的修长十指勾勒出的那只初生小虎，虎头虎脑甚是娇憨，不时张牙舞爪，又是呲牙又是咧嘴，倒是颇有他自己平日里的几分无理取闹做派，看得世芳忍俊不禁，差点笑了出来，幸好及时用手掩住嘴巴。

    秦流见到她在被窝里动了动，仍旧佯装不知道一般，这边厢手指又再变换模样，勾勒出两只鸡的形状，吱吱喳喳正在窃窃私语，其中戴着鸡冠儿的小公鸡张嘴说道：“哎呀，你说咋办呀，今儿个出门时，不小心把小书童的枕头砸了，现在弄得他没枕头睡觉，万一睡歪了脖咋办咧？”

    另一只小母鸡歪歪头，柔声细气地说道，“你以为他像你一样小肚鸡肠啊，你瞧他现在不是照样睡得挺香么？倒是你，为啥那么晚了还不睡觉？”

    只见小公鸡摇摇头，惆怅地说道：“我想起往日里对他凶了，怕他会记在心里，眼下正在想法逗他笑一笑咧。”

    小母鸡一听这话便咯咯咯地笑了，答道：“傻瓜，他如今早就睡着了，在梦中与周公下棋呢，哪里听得见你的笑话？”

    小公鸡立时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应道：“才不是咧，你瞧，他如今不是正躲在被里偷偷笑着么？”

    曾世芳哪里见过秦流这等讨好人的本事，旋即扑哧一声笑了出声，秦流动作奇快，她这边刚笑出声，他那边便已跳下床，赤脚走到小书童的被窝跟前，殊不知小书童的动作毫不逊色，他刚走到跟前，那边厢曾世芳也旋即紧紧闭上眼，仍旧假装在熟睡一无所知。

    “喂，别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秦流一时急了，伸手去拍拍她的面颊，谁知道这小书童愣是一声不吭，死都不肯睁开眼睛。

    就在秦流气得吹胡瞪眼之时，那小书童没有睁开眼睛，却缓缓开口问道，“你不止砸了我的瓷枕头，还把我的雕金饭碗也砸了，对不对？”

    秦流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心虚地应道，“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方才瞧见墙角那头还有一片没收拾干净的碎片。”小书童气呼呼地答道，秦流立时蹙眉往墙角那边望去，就趁他移开目光的瞬间，曾世芳突然睁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床榻而去，一下就占据了有利地势。

    等到秦流发现自己又再被骗之时，那小书童已经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不亦乐乎，嘴里还耀武扬威般朝他喊道，“大少爷，既然你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弄出两只鸡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床今晚还不如就还给我，你好好把握时辰去读书吧。”

    她拿出平日里向秦流来的动作，朝那公哥儿敷衍般地挥挥手，权当道别。

    “刚才那两只是翠鸟儿，才不是什么鸡！”秦流气得半死，光脚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温暖的床铺离他而去，而这小书童则将自己惬意地裹进那床锦被里，只冒出一个小脑袋瓜摇来晃去。

    秦流看着她裹住自己曾经睡过的那床锦被，不知怎的，脸上忍不住一阵阵发热。

    该死的，那可是他盖过半宿的被。秦流思及此处，整张俊脸像个少年关公，真是令他好生恼怒，但脚下的青砖到了夜里格外冰凉，他赤脚站在地上冷不防就打了个哆嗦。

    眼看还有收复失地的余地，他便顺势佯装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用力地吸吸鼻，凄凄惨惨戚戚地说道，“好吧，你且安心睡吧，我去书斋里头读书，如今天寒夜冻，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我若是在殿试前病了，我娘又不知道要打谁的屁股了，唉，真是可怜见的。”

    他才刚走出两步，便听见那个小书童在背后猛地掀开被，往床边伸手一捞，捞起他忘在床边的丝履鞋，啪嗒一声丢到他的脚边，嘴里倒是恭敬得很：“大少爷，书斋里有披风，穿上鞋便不冷了。”

    秦流活了十八年，除了母亲，还从未见过有人敢给他如此脸色看，世家少爷的脾气瞬间就原形毕露。

    “你，你好大的胆！本少爷处处放低身段，你当真以为你能爬到我的头上来了？”秦流气得一跺脚，两下便踢开那双鞋，朝床榻步并作两步冲来。

    “呵，你不愿意，但这秦府里可轮不到你肯不肯，反正本少爷今晚是铁了心要睡在这里，有本事你把我踢下去！”秦流这回是霸王硬上弓，没料到这小书童却不吵也不闹，默不作声且随他去，自己倒是一骨碌翻身跳下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秦流原以为她至少会与自己争个脸红脖粗，没想到这小书童翻脸如翻书，一会儿日头高照，一会儿阴雨绵绵，这会儿又在酝酿着电闪雷劈了。

    “是啊，大少爷就是这秦府里头的家主，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大少爷的囊中之物，我一个下人这般不识抬举，早该拖出来打上几十大板，都是大少爷开恩，才让我在这里肆无忌惮无理取闹。”

    世芳拂拂衣袖，转过身一脸凝重地盯着秦流，说得大义凛然：“我对大少爷如此忠心耿耿，日日为大少爷奔走思虑，如今连自己的床都睡不得，你要打便打，性打死我算了，反正大少爷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明知背后有人要害你，你还能若无其事将人放走，反倒是我这种蠢货累得半死，到头来还得不着大少爷半句好！”

    事到如今，这小书童可算是从后山岗上回来憋的一肚气统统发了出来，秦流一声不吭盯着她半晌，才缓缓说道，“过来。”

    只见小书童那双漆如黑豆的大眼睛眨了两眨，低头咬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般掉头便走。说时迟那时快，小暖阁中仅余的一盏烛火忽地扑灭，满室的月光彷如白雪落下，秦流从背后将这小书童大被蒙头。

    “你干什么？放开我！”曾世芳气得大喊，但声音蒙在厚厚的锦被里头，压根没有半点威胁的意味，小暖阁内外一片春意，窗外头又再传来野猫儿的嘤嘤叫唤。

    春天到了，猫儿都在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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