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欺人自欺

    秦流听见有人走进来，眼下正被世芳抱得紧紧的，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便听见蒸雾那头的人自顾自说起话来，“哎呀，这浴池里头的水雾怎这般大，人影都瞧不见，害得小人把热水都洒了，小人该死！这就给大少爷重新挑一桶新的过来！”

    一片蒸雾弥漫之中，李四匆匆捞起水桶，脚底一抹油便跑了，浴房里头又再剩下他们二人。

    世芳一听见李四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此时才算是清醒过来，察觉自己竟然如此失态，从溺水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竟敢抱住秦流兀自哭了起来。

    她哪里敢去看秦流的脸色，立时装作喉咙发痒，忙不迭地连声咳嗽起来，缠着秦流的手迅速收了回去，“咳咳咳咳咳，大少爷，小人怎么会在这里？”她装疯卖傻问道。

    秦流被这个小书童一惊一乍吓得不轻，当即粗声粗气道，“你这混小送个澡豆也这般偷偷摸摸，真是个小贼出身的家伙，活该掉进浴池里头，还不赶快过来！”

    世芳此刻还惊魂未定，眼看他就朝自己的胸口伸出手来，竟是想要剥自己的衣服。

    “你想干什么！”她当即厉声问道，下意识就捂紧自己敞开的衣襟，幸好衣裳都湿透了，贴在身上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脱下来。

    秦流被吓得手往回一缩，差点被这小书童气坏了，张嘴骂道，“你疯了？这种春寒时节，湿衣裳不赶紧换下来，一来二去若是病了，谁来伺候本少爷？”

    世芳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当即脸红到耳根处，结结巴巴给自己打圆场，“小人这就，这就回房换去。”

    说罢，她才注意到秦流也是湿个通透，两个人就像是从水里头捞起来的水鬼，跪在这浴池边上面面相觑。

    还没等她巴巴地出声，那位纨绔公黑着脸便想拂袖而去，但衣袖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想拂也拂不了，世芳憋不住便扑哧一声笑了。

    秦流见这小厮又哭又笑，真是令人难以捉摸，顿时那股少爷脾气便上来了。

    “你换完衣裳，乖乖站到书斋的角落里，将秦家的家训抄上一遍。”他将秦家主母对自己的那一套教训搬出来，在这小书童身上故技重施。

    “大少爷，小人还不识字呢！”世芳瞪着眼睛看他，嘴里慌忙辩解道。

    “不识字，你可以照着画嘛！”他轻飘飘说了一句，便气呼呼地走了。

    这边厢世芳换过衣衫，愁眉苦脸地在书斋里头抄书，秦家的家训是‘辅佐君王万死不辞’，看似简单的八个大字底下，还跟着一长串冗长繁复的解说，每一个字世芳都得抄上一遍。

    她无论活过几辈，皆是大字不识几个，仅仅不做个睁眼瞎罢了。如今叫她抄书，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直接让她披盔戴甲上沙场，冲锋陷阵杀敌打仗好了。

    秦流迟迟未出现，倒是家仆桂英来了，好奇地问道，“小哥儿，你犯了什么错，何以站在这里抄书？”

    “唉，我不小心打翻了大少爷洗澡用的胰和澡豆，他便罚我在这里抄家训一遍。”世芳脑筋一转，避重就轻地告诉他事情的缘由。

    桂英一听自己离开片刻，竟然出了这么一桩差错，立时紧张起来，“小哥儿，你”

    只见世芳一脸心知肚明的模样，好生体贴对他说道，“桂英哥，我知道你在这秦府里头谋份差事不容易，这浴房里头蒸雾大，地又滑得很，今天幸好是我送东西进去，若是让你进去，如今站在这儿罚抄家训的人，可就是桂英哥了啊。”

    她一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模样，拍拍桂英的肩头，立时见到对方心领神会，连声道谢，“是是是，小哥儿帮桂英挡了一灾，桂英感激不尽。”

    “咳，快别这么说，咱们既为同乡，理当互相照顾，以后有我无知一口热饭，绝对不会少了你桂英的一份！”世芳趁机卖起人情来，一口乡音说得桂英泪涟涟，“当然，当然！可惜桂英目不识丁，这回真是帮不上小哥儿什么忙呀！”

    世芳笑眯眯将手头的笔墨一推，转头对他说道，“抄书这等小事，我不敢麻烦桂英哥，只求桂英哥每天出门帮夫人们跑腿时，帮我到檀香馆瞧瞧我妹妹可安好。”

    桂英一听这小哥儿竟然还有个妹妹，还是在檀香馆里谋生，当即便追问道，“小哥儿的妹妹，莫非是”

    世芳连忙接上话头，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桂英哥，你有所不知，我家境贫寒才不得不跟着道长习道，但自己的妹妹却没有这般好运气，沦落到娼门里头讨生计，做了青楼女身边端水的丫鬟，我日夜担心她会受不住那些老鸨儿的哄骗，真真被卖入火坑。”

    她见桂英听得一脸信以为真，立时趁热打铁说道，“如今我既为秦家奴，哪有不照顾她的道理，可惜我在秦家还没站稳脚跟，实在不敢与她相认，希望你能做个好人，平日里头多帮我去瞧瞧她，回来告诉我她都做了些什么，也好让我安心。”

    “那当然好，小哥儿惦记家人，人纯良，桂英定会帮你留意妹妹的动静，及时告诉你让你安心。”桂英不知有诈，当场便上了钩。

    “只是，小哥儿的妹妹姓甚名谁？”他问世芳。

    “叫做荷香，是那花魁娘苏重如身边的丫鬟。”世芳答得眼睛都不眨，桂英哪有不信的道理。

    没错，世芳当日在檀香馆后巷见过苏重如，知道她确有一名丫鬟就叫做荷香，如今自己既然被困在秦府，不能时时刻刻出门去盯紧李长安，不如就暗陈仓，借着桂英跑腿，让他跟着苏重如的丫鬟，看看李长安背后到底在搞什么鬼。

    桂英前脚刚走，门叽呀一声被推开，秦流已经换过一身衣衫，又再风翩翩出现在书斋门口。

    “我来瞧瞧，你那家训抄得如何了？”秦流慢条斯理走到她的身边，看见白色宣纸上头赫然画着八只怪模样的方块，顿时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

    “大少爷，这才不是什么鬼东西！”世芳急急辩解道，指着那几个黑乎乎的画儿，逐一解释道，“您仔细瞧瞧，虽然写得不好，但这确确实实是辅佐君王万死不辞八个大字！”

    秦流看看这丑得吓人不知是字还是画的东西，再看看这小书童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一时之间无语以对。

    只见他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将那张宣纸撕个粉碎，揉成一团朝世芳丢过去，嘴里骂道，“你这小再敢戏弄我，我便要你抄上一千遍！”

    他气得坐在那张师椅上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小书童怯怯地上前，撸起衣袖似是想帮他研墨。

    他用镇纸猛地敲了敲书桌，示意她别再惹恼他，那小书童的手咻一声便缩回袖里头，规规矩矩站在书案后头，不敢造次。

    “我问你，你刚才被我救上来时，为何抱着我不放，哭得如此伤心？”秦流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她。

    小书童低着头一言不发，似是也在犹豫不决，秦流心念一转，柔声说道，“说吧，说出来我便饶了你，不用你再抄家训。”

    只见那小书童两丸漆如黑豆的眼珠一转，便说出这番话来，“大少爷，小人方才溺水时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一时感怀身世，浴房里头蒸雾弥漫，小人看不清楚以为你是小人的大哥，便忍不住抱住你哭了起来，请你饶恕小人无礼。”

    “你的父母如今何在？我见你跟着那王二李四，口口声声一个大哥，一个二哥，想必你们也是临时相认的便宜兄弟。”秦流问道。

    “大少爷，王二李四在你眼里虽说是个骗盗贼，但却是小人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们两个，小人早就不知道饿死在那条山道旁边，圣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小人早年与父母失散，与他们是兄弟情深，可不如你所说这般，是临时相认的便宜兄弟！”世芳一时激愤，便脱口而出一大套说辞，原以为秦流又要气得拍桌。

    没想到，这位纨绔少爷却一本正经望着她，似是备受触动，“没想到你这小厮行事狡黠，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好吧，这家训你便不用再抄了。”

    世芳立时喜上眉梢，连声道谢，“谢谢大少爷，您如今可是想读会儿书，小人帮你润笔研墨”

    只见秦流大手一挥，说道，“天下万般事，不止读书高，本少爷困了一宿，如今去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门外，我娘来了，立即叫醒我。”

    说罢，他随手脱下外袍，留下世芳在书斋外室，独自走到书斋屏风后头的卧榻上躺下。世芳对此等少爷做派深恶痛绝，没想到人还没走近，便已听见榻上鼾声浅浅，秦流说睡，便当真立马睡熟了。

    世芳无奈拿起他丢在书案上的外袍，轻轻抖平叠好，咣当一声响，一串钥匙从外袍里掉在青砖地上。

    世芳低头一看，便认出秦流提起过的，那枚锁着卖身契的黄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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