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长命富贵

    “你说这杯茶，本少爷如今该泼到哪儿呢？”秦流一手捏紧曾世芳的下巴，一手缓缓举起那杯滚烫的黄金桂，饶有玩味地问强装镇定的小贼。

    世芳深知眼下这顿板和皮肉之苦都是逃不掉的，性咬咬牙，从他手里夺过那杯威风凛凛的黄金桂，仰头一饮而尽。

    “瞧大少爷这话说的，那么好的茶当然是得喝掉了，方才是小人手抖，误将茶汤泼到大少爷身上，还请大少爷饶命。”她意犹未尽地擦擦嘴，扯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

    这个无赖小厮喜怒哀乐犹如变脸，真是让秦流大开眼界，他觉得此人既无一般家仆的卑躬屈膝，身上又有一股仗义劲儿，为了一个做贼的大哥，竟敢口出狂言，泼他一身茶汤，转眼又变相求饶，当真有趣。

    这样想罢，心里火气倒是消了几分。

    看着世芳两丸漆如黑豆的眼珠，流蔑笑一声，“你以为这样我便会饶了你么？”

    他话刚说到一半，忽闻书斋外头有人敲门，进来一位貌美丫鬟，小心翼翼问道，“大少爷，大当家刚刚起身，就问起您来，担心您昨夜睡得不好，想要见一见大少爷咧。”

    流尚未开口，世芳便忙不迭抢过话头，“大少爷大病初愈，思及之前误了不少时辰，尚未梳洗便已在书斋里头用功读书，待少爷整理好仪容，自当前去给大当家请安。”

    她这般答话自然是有因由的，秦府中人人都知，秦怀玉因着性刚烈，行事雷厉风行，流又是个主见强的人，母间素来并不亲近，表面上母慈孝，实质却是生分疏离，秦怀玉事事督促，流正是年少，自然不堪其烦。一个是皇封加身大权在握的秦家主母，一个血脉纯正日后继承家业的秦氏长，下人们平日里传个话都是小心翼翼，顾忌着二人的面，生怕说错了话，得罪了两位家主。

    丫鬟一听世芳如此应道，当即松了一口气，连声应道，“好，好，奴婢这就去回禀大当家。”

    流见这个书童口齿伶俐，小小年纪，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一流，这番应答大方得体，既维护了母亲的威严，又不失自己的体面，心里的怒气立马又消了分。

    如今，十分怒气只余两分，流尚未吭声，便见世芳手脚麻利从屏风后头翻出一身新衣，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说道，“大少爷，书斋比起卧房离大当家的厢房更近一些，还请您就近更衣，才不至于误了请安的时辰。”

    流被她堵得不好发作，两步走到屏风后头，“那你还不快点过来替我更衣，若是给母亲请安晚了，我决不放过你。”

    这口气里头少了几分兴师问罪之意，多出几分宽恕的味道，世芳闻言不敢作怪，硬着头皮遵照他的意思，行上前除掉他身上的外袍。

    外袍底下的云锦对襟长衫露出来，衣袖宽大，袖口c领口c衫角都镶有考究的云纹，只有那些世代种田打铁放牛的平民才轻松惬意，长袍宽衣高座者素来肩负朝堂社稷，周旋于冠盖之中，衣衫重重遮挡勃勃野心。

    流的衣衫不见麒麟图饰，多是花鸟或福禄寿等吉祥图案，世芳自然是知道出处的，福禄寿在民间流传为天上吉星，“福”表示五福临门，“禄”寓意高官厚禄，“寿”意为长命岁。秦怀玉经历过家业动荡，大厦将倾，到头来不过是希望儿幸福c吉利c长寿，不要如亡夫一般短寿，空留家业浩荡，重重压在一个女人家肩上。

    然而脱到最后头，他贴身的深衣上却缀着鲤鱼跳龙门的纹饰，世芳心里一震，才知秦流原来也是有意进取，心向朝堂。

    世芳取下衣衫随手一抖，几片细小的木屑从衣摆上飘落，若不留神真的浑然不觉，她拾起一看，心生疑惑：怎会有这种东在层层叠叠的深衣上头。

    脑里电光火石飞迸，她忽地想起家仆桂英提及的那个木头人。方才行色匆匆，她还来不及问桂英，其余那个木头人呢？照理说，应该还有个木头人埋在其他院的墙根处，还没被挖出。

    然而，秦流的病却是完完全全好了，这其中的端倪难道不值得细细追究吗？

    她趁流不注意，不动声色将那几片木屑偷偷藏进腰带之中。

    秦怀玉正在厅堂里头用早膳，她素来习惯一人用膳，旁边只留两名丫鬟伺候。这位主母喜吃包与粥，尤喜京城迎春楼大师傅做的蟹黄包，府邸里专设包厨，仅缕葱丝者就有十人。

    旁人只见秦家主母顿顿小粥馒头，却不知道那蟹黄馒头，光是一个便耗钱一千余串，一碗小小的荼蘼花粥，又名佛见笑，吃的是一粒粒精心挑选出来的上等白米，用山泉水细火慢熬，来自杭州灵隐寺僧所传授的食法。

    食得简单却内藏乾坤，正如其人，行事默默，城府深。

    眼看她用膳完毕，流才上前恭顺请安，秦怀玉招呼他坐下，世芳在一旁站着，见秦怀玉问儿，“我听仆人们说你天一亮便在书斋里读书，怎不好好休息？”

    “孩儿自知耽误时辰多，想要亡羊补牢，及时修正自身。”流用匙羮搅着一小碗花粥，食之无味，全无胃口。

    秦怀玉似是相当满意，笑着应道，“这样也好，你如今既然痊愈，自当废寝忘食赶考殿试，好到皇上面前一展识。”

    世芳一听，心想这才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大当家便逼着大病初愈的儿参加殿试，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怎料得，秦怀玉沉吟道，“孩儿卧病多时，怕是不知道母亲已在赏花宴上奏明后，今有天灾江山不顺，后劝服皇上押后殿试，孩儿有充裕功夫准备赴考。”

    流手中的匙羮碰到碗边，发出一声轻响，眼神复杂地瞧着自己的母亲，“娘亲用心良苦，所言是，孩儿不多加耽搁，先行回房读书。”

    说罢，他就要起身告退，却听见秦怀玉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我听丁泉说，昨夜闯进我房内那贼，你打算将他留在府里做个苦役，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那人是个笨贼，竟敢闯到娘亲的卧房，孩儿担心消息传出去授人以话柄，便擅作主张将他留在府里，在马厩当个照料马匹的后曹马夫。”

    秦流果然命人将李四扣在府中，此事刚刚尘埃落定，那头便有人告知秦怀玉，这深宅侯门里头的眼线，光是自己身边，便不知道埋伏了多少。

    秦怀玉微微颌，对这个安排并无异议，“我们果然想到一处，府里倒是差个马夫，留他也没甚关系，就这样处置吧，日后若是有人漏了风声，我自有办法处置。”

    她说得风轻云淡，世芳却知道，若是李四稍有行差踏错，嘴巴上漏了点对大当家的不敬之意，下场便是万劫不复。

    世芳正要跟着秦流离开，便被秦怀玉的丫鬟映儿叫住，“小哥儿且留步，让大当家好好瞧一瞧你。”

    世芳回过头，恰好迎上秦怀玉一双美目，此时正是笑意盈盈，她指指身边的黄花梨六脚圆凳，让世芳坐下来说话。

    世芳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前生她便对这位主母毕恭毕敬，如今换了身份，依旧难改往日里的惶恐。

    秦怀玉命人给她上茶，目光却在她的身上缓缓流转，仿佛要将这个小书童看得透透彻彻，她漫不经心问起世芳的身世来历，幸好世芳早有准备，拿出一套孤儿无依拜师道的说辞，将秦家主母哄得服服帖帖。

    如此这般流利应对过后，世芳手上端着的好茶早就凉了，只觉唇干舌燥。

    “小哥儿果然生得眉清目秀，当个书童是可惜了。”秦怀玉开口便是一句赞美之词，听得世芳诚惶诚恐。

    “小人不敢当，全靠大当家宅心仁厚，才愿意留小人在府上做个好差事。”世芳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怀玉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说道，“道长走之前，一再说你是个伶俐人儿，是大少爷的福星，照理说，秦家应该以上宾待之，将你当为门客才是。”

    她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忽地沉重起来，“然而，我家儿性情淡漠，我留你在他身边当书童，实在是因着有难言之隐。”

    世芳不敢走神，等着她说出其中的缘故。

    “算命先生早就批过他的命，说他注定是颗天煞孤星，非要有个福星在身边照耀着行，才有活可走。”秦家主母望着她，语气里盛满殷殷教诲，“有你在他身边，他才能长命富贵啊。”

    世芳微微一震，竟觉得手里这杯茶仿佛有千斤重，直压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秦怀玉淡淡一句，俨然是想要自己在秦流身边做个盯梢的眼线。

    这富贵人家深门宅院，每日茶余饭后就是斗，姨娘夫人之间在斗，丫鬟家仆之间在斗，哪怕是这血脉相连的母之间亦难逃一个斗字，人心与人心之间怎隔得这般远？

    她还没吭声，便听见映儿悄悄附到大当家耳边，低声说道，“大当家，那几个私下巫咒的仆人已经查明真身，现在绑了起来，随时等您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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