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月下清谈

    落英山谷中，两轮月亮彼此相依，又仿佛终生分离，水银般的月光，将谷中的山影c花树照得分明。

    柔软的草地中，茅草搭建的小棚被月光描绘得线条分明，棚屋的窗口，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靠窗的桌子上，一尘不染，一个茶壶，两个茶杯。

    对面坐着的女子轻轻提起茶壶，给两个玉杯斟上了茶。

    她挽起的发髻微微向左下倾斜，仿佛有些柔弱，慵懒。额头明朗，没有一丝落发。整张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最为出彩，墨如点漆，亮如星辰。

    她伸出手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女子对面的男子，穿着黑色衣袍，即使在昏黄的光线下，已然闪烁着锦缎般的光华，显然是质地不凡。

    男子整齐的道髻，鼻如悬胆，唇如刀刻，眼窝有些深陷，看不出眼里涌动的内容。他拿起身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放下，道：“凤师妹，这么多年，你制茶的手艺还是没有多少长进。”

    男子口中的“凤师妹”自然是凤影了。她嘴角轻轻撇了撇，道：“小妹资质驽钝，抱歉，又让莫师兄见笑了。”

    莫璟扬眉，再次啜一口茶，缓缓道：“师妹这些年，性子变了不少。”

    “呃？”

    “要是从前，你一定瞪着眼睛说，‘我哪里有那个时间？’，或者说，‘嫌我的茶不好，自己不会动手？’”

    凤影想了一想，甚有道理，不由噗嗤笑了起来。

    二人一时沉默，陷入往日的回忆之中。

    “上次师兄来落英山谷，还是我们去圣女殿之前吧。”

    “嗯。”

    “一转眼，就过去一百年了。”

    “嗯，那时你还未筑基，现在都金丹了。一百一十七岁结丹。放在修仙界，也是少有的天才了。”

    凤影呵呵笑了起来，放下茶杯，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吟吟道：“还不错吧？这是师兄你第一次夸我呢。”

    莫璟扬起眉。

    “是的呢。小妹在流云宗。其实一直受到师兄多方面的照顾。只是那个时候，我脾气倔，不懂事。总以为你是找我的茬。”

    “师兄是为了我好。身为泪石主人，身份一旦泄露，麻烦无穷。所谓的圣女，看似尊贵，其实不过是目连家的奴才罢了，师兄早就知道这一点吧？”

    “后来，我心里也明白，只是看到你摆着臭脸，我心里就不服气。总要和你顶撞。我那个时候，把你气得不轻吧？”

    莫璟无声地笑了一笑。

    最开始，他对凤影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泪石失踪，是和他的母亲有关。

    那个风华绝代c温婉如水的女子。世界上，可还有哪一个能她相比？

    在莫璟心中，泪石原本是要背弃容汶熙，选择他的母亲的，结果却被容汶熙残忍的杀害。他时时拿这个师妹和自己的母亲相比。觉得师妹处处比不上，何德何能，能够窃取泪石？

    可是渐渐的，师妹的粗鲁c火爆脾气，都证明了，她只不过是格外有活力和坚毅。

    这样的师妹，是绝对不会为了一个男子，放弃不知道多少年的修为，只为了脱离妖体，成为一个人类的凡人，好成为那个男子的妻子。

    这样的师妹，绝对不会在深宫之中，面对容文熙的逼迫，默无一言，以优雅从容的姿态迎接死亡。

    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最开始，面对凤影，他心中其实当真存了几分刁难c藐视之心。

    师妹应该是知道的吧？

    可是，如今，她只愿意记得他的好。

    莫璟心中有些苦涩，再次饮了一口茶。凤影的茶艺够粗的，茶叶的苦味和涩味都不曾去掉，全无灵茶的清远和灵动。

    可是这种微微的苦涩，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他此刻的心境。

    “坦白说吧，师兄，我不想你去和目连珏比试。”

    莫璟继续喝茶。

    凤影习惯了他的沉默，徐徐道来：“师兄能不去吗？你想必已经拥有了世界之力的雏形，假以时日，打赢目连珏不在话下。到时候，你要继承帝位，要报仇，都不在话下。”

    “而我，我的身份反正已经是泄露了。我拥有世界之力，目连珏既然已经知道，怎会放过我？我打算逃走，一路上，我会留下线索，好让目连家的人知道我是逃走了，这样就不会连累你和流云宗。”

    “师兄当年和我的约定，不过是借你王子的身份来保护我。当年圣女殿，师兄做的，已经够了。”

    “当年的约定，你是打算反悔了么？”

    莫璟轻握着手中的玉杯，突兀地说。

    “什么？”

    “你后悔了？”

    莫璟身子稍稍前倾，眼睛紧紧看向她的眼睛，黑暗中，有看不清的暗流涌动。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凤影有些不知所措。

    “在你的眼里，我就那样自私？有好处时手伸得很长；一有不对，就把头一缩当乌龟？”莫璟冷冷地续道。

    凤影有些委屈，又有些恼怒。这个莫璟怎么回事？一时不和他吵架，他就不舒服？还主动挑起事端！

    “你看怎么想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就下山。”

    凤影冷冷说着，将茶具一晃，收了起来。

    这是赶人的姿态了，莫璟握着茶杯，身子学着凤影的样子往后一靠，朝凤影看了一会，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冷漠的男人，笑起来，眉眼柔和了许多，很有几分温情的感觉。

    “这才是你嘛。方才摆出那个通情达理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被夺舍了呢。”

    这自然是玩笑话。虽然莫璟主动开玩笑实属难得，但是凤影没有那个心情，夺舍二字在她听起来也有些刺耳。

    可是她的金刚怒目却没有让莫璟气得跳起来，相反，他继续保持那个姿势，显得有几分欣赏。

    凤影怔怔看了莫璟一会，正想着用什么方式激怒他，或者干脆就不理他。明日偷偷离去就好。

    莫璟却又说话了：“师妹，若是我赢了，你就当真嫁给我吧。”

    他的话淡淡的，一如他的风格。

    可是凤影却愣住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脸上明显是错愕的表情。

    泪石空间里。正懒懒趴在小四脚边喝着小酒的阿莎突然一口酒呛住，大声咳起来。它一边咳嗽，一边却竖起小耳朵。倾听外面的谈话。

    巫曦在混沌边缘吞吐，闻言手掌停了停，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又继续修炼。

    小四坐在一个石凳上，因为生机之力的缘故，他所在之处，开满了鲜花和绿藤，越发衬托出他白玉般的脸庞，红润的嘴唇。金红色的眼睛。

    金红色的长发，如同藤蔓，又好似花朵，随着周围花草的节奏，轻轻律动着，此刻却齐刷刷停滞下来。

    他的眼睛。恢复了黑色，深不见底，却又清澈透明。

    如果不是小四惊慌又带着痛苦的心弦在她的识海中一掠而过的话，凤影一定会认为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小四迅速地切断了和她相同的心意，可是仍旧泄露了一丝。

    莫璟只看到了凤影脸上的错愕。便低下了头，朝手中的杯子凝实了半晌。

    “很突兀吧？”他自嘲地笑了，“我不一定会输，那个密室之中，我是最早醒来的，所以我发现，目连珏其实没有世界之力，而且，我还在他丹田里，种下了我的世界之力。所以，比试那天，我一定会赢，而你，将会成为我的战利品。按照我们的约定，我可以掩护你。”

    凤影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啊，世界之力种在他人丹田之中，这种事情，她不也是做过的吗？还有那个神秘的半兽族圣父，也做过。

    莫璟，为什么不可以做？

    目连珏修为高，可是若莫璟当真在他体内种下世界之力，想来他无法抵挡。

    甚至，都无法发现吧。说不定，他还以为那一点外来的纯粹之力是密室的馈赠呢。

    “按照约定，我掩护你，你已经进阶金丹，又有世界之力，想来，很快就有那日你所说‘自保之力’了，那个时候，你就要离开。”莫璟说着，抬起头来，眼神中有一丝嘲弄，“可是，我却发现，我不愿意让你离开了。”

    他的语气有些冷漠，有些讽刺。

    凤影眯起了眼睛，重新坐好，冷冷道：“师兄想要怎么样？”

    莫璟看着她，淡淡问道：“师妹以为我想怎么样？”

    凤影知道他们的谈话，对于泪石空间里的人来说，一定犹如惊涛骇浪，可是小四却始终没有强行出来，也没有传来一丝动静。

    她顾不上和小四传念，打量着莫璟，哼了一声，道：“师兄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莫璟看着凤影良久，忽然移开了视线，低沉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凤影不解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莫璟却沉默了，他忽然站立起来，将窗户推开，向外面看了良久，才回过身来，背窗而立。

    银色的月光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将他挺拔的身躯笼罩得有些梦幻。

    他深陷的眼睛仿佛受到了月光的蛊惑，第一次闪现出脉脉温情。

    “在师妹的心里，我一直是怎样的人呢？我有那么坏么？”

    凤影干笑了一声，有些尴尬。

    她摊开手，道：“如果我误会了你，我道歉。其实你一直对我很好，至少对我而言，你不是坏人。”

    莫璟点点头，道：“如果我说，我是喜欢上了你，甚至是爱上了你，你相信么？”

    凤影惊愕得呆住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莫璟疯了？

    见到凤影疑惑的眼光，莫璟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神色：“早知道你会是这个表情。我就是不死心，总要要亲口问一问。”

    “我会打赢他的。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莫璟的身子一动，化成一道流光，从明晃晃的月亮边，划向天际。

    他竟然就这样走了，留下惊愕的凤影，顿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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