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来自翁主的投喂

    乐阳只顾忧心奭儿的安危, 觉得卫询这亲爹当的太不称职，全没留意到郑充国的举动。

    她抱了抱奭儿, 轻声细语地叮嘱了他几句，又拜托郑充国照顾好他们兄妹，转身便走，打算坐上辇车，立刻冲到卫询面前, 质问他为何竟敢让奭儿接近霍皇后, 还去那女人的宫里进膳用食。

    初云正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翁主，这都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也该辞了皇长子，到陛下那里去了, 就见自家翁主突然转身, 急匆匆地朝辇车走来，竟是匆忙的连食盒都忘了拿。

    幸而皇长子身边那姓郑的羽林郎出言提醒，“翁主, 你的食盒。”

    初云赶紧上前几步, 替自家翁主接过那宝贝食盒, 一手扶着翁主坐上辇车。

    卫询正在宣室殿里看书, 听到内宦报乐阳翁主求见，心知她是来给他送“谢礼”的, 心跳竟微微有些加快, 却仍不忘将手中那本孙子兵法收起, 另换了本庄子的逍遥游摆在案几上。

    耳听得环佩叮咚, 卫询抬眼看去，不觉微微睁大了眼眸。

    眼前的少女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可谓是盛装而来，依旧是丁香色的衣裙，许是为了防寒，在领口、襟口、袖口处缀了一圈毛茸茸的白裘滚边，益发衬得少女如误入人间的花妖狐魅，美得勾魂摄魄。

    清幽的栀子花香袭来，卫询看着她鬓边发辫上别着的朵朵玉色花瓣，心神恍惚之下，竟以为她当真是花界的精灵，能让这已过了花期的栀子花在冬日继续为她盛放。

    及至她快至走到他面前，他才发现，原来她鬓边所戴花朵皆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栀子花形，那花心里的花蕊用细小的紫色水晶串成，如流苏般垂下来，在她鬓边耳旁晃荡来晃荡去，险些晃悠进他的心里。

    不知是否急着见他，让她步履匆匆，向来苍白如雪的脸上竟罕见的漫着一抹红晕，如霞映澄塘般明艳不可方物。

    卫询却不知某人脸上那抹好气色，可不是为了急着见他，而是因为恼他对奭儿的不经心给气出来的。

    乐阳勉强跟他微微屈膝，算是行了礼，将那食盒放到案几上，硬梆梆地道“这是答应给陛下送来的谢礼。”

    卫询自然瞧出来她面色不对，说话的语气也不对，可他却无暇理会，只是盯着那食盒，微有些手颤地取掉上头的盖子。

    那里头摆着黄灿灿的玉米饼，青润润的菜团子，还有白生生的糯米粘糕，若单论外形，看上去几乎和当年乐央做得一模一样。

    已经整整四年，他不曾再见过这些可爱的吃食，品尝过它们可口的滋味，卫询闭了闭眼，强压下眼底涌上的酸涩。

    乐阳立在边上，见这位陛下先还急吼吼地一把掀开食盒盖子，还以为他是饿死鬼投胎，有多迫不及待想尝尝自己亲手做的美食，哪知他却只是瞪大了眼睛，就那么呆愣愣地傻瞧着。

    “陛下，你怎么光看不吃啊，再看下去，放凉就不好吃了。”

    实在是看不下去卫询手停在半空，抖抖索索，要伸不伸的那副纠结模样，乐阳干脆拿起一个菜团子就往他嘴边一塞。

    “你放心好了，再怎么说陛上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里头没毒的，吃不死你”

    还没等吃到嘴里，卫询已经闻出那菜团子的味道不对，却还是不死心的就着乐阳的手咬了一口。

    只一口，并不用咀嚼，他就已经吃出来，这并不是他盼得胃痛的那熟悉味道。面团和菜叶的清香里少了那独有的酸酸甜甜的青梅子味。

    他便是化成灰也记得，因为他幼时体弱多病，喝多了苦药汤，伤了脾胃，便总是没什么胃口，吃不下多少饭。

    许家人为了能让他每顿多吃上一口饭食，简直是操碎了心，什么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

    给他吃山楂丸子，他受不得那酸味，炖了开胃良药鸡内金给他吃，他又耐不得那腥味。

    乐央听人说青梅有消食开胃的功效，怕他又是嫌酸不肯吃，便想法子挤出汁水来，和面时兑上一小杯青梅汁，如此做出来的面点自带些酸酸甜甜的清香，既不会酸倒了牙，又极是可口开胃。

    卫询第一次吃到的时候，也不知真是因为那酸甜的可口味道，还是因为这是他的乐央妹妹第一次亲自下厨，学着做这些小食给他吃，反正他是胃口大开，连吃了五个菜团子，要不是乐央怕他吃多了积食，再不肯给他，他还想再吃。

    见他吃得香甜，此后乐央再做这些吃食时，无论是面点还是米糕，便总会往里头加上些青梅汁。每年夏天的时候都会去长安近旁的几条河边寻找野生的梅子树，采了青梅回来压榨成青梅汁，装到口大陶罐子里埋在院中那棵李子树下。

    甚至那年，乐央之所以会掉到河里，也是因为过那木浮桥时，她好容易采到的一篮子青梅被人从小臂上给撞飞了，她急着去抢救那篮青梅，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这才掉到了河里。

    他将她救上来后，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头一次气急败坏地吼了她。

    “是那几颗破青梅要紧，还是你这条小命要紧，你是不是傻啊许二妞”

    她当时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全粘在脸上，跟只落水湿了毛的小狸奴似的，睁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跟他争辩。

    “我这条小命自然是要紧的，可是今年的梅子结的少，要是那篮子青梅掉到了水里，今年的青梅汁就不够用了”

    他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时，她的手上还紧紧抱着那只装青梅的篮子，虽然里头已经没剩下几颗梅子了。

    这傻丫头，自从他习练武艺，打熬筋骨后，便不再需要靠那青梅汁开胃才能吃得下饭，可他的傻丫头却依旧年年岁岁、每日每时都惦念着他爱吃这掺了青梅汁做出来的饭食，总想着备给他吃。

    他伸出手，将粘在她脸颊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语气不自觉的温柔起来。

    “傻丫头，若是你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是有再多的青梅，也没人做给我吃了。”

    “我的询哥哥最厉害了，简直无所不能，他一定会把我救上来的。”河边的冷风一吹，她冻得有些发抖，可嘴角却咧得高高的，露出两颗活泼又可爱的小虎牙。

    那一刻，卫询只觉春风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笑。

    他凶巴巴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你的询哥哥再是厉害，也不会游水，你就不怕我跳下去救你，和你一块沉到水底去喂鱼。”

    小姑娘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怕不怕只要有询哥哥陪着央儿，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若是咱们和这篮子青梅一道去了地府，我还给你做青梅味的菜团子吃”

    那一刻，卫询忽然觉得胸膛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塞得满满的，简直快要炸开一般。

    若不是顾忌还有旁人在场，他真恨不得将牢牢将这小姑娘按在心口处，再紧紧的吻上她的唇，一世不放

    也就是在那一刻，卫询才发现原来他心中对这许家二妞所怀有的感情，早已不只是兄妹之情那么单纯，他想要的，更多

    原来，他早已心悦她而不自知。

    卫询退开一步，满口苦涩地将那一口菜团子咽下去，从乐阳手中拿过那被他咬了一口的菜团子，看了看，放在一边，又从食盒里拿了玉米饼和粘糕，也是各尝了一口，就放到一旁，再不肯吃。

    乐阳看不下去了，“喂，你属耗子的，怎么到处乱啃，吃一口就不肯再吃了”

    卫询抬眼看向她，轻声问道“敢问这些吃食可是翁主亲手所做，而非是假手他人“

    “当然是本翁主亲手做的，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应付了事。”见这人不珍惜她做的吃食还敢质疑她，乐阳没好气道。

    初云见陛下脸色不对，也忙道“是啊，陛下，这些全都是我们翁主亲手做的。并不敢欺瞒陛下，原本大长公主怜惜翁主病未痊愈，还有些头痛，便一早命人替翁主将这些吃食准备的差不多，只等翁主随意劳动两下便可。”

    “哪知翁主到膳房里见了，竟大发雷霆，说这些吃食里包含了她对陛下的心意，岂可由她人代劳，便命将那些都撤了下去，重又取来面粉、米粉还有菜蔬，从和面、揉面、洗菜、切菜再到上蒸笼、出锅，全都是我们翁主亲力亲为，再没经过旁人的手。”

    初云本以为她这一番话说完，定会让陛下知晓翁主对他的一片心意，自然会对翁主更加怜惜，哪知她说的这些话却是在无形中斩断了卫询最后一丝希翼。

    若他那荒谬的猜测竟是真的，这乐阳翁主是被乐央的亡魂附体的话，那么当她亲手为他做这些吃食时，是断断不会忘记要在里头加上青梅汁的，因为她说过，便是下到地府，她都记得要给他做青梅味的菜团子吃。

    可见，那果然是个荒谬至极的妄念，他的乐央投胎重生后才是个一岁多的女婴，如何会是眼前这个满嘴谎言、满腹机心、满肚子坏水的乐阳翁主。

    卫询说不出自己这一刻的心情，是得知真相的释然，自己的猜测落空的失望，还是再次被鄂邑大长公主母女玩弄于鼓掌的耻辱与愤恨那种情绪很是复杂，让他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颓然地坐倒在案几旁的矮榻上，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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