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取笑

    他兀自续了盏茶，未置一言，又端起啜了一口。

    见他不信，落月忙强调“我说的是真的。”

    商君陌淡淡一笑，“就你那你说说，是谁”

    “那你不许笑。”

    “无非就是笑得大声一点。”

    落月眉角一抽，“我没问他姓名，只知道他是夜游侠。”说着也执壶给自己续茶。

    “夜游侠”

    “嗯。”

    “哈哈哈哈”

    商君陌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张狂的笑声响彻整层楼，引人侧目唏嘘。众目睽睽之下，落月恨不得找个裂缝遁身，而面前之人浑然不觉般捧腹笑得前俯后仰。

    落月赧然扫视众人一圈，面上更是窘迫，遂匍匐在桌上低声提醒他，“别笑了，大伙都看着呢”

    他见势收声，平静下来。众人纷纷继续吃喝谈笑，楼层再次热闹起来。

    见众人都不再理会这边，落月这才抬手支着下巴轻声娓娓道来 “看你笑得跟中了邪似的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夜我和他在薛府偶遇，不打不相识。后来惊动了薛府的人，还是我拉着他逃出去的，之后就听说薛府的狗被盗了。定是他折回去掳走，羞辱那些笨蛋呢。那大侠是不是很有个性”

    “恩，相当有个性。”这回他倒是点头如捣蒜，一脸玩味的笑意，语气怪异。

    “要是还能遇到他就好了。”她懒得再看他，直起身子望向窗外铁青的天际，下一场大雨到底何时会下下来

    商君陌觑她一眼，道“怕是人家不想再遇见你这样的笨蛋”

    落月横眉怒喝，“哪里笨了”简直忍无可忍。

    商君陌缓缓放落手中茶盏，双臂环胸靠在椅子上，浓眉深拧，看着她连连摇头，“哪里都笨无可救药把抓贼的当贼，你说你笨不笨”

    落月了解这人，他惯会揶揄取笑自己，却从不会空穴来风。

    “这话何意”

    “意思是你很笨。”

    “我说的是什么贼不贼的，是何意”

    “与你交手的夜游侠，就是来抓你这个贼的。”

    落月张口结舌，尚未理清思绪，便被上菜的小二哥打断。

    两位小二哥将托盘里的菜逐一端出摆在桌上，挨个报着菜名“蟹黄虾盅、怀抱鲤、通天翅、水晶肴蹄、清风送爽、佛手金卷，还有一味膳汤朢岭竹荪，菜齐，两位客官请慢用。”

    看着满桌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某人一时合不拢嘴，口水垂地三尺，眸光泛绿。见商君陌已毫不客气地执箸开吃，也拿起筷子吃起来。

    “嗯，味道不错。”

    “哇，太美味了”

    临近傍晚，大雨又洋洋洒洒下了起来，恰是这无端起势的一场雨，让暮秋陡然清寒了几分，怕是再不会回暖了。

    不闻窗外雨的森寒天牢里，折荡着丝丝缕缕难闻的腥气，张沐在前方走着，不禁皱起眉，时而担忧地回望自家公子，而公子的神情隐在斗篷之下教他辨不清，大约是极其隐忍的吧。

    二人畅通无阻地来到秘牢，狱卒早已将他们要见的人提到此间，待狱卒退去，薛弋沉沉吩咐张沐一句“在这里守着”便一脚踏了进去。

    里面那人背对着门口盘坐于地，一头青丝倾泻在背后，如缎如瀑，竟丝毫不乱。

    薛弋凝目看了片刻，忽想起昨夜那清丽的面容来，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朝那身影走近两步，尚未开口，却听那人先道“今儿不知外头刮了什么风，竟把爱洁成癖的中书令大人刮到这污秽之地来了。”

    薛弋驻足，倒也不惊讶，将唇角的弧度扯得更开些，笑道“自然是好风，素闻绮怀公子料事如神，不知可料到本官今日前来所为何”

    对方先是一阵静默，而后淡淡道“世人皆以为我尹氏之祸在于多行不义，殊不知真正的祸因只为一枚玉”他身子微动，桎梏叮铃作响，“一个莫须有的传言，陛下就真那么怕么倘若隐族真的存在，又岂容皇氏把江山败成如今这模样”

    风不知从何处灌进来，矮几上的烛火呼哧着，几要被扑灭。薛弋静立不动，玄色斗篷边角轻荡，声音陡然下沉，“绮怀慎言，隔墙有耳，若你此番言论传出去，必招杀身之祸。”

    叮铃声再起，竟是那人慢悠悠地起了身，转过脸来的那一瞬，整个阴沉的囹圄都亮了，那是一张极冷魅的脸，只消稍一勾唇，深邃如海的凤目中便噙了万种风情，比女子还要妩媚几分。

    京城八俊之首绮怀公子，薛弋倒远远见过几回，如此近距离端量还是第一次，许是在这腌臜囹圄之中，他竟微微被其容貌所动，容貌这些外在的东西，他素来最不在意的。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那人的面容，虽为双生，容貌确有八分，神态却半分都不相似。

    尹落天浅笑着走至薛弋身前，站了片刻，道“姐夫”见薛弋眉峰一动，唇边笑意更深了，“喔，是罪民忘了，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薛大人必然不想与罪民扯上关系，如此称呼，是罪民唐突。”

    一番话似勾起薛弋心底极不好的记忆，他蹙眉看了尹落天半日，略感无奈问道，“你当真不在乎全族性命”

    尹落天仍在笑，“事到如今，那玉还能换回我全族的性命不成既是活不成的，索性都不要活了才好。”

    薛弋垂下眸，拂了拂衣袖，“你是信不过陛下与本官罢”

    尹落天双眸陡然变得阴郁，视线落在森寒的铁栏上，似苦笑道“世间最不可信的，恐怕便是陛下和中书令大人了我祖父与伯伯确有罪愆，却也不至如斯，你们放任卫尚清那奸佞小人作怪，借势推翻尹氏，好一招以毒攻毒以恶制恶。”他复又笑起来，眸底尽是玄冰，不点而朱的唇翕动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知我的两位姐夫以什么理由留我这小舅子一条命呢那玉若还在手，想必两位千方百计也会保我这条命，若没了那玉，贱命一条恐怕也只有阎王惦记了”

    薛弋心惊这仅十八岁的少年竟有这等心智，勘破了皇上以恶制恶的计谋，还将情势剖析得如此透彻。可唯有一点他估错了，那便是低估了皇上对他姐姐的情意，为了他姐姐，皇上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他一命。

    可某些事情他不能说破，有些秘密是必须死守的。

    而他的沉默在尹落天看来，仅是默认的表现。如海一般的眸登时空了，任谁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尹落天转过身去，冷冷道“薛大人请回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虽不是什么傲骨铮铮的铁汉，却也做不来苟且偷生的懦夫。”

    薛弋望着那如瀑青丝，动了动唇，“既然认定是死，那东西于你也毫无用处，”他缓缓抬起脸来，烛光镀在他冰雕玉琢的容颜上，添了几分暖色，“可它能换其他人的命，比如你姐姐。”

    隐在暗处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尹落天险将指骨捏断，恨声道“我姐姐已委身于你，你既抢她做了妾，便是你薛家的人，不受家族株连莫非为了玉虎符，你连她也要算计”若这厮始乱终弃，阿姊失了这层保护，必不会有好下场，难道他连“玉君子”的名声也不顾了吗

    薛弋却笑了，似看穿他所想，轻描淡写道“你放心，本官不会始乱终弃，本官说的是你另外一个姐姐。”

    尹落天猛地转身冲过来，一把揪住他前襟，眸光悍戾骇人，冷喝道“她早已被逐出尹家，早不是尹家的人别以为可以威胁到我”

    薛弋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暗笑，既威胁不到，动这么大肝火又是为哪般

    他抬手轻易拂去尹落天指节泛白的手，后退半步，“你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说完出了秘牢，只听身后甚是激动的一句，“不用考虑，尔等死了这条心吧”

    张沐忙招手示意候在远处的狱卒前来，随后一脚跟上薛弋，待走到无人处，才问“公子，素闻这位可是软硬不吃的性子，恐怕”

    “未必，”薛弋步伐沉稳，从怀间掏出一块金牌，朝前一递，声音极低吩咐张沐道，“你拿此令牌去知会一声典狱长，就说圣上密令，近日若有人前来探视尹卿知，一律通行。”

    张沐浑身一凛，低首接过令牌，只觉重逾千钧，怔了片刻才应道“属下遵命”

    他颈上不禁滚过一阵凉意，公子这是要假传圣谕密令金牌，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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