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

    他一直在“逃亡”。

    虽然，罪孽并不属于他。

    跑着跑着，他回过头停下脚步张望，发现身后杳无人烟。

    “刚才是我看错了？”高亮小巧的眉毛高高扬起，瓦声瓦气地自言自语道。

    其实，他本来的声音就是这样，也跟他的身体一样，九十年来不曾成长过半毫。

    有一个秘密他始终未曾对任何人人说过：高亮的妈妈是被吓死的，其实他不是一个弃儿。

    也许正是因此，他的怨念才没有丁智辉那么重。

    大概是在高亮十岁那年吧，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也绝望了。她越来越惧怕枕边的婴儿，甚至看到高亮的出现就防卫般地将水果刀拿在手里，惊恐万状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别过来，离我远点”

    起初，高亮伤心，难过，也恨过妈妈。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高亮稍稍放心了些，开始在母亲的水果刀旁照常吃饭，睡觉，甚至摆弄着玩具。

    他不像同龄人孩子那样可以上学，但他喜欢看书。父亲去世后，在书房留下了一堆书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知道了父亲虽是个生意人，但酷爱阅读各类文学杂志，书籍和报纸。一整天下来，高亮都一个人在书房里读得不亦乐乎。

    每当他安静阅读的时候，也是母亲彻底放松的时候。她会锁上书房的门，让高亮一个人待在里面，时不时地将水和面包放在门口，而她自己却不曾露过一面。这样的情况，十岁的高亮早已习以为常，反而乐得清静。

    原本他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直下去。可是，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隔壁着火了。不知火源是什么，高家母子是被烟呛醒的。那个时候，火势还没有蔓延开，弱小的高亮拖着母亲吃力地往外挪，他将毛巾被扯下来堵住自己和妈妈的嘴，奋力地往外拖拽着近乎呆滞的母亲。

    好不容易挪到了门口，高母却忽然一把将高亮推了出去，自己留在已经蔓延的火丛中歇斯底里地笑着。

    高亮忘记了哭泣。

    他倒卧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诡异的神情，她只是对他笑着，好像解脱般笑着。直到屋顶上的横梁砸下来，母亲那张诡异的面容也随即消失在了他模糊的视线中。

    在这场大火中，邻居和高母不幸身亡。只有高亮一个人活了下来。

    方圆几百米内，除了他没有任何幸存者。

    待警察和消防队赶到时，高亮已经变得目光呆滞，满面泪痕，就好像方才火场中的母亲一样。

    大家都说，这孩子真可怜，那么小就没了娘。

    也有人说，这孩子命真大，刚出生没多久竟然逃过了这么大的灾难。只是，他以后该怎么办？

    刚出生。

    没多久。

    高亮的精神虽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可意识还是清醒的。当他从人们口中频繁地听到这类词语时，忽然意识到，了解他身世的人，一个都没有剩下，全部在这场大火中遇难了。

    他想起了早逝的父亲。

    想起了打自己出生以来，幼儿园毕业后没多久老师就得了癌症去世的事。

    这些是巧合吗？

    要说十来岁的孩子虽然谈不上十分懂事，但高亮本来就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再加上看过那么多书，自然不相信牛鬼蛇神论。

    可是现在，他深深地怀疑自己就是一个诅咒。

    于是，在那场大火之后，对于人们的救助与收养，他留了一个心眼，总是在同一个人家待差不多三至六个月后就开始逃亡。

    他怕人家看出来自己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他更害怕人家知道自己不是一两岁，而是十岁，只是一直没有长大过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隐瞒得很好。长时间流浪的高亮也学会了许多生存技能，只有很少一部分乞丐知道他的秘密。而知道的那些人，他从来不会在他们身边多逗留一秒。

    直到有一次，高亮被人贩子拐卖，卖给了一户姓田的人家。

    巧合的是，那家人住在莫村。

    那家人对他很好，管教却也十分严格，跟其他家庭略有不同。

    依照惯例，到了三个月后高亮开始出逃。可是，这是他第一次失误了。

    田家住在后山。路非常绕，高亮半夜出逃，却到了白天还没能走出山。他不知怎地走到了墓地，又十分倒霉地在墓地旁被田家的人抓了个正着。

    男主人田丰正在墓旁祭祀，正好看到了高亮无助的小身影。

    他慢慢地回过头，仿佛一个老人般盯住了他。

    高亮心中暗叫不好，腿脚仿佛灌了铅一般，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甚至能幻想出自己被抓回家毒打的场面。

    “过来。”田丰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冲着高亮挥了挥手。

    高亮两腿发软地走了过去。

    “我的孩子如果活着，也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待高亮走到了坟墓前，刚看清那小小的坟堆时，田丰忽然开口了。

    原来，田家有着一个同病相怜的孩子。但是，他在八岁那年已经死了。

    田丰说，他想要上学。于是，天天跑到山上，望着对面那所小学。可是，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没有办法去上学，也承受不了其他孩子的白眼。

    原本田家也不是住在后山的，而是住在村子里。正是因为孩子得了长不大的怪病，多方求医无果，他们不想忍受村里人的目光，才搬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的。

    原本以为搬来这里孩子心里会好受些，可是没想到，他依旧每天跑到山上去看着对面的学校发呆，听着朗朗的读书声流泪。

    终于有一天，他们没能再找到孩子。

    两天以后，田家夫妇在野狼经常出没的坟地附近发现了孩子的尸骨和衣服。

    田丰十分平静地讲完了一切。他对高亮说，从领养他的第三天起，他便知道高亮和自己的孩子有着共同的遭遇。只是，高亮不想表现出来，田家夫妇便不拆穿他。他们想高亮能和一般的孩子一样，不要去想自己是不正常的。也许是有着相似的遭遇，他们开始将高亮视为一种自家生命的延续，开始对他严加管教，不仅是满足他物质上的需求。

    从那以后，高亮再也没有逃亡过。

    如今，八十多年过去。田家夫妇早已在后山安静地过世，高亮永远记得那天，他拖着弱小的身躯上山捡柴火，回来时二人已经平静地咽气了。

    之后每一年的那天，高亮都会上后山来祭祀田家人，以及田家那个夭折的孩子。原本他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在这荒凉的后山度过。

    直到今年的祭祀日，他忽然发现后山有一个女子的身影，紧张中，他在地上锁紧身躯，盖上了夜里保暖的襁褓。

    然而，那个女子越走越近，高亮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躲避她的视线。

    她正冲着自己走来。

    嗷~

    高亮扯开嗓子，发出了婴儿般的哭声。

    那个女子怔了一下，上前抱起了他。

    从此，高亮跟着温雅离开了后山，开始了在村子里的生活。

    直到今天

    他依旧在逃亡。只是，他在没有找到丁智辉之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