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玖

    虽已接近秋季，但偶尔在那么几个夜晚，夏天的火热仍旧余威未了从地底钻出来。尤其是在夜晚，空气粘湿，浓重，潮得似乎能拧出水来。四处弥漫着蒸笼般的味道，一股雨幕的闷热气息扑鼻而来，天空中黑云滚滚。白天被“秋老虎”晒

    得变了形的公路路面始终未能恢复原状，树上的枝叶也都跟着打了蔫，毫无生气。

    这样阴湿闷热的夜晚，唯一在耳边孜孜不倦地活跃着的，只有蚊虫。它们用小小的个体支撑着那永不熄灭的顽强的繁殖能力，每逢夏日在人们的耳边不停盘旋，不停地将他们的生育机器刺入人类的皮肤，吸收人类的养分来换取下一代的繁衍。

    天还没亮，温雅就醒了。自从离开了梁家，温雅似乎再也没有这个时间起过床。

    而今天，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来到孤儿院的每个晚上，她都睡得十分安稳。而这样的现象，终结在梁思成意外出现的那个晚上。其实确切地说，也就是因为那个晚上，让她无意中发现一些事情。而正是这个发现，使得温雅瞬间丧失了自打住进孤儿院后开始累积的所有安全感。

    其实这件事情之所以被温雅发现，跟路薇有着很大的关系，这个小女孩的好奇心可以被任何一种微小的事物激发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那晚的景色真是应了月黑风高这四个字。温雅本在熟睡，忽然被一女孩哭声惊醒。这里是极其安静的，很少发出这样的声音。她侧耳倾听，那哭声幽幽的，好像很远，又似乎就在门前。

    过了会儿，那哭声停止了。温雅在门口趴了一会儿，刚准备起身回到床上，那哭声却又再次响起。

    还是那么幽幽的，但温雅感觉似乎那哭声里夹杂着一种召唤。

    是在自己门口发出的。温雅确定了声源之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门口，那是路薇。她的双眸噙着泪水，有些无助地看着温雅。

    “路薇！你怎么了？”温雅惊呼道，她虽已极力控制音量，但空旷的走廊仍旧将她的声音扩大了几个分贝。

    路薇忽然滕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不由分说，几乎是用“钻”这个动作，强行进入了温雅的房间内。

    “你这是干什么？”温雅还没回过神来，路薇已经将她也来了回来，并关上了房门。整套动作流畅得让温雅不由得想到了那些袭击自己的乞丐。没错，他们就好像是一帮抢劫犯。

    温雅摇了摇头，自己怎么能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与抢劫犯联系在一起呢？

    她轻叹一声，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看到路薇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床上，姿势依旧如同方才那样蜷缩着。

    看来她确实收到了某种惊吓。

    “能告诉我究竟怎么了吗？谁欺负了你？我去告诉爷爷。”

    目光呆滞的路薇在听到“爷爷”二字之后，眼里忽然迸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

    温雅也说不清那种目光究竟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它的威慑力绝对不小，即便它是转瞬即逝的，面对路薇那双早已恢复正常的眼睛，温雅也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就这样尴尬地过了好久，路薇才开口，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事情。

    原来，她晚上也经常睡不着觉。一般白天不是很爱说话的孩子能节省很多精力，再加上路薇其实是属于那种好奇心比较重的小孩，于是过了时间点仍是毫无睡意，便干脆下床想独自去院子里荡秋千。

    路薇刚走出门，便听到了院内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她躲到走廊门的后面，从门缝望去，看见了这几天最新被送过来的那个年龄较小的婴孩。

    那个抱着他的人，正是丁爷爷。

    路薇的好奇心一下就起来了，深更半夜的，爷爷为什么要把孩子抱出去？而且看他的神情，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窥探附近是否隔墙有眼。

    一般沉默的孩子洞察能力都会相对强一些，尤其是在孤儿这个群体。路薇屏住呼吸，知道在此时自己不宜贸然出现。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从大门口走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从他们相互搀扶的动作不难看出他们的关系，一对夫妻。他们进了大门，丁爷爷便招了招手，于是他们便走了过来。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路薇只听到了这一句话，它竟然亲口从他们慈祥敬爱的丁爷爷口中平静地说出。

    路薇的嘴唇已经开始发抖了，她死命地咬紧牙关才控制住自己的喉咙不发出呜咽之声。短短的交易，却颠覆了一个女孩对人世间某种“爱”的含义。她踉踉跄跄地往回小跑着，还好不忘借着月色掩饰着自己幼小的身影。

    她，不知道此时能去往何处。以前有烦心的事，她都是去找丁爷爷。而等到年龄大了一些的时候，女孩子一般都喜欢把心事埋在心底，不对任何人说出。

    算起来路薇已经很久没有去找过丁爷爷了。而现在，她回想起丁爷爷那时哄自己入睡时的场景，竟觉得是如此的虚幻。或许因为年龄太小，还不大懂得“讽刺“这个词的含义。若她懂得，一定会觉得曾经丁爷爷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是多么的讽刺。

    自从宁坤失踪后，路薇就失去了一个可以去关注的人。最一开始，宁坤引起这个女孩子注意的原因是因为她觉得他过多地分享了丁爷爷的爱。路薇觉得，宁坤的出现，使丁爷爷对自己不再那么关注，甚至有些冷淡。她知道自己不聪明，手也不巧，不能把画画的栩栩如生，把字写的端端正正。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频频地关注宁坤，而渐渐地，宁坤所表现出来的才华与良好的品质，使得路薇对他的印象彻底改观。她不再嫉妒，也不再用敌意的眼神去看他了。

    可是，就在她终于想要鼓起勇气与他做个朋友时，宁坤竟然失踪了。

    他失踪得非常突然。

    而方才，路薇所看到的那个场景，似乎唤醒了她某方面的联想。因为宁坤也是在晚上失踪的，因此路薇忽然觉得，会不会从一开始丁爷爷对他的好就是装出来的。

    她的心情乱极了，而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停在了温雅的房门前。她犹豫了半天，也没有勇气去叩开那扇门，站了老半天，实在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便坐在了门口轻声哭泣起来。没想到温雅尚未入眠，哭声便唤醒了她。

    于是，她便急急忙忙地进了温雅的房间，将一切连同自己的想法尽数说出。

    可以想象，后面的日子，温雅也不是那么好过的了。在得知这么大秘密的情况下，她还要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在这个表面平静，事实上隐藏黑暗交易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即便忍受不了，温雅也已不能完全脱身。因为离开了这里，自己的生活便没有了最起码的保障，首先会不会再次遇到那帮乞丐不说，城市里人心险恶，自己一个农村出来的丫头，指不定哪天就会再次上当受骗。再者说，万一被梁思成发现了，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跟着他一起回去面对家里的另一轮风波。

    她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可是，这边要怎么办？温雅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趁着没有蹚进这潭浑水之前抽身离开，但是若真是那样，岂非弃路薇于不顾？就光是这个孩子，温雅不可能完全不管。善良的女人有时候真的无法完全抽身于麻烦之中。

    今晚，温雅之所以忽然醒了，是因为她忽然发现路薇过了子夜都没有来。

    后面这段日子，路薇在意外得知那件事之后几乎天天都会来她这里，就算不会来，或者正好轮到查房不方便过来，路薇也会在白天时通知温雅，而今天温雅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却也没有在白天时发现路薇有任何的异常。

    她有些担心了。也许是因为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其他原因。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丁泊辉的书房，想起了上次那副母婴图。

    看着窗外愈加沉重的夜色，温雅悄悄爬起身，决定先去路薇的房间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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