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天空在人们毫无预知的情况下，再度亮起了一丝淡淡的，惨白的光芒。从大气云层逐渐透露出来的淡蓝，微微烘托着新一天到来的美好气氛，似乎令人刹那间产生一种抛弃一切压力，畅快淋漓的感觉。

    凌大夫值了一天的班，感到头晕脑胀。从不熬夜的她拖着疲惫瘦弱的身躯，换下白大褂准备回家补觉。这时，墙上映出一名老妪佝偻的身影。凌大夫正在解扣子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朝墙上模糊的影子望去。

    又是那个古怪的老太太。

    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走廊内来回踱步了。

    她的手里握着那份诊断证明，脸上愁云惨雾，仿佛莫大的噩耗从天而降。

    凌大夫深深地叹了口气。

    病房内的那个孩子，她接手诊断过。当她发现这个孩子身体状况时，不免吓了一跳。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先天性心脏病。

    当时凌大夫狐疑地看了看站在病房外的，那个所谓男孩的父亲，健康壮硕，虽有些呆头呆脑，但看那神情绝不至于糊涂到把自己孩子照顾成这个样子。她也确实曾经怀疑这孩子是否曾遭到虐待，但再细心观察全家人的反应，那哭哭啼啼的年轻母亲，以及手足无措的憨傻父亲，凌大夫似乎又觉得不像是虐待，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当她将这个消息告知梁老太时，她发觉老人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梁大夫连忙问道：“家里有遗传史吗？还有，这个孩子在母体的发育状况如何？根据我们初步推断他的体质有可能是后天发育不良造成的；心脏病家族遗传的可能性较高。如果有病史的话，我们就得拿到家族其他人的病例，以便协助我们采取治疗方案。”

    梁老太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大夫。

    过了好一阵，她才抛出了一句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话：“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说完竟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凌大夫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老人作为家长，反应竟如此之古怪。

    之后的几个小时，都可以听到老太太在走廊内来回踱步的声音。那时候天色还没有那么亮堂，若打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便可看到她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庞。凌大夫曾多次提醒她不要惊扰到其他病人，但老太太都视若惘闻，一心决定将郁闷进行到底。

    无奈，若换做是别人，可能早就对这个年过半百并且不可理喻的老太太发怒了。

    但凌大夫她没有。她理解老太太的心情。

    “不然您来我这儿坐坐吧。在走廊里吵到别人实在是不好。再说了，您的小孙子还要休息呢，你说对吧。”

    见这位年轻的大夫如此善解人意，梁老太犹豫了一下，终于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值班室。

    凌大夫给她倒了一杯水，便坐回了原位。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她起身查房去了。值班室的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在黑森森的夜里，令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门一关，刺耳的吱呀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

    凌大夫掏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电筒，啪地一声将开关推了上去，轻声慢步地开始查夜。其实在一片漆黑时查夜对于每个年轻漂亮的女医护人员来说，都是一项需要竭力克服内心恐惧的任务。但现在，对于凌大夫来说，屋内那个诡异的老太太仿佛更加令她恐惧。

    她竭力放慢脚步巡视了楼层内每个角落。其实仅仅是因为不想那么早回值班室。只要一想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这种伸手不见掌的情况下，还来来回回地踱步，她的背脊便不由自主地发凉。

    然而，当凌大夫信步溜达回值班室时，却早已不见了老太太的身影。

    她立刻跑到那个孩子的病房，发现老人趴在孩子身旁，睡着了。

    凌大夫舒了口气。

    但是，当天色逐渐发亮时，凌大夫再次发现老太太又回到了楼道中——在她的眼皮底下，神情忧郁地来回踱步着。

    ——

    昨晚趁着夜深人静，梁老太偷偷地回了家。她想象大儿子问清楚孙子的来历。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对类似话题避之不及。然而，现在为了嘉桦的健康，它将再次被提起。

    世事难料。

    也许当梁老太硬逼儿子去城市里做那件事情时，这个家庭的命运就注定被颠覆。

    或者说，一起颠覆的还有整个村庄的命运。

    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当梁老太踏着夜色走到家门口时，却发现大儿子梁思益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走近一看，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嘴唇瑟瑟发抖。

    梁老太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在呼吸停止了三秒钟之后，她才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问道：“思益你怎么了？”

    梁思益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似乎与这清凉的夏夜格格不入。

    这时，那个男人的身影已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

    他离开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梁思成的房间也传来了一阵门响。

    梁老太循着梁思益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心骤然缩紧，因为这时她似乎注意到大儿子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要吃人一般。

    “你别吓唬妈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梁老太绝望地摇晃着一言不发的梁思益，全然忘记了自己扔下病床上的孙子，深夜赶回家的目的。

    “妈，没事。我们进去吧。”梁思益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竭尽全力挤出一丝苦笑。

    “诶”梁老太拉住了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进去再说吧。”梁思益无心纠缠，自己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然而，当他推开门，一个幼小的身影从客厅的墙边上一闪而过。

    “出来！”梁思益忽然低吼了一声。

    黑暗，窒息的沉默。

    “我让你出来！”梁思益再次发疯似的吼叫了一声，这次分贝提高了些。

    “你干嘛呢？”这时梁老太走进来打开灯，同一时间，温雅和梁思成也打开了。

    两个人似乎不习惯强烈的灯光，全都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

    “哥，你回来了？”梁思成打着哈欠，：“我刚躺下妈？你也回来了？”梁思成看到这“浩浩荡荡”的回归队伍，心中微微惊诧：“嘉桦呢？”

    只有温雅一言不发。她注意到了梁思益发红的双眼，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气氛快要凝固时，梁思益忽然笑了笑。严格地说，他只是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沙哑着声音说：“没什么，妈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对了，妈您怎么也回来了？”

    梁老太支吾了半天，才解释说回家取嘉桦的生活用品。方才十万里火急的问题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对了，晓宇呢？”梁思益冷不丁地问。

    “早就睡了诶？人呢？”温雅回到房间看了一眼，却没有注意到隔壁小套房的幼儿床不知何时空荡荡的。

    这时，那个幼小的身影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大白兔奶糖，嘴里嚼着一块。

    梁思益确定，方才那个迅速移动继而又消失的小小身影，就是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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