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第7章 甘棠夜奔

    曾世芳这一走，便是遥遥六十里，连过两个驿站，才敢停马歇息。她不敢再策马疾驰，如今这匹驿马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她生怕累坏了马，自己寸步难行。她身上裹着沉甸甸的金银，又不敢再走官道，只能牵着马在丛林土路中行进，天色深沉，夜星闪耀，恐怕今夜要在这荒山野岭里度过了。

    她这一路上日夜兼程，此时此刻已是人疲马倦，恨不得立即能席地而睡，然而山林似是风声飒飒，伴随着听不清晰的野兽嘶鸣声，惊得驿马焦躁不安，世芳心里也很是着急。

    此地恐怕不宜久留，她不想与野兽撞个正着，与人尚能周旋，与野兽可就是蛮力斗蛮力的厮杀。就在几近力竭的关头，马匹渐渐安静下来，世芳抬头见到林间有点点灯火闪烁，心中大喜。

    待她行近，看那模样似是一所林间猎户的农舍。世芳上前敲门，门叽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还没待世芳掏出袖中的金银，求老妇收留自己一宿，那老妇便面露怜悯之色，忙声招呼她入内。

    世芳一路上见惯人情冷暖，竟有人未见金银即愿诚心相待，不由得百感唏嘘。柴屋里火光暖暖，驱走山间渐起的寒意，世芳围坐在柴火边，看那老妇人煮一锅香气四溢的兔肉，妇人好心给她勺了一碗，她却因长途跋涉，胃中酸水直冒，只能婉言相拒。

    林间甚是清静，不闻野兽嘶鸣，老妇人有儿外出打猎未归，给她收拾出一张炕头，好让她歇息一宿，世芳一路上惊惧不安，如今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方才细细打量起这间农舍，土炕上贴着寻常人家的年画，墙边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墙上还挂着兽皮长弓，俨然是遗世的小天地。她和那老妇人攀谈起来，才知这附近原是旧日的甘棠驿。

    甘棠驿位于古老美丽的甘棠村，因有许多甘棠树而闻名，是风景很美的一个驿站，文人多愿在此驻足，题词留诗。诗曰：“公馆似仙家，池清竹径斜。山禽忽惊起，冲落半岩花。门前洛阳道，门里桃花路。尘土与烟霞，其间十余步。”

    前朝叛乱期间，此处频受战火蹂躏，村庄尽毁，村民纷纷往外乡避难，开辟的官道渐渐荒芜，客商往来多择其他道路而行，渐渐遗忘了这一条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的官道。原本宽敞的驿路，相隔十米左右就栽一棵甘棠树，一路绿影婆娑，除中央三丈为皇帝专用外，其余路面可供百姓通行，如今也渐渐荒芜，甘棠遍布，郁郁葱葱。

    世芳早前才拜别过大哥二哥，孤身上路命途坎坷，即使有金银撑腰，心里亦难免空荡荡。如今又身处荒凉之地，记忆里的繁华景象与眼前的破败村庄交相重叠，徒然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遥想当年她尚年幼，被父母牵着小手，言笑晏晏爬上黄坡头，遥望迢迢外的函关，长兄曾世高英姿飒飒，抱起尚在蹒跚学步的她，骑上威风凛凛的高头战马。她指腹为婚的小小夫君秦百流，不知从何处摘来一小束灿烂的野花，踮起脚来送给她。

    “我娘说，待你及笄之日，便可娶你回家。”秦家长子百流当年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便懵懵懂懂许下娶她回家的诺言。

    可惜，她还没等到及笄，便等来长达十年与家人失散的颠簸流离。秦百流带着她外出玩耍，二人年幼不懂事，世芳迷路走失，曾家失去幺女伤痛欲绝，从此与秦家不相往来，一段金玉良缘就此中断。

    最高兴的莫过于宋家太师，宋太师乃当朝皇帝之师，最怕相国公与镇国将军结亲，削弱自己在朝野中的势力。秦家主母秦怀玉对秦百流寄望甚厚，百流文采过人，早早开了笔，师承前朝老儒，是秦家主母的心头肉，终年盼着他荣登金科，好在族人面前吐气扬眉。

    然而，茶楼里众人的闲言闲语仍在她的耳边回响，“秦家公子这一病，宋家公子怕是最高兴的人吧，少了一个厉害对手，做天子门生的机会又多几分，宋太傅该喜上眉梢了”

    是啊，前生最后确实是宋太傅的儿子宋倚山做了探花郎，秦百流因为重病在身，与殿试擦身而过，无缘金榜题名。眼下秦百流病得这样重，世芳明知病因在何处，却迟迟未能赶赴京城与他相见，叫她怎能不急？

    曾世芳原本想着重生归来，熟知将要发生的旧事，便能事事抢占先机，却万万没有料到人生如棋局，一子路数有变，满盘形势皆变。自己不过想把握时机，尽早上京认亲，这一路上竟横生出无数枝节，都是前生不曾发生过的祸事，叫人防不胜防，步步惊心。

    老妇早已歇下，她一人睡在炕上，思绪也如窗外风吹甘棠般纷乱，聆听林间风声潇潇，世芳恍恍然觉得，自己以前曾经在此地留宿过一般。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见耳边的风声更加响亮。

    不对，她是真的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世芳猛然想起，甘棠甘棠，这名字好生耳熟，长兄曾世高旧时不正是坐在战马上和她说起过那个故事，她其时年幼，听得一知半解，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毛骨悚然。

    思及此处，她暗暗伸手入袖，捏紧袖中的那支玉簪子。

    农舍里的柴火仍旧在烧着，锅里的东西兀自沸腾着，冒出阵阵香气，后头突然伸出一双枯藤般的老手，紧紧扼住她的脖子，世芳惊骇万分，回头便见老妇狰狞的面孔，陡然落进她的眼里。

    这老妇如同青面罗刹，目露凶光扣紧她裸露的颈脖，手法娴熟，手起刀落，一把匕首直刺世芳的胸骨，顺势狠狠一挖，却听见金银与刀尖相撞的声响。

    世芳怀里藏的金银硬生生替她挡去凶狠一刀，一时之间衣衫撕裂，金银散落一地铿锵有声。世芳拔出袖中的玉簪，往这恶人手上一钉，趁那老妇人痛得大叫之时，自己跃身去摘墙上悬挂的长弓，落地时已经箭在弦上，瞄准那老妇的头面。

    不过是眨眼功夫，曾世芳便逆转形势，在突袭中占了上风。果然如她所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为金银所动的人。她在外行军什么动物没吃过，刚才碗里煮得稀烂的肉，只怕根本不是兔肉。世芳当时虽然心中存疑，但见那老妇热情招呼，怎想到对方如此歹毒，趁她熟睡一刀直刺要害，而且手法如此熟练，曾世芳显然不是第一个遭此毒手的人。

    “这些金银你只管拿去，我马上就走。”世芳见她手上的伤口血淋淋，无意再生事端，眼看官兵还在后头，此地不宜久留。

    “谁稀罕金银，咱们今儿只要人！”没想到老妇人阴测测一笑，竟然一脚踢开地上滚落的金银。

    世芳一愣，不知咱们所指何人，此时墙上突然多出一个影子，火光映出影子高举的斧头，朝她猛地劈来。世芳骇然往后一躲，撞翻了烧得正旺的汤锅，一时间浓烟弥漫，汤汁四溢。

    浓烟背后杀出个猎户打扮的彪形大汉，手举一把利斧，料是那老妇外出归来的儿子。老妇厉声冲儿子呼喝道，“快把这小子抓上，剁了继续熬我那汤。”话音未落，一把利斧便朝世芳怒掷过来。

    世芳闪身躲过，头发顿时被利斧削去几缕，眼见这对母子如此歹毒，她毫不犹豫拔箭就射，一箭正中那猎户的小腿，见那大汉屈膝略为一震，世芳紧接着第二箭离弦，正中他的右眼。那老妇怪叫一声朝她扑过来，二人纠缠成一团，世芳手里的弓箭磕落在地上，她知道此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咬牙手上用力，将那老妇扭送推向还在燃烧的柴火堆，老妇的衣裳沾上火苗，顿时烧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世芳脱身出来，见汤锅打翻在地，露出一点空隙，柴火竟然纷纷往下落，底下搞不好是个空穴。那壮汉不知何时徒手拔出箭头，伸手抓住她的衣衫，就要往那柴火堆丢过去，世芳借着身形娇小，一个反手攀上那壮汉的后背，猛击那壮汉的太阳穴，壮汉痛得发出惨叫跪了下去，她顺势猛力一推，那壮汉便栽进柴火底下的空穴里，她眼明手快攀住边上的石板，只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惨叫，便再也无声无息。

    世芳此时衣衫尽裂，手脚都受了伤，撑着一口气开门奔出，踉踉跄跄去找树下栓住的驿马，却见马匹倒地汩汩流血，显然是被

    割断了喉咙。那猎户下手极快，她在屋内竟然没听见马匹的嘶鸣声。

    甘棠树下风声潇潇，世芳双手沾满马血，被林间的夜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过来，大哥以前给自己说的故事从脑海深处涌出。

    前朝驿路繁华，风景如画的甘棠驿却传出旅人被烹吃得只剩白骨的传闻，过往商旅无一不惊骇，宁愿绕远路也不愿途经此地。后值朝廷动荡，驿路多有荒芜，时有商人迷路，下落不明。直到某夜，有一大胆旅人孤身行路，夜宿甘棠树下的柴屋，梦中听见哭声不绝于耳，似是迷途不知返，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林间，脚下的泥土里有白骨森森，吓得连夜奔逃，世人一传十，十传百，谓之甘棠夜奔。

    世芳从未想过害人，这对母子屠马杀人在先，他们不仁，便别怪她不义。若她是前生十四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断然是躲不过刚才这一劫。然而如今的曾世芳，只是定了定神，便站起身折返回那间农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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