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临海渡

    石跃河东西走向，源头在中庭境内，横向穿过整个东滨，最后奔流入海。河道内布满嶙峋怪石，很多比人都高，是船家真正的噩梦。这些石头和湍流，不知道夺去了多少靠河吃饭的人的性命。石跃河也是因此得名，河里的怪石，跃出水面，撕扯来往的一切。

    在有人地带的最东缘，有一个渡口。这是方圆两百里内唯一的渡口，被称为临海渡。因为这个渡口最靠近海边，紧挨着无人地带。渡口旁有个小渔村，约几十户人家，世代靠河中捕鱼为生。尽管河流大部分地方水势汹涌，但是也有个别浅滩弯道水面略趋于平静，乱石分布较少。而临海渡就是建在这么一个水流相对比较平缓，河面开阔的浅滩上。

    郑有闲坐在浅滩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右手举起牛皮酒袋，灌了一大口。亮银的盔甲在夕阳照耀下被镀上一层金色，血色斗篷随河风轻轻摆动。他所在位置视野极好，身前不远处的渡口，停泊岸边最多可以装载二十匹牲口的渡船以及通往渡口的车马道全都看的一清二楚。落日挂在地平线上，再有不到半柱香，最后一班渡船就将启程前往对岸，那么，今天的任务算完成了，可以去小渔村的酒肆里好好吃一顿，歇歇脚。自己的人马也累坏了，他瞥了瞥身后，十匹战马闲散的在河滩上饮水，另外九名央骑兵或站或坐，分散在河边，有的擦拭着长枪，有的啃食着干粮，有的就地休息。乳白色军旗笔挺的插在细石堆中，黑色的双翼飞马迎风驰跃，烈烈作响。

    今天中午时分，一名骑手赶回落雁城，带来了罗大人的亲笔手谕。于是，一百名名留守城中的骑手分成十人一队，分头出发，前往各自的目的地。郑有闲带领的十人队受命来封锁临海渡，盘查所有北渡的人。央骑兵一路奔驰，傍晚前就赶到了渡口。途中他们见到落雁城的一队卫戍兵，也在往临海渡方向行进。东滨藩当然也在行动，目的自然是相同的。和隶属于东滨藩的城防部队不同，央骑兵是中庭的军队，不受地方管辖，比就地部队有更大的权力，有时候甚至可以指挥调动东滨地方卫戍队。

    五藩向来彼此独立，互不侵扰，但是其中东滨有点特殊，因为龙骨防线的存在，其存在意义不光光是为了保护东滨，更是相对整个中央大陆而言的。因为这里是大海通往陆地的唯一入口。西海岸线悬崖绝壁，地势高绝，没有可能登岸。北部冰原冰雪封锁，无法穿越。南部密林连绵不绝，面积广袤，登岸后面对几千里没有边际的丛林，想要活着走出来，除非生一对翅膀。只有东海岸地势平坦，一马平川。而龙骨防线的存在，彻底隔绝了陆地和海洋，更有一千座瞭望塔楼一字排开，时刻注视着海洋里可能出现的危险，如果那里真的存在某种危险。

    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什么龙骨防线会存在，为什么要在瞭望塔楼驻兵防守。古老的传统千百年来不假思索的延续在人们心中：未知的海洋是危险的，需要永远隔离，时刻警戒。龙骨防线和塔楼群是先民宝贵的遗赠，护佑着中央大陆免受任何来自海中的侵袭。瞭望塔楼的驻兵和向海道的修葺是一笔大费用，由五藩均摊，这种不成文的约定持续了数千年。尽管五藩之间曾经数度爆发混战，但是等战争结束，当和平条约重新被订立，传统便会恢复。每年，东滨都会接收到其余四藩的兵员，武器，金银，马匹，粮草以及其他各种支援，种类和数量由五藩每年联席决议一次。但是其余四藩的军队从来不会进入东滨境内，东海岸的守备是东滨藩独自负责的。

    十五年前，情况发生了变化。前藩王世子辰乾泉起兵作乱，攻陷东滨都城龙歇湾，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夺位成功。这在五藩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因为藩王虽然是世袭，但是必须由上一代藩王指定，未经指定的人哪怕是世子继位，都被视为大逆不道。前藩王辰伯牙的弟弟辰仲牙，也就是世子辰乾泉的亲叔叔，率部赶往龙歇湾勤王，中途却已闻哥哥死讯。悲痛之余，王叔与世子各统兵马在龙歇湾郊外决战，结果辰仲牙大败，被自己的侄子一路追击到东滨与中庭的边界运河，残部仅剩几百人。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之时，中庭的央骑兵渡河杀到，冲垮了辰乾泉的步兵阵，将其逼退三十里，辰仲牙才得以活命。然而东滨世子军力雄厚，指挥有方，没多久就重创了央骑兵。战事进行了一个月，陷入了僵局。但是之后天平发生了倾斜。响应中庭号召火速出兵的其余三藩的增援陆续赶到，形成了四藩联军。面对数倍于自己兵力的联军，东滨世子一边接战一边不得已缓缓撤退。等完全退守回龙歇湾时，辰乾泉的部队只剩余半数。龙歇湾深沟高墙，城防坚固，易守难攻。联军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团团围住。龙歇湾被足足围困了两个月，最后弹尽粮绝，终于告破，叛军誓死抵抗，鲜少有投降的，几乎被全歼，而世子辰乾泉不知所踪。经此一役，东滨实力大损，所剩兵力不足原先十分之一。在四藩合议下，辰仲牙被推选为东滨新任藩王，因为辰伯牙只有辰乾泉一个儿子，而现在这个叛逆之子生死不明，即便活着，也不可能由其继位。由于军力损耗过巨，中庭派部分央骑兵常驻东滨境内，协助一些要塞城市的城防以及东海岸线的守备。辰仲牙被迫赋予央骑兵很高的自主权，可以在东滨境内任意行动。其余三藩则撤走了所属军力。中庭在五藩中最为富足，隐然以头领自居，既然他们愿意接手东滨的烂摊子，其余三藩自然何乐而不为。随后数年修整，东滨实力渐渐恢复。可是中庭完全没有撤走央骑兵的打算，反而逐年增派年轻优秀将领不断入境，东滨现在俨然成了中庭的附属藩。

    郑有闲是两年前被派来东滨的，年仅二十四岁，担任罗子风的副将。后者是央骑兵驻东滨所有部队的统帅，岁数不大，但城府极深，心狠手辣。郑有闲不太喜欢自己的长官，认为自己的长官过于冷血。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佩服，他是跟罗子风交过手的。罗子风挥舞长枪连出八击，第七击挑飞了自己的武器，第八击抵在了自己喉头。要知道在中都军中，郑有闲是出了名的勇猛，手中骑兵枪挑落对手无数，被冠以名号“疾风”。而这猛烈的疾风在面对罗子风时被彻底击破，对方以快打快，用更刚更强的击刺让自己落败。显然年轻的将军也对新来的副将赞赏有加，能在自己手下撑过哪怕三击的人都为数不多，而对付这个副将足足用了八击。郑有闲立即得到罗子风重用，成为他最有力的臂膀。这次封锁临海渡，也是罗子风点将指派郑有闲亲自前往。这个渡口是北上的咽喉，是从落雁，定海方向渡过石跃河最快捷的唯一通道。当然也有其他渡口可以使用，不过那都是在几百里之外了，需要浪费大量时间绕行。那里自然也已派人前去把守。但是临海渡，无疑是最可能的地方，如果养马翁那失踪的孙子是北上而不是南下的话。

    车马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后背着一个大木箱子，正走向渡口。看着那人的身形，郑有闲感觉特别眼熟。比例失调的上身和下身，那两条可笑的短腿！这不是归来阁的大厨赵大满吗？

    郑有闲站起来翻身上马，马儿踏着小碎步奔上前去。赵大满也立即看见了郑有闲，老远已经招呼起来：“哎哟，郑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我奉命来盘查渡口。赵大厨，你这是要去哪？渡河？”郑有闲亲热地询问。他是归来阁的常客，和赵大满相当熟稔。而这个赵大厨也是自己常去归来阁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手艺，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听赵大满骂骂咧咧对付那些挑剔的食客，这在归来阁是常事。只有第一次来的生客才敢挑这里大厨的刺，然后得到的回应必定是一通尖酸刻薄的脏话，赵大满损起人来简直是要人命的。周围的熟客自然是津津有味的围观，时而爆发一顿哄笑，郑有闲正是其中之一。赵大厨骂娘是归来阁的招牌菜。

    “是咧，过河啊，咱家舅舅不行了，老娘派人送信让我赶回去见最后一面。这不，我走了一天了都。”

    “赵大厨节哀，要我派人送你一程吗？远么？”郑有闲诚心诚意地示好。

    “不用了，俗话说，送喜不送丧，不吉利。”赵大满话锋一转，“对了郑将军，你亲自来这里查什么呢？”

    郑有闲从亮银盔甲腰带上抽出一张纸，递过去：“找个小孩，来的路上见过没？”

    赵大满展开一看，嗯，画的真他妈的像！他摇摇头，递回去：“没见过，急着赶路，哪有心思看人，就算见过也记不住。”

    “哎呀！”赵大满猛一拍脑袋，突然大叫着，“你看我这记性。我在方才的客栈请个先生写了几幅挽联，居然忘了拿了，看你这纸我才想起来。对不住，郑将军，我得赶紧回去取，不然可要赶不上船了。”

    说完赵大满转过身就跑，边跑边挥手：“郑将军，拜托让渡船先别走，我很快回来，最多一炷香时间。”

    郑有闲呆呆地看着大厨远去的背影，然后他竟然真的去关照渡船的船家，让他等候一炷香时间再发船。

    赵大满往回飞奔了至少三里地，钻入了车马道边上的一片竹林中，钟世杰正在这里等候他。

    “不行，今天过不去，有央骑兵把守。”他说了下遇见郑有闲的事。

    “为什么要抓我？居然还有我的画影图形？”钟世杰呆住了。

    赵大满翻翻怪眼没好气的回答：“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钟老所托，必有古怪，果然啊，哎。”

    “能收买吗？不是你的老熟人嘛？”

    “不可能。”他肯定地摇头，“郑有闲是央骑兵副将，哪怕跟我关系再好，也绝对不会抗令。”

    “那怎么办？总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吧？”钟世杰紧锁双眉。

    “不能留在这里，离渡口和央骑兵太近了，他们跑几步路就能找到我们。”赵大满思索了下，“我们往回走个几里地，找个安全地方先过夜，等明天我再过来看看情况，走吧。”

    钟世杰当即上马。竹林过于密集，无法通行，两人只能顺着车马道走回来路。除非迫不得已，钟世杰是不会在官道上行走的。

    夕阳的余晖撒在车马道上，两个骑马的黑衣人出现在前方。黑色斗篷，紧身黑色硬皮甲，连接斗篷的兜帽罩住脸庞，仿佛黑夜才会出现的幽魂，这天可还没入夜呢。

    “等等。”赵大满突然沉声说道，他认出了这身全黑的装束，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油然而生。果然，两个黑衣人也看见了道路中间的他们。其中一个拿出一幅纸比对了一下，低声跟身边另一个说了句什么。两人瞬间亮出武器，厚重的铁锤，弯镰，猛抽马臀冲了过来。

    “掉头，快跑去渡口！”赵大满突然大喝，同时拉转马头撒开短腿狂奔，速度惊人。钟世杰更是没有丝毫犹豫，策马跟上。

    身后破空之声呼啸而至。钟世杰猛回头，只看见那把弯镰旋转着高速飞来，目标不是自己，是冲着马腿去的。就在将将要斩到白星的腿时，毕竟是距离相隔远了些，弯镰力道用老，拐了个弯，飞回到黑鹰老九手中。不错，两个人正是昨夜杀人焚塔的两名黑鹰。

    赵大满几乎是瞬间作出的选择。两名黑鹰显然也是冲着钟世杰来的，前有黑鹰，后有央骑兵，两边都等着抓人。他只知道自己情愿被央骑兵抓住，也不能落在黑鹰手里。这个全大陆最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手上沾满了鲜血，绑票，杀人，抢劫，奸淫，无恶不作。就算有那么几次人质被释放，也是受尽折磨，人是活着，精神却完全崩溃。黑鹰是五藩联合通缉的重犯，央骑兵一年前曾经在他们手上吃过大亏，一个三十人的精英小队被全灭。罗子风咬牙切齿誓言报仇。

    三里地不算长，尤其在白星和灰点的脚下，赵大满却跑得大汗淋漓，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紧张。身后无形中的压力太大。他也瞥见了弯镰险些斩断白星的腿，就差那么一点，不到一只手掌的距离。可是这几乎是生与死的距离。好在白星和灰点的脚力更快，和后面的追兵稍稍拉开了距离，而身前，郑有闲的身影已经出现。

    “郑将军，救命！是黑鹰！”赵大满一边狂奔，一边狂喊。

    郑有闲听见呼喊在马背上蓦然回头。他看见了赵大满，跟在赵大满身边的年轻人，还有后面的两个黑色幽灵。其余的央骑兵也听见了，尤其是黑鹰两个字。所有人动作飞快地执起长枪，上马，集结到郑有闲身后，等待郑副将命令。

    “放过前面两匹马，截住黑鹰。”郑有闲吩咐道，纵马带队正面迎上。

    赵大满，钟世杰跟郑有闲擦身而过。郑有闲眼角余光扫到了钟世杰，心头突的一跳。那张熟悉的面容，今天自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不正是罗将军要抓的养马翁的孙子吗？他妈的，赵大满，你在搞什么？！

    “最后面两个，拦住他们，不许伤了人。”

    此时赵大满和钟世杰已经跑到十人队的后面。听到副将的命令，最后两名骑手勒转马头，迅速追来。

    这一边郑有闲已经快和两名黑鹰迎面撞上了，中间只相隔了两个马身的距离。黑鹰老九从马鞍上腾身而起，双脚在鞍上一蹬，人已在半空，似乎想从郑有闲头顶跃过。央骑兵副将哪里会容他任意行动，长枪刺空予以拦截。眼前黑影一闪，挟带着强劲的风声，五哥的大铁锤当头砸到。郑有闲只得横过长枪架住，发出当的一声轰鸣，而老九已经跃到自己身后，手中弯镰飞出，直奔追赶钟世杰和赵大满的两名骑手。弯镰划破一名骑手的背甲，鲜血激射而出，骑手倒头栽下马。弯镰改变方向继续飞行，瞬时又割破了另一名骑手的咽喉。刹那间，追赶赵大满和钟世杰的两人已经成了尸体。其余骑手怒喝连连，手中长枪纷纷刺出。老九在枪丛中左右闪躲，然后脚尖一点某一杆长枪的枪尖，在人堆中拔身而起，接住了飞回来的弯镰，顺势一个回手，又一名骑手的喉头狂喷鲜血。电光火石之间，十名央骑兵死了三名。

    郑有闲大喝一声，长枪刺出，来势如此凶猛，黑鹰五哥不得不侧身闪避。郑有闲猛然缩臂收回长枪，枪柄直接撞向身后的老九。老九没有防到这一招，一时间躲得有些狼狈，被另一柄长枪扎在左臂。他吃痛怒吼，一个旋踢荡开了所有刺向他的枪尖，反杀郑有闲，跟五哥形成前后夹击。

    郑有闲并不慌乱，双腿一收马腹，从两人之间横向窜出，长枪抡了个大圆，力大势沉，分别挡开了弯镰和重锤。

    一名骑手高喊：“副将军，那两人上船了！”

    “别管他们，先杀黑鹰。”郑有闲知道，如果再分兵去追赵大满和钟世杰，自己这队人有可能全部折在这河滩上。

    “船家，火速开船！”郑有闲接着大吼。既然自己不见得能拦住这两只黑鹰，那么绝不能让那两个人落到他们手里，得让他们先走脱。人走了之后可以再追，但是如果落入黑鹰之手，再想抓人就是个大麻烦了。

    渡船松开缆绳，摇撸吱呀呀作响，离开了河岸。两名黑鹰似乎急了，试图冲过去。郑有闲左右突刺，枪尖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牵制着两人，其余的央骑兵也挺枪压上。

    最终黑鹰两人退去。央骑兵的十人小队只剩下三人，其余七人全部阵亡。郑有闲多处负伤，但是混战中他一枪洞穿了老九的右胸。黑鹰五哥见势不妙，深吸口气，抡动铁锤猛击地面，一时间烟尘弥漫。然后他扛起老九，策马落荒而去。活着的央骑兵无心追赶，这是一场无限接近鬼门关的死斗，要不是自己的副将军吸引了大部分进攻，自己二人早追随其余同伴去了。看着黑鹰离去，郑有闲感到全身脱力，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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