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养马翁

    周家村被那声黑暗中传来的吼叫唤醒了。尽管大部分人依然熟睡，但是一些睡的较浅的人们惊醒，三三两两点起灯，推开简陋的木板门，来到自家院中一探究竟。

    周家村是离海岸线最近的村落，大约相距120里左右，望月丘在它的东南方向。在周家村与海岸线之间，是一大片无人地带。原因很简单，龙骨防线百里之内，无人敢靠近。而平原的土壤如此丰沃，缺乏了人类的占据，矮小的灌木丛，小规模的槐树林，杨树林，竹林，大片的天然野菜田成为了主人。不过植物并没有完全连接成片，因为无数条或宽阔或窄小的道路穿行其间，蜿蜒涌向海岸。这些道路被称为向海道，每年都有专人在修葺，而使用它们的正是换防的塔卫队和巡海使。周家村边上就有一条窄窄的向海道蛇行进入东边的墨竹林。附近最宽阔整齐的向海道在南边八十里处，紧挨着定海城。定海城是整个东滨藩有人地带最东线的第一重镇，它的正东面就是望月丘，以及不远处的望月塔。

    中央大陆地势辽阔。东滨藩位于大陆的东部，大部分东海岸线都属于东滨藩的领地。龙骨防线几乎全部位于东滨藩境内，沿着东海岸线呈南北走向。尽管龙骨防线看上去没有穷尽，实际上它在两端是有尽头的。北端止于死木林，那是属于东滨和北原交界的一片诡异的林地，而南端同样止于一片林地，南林藩境内的红树林。红树林沿海生长，盘根错节，属于咸水树种，其茂密和坚韧程度，没有任何大型生物可以穿越，包括人类。而北端的死木林则更为神秘恐怖，相传里面居住着食人族，人类一旦踏入，根本没有生还的机会。加之死木林已经属于北原的苔原地带，气候苦寒，常年风雪，即便没有食人族，一旦陷身林中，也是死路一条。死木林直抵东海岸，形成了进入内陆的屏障。以死木林的位置为基准，水平以北的海洋，被称为冰海，散碎浮冰已随处可见，再往北更是整座整座巨大的冰山。

    东滨藩的西边界与中庭藩接壤。越过中庭藩再往西去，则是西石藩，宽广与蛮荒的体现，整个大陆上最为野性的一个藩部。西部完全是高原，是大陆上地势最高的所在。西海岸线上，是连绵不断的悬崖峭壁，最接近海平面的绝壁都高达三千米。西石藩那著名的处决方式“飞翔”就是在这样的绝壁上执行。重罪的囚犯被投石机弹射到空中，然后经过几千米的下坠，落入海中。在这之前，囚犯会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飞翔。据说很多人在跌入大海前已经惊吓而死。

    当吼声传来的时候，钟老并未入睡。他正在马棚里喂马。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每天半夜时分喂马是他多年来的习惯。钟老是个养马人，须发皆白，没有人知道他多大岁数，但是身板硬朗，行动轻快。马棚里饲养着四匹马，五岁的栗色公马，头顶有块星状白斑，名字叫“白星”。四岁的浅灰色母马，身上布满均匀的淡黑圆点，取名叫“灰点”。三岁的小公马“红河”，全身漂亮的棕红色短毛，没有任何杂色，最小的“花花”是匹2岁大母马，身上大块大块的色斑，有五六种不同颜色。原本有五匹，但是昨天钟老刚刚售出了六岁的那匹，所以现在马鹏里一个隔断空着。按计划他会很快补进一匹一岁的小马。马匹在六岁步入成年，才卖的起价钱。养马老人每年都会售出一匹六岁的成年马，获得的回报足够他吃上一年。尽管谈不上富裕，但是也不至于拮据。毕竟骑得上马的人非官即富，普通老百姓只会用骡子和驴来代步。钟老养的马远近闻名，每匹都是上品。诀窍在于购置一岁小马时候的眼力，以及纯熟的养马经验。

    此刻老人变了脸色，跟那些愚昧村民不同，他立即辨别出了这可怕的吼叫。他扔下饲料桶，疾步走出马棚，进到边上的竹屋。竹屋取材于村旁的墨竹林，刷以白漆，相当宽敞，在整个村子里属于最大的建筑之一。居中是厅堂，然后是左厢房和右厢房。厅堂中很明亮，点了八根儿臂粗的牛油烛，分置在四角。老人径直走入左厢房，用力推搡床上的年轻人：“世杰，快起来！”

    钟世杰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疑惑的看着祖父。

    “离开的时候到了。”老人沉声说着，掉头而去。

    睡意立即消散了。钟世杰腾的坐起，心头狂跳不止。他深呼吸，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爬下床，一声不吭的穿好衣服，来到明亮的厅堂里。老人正襟危坐在厅堂北端的太师椅中等候着他，身旁摆放着一个长条形大半个人高的布包裹。孙子走过去跪在祖父身前，老人看着他，两人相对无言。孙子今年二十岁，身材瘦削结实，褐色的皮肤，头发和眼睛黑的发亮。脸部线条刚毅，但终究掺着一丝稚气。唉，还是年轻了点。钟老暗自叹息，如果再有个三年，哪怕两年，该有多好。

    片刻的沉默后，老人开口了。

    “我交代你的都记清楚了吧？”

    孙子点点头。十几年来，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默念一遍祖父交代的事情，还能记不清楚？

    “你牵上白星和灰点，现在就出发。”老人并拢两根手指伸出，“立下誓言，遵照我的安排行事。”

    钟世杰抬起头，直视着老人的双眼，同时并拢两根手指放在钟老的手指上，呈十字相交：“龙神在上，世杰起誓，一定照祖父说的做。”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来将身旁的布包裹递过去：“走吧，我送你离开。”

    大男孩接过包裹背到身后，跟随钟老走出竹屋来到马棚。他熟练地给两匹马配上马鞍，然后翻身跨上“白星”，同时牵住了“灰点”的缰绳。

    “去吧。”老人最后说了两个字。钟世杰低声说了句：“祖父大人保重。”随即策马扬鞭，连人带马冲出马棚，飞奔进墨一般的夜色中。

    钟老目送着他的背影融入到黑夜中直至不见为止，然后回到了竹屋明亮的厅堂中。老人点燃柴火，烧了一炉开水，取来茶叶，沏了一壶茶，放在八仙桌上，随即在桌旁坐下，点起了一袋烟，静静等候。

    夜已深。醒来后出门查探的人们终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怪异的现象。那一声吼叫之后再无动静，于是也就又各自回房继续去歇着了。如果不是由于那一片绵密的墨竹林阻隔了视线，他们应当能发现海岸方向的熊熊火光，把局部的夜空都照亮了。一切恢复了安宁，万籁俱寂，只有夏虫在一个劲的鸣叫，偶尔伴随着竹叶被风撩动的沙沙声。

    钟老闭目静坐，大口大口抽着眼袋，也不知过去多久。一阵细微的噼噼啪啪声传来，那是竹子折断的声音，虽然不太响，但是绵密，快速。同时，老人也听见了某种低沉的呼气声，那么厚重，鼻子里隐隐约约闻到陌生的腥臭。

    来了！老人睁开眼，竹屋厅堂外，两个灰色的人影正从竹林中走来，穿过院落，进入房间，从黑暗里现身于光明中。

    两个男人一般的装束，不明材质的连体灰色水靠包裹全身，腰间环扣上悬着一把两尺长短剑，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三十岁上下年级。唯一特别的是两人的眼眸都呈灰色，眼神锐利。两人打量了下宽敞明亮的厅堂，也不等邀请，便走到八仙桌旁坐下。其中一人此时方才拱拱手：“圣公。”

    “哦？”钟老掸了掸烟灰，“既然知道我是谁，你们不是应该显得更害怕一些吗？”

    拱手行礼那人牵动嘴角算是微笑了一下，尽管眼中完全没有笑意。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是海主麾下十二将的六将军，名字叫登贵予，获封潮汐勇士，准配羽铁宝剑，赐岛六座，辖兵五千。”他指了指另一人，“这位是十将军显呼蓝，获封潮汐勇士，准配羽铁宝剑，赐岛十座，辖兵三千。”

    钟老笑了，饶有兴致的问：“你们谁的位阶高？他有十座岛，是不是比你官大？”

    “圣公，岛有大小。”登贵予不动声色的回答。

    “哈哈。”老人爆发出笑声，“化外野民，竟然也弄了一堆头衔，看来，这些年你们倒是没少忙活。”

    “过奖了。”依然是平静的语调和神色，登贵予直切正题，“圣公，我们在寻找龙血剑，据说只有您知道剑在哪。”

    果不其然。事情如果不是这么发展，那才见了鬼了！老人心想。他坚定的摇头：“我知道剑在哪，但是我绝对不会交给你们。”

    登贵予一点也不意外，如果能轻易让圣公屈服，那么圣公也就不是圣公了。

    他的态度还是恭敬而冷淡，“如果不交出剑，我们会把您带走，然后严刑逼供，直到您招供为止。考虑到您尊贵的身份，我希望能够不要这样做。”

    老人家的脸变的阴森，雪白的须发微微抖动，显然被眼前的毛头小子激怒了。然而他心中同时感到诧异。对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依然口出威胁，面不改色。他们有着必胜的把握，有着某种自己不了解的手段。他决定试探一下。八仙桌突然开始颤动。登贵予原来一只手搁在桌上，此时不得不抽回。桌子离开了地面，悬浮到空中。不光是桌子，桌上的茶壶，茶杯，屋子四角铜制的牛油烛台，北面窗户下的香鼎，边上角落的笤帚，以及各种杂物，凡是厅堂里能移动的物件，都浮向了空中。两个灰衣人披散的黑发也竖立着流向屋顶，仿佛离弦之箭。但是他们的人依然稳稳坐在椅中，不动如山。

    原来如此。钟老动念间，所有空中的物件缓缓落地，回归原位。

    “某人赐予了你们一些不属于你们的力量，所以有恃无恐。我原本以为活着的大贤只有我一个了呢。可是你们要怎么带走我呢？你们连让我出这个门都做不到。哦对了，你们想要靠竹林里趴着的那只爬虫的帮助。”

    “不错！我们动不了你，但是外面那头小家伙可以，你明白的。它和我们一样，有点不寻常。”一直没开过口的十将军显呼蓝不耐烦了。“请问你是自己走还是想让它帮忙？”他干脆连敬语都不用了。

    钟老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双手。屋顶上簌簌有灰泥跌落。厅堂的屋顶也是墨竹搭建，竹子彼此用铁藤捆绑固定。同时为了防止漏水，在间隙又额外浇注灰泥粉，等硬结之后便完全无需顾虑雨水的问题了。现在，整个屋顶在剧烈震动，坚硬的灰泥被震松，崩坏，落下。坚硬无比的铁藤纷纷断裂，竹子挣脱了束缚，兴高采烈的拍动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看到这惊人的声势，显呼蓝拔出腰间短剑直刺过去，而登贵予则吹了声口哨。显呼蓝没有刺中，短剑莫名改变方向绕过了老人。然后他被登贵予猛的一拽双双从窗口中飞身跳出。同时海鳄硕大的头颅撞碎了厅堂东边的侧墙，伸进来一口衔住了白发老人。厅堂中顿时碎片飞溅。不知何时，巨兽已从林中无声无息的伏到了屋子边上，等待着发起这一击。

    巨口猛力闭合，森森尖牙紧紧咬住钟老的身躯。没有鲜血飞溅，比柴刀还要大的牙齿似乎无法穿透躯体。尽管如此，钟老已经全然无法动弹。先前迅速闪躲出去的登贵予和显呼蓝此刻又回来了。海鳄的头颅几乎塞满了整座厅堂，他们勉强在鳄鱼的嘴边找到位置站立。

    登贵予抽出短剑，水蓝色的冰冷剑锋抵在老人喉咙上：“圣公，现在的你可不是不破金身了。光抵御这小东西的咬力就把你耗尽了。我只要轻轻一刺，你就成了我的剑下之鬼。能亲手杀死一名古之贤者，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不过你放心，我不杀你，我们需要找到龙血剑，在这之前，你会活着。我们有足够的信心让你招供。听说过血影海蜈蚣吗？它们侵入躯体，啃噬内脏，吃光你要花掉八十天，至少三十天里你不会死，神志清醒，痛不欲生。还有一种叫钻头的鱼，细如针丝，它们钻进你的尿管，就一直呆在那。每次你小解的时候，都会痛的昏厥。还有算了，不说了，总之我们的手段是如此之多，你却连听都没听到过。好好想清楚。是不是一定要我们这么对付你。”

    钟老根本没在听他说话，散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掠过。长久以来他所遭遇过的一切人和事，此刻在眼前走马灯一般闪现。我不会让自己被抓走，因为我是个大贤，我获得了自由。是的，自由，没有比这个更宝贵的了。如果会再度失去，那么，宁肯死。

    鲜血溅起，如此突然。登贵予措不及防，被喷得一头一脸，瞬间眼睛都睁不开。巨牙穿透了钟老的身体，几乎把他切为两半。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伸直双臂，屋顶原本已经松动的竹条闪电般刺落。碗口粗的竹条崩裂，露出了隐藏其间的铁矛。在这座竹屋动工前，钟老将部分竹子的竹节打通，里面填入铁矛，然后再用来盖屋顶。此刻，几十根铁矛如雨而至，大部分将海鳄的头颅彻底击穿，余下的数十根则将登贵予和显呼蓝肉串一般钉在地上。被称为圣公的老人吐出一口血，阖上了双眼，就此逝去。一根铁矛贯穿了灶台，里面的炉火和发红的柴木倾泻而出，整个厅堂成了一片火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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