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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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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进怀疑自己山路赶多了,不仅脑子糊涂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又或者面前这个言怀瑾大概是个假的言怀瑾。

    “殿下。”他忍不住十分正经地称呼起来,“您可知道,在此番变故之前,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没有人不觉得那个位子非您莫属,您是元后嫡子,皇子中居长,您七岁时便熟读诗礼经策,在殿上与先皇对答如流,没人不说您是我大燕之福。如今遭此横祸,被那老虔婆陷害到这个地步,您却我不懂。”

    澹台进说的很认真,他都想不起来上一回这么严肃地跟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说得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想想还有点小得意。

    言怀瑾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一般,眯了眯眼,道:“如今我已经不成了。”

    “怎么就不成了啊?”澹台进很捉急,虽然大家都还是少年模样,但是这不成可是件大事,男人怎么可以不成呢?

    “我中的毒,是穿云香。”言怀瑾勾着嘴角,轻声吐出这个名字。

    澹台进一双眼,立刻就瞪得犹如铜铃大。

    穿云香,那可是传说中才有的奇毒,相传来自北方冰海,与那里生活的鲛人有关,光是制造这种毒/药就需要至少三年时间,中毒之人五脏六腑会在瞬间被寒气浸染,不出三步必死无疑。

    “那你怎么还活着?”澹台进拿手在言怀瑾面前晃了几晃,说好的不出三步呢?

    “我也不知。”言怀瑾一脸不虞地歪过头避开他的五指山,“御医拼了老命为我调理,但我的脏腑受伤太深,大约也活不到弱冠。”

    一时间,澹台进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本以为言怀瑾中的只是普通毒/药,此番被发配到永山休养,那就是真的休养了,养好了身子不还是好汉一条?到时候杀回凤中去,就凭他言怀瑾的头脑和人望,未必没有一搏的机会,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可是如今才知道,他中的是穿云香,这种毒没人知道怎么解。

    “不对啊?”澹台进又反应过来,“那老虔婆哪来的毒/药?她难道没有解药?”

    言怀瑾收回一直望向窗外的视线,回过头看着这个二愣子,道:“大约四年前,太医院大方脉吏目三人革职,新调任上来的均是江氏一脉。”

    澹台进口中的老虔婆,先皇继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江怜雪出自江家,所谓的江氏一脉便是与太后党有关了。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脉案向来都是院正和御医在诊吧?”

    “我本也是这么想,便没有在意。可是彼时她根基尚且不稳,不先换了妇人科的吏目,插手大方脉是做什么?”

    澹台进沉默了。

    言怀瑾也没想要他说什么,两个半大少年相对而坐,说着与他们年龄毫不相称的沉重话题,就连屋内的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压得人透不过气,言怀瑾不适地皱了皱眉,又道:“她有所图,图的就应当是穿云香了,可见她手头只有方子,没有成品。”

    那有解药的方子也好啊?

    澹台进想要这么说,然而世人对穿云香所知有限,唯有一点广为流传,那就是穿云香制成难,制解药更难,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江怜雪要害言怀瑾,自然不会为他把解药也备好,可是言怀瑾已经撑不到十年后解药制成了

    “怎怎么会这样?”澹台进一时间悲愤交加,对着桌案狠狠砸了一拳。

    言怀瑾倒是没甚表情,一如既往地歪靠在榻上,指了指方才烧起来的炭盆:“你问我烧的什么?都是离京后朝中诸位重臣劝说我的密信。”

    人都已经不成了,还要这些图谋大计的密信做什么?言怀瑾烧得毫不犹豫。

    他本是先皇嫡长子,元后在世时也受尽荣宠,在宫里是头一份的尊贵,然而元后逝世先皇迎娶江怜雪为继后,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好在他自己争气才没有被彻底湮灭在宫里,却没想到先皇突然驾崩,江怜雪为了扶持自己看中的皇子登基,竟是连面子都顾不上,对他下了如此狠重的毒手,若不是其中阴差阳错捡回一条性命,此刻怕是坟头草都要开花了。

    天道如此不公,然而他却无处伸冤。

    澹台进是个火爆性子,知道了原委,急得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团团转,一边替言怀瑾不平,一边又为自己帮不上忙而难过,恨不得要将宫里那老虔婆揪出来偿命才甘心。

    言怀瑾被他转得脑袋发晕,只想把人赶走,便说道:“如今我就是这样了,你走吧,莫要再来看我。”

    这话一听,澹台进顿时不转了,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言怀瑾,满脸都是哀怨:“慎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只要你一天还喘气,咱们就还有指望的,别别放弃啊”

    说得他自己也没底气,言怀瑾更是不稀得理他,闭上眼睛准备养神。

    澹台进却不放弃,凑到言怀瑾身侧,挤在榻上坐下来,头头是道地分析:“你看啊,关于穿云香,我们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正经它是什么样的谁都不知道,而且你中了这个毒却没死本身就很蹊跷,没准这里头就有什么名堂,咱得搞清楚吧?这事就交给我了,等我回了京想办法安排一番。老虔婆如今朝中内外把控得紧,但她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言怀瑾听着他这番琢磨,不置可否,他本就被这番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此刻只由得澹台进胡乱打算。

    澹台进倒是越说越起劲:“慎之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事事都想得太通透,要晓得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也是管用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看你们山上尼姑庵那个叫阿弯的小姑娘,小小年纪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寻觅吃食,日子定然过的跟黄连水似的苦巴巴,可她还不忘了到你这来送点蘑菇。她图什么?无非就是结一份善缘,日后也许多一个出路,连五岁小娃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就不能积极乐观一点呢?”

    五岁小娃大概不懂这个道理,纯粹为人热忱罢了,但言怀瑾真觉得再由着澹台进这么琢磨下去,胃里那口翻腾的老血怕是又要吐出来了。

    所以没多久他就郑重其事地把人给赶走了。

    好在澹台进十分有干劲,急匆匆地下了山,势必要在此番逆境中杀出一条路来。

    不期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三才早就在外面候了多时,眼看着景川侯世子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便知道自家主子不打算留饭,于是轻手轻脚地将早就备好的午膳端进来摆好。

    经过澹台进的这一阵搅和,三才看着自家主子总觉得仿佛多了那么一点鲜活劲,先前宫中剧变兵荒马乱,主子又中了毒,还没调理好就被太后一道懿旨直接发配到永山清修,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眼看着人一日比一日的消沉下去,三才都觉得言怀瑾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偷偷地抹了好几回眼泪。

    如今看着,虽然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冷眼待人,一样裹着狐裘不愿动弹,眼中却多少有了些生气。

    言怀瑾不知三才心中所想,他自榻上起身,修长的手指拎起一边的火钳,随手拨了拨炭盆,听得里面“噼啪”一声响,便松了手,拍拍浮灰,往饭桌边挪过去。

    桌上照例是十分丰盛的菜肴,有荤有素,正中摆着一道蘑菇素汤,看着鲜香又诱人。

    他鬼使神差地便想到了之前澹台进说的话。

    既然想到,索性就问了:“常来的那个小女娃,是叫阿弯?”

    正在摆碗筷的三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言怀瑾在说什么,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正是,这道素汤的蘑菇还是她采了送来的,现下还在膳房里和素梅叙话呢,小的这就去把她叫来。”

    说完也不待言怀瑾反应,麻溜地跑去叫人了。

    阿弯再次在言怀瑾的桌边坐下时,心中十分忐忑,上一回她陪着言怀瑾吃饭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好,总觉得言怀瑾大概也不是很想看到她,毕竟他再怎么龙章凤姿,吐血的时候也好看不起来。

    唉,三才哥哥非拉着她来做什么哦。

    一张小脸愁苦得皱了起来,阿弯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以应付的场面。

    言怀瑾看着她这副样子却误解了,取过一副空碗筷放在她面前,道:“吃吧。”

    可她在膳房里吃了好多,现在好饱啊?

    阿弯虚虚地握起筷子,艰难地思索着该怎么办,一时间僵在那里没能动弹。

    言怀瑾只当她年纪小太拘谨,也没在意,自顾自端起碗来用饭,特意舀了一勺子蘑菇素汤来尝尝,果然十分鲜美,也不知是蘑菇新鲜的缘故,还是素梅又在汤里加了什么奇怪材料。

    “听说你住在泸月庵?”冷不防言怀瑾又问了一句。

    这话好答,阿弯立刻打起精神来回道:“是啊,就在山道上去没多远,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庵里的屋角呢!”

    “唔。”言怀瑾随口应道。

    但是阿弯向来爱说话,只要看着对方不厌烦她,就能自顾自地一路说下去,她还惦记着素梅姐姐说的自家主子总是吃的很少令她十分担忧,便努力把话茬子往这方面引,讲起了自己跟着同光出来觅食的事。

    “这个季节不大好,要是早一点果实成熟的时候,山上可是有很多好吃的野果子呢!每次出门都能把竹篓里塞的满满当当的,膳房时不时还会做桂花栗子羹吃,喝一碗一整天都暖和的!再过一阵子也不错,山脚下那片竹林里该有春笋了,到时候一大早起来就得去挖春笋,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好几天都挖不完呢!不过同光说也不能挖太多,回头该不长竹子了”

    说得她都有点想吃春笋了,虽然挖春笋真的好辛苦,有时候她和同光要忙活好半天。

    说完了春笋又说起山野菜,说完了山野菜就是五月的粽子叶,八月的小芋艿,再绕回秋天的甜菜头,一顿饭的功夫,阿弯很努力,就没有说重样过。

    等言怀瑾回过神来搁下筷子,发现自己比平日里竟多用了小半碗饭,胃中难得的有那么一丝饱腹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缘何如此。

    倒是惹得阿弯小小的心头一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话太多惹了这位小哥哥不快活,只看他一吃完饭,赶紧找了由头说去叫人来收拾碗筷,便溜了出去。

    等素梅和三才拾掇妥当了出来准备送阿弯回去的时候,阿弯就见他俩眉眼弯弯的,定然是因为言怀瑾这一顿总算是多吃了一些。

    “素梅姐姐,”于是阿弯牵着素梅的手,仰起脑袋问道,“你很高兴吗?”

    “是啊。”素梅手中提着一盏羊角风灯,黄色的温暖光线照在她脸上格外柔和,“自从生病以来,我家公子就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特别是出了京城之后越发随性。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把身体养好呢?”

    “铁是什么?钢又是什么呀?”阿弯听不懂,又十分好奇,便毫不在意地问了。

    谁知素梅脸色却陡然一白,扭头看三才正在院子另一头整理水缸,应当没有留心到她们说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明白,来,咱们走吧,早早把你送回去也安心。”

    “嗯。”阿弯乖巧地点点头,大人们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从来都是用这种借口搪塞的,她早都习惯了,不过她心里还有小九九,一边走着一边就又说道,“公子小哥哥在吃饭的时候,阿弯给他讲了山上好多的吃食呐!”

    素梅笑了,虚虚一点阿弯的小鼻子:“好,给我们小阿弯记一个头功!”

    阿弯缩着脑袋躲过素梅的手指,也格格地笑:“阿弯不要头功。”

    “哦?”这么小个人,竟然还懂得提要求了,素梅便道,“那阿弯想要什么呀?”

    “就是就是素梅姐姐能不能和我们管事的师太说说,让我可以每天到你们这里来?”阿弯看着素梅,小心翼翼地说出心里琢磨了半天的念头。

    哪怕不是每天,可以让她经常过来还不用被罚就行,这里的吃食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不管怎么说,都比呆在庵里让她快活,哪怕方仪整日里恨得要瞪她她都顾不得了。

    素梅本能地就想拒绝,她家殿下是什么样身份的人,身边要添人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阿弯年纪还这么小。时常走动一下无妨,若真是每日里来一回,被有心人发现利用来行不轨之事,岂不是平添了许多麻烦?

    可是正因为她还这么小,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任谁也都能想象得到,若是泸月庵中有年长之人愿意照顾她,又怎么会轮到她这样的小女娃出来做这些挖野菜挖蘑菇的活。

    当然并不是说庵中的其他人就没有事情做,尼姑庵的生活本就清苦,一应事务都要亲力亲为,甚至连平日里所穿衣物都是自己织布裁剪,没人可以偷懒。她们只是太过淡漠,一心向佛,人人都想斩断红尘俗念,即便是最公正平和的听云师太,心中的恻隐之心也比旁人要少了许多。

    佛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阿弯这样年纪所受到的苦楚,在这些多少年都不曾踏出过永山的方外之人眼中,连人生必经的修行怕是都算不上。

    她们的慈悲与向善,是用来普度世人的,这个世人里不包含自小就在庵里长大的阿弯。

    素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低头看到阿弯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中的某一处就绵软地塌了下来,紧了紧握着阿弯小手的掌心,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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