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三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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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仙魔舞配有奏乐班,所有乐器除了箫笛琴瑟琵琶等小件外,另有大件乐器,如箜篌抱渊、编磬九转、天鼓雷音等器。季遥歌所司之职,就是每日将这些乐器从乐阁里搬到舞堂,待每日练习结束后再收回乐阁,期间还要给乐班的师兄和习舞的师姐们跑跑腿儿,做些杂务。
大件乐器沉实,季遥歌修为不够,收拾起来颇费精力,一天下来,她这胳臂肩膀就已发酸。踏着星月回洞府,赤秀宗内已寂静无声,只闻四野夜兽虫鸣、风声婆娑。
洞府外的禁制并无异样,她看了两眼便径直入内。
盘膝坐到石床上,她将玉管打开,倒出高八斗。高八斗在管内闷了整日,此时耸着须搭拉着尾,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季遥歌的叫唤也不理会。季遥歌拿他没辙,闭眸自去养神,只是心却静不下来。
根据白砚得到的消息,任仲平有很大可能是朝“季遥歌”下杀手的人,可今天白天时她向娇桃打听,那任仲平果然是夜珑的入幕之宾,夜珑所修的南明合欢术,需要合适的男修同修,任仲平就是她挑中的人,已经跟了她有五年之久。
如今就不知,夜珑是否与此事有关。
“煞术炼阴这到底是何术?”心里想着,季遥歌不由自主沉吟出声。
“炼阴术?”软绵绵趴在地上的高八斗却陡然飞起。
此前季遥歌并未向他提及煞术之事,此时见他反应,不由想到他阅书无数,兴许见过,不由开口问:“你知道此术?”
“我岂止知道!”高八斗胡须一翘,小眼睛里射出几点恨光,“炼阴术是鬼域妖术,以吞噬修士三魂七魄为修炼法门,炼制尸傀为武器,是门极阴邪的法术,老夫当年差点就着了此道被生吞。”想起此事,高八斗虫躯一抖,那是他三千多年修行中最为惊险的遭遇。
鬼域以西北冥沙海为关,是魔修聚集之地,自万年前正邪大战过后,鬼域的人就已在万华绝迹,如今怎会有鬼域妖术出现在赤秀山内?
季遥歌想不通,只听高八斗继续道:“两千年前,老夫曾流落冥沙海,为冥沙海的老魔头萧无珩生擒,那魔头本欲将我魂魄吞噬,再炼制蛊傀,幸而老夫命大逃出。此术最歹毒之处在于,修行者以血养符,再将符咒种入活祭体内,逼迫活祭为其搜罗修士魂魄供其修炼,以一化十,以十化百。”
“你的意思是,任仲平有可能只是替人搜罗魂魄的活祭?”季遥歌道,若他是活祭,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他修为不高,却能在赤秀宫内隐藏气息,他身后定有高修为靠山。
“可能。”高八斗难得正经。
“有什么办法可以确认任仲平是活祭?”季遥歌又问。
“若是活祭者,元神必被种下煞符,老夫一试便知。”高八斗尾部一翘,那尾须如钢针般竖起。
季遥歌沉思不语,那厢高八斗已在她家徒四壁的洞府爬起来,边爬边嫌弃:“这地方寒酸得老夫心都疼,我别是跟了个倒老的短命鬼吧”见她不理,他趴到洞口门楣上,又道,“我说你要不还是看看那本功法?哪怕学个媚功,能蛊惑到人,找个靠山也是好的。”
她斜睨他道:“晚上恐有人来窥探,你警醒点。”
高八斗片刻后才反应——这是将他当成看门犬来使了,刚想破口,却见她百无聊赖地翻出那块玉简,他便恨恨收口。
季遥歌翻出玉简只是无意之举,她如今什么功法都修习不了,身上除了这块玉简外别无长物。昨日时间不够,这玉简她只看了两眼便觉不妥,今日擎于手中细看,她方发现灰朴朴的玉简上雕琢有浅淡纹路,不过巴掌大小,竟似绘琢了一幅完整的图。
除此之外,便无其它特别,高八斗说此物上灵元强大,却有禁制术封印,她是一点没感觉出来。如此想着,她又缓慢地将神识注入玉简之中。
修仙界的功法秘藉,不像人间那样绘于书册之中,而是以特殊秘法制于各类材料之中,最常见的就是灵玉,故称玉简。玉简中的内容非肉眼可见,需修士以神识注入方能看到,功法越强大所耗费的精力也越大,更有大能者会在玉简之上加之禁制法术,以防外人偷学。
如果高八斗没有诓她,那她手上这枚加了禁制的玉简,绝非凡物。
心里正想着,她脑中缓缓浮现一部泛黄书册,封面上艳俗的女郎与大红的字都与她上回看到得一样,她耐着性子往下翻,岂料神识才有动静,那封面上的女郎竟跃然而生,化作千娇百媚的妖娆女人,四周景象都随之一改,不过须臾瞬间她竟置身他处。
幽府幻光,盘香烟缭,纱幔飞垂,掩着帐中交颈缠绵的两个人,细碎的吟/哦情动如丝竹回荡,不绝于耳。
季遥歌一边脸发烫地把头撇开,暗骂高八斗,一边却又止不住惊诧。此玉简竟然可幻化虚境将人元神勾来此地,足证高八斗所言非虚,要知道就算是修士若想幻化虚境,也需要化神之上的境界,何况这只是一枚玉简?
如此想着,她不禁咬牙再度望去,却见纱帐中一只皓腕突然朝她伸出,她的心随那手跳了一拍,可很快的,另一只肤色略暗的男人手也跟着伸着,极有力地握紧女人的手。两手交握落榻,刚柔相融,帐中的声音变得粗浊,人影晃动交缠几欲撕碎幔帐。季遥歌的目光只落在那双手上,虽只是手,可交握的姿态,却有欢/爱交缠之意,她虽不解男女之亲,却非无知之辈,只觉帐中人影太过直白,反不如这手——交握生欢,更得销魂。
帐中二人演了许久,不见她有反应,交握的手忽然松开,一左一右猛地挑起幔帐,吟声转为低笑,男声沉哑,女声妩媚,二人轻纱覆身,长发披爻,朝季遥歌行去,转眼行至她身畔。季遥歌抬眸,目光清明地看着二人。这二人形容皆当得起一字“绝”,若搁外界都是足已祸乱一方的尤物。
“你对我们,没有兴趣?”目光交视许久,站她右手边的女人才轻启朱唇。
“有意思,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男人则以指轻刮过季遥歌的脸颊。
季遥歌站着不动:“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出一串银铃声:“这自然是个销魂窟,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她说话间行至男人身边,二人身形交错,竟缓缓合二为一,成了一个人。
一个眉目平平的女人。
四周景象再变。
————
箜篌如鹤唳,刺破晨曦清静,万仞山七叠潭的飞瀑经九转七叠而坠,入潭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如同星殒。
冰冷水沫奔袭而来,让人清醒。
季遥歌睁眼,发现自己盘膝坐于潭边石崖上,像过去那两百年的每个清晨那样,运气打座修行,这里的每一寸风景,每一缕空气,都是熟稔而安全的。
哗——
有人在崖下掬了捧水泼来,她恍惚低头,看到百里晴娇俏的笑颜。
“师姐,我烤了鱼,你下来尝尝?”仰起的笑脸上有她看了两百年的率直畅意。
“又打扰你师姐修炼?”季遥歌没开口,身后却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轻斥。
她心头一震,缓缓转身。
晨曦间,顾行知的面容清晰如昨,剑眉星眸,意气飞扬,像画卷上御剑驾鹤少年。
“修炼这么枯燥,我给师姐找点乐子呀。”百里晴挥着手上的烤鱼,一如从前。
顾行知没再理她,转而看向季遥歌:“你伤势未愈,怎又到此地修炼?”
“伤势?”她喃道。
“在枯骨洞里所受的伤。”他抬手,温热的掌抚上她的发。
“嘻嘻,师兄他在等你伤愈好行双修结礼呢!”百里晴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不真切。
枯骨洞受的伤?
季遥歌目光从两人脸上缓缓流转而过——是啊,她在枯骨洞里被枯骨兽重伤,由师兄带回宗门已逾三月。没有背叛,没有夺舍,没有碎丹,她还是那个天姿卓绝的白韵,百里晴也仍旧是她师妹。
深藏的恐惧只是噩梦。
“我答应过你,三龙聚星之日与你结为道侣,你可快些好起来。”他缓步靠近她,眸中星辰璀璨。
万仞山有三座绝峰被云雾笼罩,这云雾每百年一散,会化作龙形汇于主峰之上,故称作三龙聚星,乃是万华修仙界的一大盛景。
顾已年为数不多的情话里面,曾有过一个承诺。
他在老祖殿上誓言,定在三龙聚星这日,与白韵结礼。
她虽素性寡淡,不重俗礼,却也曾真心期待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曾因为他一句话而怦然心动,她知道,动心的感觉,像白纸上浓彩重墨描下的第一笔
可如今,她很平静。
“师兄,对不起。”沉默过后,她开口。
“为何道歉。”他不解。
“因为我把你弄丢了。”她闭上眸,猝然出掌。
心既不动,她就是那个失却幽精、魂魄不全的季遥歌,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遗失了幽精,不再动情,也不再是白韵。
砰——眼前人事物皆化白雾溃败,浓雾间有手伸出在她背上狠推一把。季遥歌踉跄跌出雾去,四周景象却又已改。
大殿庄严森冷,左右各立形容狰狞的怒目兽像,宛如噬人,殿中法座之上,一人独坐,金衣赤冠,面目模糊,声音苛冷:“孽徒,犯下大错,还不跪下!”
季遥歌蹙了眉,虽看不清模样,她却认得,这是她师尊,无相老祖谢冷祖。
“师尊,不知弟子犯了何错?”她问道。
“你自甘堕落,与邪门歪道为伍,入了媚门,沾淫染秽,有辱我万仞山之威名,哪里配得上再称本尊之徒?”
季遥歌辩解:“师尊,入媚门不过是权宜之计,弟子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从未做过有辱师门之事,缘何不配再做师尊之徒?”
“你既为媚门之人,再进万仞山门,岂不叫天下道友耻笑?你既为本尊亲传弟子,为何不舍身取义以全名声,却要与媚门同流合污,还不认罪?”
“我没错!分明就是百里晴施计害我,为何却要我为了区区浮名而舍弃性命?我不明白此理。修行只在个人,纵然身处媚门,只要心志坚正,脚踏便是大道,何分正邪?”季遥歌振声而言,语如珠玉,不亢不卑。
“冥顽不灵!”座上之人怒而拍椅,发出雷霆之声,震慑全殿,“你入媚门邪道,一身凡骨难修,又不知悔改,再不是本尊弟子,不是无相宗人!为免你日后为祸天下,辱我宗门,今日本尊便清理门户,将你除去。”
语毕,殿中之人掌中化出飞剑百柄,骤然朝季遥歌袭去。季遥歌飞身躲过,可那人攻击却不断落下,她转头看向殿门,殿门未闭,外间山峦雾缭,正是青天白日,可隐约中似有一双鹰眸在这青天白日间窥视着。
她回头,咬牙再度避开一轮攻击,纵身掠向法座。法座上的人仍坐着,身后却聚起巨剑,电光绕行,发出隆隆声响。她双眸猛睁,手中化出柄乌光逞亮的匕首。
“是正是邪,无需外人论断。”她跃身而起,在那巨剑袭来之时,扬起手中匕首,“我师尊都无法替我定论之事,你一个虚像,何敢妄言!”
电光闪过,疾刺的匕首上折出寒光,照亮座上那人形容。
白面儒俊,薄唇冷眸,不是谢冷月还是何人?
看清他模样的季遥歌瞳孔骤缩,手中匕首去势未弱,径直没入那人胸口,血雾炸开,她闭眸别开了脸。
殿外有女人笑声传来:“好狠的女娃娃,竟敢弑师!”
“我没有,这不是我师尊!”季遥歌将匕首拔出,怒目望去,四周景象却又化白雾溃决。
一道人影从殿外步入,穿过白雾,出现在她面前。
赫然便是先前那容色平平的女人。
“即便不是你师尊,你这手也下得委实无情。”女人笑了笑,淡道,“真是有趣,分明是个正经人,行事偏又透着几分邪性。”
“你窥我心境?”季遥歌盛怒,杀气陡现。
任何一个修士,都不愿被人窥视心境。
“心境?呵呵呵”女人纵声长笑,“这怎么是你过去?这是你心中所求,所盼,所惧,所想之物呀。”
季遥歌双拳紧握——她没说错,没有背叛做回白韵,确曾是她所求,与师兄双修,亦是她所盼,而师门森严,她身入媚门被师尊所恶,也是她所惧,但一切,都逃不过她之所想,她想活下去。
“这到底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神识。呵,好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劣根凡体,还缺失一魂幽精,倒是巧了。”女人仍笑着,“你没得选择,我也没得选择。”
她说着衣袖一挥,那本泛黄书册再度出现在季遥歌面前。
“你已连过三关,算是过了考核,就让你见见吧。”
她轻描淡写一语,那书册上原本搔首弄姿的女郎与艳俗的字都通通淡去,墨字渐现。
“媚骨?”季遥歌吟出封面上仅存的两个字。
“是啊,美女修成诀,又名媚骨诀,乃是万万年前心术旁支。你道我窥你心境,却不知这只是媚骨诀中粗浅的入门境界,知你所求,探你所惧,思你所想,懂你之心,这是心术之根。”她娓娓道来,语调平和,入耳竟有安神之效。
季遥歌因弑师而生的暴戾,竟然转眼被平复。
“所谓媚者,以身媚人,是为低陋;以色媚人,则为粗浅;以心媚人,方为上者;而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
“噬骨?”
“是啊,噬骨。凡物为生,皆有灵骨,于将死之时生成,死后一柱香湮灭,乃其一生际遇执念所化之灵物。噬万灵,感尘世万情,你缺失幽精,以万情入魂,炼就媚魂,此后你便是世人心中所求所爱所感,惑人于无形,可愿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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