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银色怀表

    七大城邦解体后，国土行政区划如何分布成了新的难题，中央大州作为人口主要密居地，规划起来尤为困难。联邦帝国是多民族多语言构成的联合国家，是公元2038年末日大灾后地球幸存人类同心协力建立起来的家园。议会最终定下新的行政区划法案，挑选旧历时代几大主要民族和国家最为繁盛的城市来命名区划，区划内大致的街道、标志性建筑基本按照原本的模样复原。华裔民族自此有了北京大区、上海大区、广州大区，简称华裔三区。柏林大区是德裔聚居地，而英裔则聚居于伦敦大区。此外还有日韩后裔聚居的东京、首尔大区，北美后裔聚居的纽约大区等等。

    在伦敦大区的西面，坐落着新教徒的圣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大教堂的主礼拜堂是本次的主会场，此时已是人头攒动，抵达会场的贵族们按照早已安排好的坐席落座，除了个别人交头接耳的细语声，大厅内显得安静肃穆、秩序井然。

    最后一个到达的雪伦斯班赛步入大礼拜堂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就连那些细语声也随着她的步入消失不见，整个礼拜堂变得落针可闻。她面目冷峻，并未有过多的表情变化。在一名年轻的牧师的引导下走向自己的座位。她行走时传出的金属声回荡在殿堂之内，在座不少人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她的座位靠着过道，身侧是一名一身漆黑长裙的贵妇人，银白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头戴紫罗兰垂纱小帽，端坐垂目，仿若正假寐。雪伦认出她是莱斯特伯爵的遗孀，由于二人一辈子也没有要孩子，她目前是爵位继承人。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妇人，今年已年过七十。

    雪伦将手中捏着的银怀表塞回自己的马甲口袋，抬手脱帽，向莱斯特女勋爵一礼，然后优雅落座。斯班赛家的老管家杰克坐于她身后的仆役位，身姿挺拔，静默不语。

    “桑德兰伯爵（斯班赛家族爵位封号为桑德兰）来得有些迟。”身旁的莱斯特女勋爵忽而开口对她说话了。

    “家中有祭事，因此来迟了。”雪伦轻声回答，她音色动听悦耳，谈吐文雅得体，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

    “节哀”莱斯特女勋爵向她颔首。

    雪伦点头回礼。

    真是可怜啊，每年的圣诞日，都是家中忌日，一日之间痛失三位亲人，自己也落下残疾之躯，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子，连裙装礼服都穿不得，只能用男装掩盖身体右半侧的机械义肢，当真可怜。莱斯特女勋爵心中默默想道。

    此时，随着“咚咚”有节奏的六下金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大礼拜堂的侧门洞开，门口的礼官高唱：

    “神赐圣恩，世界联邦帝国光荣的永世帝皇，光明与自由的守卫者，牧黎女皇陛下驾临！神赐圣恩，圣莱蒂恩斯女公爵，三军最高参谋长，兰妮皇后殿下驾临！神赐圣恩，圣莱蒂恩斯女伯爵，皇家玫瑰骑士，帝国海军少将，天阳公主殿下驾临！”

    在场所有贵族起立脱帽，向走出侧门的皇室成员三人致礼。雪伦抬眸望了一眼，只见盛装出席的皇室成员三人正沿着红毯缓缓向大礼拜堂的中央迈步。她们的服装都是厚重的教会长袍，色彩是深沉的黑色与藏蓝搭配，脖子上都挂着银十字架。

    女皇陛下头顶的黄金诸宝石皇冠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容貌却像是定格在了三十岁，依旧是那般的年轻又俊美，金阳初升般的恢弘气度扑面而来，让人不敢久视。披肩的长发被编成两束麻花辫束于脑后，好似希腊神祗头顶的橄榄枝。“这发型是为了将皇冠撑起”——雪伦莫名想起多年前曾看到的一则八卦皇室的段子，当时她笑了好久，如今却半点提不起笑意。

    跟在女皇陛下身后的兰妮皇后依旧是那样的美艳，钻石后冠衬得她仿若仙子，亦步亦趋。她大约是这片大陆上最美的女人，哪怕是她与女皇陛下的爱女天阳公主也比不得，她的睿智与从容，成熟典雅的风韵气质，天阳公主还远远及不上。

    但是走在最后的天阳公主却依旧轻易夺走了无数年轻男女的心，她周身集合了女皇陛下与皇后殿下身上所有的优点，高挑挺拔的身姿，秀美的容颜融合了东西方的所有优点，深棕色的眸子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乌黑的秀丽长发盘起，精巧美丽的公主冠在她乌黑的发顶晶莹发亮，与雪白的肌肤交相辉映。她面容肃穆，与女皇陛下极为相似的英气眉目间溢散出难以言喻的贵气，承袭自皇后殿下的妍丽红唇有着天生美丽的弧度，哪怕未曾笑，也总让人觉得她面带笑意。

    当真是得天独厚即便雪伦早就在各种场合见过皇室三人，依旧惊叹于她们非比寻常的容颜气度。她尤为佩服的正是当今女皇陛下，她从一名普通的士兵一路登上皇帝宝座，成为拯救全人类的英雄，这不可思议的英雄事迹早就成为了人人传诵的史诗。下至五岁幼童，上至八十耆老，没有人不知道女皇帝的经历。所有亲身经历过利拜伦大革命的当事人，至今尚能回想起女皇陛下神圣激昂的声音在他们脑海中响起的时刻，那象征着禁锢思想的九神系统就此崩溃，全人类得到了思想的解放。雪伦的父辈人，也是对女皇陛下最为崇敬的一代人，对于他们来说，女皇陛下就是天神。

    女皇、皇后、公主，三人缓步登上祈祷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红衣大主教向她们鞠躬行礼，皇室三人优雅还礼。大主教上前一步，翻开了祈祷台上的古老圣经。祭奠仪式正式开始。这里是伦敦大区，基督教新教教徒的聚居地，威斯敏斯特是伦敦大区人民心中永远的圣地，哪怕曾遭逢严重的坍塌事故，致使大量人丧生，重建后，辉煌依旧。

    六年前的圣诞日，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梦魇日，那一日前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做礼拜的贵族及平民百姓以千人计数，可偏偏就是在如此热闹的日子，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却突然无故发生大面积坍塌。大量前来做礼拜的人无辜丧生，幸存者也大多罹患残疾。

    雪伦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她与继妹约瑟芬死别之日，当约瑟芬奋不顾身将她推下台阶，自己被天顶当头砸下，毙命当场时，她的人生轨迹自此发生了剧烈的转变。而当日早些时候，她的父亲与继母，也在数百公里之外坠机身亡。一日之间，斯班赛家族只剩下她一人。她无数次后悔当日为何要与妹妹一起来到威斯敏斯特，如果她们没有来，如果她坚持带约瑟芬去品尝那家新开的甜品店，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在她们身上。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她永远也无法挽回这一切，永远

    泪水缓缓从她低垂的左眼滴落，摔碎在身前的祈祷桌上。红衣大主教神圣肃穆的声音在礼拜堂内盘旋回荡，仿佛挟着人间的思念徐徐送往天国。

    老杰克凝望着女主人微微颤抖的背影，藏在半月形眼镜后的苍老眼眸缓缓凝起泪光。

    一个小时后，祭典结束，与会众人在教会人员的带领下，依次离席，前往晚宴厅。雪伦依旧落在了最后，杵着她的银鹰手杖，步履轻缓，不紧不慢。其实按照她的位次，她在帝国贵族当中的地位不低，理当走在前方。公爵、侯爵在帝国之内极为少见，是皇亲与立有极大功勋的军方、科研方人员才有可能获得的头衔，因此伯爵已然是贵族中的顶尖。自旧历时代传袭下来的贵族阶层，大多在利拜伦大革命时失去了称号，沦为平民。斯班赛家族是极为少有的拥戴大革命的旧贵族，桑德兰伯爵的名号在她父亲那一代因拥戴大革命，拥戴女皇，重又达到了鼎盛。这个古老的家族从公元15世纪英王查理一世时期一直传承至今，旧历时代最为出名的家族先祖，莫过于20世纪末的戴安娜王妃了。

    宴会大厅人声鼎沸起来，皇室成员四周尤为热闹，贵族们轮番向皇室成员敬酒攀谈，雪伦却像是不感兴趣一般，独自一人端了一杯香槟，来到了宴会大厅外的露台之上。老杰克站在了露台的玻璃门口，静默守候。

    冰凉的香槟酒配着十二月的冬风饮下，寒凉渗入骨髓。她将酒杯放在了露台石柱栏杆边缘，从马甲口袋中掏出银怀表，捏在左手掌心中缓缓摩挲。俄而，她按了一下表上方的按钮，复古样式的银怀表便打开了，露出了龟裂了数道裂纹的表盘，表盘下是永远停在10点11分30秒的三根时针。

    她不知凝望着怀表多长时间，直到背后有人呼唤她：

    “大小姐公主殿下来了。”

    雪伦神思被拉回当下，眯了眯干涩的眼眸，她转身，看到了立在露台门口的天阳公主殿下。她急忙行了个脱帽礼，道：

    “公主殿下亲至，鄙人惶恐，鄙人未曾去拜访公主已是失礼了。”

    公主缓步来到她身边，雪伦这才发现公主的身高与她相仿，只是公主应当穿了高跟鞋，若是除去鞋跟差，公主的真实身高或许比她矮上少许。

    “桑德兰伯爵太客气了，我对伯爵的事早有耳闻，皇室一直未曾亲访慰问，是我们的过失。母皇与母后本想亲自与您会面，奈何实在脱不开身，故而让我代为前来。”天阳公主轻声说道，她的声音极为柔和动听，吐字清晰，语调悠扬，与人说话时，总能让对方觉得如沐春风。说完这一段十分官方的话后，她忽而调皮地向雪伦眨了下眼睛，道：

    “我也非常希望桑德兰伯爵能借贵宝地让我躲一躲那些纠缠不休的人。”说罢向着主会场使了个眼神。

    雪伦莞尔一笑，这是她今夜第一次展颜，可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桑德兰伯爵，您拥有这般美貌，应当多笑一笑。”天阳公主道。

    雪伦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道：“公主殿下唤我雪伦便可。”

    天阳公主扬了扬眉，笑道：“那伯爵可愿唤我天阳？”

    “”雪伦一时语塞。

    天阳公主抿唇一笑，道：“既如此，我唤您伯爵，您唤我公主，公平得很。”

    雪伦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那意思是：都依着您。

    这个动作，让天阳公主注意到了她手中的怀表。公主似乎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凝视那怀表片刻，道：

    “恕我冒昧，伯爵可否借我看看这怀表？”

    雪伦顿时犹豫，片刻后她解开了夹在马甲上的表链，取下怀表，放入了天阳公主的手中。天阳公主的手触及那怀表时，忽而一阵猝不及防的电流通过怀表击打到雪伦的左手和公主的右手，二人同时颤栗了两秒钟，瞳孔中倒映出的彼此的影像似乎诡异得扭曲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奇异感觉使得二人心中都十分诧异，彼此凝望了一眼，似乎都在想是否是静电了。只是这静电，也未免有些太强烈了，且时间也挺久的，很是异乎寻常。

    不过最后二人都未曾提这不寻常的感觉。公主接过怀表后，小心拿在手中端详，纯银打制的表盖之上，细腻雕刻着鸢尾花的纹路，鸢尾花是紫色的，用紫螺钿一点一点镶嵌上去，手工极其细腻。而表壳底部，则用花体古英文字母标注着“ss”的首字母缩写。打开表盖，其内碎裂的表盘和停止的时针让公主的心口微微一刺，表盖内侧空空如也，并没有公主想象的相片嵌在其中。

    公主欲言又止，最后将怀表还给了雪伦。雪伦却忽而出声道：

    “这是我继妹约瑟芬临终前一刻送我的圣诞节礼物，就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南侧的螺旋楼梯中段，我们站在那里，她将怀表送到了我的手中，告诉我这是她提前了大半年向一家神奇的钟表店专门订制的，花了她一年多的零花钱。”雪伦苦笑，“那年她才十六岁，怀表到我手中的下一秒，我们头上的天顶就坍塌了”

    天阳公主沉默难言。

    “呵呵是我失仪了”雪伦垂首淡笑，面上神色略有些尴尬，她不该在公主面前提起这些的，只是这些年，她真的太苦了，难以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今日不知为何，却对公主起了倾诉的欲望。

    “她很爱你否则她怎会”公主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却硬是憋了回去，转而道，“怎么会舍身救了你。”

    “我宁愿与她一起去了”雪伦轻声道。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公主一眼，本以为会听到“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之类冠冕堂皇的安慰话语，没想到公主竟会说出“她很爱你”这样的话。约瑟芬确实是她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甚至超越了她的亲生父亲，即便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可彼此感情之深厚，却可以超越亲姐妹。

    “伯爵，有些话我没有资格说。但我身为母皇母后的孩子，总归是肩负着寻常人不需要肩负的责任。我姑且一说，您也姑且一听。权当，在这无聊的宴会之上打发时间了。”她道，“如今帝国内忧外患，危机重重。外有利莫里亚大陆虎视眈眈，内有新大陆教狂热分子兴风作浪，求和派与主战派矛盾日渐深刻。前段时间国防部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的战争倒计时，并非是耸人听闻。我已接到调令，不日将前往人工岛链的最前线，恐怕战争很快就要来了。斯班赛家族，是拥戴我母皇的功臣，素来有普济天下的雄图伟略，作为这一代斯班赛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家族的荣耀与帝国的危亡，或许比很多事都要来得重要。亲人的离世带来的悲伤确实难以承受，我没有经历过，也没有资格评说。但是人若长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毕竟会就此消沉。帝国，需要伯爵这样的人才，当下的非常时期，帝国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伯爵，您若有意，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为您安排职务。我相信最高军事学院培养的高级将官，绝对能在前线战场之上有所作为。”

    一边说着，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腕，按住自己的手环，近距离向雪伦发送了一条好友申请。

    雪伦默然片刻，抬腕接受了她的请求。

    “那么，我先告辞了。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天阳公主向她微微一笑，转身悠然离去。

    雪伦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浮现一丝冷芒。

    “大小姐时间不早了，您是现在离开，还是”老杰克上前，恭敬询问道。

    “走罢，已经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雪伦道。

    老杰克迟疑地询问：“天阳公主是否有招揽您的意思？”

    “那与我无关。”雪伦淡淡道，“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揪出害死我亲人的幕后黑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说罢，她“啪”的一声阖上怀表，领着老杰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会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