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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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从没问过她个人问题的洛克开始打听她的情况了。
“你没结婚,对吗”
她凝视着他。
“根本没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洛克笑了,脸上挤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额上飘着一缕细发。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肤c手和手腕都是发亮的棕色。他那双手似乎握得很紧。他象一块黄玉闪着透明的棕色光泽。
“很好嘛。”他说。
他得有点勇气才敢往下问。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对。”
“她结婚了吗”
“结了。”
“父母还健在吗”
“在。”戈珍说。
接着她简单地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他一直凝视着她,目光很好奇。
“是这样”他吃惊地说,“那克里奇先生很富吗”
“对,很富,他是个煤矿主。”
“你们交朋友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一阵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惊,”他终于说,“英国人,我原来以为很冷漠。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她重复道。
“对。你不能再回去教书了。不能。”他耸耸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让那些什么都干不成的恶棍去干那种事吧。你,你知道,你是个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性。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为什么要有疑问你是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老路,过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着他的手,绯红了脸。她很高兴他那么坦率地说她是个非凡的女性。他说这话不是要讨好她,要知道他是个有主见,讲话很客观的人。他这样说,就跟他在说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样,因为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听他这样说她很感动。别人总喜欢用一种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国,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听人说她非凡,她感到如释重负。从此她再也不用为那些俗气的标准发愁了。
“你知道,”他说,“我可是一文不名。”
“哦,钱”他耸起肩道,“人长大了以后,钱是为你效劳的。只是年轻时难以有钱。别为钱犯愁,弄钱很容易。”
“是吗”她笑道。
“总是这样。只要你要,杰拉德家会给你一笔钱的”
她的脸红透了。
“我会向任何一个人要,”她很艰难地说,“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视着她。
“好,”他说。“就算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个英国去,别再回那所学校。别去,别那么傻。”
又一阵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会需要他。再说她也怕他提这样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很怕别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唯一了解的别处就是巴黎,”她说,“可我无法忍受巴黎。”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头把脸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说,“陷入爱的信仰c最新式的主义和新的崇拜基督热中,还不如整天骑旋转木马的好。不过,你可以去德累斯顿。我在那儿有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干的工作。尽管我还没看过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可是个好地方,你想过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儿找到。你在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不会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着,冷静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跟她说话时那种坦率劲儿,就象在自言自语。他是她的艺术伙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行,巴黎,”他又说,“巴黎让我恶心。呸,爱情,我讨厌它。爱情,爱情,爱情,用哪种语言讲出这个词来都招人厌恶。女人和爱,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腻味的了。”他大叫着。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
“讨厌”他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那顶帽子这有什么关系。爱也是这样。我不需要戴什么帽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如果爱情让我不方便,我就不去爱。对你说吧,太太,”他向她凑过来,迅速打了一个手式,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去,“小姐,别介意,我告诉你吧,为了得到一个聪明的小伙伴,我会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爱。”他目光炯炯c阴沉沉地看着她。“你明白吗”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龄多大,一百岁,一千岁,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说着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难道不认为她长得漂亮吗
她突然笑道:“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条件,”她说。“我十分丑,对吗”
他突然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审视着她。
“你很美,”他说,“我很为这个高兴。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他叫着强调,这让她有点得意起来。“你美,是因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个提不起来的人。那好那就别要求我变得强壮c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妇,我是找你作情妇,因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吗”
“是的,”她说,“我明白。”
“至于爱情,”他打个手式似乎要扔掉什么讨厌的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无关紧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嘛。所以,爱情与偷情,今天与明天甚至永远,这都是一回事,都没关系,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样。”
他说完这话绝望地垂下头去。戈珍凝视着他。她的脸变得苍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说得对,”她尖着嗓子激动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他抬头胆怯地看着她。然后阴郁地点点头。她松开了他的手:原来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知道吗,”他黑色的目光盯着她象在预言什么似地说:“你和我的命运,会交织在一起,直到”他做个鬼脸打住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的脸和嘴唇都变得苍白起来。她对这类恶劣的预言总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德去滑雪,直到黄昏才回来,没有吃上她下午四点准备的茶点。雪质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着,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顶上半陷在雪中的玛丽安乎特旅馆,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深谷和暮霭中的松林。那条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恶心。你尽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为什么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间他就恶心。他应该在雪山上呆上一辈子。他一个人曾经很幸福,独自在山上,飞快地滑雪,架着雪橇飞越过覆盖着晶莹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头愈来愈发凉。他已经开始不那么耐心c不那么单纯,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于是他很不情愿地浑身沾着白雪来到空谷间的房子前,象个怪雪人。他看到屋里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踌躇了,他很不愿意进去碰上那帮人c听他们吵吵闹闹c看他们那杂乱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头一片空虚,忽而又感到一阵冰凉。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发颤。戈珍在德国人面前显得极为高雅,很大度地冲他们微笑着。他心中立时涌上一个念头:杀死她。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头脑里恍恍惚惚想着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体内的每一点生命火花都挤出来,直至她一动不动地躺倒,浑身柔软,永远象一堆软团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将会满足他极大的。那样的话他就从此永远占有了她,那将是的高峰和终点。
戈珍并没意识到他现在做何感想,只觉得他仍象平素一样文静c温和。他这种温和的样子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太野蛮了一些。
她来到他屋里时正赶上他宽衣。她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着手站在门后。
“我在想,杰拉德,”她那种漠然的样子简直是对他的辱没,“我不回英国了。”
“哦”他说,“那你去哪儿呢”
她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好,”她继续说,我和你之间就算了结了“
她停住话头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顾喃喃自语:“了结了,是吗我相信了结了。可还没完。记住这还没完。我们得让它完蛋才行。得有个结论,有个尾。”
他自言自语着,但没大声说什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接着说,“我从不后悔什么”。我希望你也别后悔什么“
她在等他开口。
“哦,我什么都不后悔。”他随和地说。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说,咱们谁也不后悔什么,算我们活该。”
“活该。”他漫无目的地说。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绪。
“咱们的努力是一个失败,”她说,“不过我们还可以在别的方面再试试。”
他生气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努力”他问。
“努力成为情人啊,”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们做情人的努力是个失败吗”他大声重复道。他心里在说:“我要杀了她,就在这儿。非杀了她不可。”
他已经变得杀气腾腾了。可她却没看出来。
“难道不是吗”她问,“你以为成功吗”
这种污辱象一团火烧着他的血管,这种问题提得是那么轻浮。
“总有点成功之处吧,我说的是我们的友谊,”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顿了顿。甚至刚开始这句话时他都不知道将要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从未成功过。
“不对,”她说,“你无法爱。”
“你呢”他问。
她的两只黑眼睛象两盘黑色的月亮在盯着他。
“我无法爱你,”她一语道出了冷酷的真实。
他的头脑忽地一黑,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意识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个心眼儿要杀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烧,直到掐死她他才会感到满足。
就在他冲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她闪电般地夺门而出。她冲进她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她怕,但心里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为很保险。她知道她的机智可以战胜他。
她站在自己屋里激动不已。她知道她会战胜他的。她可以依赖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现在她明白,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稍稍跌个跤她就会失足。她只觉得一阵奇特c紧张c愈来愈烈的恶心,就象一个人从高处往下跌一样,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认自己的恐惧。
“我后天就得离开这里。”她心里说。
她要让杰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这就跑说明她怕他了。其实她并不怕他。她知道这就是避免他在上伤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气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证明,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她要证明,她可以永远离开他。但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斗争是没完没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顾她心里有多少恐惧,她不能怕他,不能让他吓倒。他永远也别想吓倒她,别想控制她,别想对她有什么权利。她要坚持这几点,要向他证明这些。一旦证明了这些,她就永远自由了。
可现在她既没问他,也没向她自己证明这些。她现在仍然无法跟他分开。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没完没了地沉思着,可似乎她永远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似乎并不是真爱我,”她自言自语道。他不爱我。他遇上哪个女人都要让人家爱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可他在每个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现他强烈的,他想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大情人是多么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这是他的一个把戏。其实他没有不注意她们的时候。他就象一只公鸡,在五十个女人面前高视阔步,全把她们的心俘虏。可他这种唐。璜式的样子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要当个女唐。璜会比他当唐。璜强百倍。他让我讨厌。他的男子气让我讨厌。没有人比他更讨厌c更蠢c更娇傲得发傻了。真的,这些男人们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这群骄傲的小东西。
“他们都一个德行,看看伯金吧。他们都是些自以为是其实很不怎么样的人。的确是这样,正因为他们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们才变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杰拉德要强上千倍。杰拉德没什么出息,没什么出路了。他只能在旧磨房里推一辈子碾子。可碾子下面并没有粮食。碾呀一个劲儿地碾,却什么都没碾出来就是说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同样的事,没有变化。我的天,连石头都不会有这种耐性的。
“我并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并不摆大男子主义架子。他并不那么忠诚地推那架旧碾子。天啊,一想起杰拉德和他的工作贝多弗的公务和煤矿,我就感到恶心。我跟这有什么关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以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还不如把一根自鸣得意的电线杆当情人。这些男人,他们永恒的工作,还有上帝赐给他们的磨盘,他们在没完没了地拉着磨,却什么也没有出来这可太讨厌c太讨厌了。我怎么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你就可以摆脱这些了。会有些有趣的事让你做。去看看音乐舞蹈和演出,听德国歌剧,看德国戏剧,那会多么有趣加入德国放荡的生活行列会十分有意思。洛克是个艺术家,是个自由的人。人可以摆脱许多东西,这很重要,摆脱许多重复进行的可恶的庸俗行为c庸俗语言和庸俗的姿态。我并不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在德累斯顿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有自己的家c自己的子女c自己的熟人c自己的这个c自己的那个的人们。我将与那些没有财产c没有家c没有家仆的人为伍,我们不要身份c地位和阶层,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让人的头脑象闹钟一样转,疯狂地象机器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真恨生活,恨这一切。我真恨这些杰拉德们,他们什么也不能给予。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是种什么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不,不能去想它,太让人无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吓怕了,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这样一天天无穷地继续下去,她就要发疯。时间嘀嘀嗒嗒地过去了,表针在转动,转走了时光。啊,天啊,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吧。可谁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几乎希望杰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从这些胡思乱想中拯救出来。哦,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听着表针在嗒嗒响着,这有多么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声,然后敲响了,一个小时,随后又是绵绵不断的嘀嘀嗒嗒声,指针在滑动。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c他的动作c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象指针在表面上机械c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c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c单调c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c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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