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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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踏出中帐,但见浓烟袅袅,灶头已然生起浓浓炊火。[请到看最新章节]

    昭晏微微一笑,提气不急不缓的道:“燕南山已连夜逃脱。”

    军中立时有人动容。除了早上入帐的亲卫外,一众亲卫也无不变色。

    昭晏笑容一敛,扬声道:“昨夜何人守夜?”

    见公主问罪来了,有人正要出列,昭晏却忽然举手止住。“按原计划立即起行,守夜者无需出列,将功折罪便可。”

    人人似是吓惊了般,这次连骚动也骚动不起来。终于有裨将忍不住上前探问:“燕氏已知公主计划”

    昭晏眉毛一扬:“那又如何?”

    裨将语塞,只嗫嚅道:“这法子本该是出其不意”

    昭晏悠然道:“就是要让燕氏知道,才能出其不意。”眸光缓缓扫过脸上写着疑色的一众骑兵,又缓缓道:“本公主刻意让燕南山听到消息后让他逃去,以他之深谋必会以为是本公主故意发放假消息——既然如此,以假为真,不才是出其不意么?”

    兵士们僵在原地,或接不上话,或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昭晏目光从兵士身上掠过,缓缓移到了夜空明月。匆匆训练的新兵,终究还是不如当年的云家军得心应手啊

    他们并不了解燕南山,也不了解她的打算。

    ——还是,了解那孩子脸下的人,必先了解她昭晏?

    昭晏只觉一阵无名的烦闷,翻身上马,提声喝道:“行军之际,信主帅者,生;不信主帅者,亡。”

    手中缰绳一松,战马奔驰而出。

    而今,唯有生的,一息长传。

    一路默默无声,至江陵城北一百里时,依旧默然无声。

    前方商秦大本营里寂寥无声,似只有少数兵士留守,且都似没什么防范般入了酣酣睡眠。

    昭晏静静坐在战马之上,默然看向前方营地,身影与四千精骑同溶在丛林暗影里。

    是夜,无星,亦无月。江陵城头人丁单薄,却无人敢开小差,一片肃穆。

    终于还是回到了战场上。昭晏深深吸了一口气,燃起手中火炬,朝天一举。

    四千黑甲精骑如潮水涌出,状似没有什么秩序,却迅速便占据了每一尺每一寸之土一般。

    商秦大本营里的人此时才赫然醒转,但见火光熊熊,连甲胄也披戴不及已被冲将进来的黑甲骑兵大刀一挥,身首异处。

    无声无息的黑甲骑以十人为一组,动作快若疾风,队形说不出的奇怪诡异,每靠近一座营帐时都似有意若无意的封住了营帐中人所有出逃的退路,逼得帐中秦兵只能作困兽之斗,求救无门。

    秦营里人人早已惊醒,喊杀声震耳欲聋,冒出的秦兵越来越多,黑甲骑已无法全然发挥以快打快的优势。

    这四千骑终究不如当年征战七年的云家军黑甲骑啊。昭晏暗自惊心,把两只手指放到嘴边一吹,哨声响彻天地。

    黑甲骑如潮水般涌向军营出入口,浓浓的血腥味由鼻孔直渗入身,昭晏干呕了一下,晕眩感立时涌起。

    晕乎乎之中恍惚见到尚有黑骑在军营里,似是杀得眼红不欲离去,一阵急怒攻心,几乎便要昏厥过去。

    数月之间连出的新兵,本已知道远远不能与当年的云家军相比,可而今他大爷的是什么时候了,还眷恋眼前杀戮不去!

    商秦不愧虎狼之师,反应迅速,如今严阵以待,夜袭的优势已然尽失。昭晏猛一咬牙,不再理那初上战场而嗜血不悟的数队,挥鞭策马往前奔去。

    不听令者,亡!昭晏微一眯眼,还未来得及清理思绪,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闷哼。

    一支羽箭恰恰从身后一名公主府亲卫右臂擦过,擦破了一块皮肉。昭晏勒马回头一看,但见鲜血汩汩而出,亲卫正闷哼着止血,浓烈的血腥味却一下子攻入鼻中。

    那名她实也说不出姓氏名字的亲卫竟用自己的血肉挡了她本身能躲开的一箭。

    血腥味充斥着鼻尖,昏厥的感觉袭来时昭晏却看见了一人手执弓箭,正搭上了第二箭。

    那人身后一队秦军骑兵显是刚刚匆匆赶至,盔甲满布晨霜,远超黑甲骑人数两倍以上的精骑慢慢散开。那人独立骑兵之间,眉眼之下皆被灰布覆盖,一身灰衣如昔,只有那双澄澈的眸子在月夜下闪着寒光。

    可恨!昭晏只想过自己了解他的多谋,却不曾想到自己既知他的多谋,他也必能了解自己的多疑。就在她自以为燕南山已移至他处时,燕南山定是转念一想想到了什么不妥而立时回援。

    昭晏回转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晕眩感,一言不发,拍马往前直奔。

    燕南山手中火把一晃,一字散开的商秦精骑末端迅速往中央靠拢,围拢上来。昭晏却比他更快,黑甲骑如潮往四方散开,砌成了一个诡异之极的形状。

    商秦骑兵还在靠拢着,燕南山却忽然大喝:“停!”

    昭晏望着一脸茫然却无一不从命的商秦精骑,心里一阵苦涩涌起,良久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却听燕南山凝重道:“困兽阵?”

    困兽阵——五十七年前,血洗天下多个战场的毁灭之阵!自五十年前云朝君跷辫子以后,怕是未曾再现世间了吧——昭晏微笑着对上燕南山第一次如此肃穆的目光,暗夜里笑得有些诡异。“燕监军好眼力。”

    “困兽阵,传说不但嗜人血肉,甚至反噬布阵者自身,更须利用天时地利,”燕南山微一扬眉,“你”

    昭晏也不知他是想问“你可真舍得”还是“你可真有把握”,只知若他继续泰然自若的说下去,军心必会动摇。

    “江陵城以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丛早在五十年前已布了阵,而如今正是五更三刻,困兽阵发动的最好时机——燕先生是想与我放手一搏么?”

    昭晏咧嘴一笑,笑得骄傲,笑得挑衅。燕南山可恃者不过敌少己多和秦师比齐骑更精锐更老练,而以为五十年前设下阵法到了今日未必精准,“天统帝之女”使用父辈阵法的精确度未必高。

    可恃他赌上的,却是秦师所有人的性命安危。

    困兽阵一旦发动,阵内之人便如困兽之斗,终只会自相残杀至一个不留。昭晏静静的看着那张肃然得可怕的孩子脸,充满笑意的眼目里写着的只有七个字,清清楚楚c毫不含糊——“燕南山,你输不起。”

    燕南山过了很久仍只是死死盯着她。昭晏一挑一扬手中火把,黑甲骑顿时阵形一变,也没见他们怎么移动,秦军却只觉齐骑似是在眨眼之间忽然近了许多,厚重的压迫感蓦然传来,似要把人死死往天涯海角逼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燕南山终于一咬牙,果断的道:“后撤!”

    身后上将军宋池骇然道:“先生为何放弃如此大好时机——”

    燕南山的声音轻得有些不太真实:“狡兔尚且有你三窟,这永安公主到底留了多少杀手锏我们,的确赌不起。”

    宋池静静的看着依然保持阵形绝尘而去的黑甲骑,愤然道:“先生怎么就能甘心——”

    燕南山眯起了眼睛,却没有一贯的笑意。“宋将军,这并不是意气的时候!”

    宋池愣住,心知燕南山的当头棒喝并非自己一时半会所能理解。他却听见了燕南山有些沙哑的声音续道:“永安此人,即使没有困兽阵这撒手锏,也未必是你我一时半刻就能赢得的”

    宋池从未听过国师之徒给过任何人这样的评价。燕南山也的确没有给过任何人这样的评价。

    “困兽阵涉及天时地利人和,当初由云朝君传给天统帝,再由天统帝传给永安永安却不但把布阵之法记得毫无纰漏,甚至连云朝君当年布阵的地理位置也记得一清二楚,如此一人,怎可轻视?”

    宋池骇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燕南山却只是扯出了一抹燕南山的微笑,手中抚着弓箭,微微抬首望天。

    如此一人,若不能为便只能为敌。

    天边现了第一丝晨曦。

    江陵城外,昭晏正看着同一丝晨曦。

    城楼上的卫士远远的看见了她,连忙传令开了城门,一行人如潮水般一涌入城。

    见得魏长春之时,但见老人的面庞似乎瘦削了些,脸上却泛了一片红光,似是反而恢复了更多生气。

    魏长春就差没感动得屁滚尿流。“公主总算无恙。”

    昭晏有些好笑的望着他。“这话倒像应该是我说与你听的。”顿了顿,笑容一敛,昭晏一揖到地,续道:“我中了燕南山的计,到底是大意了,若不是有你在江陵撑着,荆州门户怕已落入秦人手中。”

    魏长春破涕为笑,此刻的脸上哪有老将的沉稳刚毅:“公主要长春不客气,怎么对长春反而客气了?”

    与公主一同圆一统江山的梦本来就是他一生的梦。魏长春神游未归,昭晏却已正色道:“我已与燕南山正面交手。”

    魏长春立时反应过来,凝色道:“公主在突围入城时已遇见了他?”

    昭晏脸上漫起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只有一双眸子里依旧没有什么笑意。“摆了他几道,被他摆了几道,最后用困兽阵唬了他。”

    魏长春脸色一变,公主竟能被人摆了几道的震惊已不及困兽阵的震惊来得轰动。“公主是说五十年前的那”

    昭晏不待他说完,悠然伸了个懒腰道:“五十年来,树高了c草密了,虽然卦位有些变动,真发动起来还不算不能用。”

    五十年间,草丛一岁一枯荣,树木一岁一高生,当年布下此阵之人却已经历两世轮回,当年看着布阵之人布阵的却已跷了辫子三年有余。魏长春的心里有些唏嘘,却没有时间与她唏嘘,一脸紧张的道:“公主发动困兽阵的后果”

    昭晏再次截住他的话。“死?我而今可珍惜自己的小命了,不过摆了阵势吓吓燕南山那龟孙子而已。”

    死她早已不会再轻易言死了。自那一次在交州发动夺天阵以后

    她早已不是那恃着自己朝天宫传人的秘技而不惜身的云朝君了。上一次的不惜身,已让她错过了五十年,与那人在鬼门关前还错过了三个月。

    魏长春不知是过分担心了还是人老了啰嗦了,依旧一脸怀疑的道:“公主若只是唬他,燕南山又怎会乖乖退兵?”

    “燕南山输不起。”一如她自己其实也输不起。昭晏打住了话,斜眼瞥着老者,“刚才还觉得你年轻了,怎么现在人倒成了老太婆了。”

    魏长春怔住,老人的脸上憋红了一会,才缓缓叹了一口气,也叹走了两颊红晕。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眼前自己效忠一世的主公是比他还老八岁的老太婆还是活生生的妙龄女子。

    昭晏却已敛了笑谑的神色,淡淡道:“燕南山肯放我突围入城,必已料定了我们走不出江陵城。”

    放她如江陵,于燕南山来说顶多只是错失了一个击毁她的机会,却还有十万八千个击毁江陵的机会。魏长春沉吟一下,凝色道:“日前秦军来攻过一次,规模却小如骚扰,属下揣摩着他们是否意欲磨我军锐气。”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对商秦何不如此。”昭晏摇了摇头。“燕南山布下的局不会是这样。”

    魏长春愕然道:“公主怎知燕南山思虑如此之远。”

    他看见公主的脸忽然放松,扯出了一抹轻松得有些诡异的笑容,嘿然:“千万不要小看燕南山,他——甚至比之当年那人”

    魏长春心下骇然。无论在五十年前或五十年后,在主公口中能与天统帝比肩的可算是零。“燕南山比之天天统帝”

    那个尊号说出口来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云家军解散后,那个人早已成了仅存之人的禁忌,直到公主归来怎料她却是把燕南山与那人放到了一样的高度上。

    燕南山正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却听昭晏有些恍惚的道:“当年昭恒说要做我一生的挚友,结果他只做了七年的朋友——燕南山也说要做我一日朋友,他也骗了我,幸好他只是骗了我半天。”说着竟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竟很是欢快。

    魏长春开口开得有些艰难:“燕南山与那人可是很像?”

    昭晏似是被他的问题蓦然拉回神来,目光一凝,淡淡道:“截然不同。不过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我当初选择昭恒的原因——身在一方之窄,而心怀天下之远。这心中天下的远见与野心,怕天下没有多少人所有,若为友则天下指日可待,可惜”

    魏长春愣了一下,摸摸胡子道:“公主何不招揽他为友?”

    “你以为昭齐能招揽得了燕朝归的徒弟?”昭晏似不欲多说,转移了话题。“燕南山困我在此,定不会轻易让我们突围,还是想想有何对策。”

    魏长春往城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皱眉道:“燕南山让手下如此小打小闹,又让公主安然无恙的回来,许是根本没有攻城的打算。”

    昭晏眉头一挑,对魏长春大胆的假设没有立时予以否认。“燕氏在等,许是等的是与姜沧结盟的消息。”

    若商秦真的与姜沧结盟,燕南山真等来了姜氏更多的援兵魏长春的老躯颤抖了一下。“要不——我们先发制人?”

    昭晏咧嘴一笑,伸手入怀,却发现核桃早已在梁州境内吃尽。“燕氏不会等到姜氏援兵。”

    “公主莫非已与姜沧结盟?”魏长春试探的问。

    昭晏微微一笑,自信光芒在脸上流转,让他几乎不敢直视。“姜沧不会与他结盟。沧王沉稳,我不过提示了他一下商秦虎狼之国即便合纵不成,他也不会拿整个梁州作赌注与商秦连横。”

    魏长春仍是有些担心,却没有再多言。昭晏打了一个哈欠,嗓音却没有放松:“燕南山若不是等我们的粮草到来,便是等我出去。”

    粮草!纠结心头的不适感一下子找到了源头,魏长春蓦然惊醒,只听昭晏淡淡问:“江陵的粮食还可以撑多久?”

    “三个月。”魏长春脑海里掠过城中上万兵士的身影。“不计扒树皮c挖地瓜那些,顶多只能撑到七八月。”

    昭晏沉吟了一下道:“这些新兵还不太适宜出战,先把他们训练三个月,对燕南山则以静制动,看他是等得住还是等不住。待得断粮时,才一举出击。”

    魏长春没有说话,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匆匆训练的新兵尽管身披黑甲,行军列阵一如五十年前,却终究不是五十年前的云家军。

    若手中握的是云家军,只怕公主也不会行那从前从不会行的破釜沉舟之法,江陵也不会被围得如此狼狈,天下也不会如此难以统一。魏长春心里咕哝着,丝毫没有考虑过燕南山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