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同学少年（八）

    三月的南国，草长莺飞。

    这些生长在北方的孩子们，眼睛就不够用了，看什么都稀奇。山全是茂林覆盖的，河流湖泊是一个挨一个的，竹子竟然可以长腰围那么粗，北方室内才能生长的花，原来是漫山遍野的。

    大梁佛事之胜，不次魏国。

    廖云平自有心事，在进入建康之前，他想多了解一下佛教。

    行至滁州琅琊山下，已近午时，闻说山上摩陀岭有一寺院，曰明心禅寺。于是与王璇等众人商议登山吃些茶饭，众人欣然同意，王璇知道他的心结，也不说什么。

    山路绿暗红稀，三月鹧鸪声声。

    山泉一路随人响至明心禅寺山门，倒是荡涤尘虑，正意清心一抹清流。

    廖云平却不是来赏景的，不死泉虽为医家，修的却是道门心法，他于道教典籍无不精通，偶也接触佛门大德高僧，终究尚在门外。

    山门无人迎客，众人缓步而入。寺院内寥寥数个游人，真是一个清净所在。

    一灰衣僧于桃树下打扫落花，虔诚认真，仿佛此情此景，正该有此一人于此地打扫此一片落花。

    廖云平知对方是个得道的，上前施礼道，“这三月落红日夜不休，大师如何扫得干净？”

    那和尚闻言，手中也不停歇，答道，“和尚打扫即修行，洗却心尘，除去障碍。”

    廖云平笑道，“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处何来心尘，如何打扫？”

    那和尚知他言中之意，答道，“此花非花，目有所见，便为所夺，目无所见，便无所碍。只这有无二字，尽天下老和尚，有几个看透，有几个立地成佛？吾亦一和尚。”

    廖云平见那和尚谦逊得紧，心下好感大增，说道，“闻听贵寺佛法无碍，我等行路饥渴，前来讨些茶饭，师父行个方便。”

    “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山寺茶饭，原是世间施主所施，世间人吃世间茶饭，施主这边请。”

    说罢，放下手中扫帚，引众人前行。

    行至一处大院，除却正中鼎炉，便无一物，甚是空旷。对于寺庙，廖云平终究心意难平，说道，“若大地是个院子，则法门从何而入？”

    那和尚不答话，只顾引众人前行。至西侧一院门，双手推开，说道，“此处便是。”却原来已经到了斋堂。

    廖云平双手合十，对和尚说道，“谢过大师。”

    明心禅寺斋饭却是精美，金瓜百菌盅c糖醋藕排c红烧茄子c翡翠豆腐c莲子百合粥等，餐具也是精心挑选的，引得众人不住赞叹，如风卷残云般吃完。

    吃罢饭，廖云平提出要在寺院看看，和尚便引众人至大雄宝殿。

    北方亦大兴佛教，弟子中有几个随家人参拜过佛祖的，便跪下行礼。

    廖云平指着佛祖一侧的千手千眼观音问道，“千手千眼，哪是正眼？”

    那和尚也不恼，微笑答道，“万法归一，自心中寻。”

    廖云平继续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和尚无语。

    廖云平又问，“若一人已出家，如何重履红尘？”

    其实，这才是他对和尚不依不饶的心结。

    和尚缓缓道，“便是贫僧扫的那落花。”

    廖云平双手合十道，“求大师指迷。”

    王璇冷笑一声道，“指你个头啊，纵然你是护花铃，能挡得住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么？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除非你这个榆木疙瘩，才会这样执着，你可知道，这花，本就乐意随时节而开，随时节而落么，世间的缘起缘灭，是你半分也强求不得的。”

    和尚颔首赞许，转头对廖云平微笑道，“世间修行，只求本心，不在机锋。施主虽非我佛弟子，却已参悟无上心法，终究太过执著，岂不自苦？”

    王璇白了他一眼，“即便是花，也不愿见你这副愁苦之相，反正已经来了，不管你见与不见，我定去问个明白。”

    廖云平垂首无语。

    这番话，小鱼不懂，王琨却是明白的。

    一众人下得山来，继续前行，不两日便进了建康城。

    王璇邀请众人去王家，由于廖云平的坚持，便住在建康不死泉医馆。

    次日清晨，王琨c谢吾一早便来邀请同学们品尝建康城早晨的小吃，然后游玩。

    廖云平携了小鱼去水月庵拜见母亲。

    水月庵在建康城东南的一座小山——方山半腰处。山势平缓，树木茂密，风景幽雅清静，晨岚沾衣欲湿。二人拾级而上，小鱼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路上她身体都绷得紧紧了，手心里攥出了汗。不死泉的每一天，她都在盼望今天。

    她出现在早晨的阳光里，安静美丽慈祥。“娘——”小鱼满眼含泪飞奔过去，扑进她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是的，终于可以这样在娘的怀里尽情的痛哭一次了，她毫不在意自己的泪水和撕裂的嗓音，泪水尽情地流，哭声肆意地响。

    慕云c廖云平脸上流满了泪水。

    好久，慕云揽着小鱼，替她拂拭泪水，温柔地说，“以后，要听廖叔叔的话，做个懂事的孩子。”

    小鱼拼命地点头，“娘，我可听话了。”

    慕云看着廖云平，“云平，这几日就让小鱼儿随我在山上吧。”

    廖云平木木地点头，他有太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晨光中，他们相顾无语。

    她从衣襟上扯下一枚盘花的扣子放在他手心。

    廖云平心里明白，这一世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这枚扣子，便是不死泉十八年她的前生，已经完全交在他手心里了，无需言语，也不用解释什么。此后，她便再无萦怀，她的人生，她的修行，与他便再无半分瓜葛。他已泪流满面。

    她禅心已定，满脸泪水依然安宁慈祥，如沐浴在佛光中的菩萨。上山之前，他还想试试，试试能不能劝说她重返红尘，再见她时，他便彻底绝望了。

    “我听说过王璇姑娘，他是个很好的女子，你不能辜负了她，”慕云柔声说道。

    廖云平点点头又摇摇头。

    今世相逢，已是造化的无限恩典。

    一十八年，于不死泉结庐，竹马青梅，相守相伴。

    惯看你素手濡墨写红笺，今日方知，当日写最多的，都是碑铭。

    笑看我一本正经学舞剑，今番剑成，斩断的，却是一生一世的挂牵。

    从此后，江湖烟水浩淼，再不回头，再无挂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