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春服既成

    不死泉馆收徒的规则很简单，男孩子和女孩子各选十八位，分两组识字c抽签。

    馆主准备了几张写满字的纸，凡能全部认识的，进入下一轮抽签。

    还没到中午，三十六个孩子就选出来了。公平公正，谁也没有任何意见。

    慕景弘走后，王璇就来了医馆，径直走到医馆正堂，因为廖云平在那儿。

    廖云平怔怔地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泡了一杯茶，递进她手里。

    王璇也没有说话，没有出言责怪他在拍卖场的临阵脱逃，安静地饮茶。她知道他的心障，绝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轻易化解开的。自己越是迫得急，他避的就越远。

    自五年前一见，自己就一直在等。

    她喜欢这样的男子，没有江南子弟们的骄奢，也没有那些名仕们的自命清高，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坚毅自信。她看过很多他开出的药方，用八文钱能治好的病，他绝不会开九文钱的药，他心怀悲悯，天真自然。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吾与君也。”王璇轻声喟叹。

    “我只是比较闲淡而已，”他明白她的意思，“不死泉有师兄打理，无须我操心，我只管修行。教孩子，应也算一种修行吧。”

    “只是这天下，不会如你所愿。”不死泉并非道家，却拥有玄门正宗心法，自然对苍穹的变幻生出感应，那么，怎可能心无挂碍，独善其身？况且，不死泉是医家，行的是世间道。

    “我是我，不死泉是不死泉，”廖云平说。这近似不讲理。但王璇能听懂，懂归懂，她并不认为他真能做到如自己所言。

    “我要去天柱峰，我要在不死泉住下来。”王璇说。不是威胁，是平静的陈述。就像，我要喝茶。

    “我不同意，所以，师兄也不会同意。”廖云平为她斟满，感觉有点头大。

    “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这件事。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王璇说着，甩给他一个黒木牌。

    廖云平只看了一眼，不再说话。原来，贺霆岳将黒木牌送给了王璇，他觉得，王璇应该用得到。

    廖云平知道，这是师父的态度。但是，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因为，这对她不公平，她应该有更好的。

    她桌案旁边摆了一个雕饰精美黑色花架，一株硕大的绿菊水瀑一样垂了下来。绿色的花瓣晕着浅浅白边，似碧水飞白露，又如寒泉凝清霜。她亭亭玉立在绿菊旁边，白衣胜雪，柔情似水，如入画中。是的，她无论身居何处，即使不动c不言c不嗔c不喜c不点c不染，都是一幅画，新月初吐，清华方绽。

    在山中，你是一株高洁清贵的空谷幽兰，绝世而独立。

    而在我的案头，日夜与你相伴的，只是无边寂寥的一颗心。

    有一支曲，未谱

    有一管箫，不吹

    她伸手采了一支菊花，递与他，轻轻说，“替我簪上。”

    他不忍拒绝，接过花，为她簪在发际，人比花娇，花似人艳。一缕淡淡的异香侵入他识念，他低声说，“收了你的神通”。她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仿佛是说，我吃定你了，你跑不掉的。

    听小鱼说完撞登闻鼓的故事，想着慕景弘说过的话，王璇忽然心有感触。将来的天下，其实是由这些孩子来做主的。这四十二个孩子，就是四十二种可能。三叔让自己兄妹两个孩子来不死泉，应该是窥到了某些机缘吧。而撞登闻鼓，又昭示什么呢？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廖平云开始训话，说要不断淘汰，孩子们明显开始紧张。

    然后又说，一月之内不允许回家，也不允许父母来探视，想家的，吃不了苦的，不喜欢学的，允许自动退学。

    然后授课开始，先教一。

    万事万物皆为一。即，任何事物都可以看做一。一棵树是一，三棵树也是一，一片树林是一，整个大陆的树木加在一起，也是一。也就是，要将任何事物都看做整体，这个一，不是一个的一，而是统一的一。

    然后教二。

    万事万物都有二。即，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即阴阳。然后告诉孩子们树叶向上的一面为阳，向下的一面为阴。大山的南面为阳，北面为阴，大河的北面为阴，南面为阳。一天中，子时至午时为阳，午时至子时为阴。老师，既然你刚说了万物皆为一，那么，二是一么？答曰，一棵树（数）是一，三棵树（数）也是一，一片树（数）是一，整个大陆的树（数）加在一起，也是一，那么，二是不是可以看做一啊？众曰，可以。然后告诉孩子，用一个一字，表示阳，用两个并列的一，表示阴。

    然后教三。

    男孩拿一条红色的长木棍，女孩拿两根绿色的短木棍，三人一组，随意组合。组合完毕告诉老师，老师会告诉你这是八卦里面的什么卦。三个手拿一根木棍的男孩，这是乾；三个手拿两根木棍的女孩，这是坤。然后授之口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很快，八卦符号记住。

    有八卦，万物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然后，下课，今天就学这些，可以做游戏开心玩儿了。但是，只允许三人一组或六人一组，而且必须用木棍为道具。于是乎，六十四卦全会了。

    王璇看着，心中很是佩服，一会儿工夫，廖云平就让这群孩子很直观地学会了道的本源。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深奥的道的根本，很多学道之人一生都不能明悟。

    隔日，开始讲五行。将八卦与金木水火土一一对应。然后，还是做游戏，于是，便有了生克，便有了厮杀，便有了生灭。

    第三日，将五脏与五行一一对应起来。不再做游戏，讲五脏与身体各部位的对应关系。于是，最基础的医学模型建立，整个人体成了八卦的推演，一时好不热闹。

    日子一天天过去。贺霆岳去了平城，王锡回了建康，慕景弘回了不死泉，他要给小鱼研究一套治病的功法，王璇留在了不死泉医馆，每日陪廖云平授课，云淡风轻。

    整日待在医馆里学习，孩子们的情绪一天天降低。

    那就出去散散心，于是，廖云平带孩子们去郊游。

    草丛里抓蟋蟀，水塘里投野鸭，树枝上掏鸟窝，大家玩儿的不亦说乎。谢吾c王琨二人倒很安静，虽然跃跃欲试，但往日的家教使他们比较矜持，时而还提醒爬树的同学注意安全。廖云平内心嘉许，向王璇投去赞佩的目光，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医馆里的草药都是干的或炮制的，廖云平采下许多鲜活的，一一讲给孩子们听。

    孩子们玩儿累了，口渴，去附近村庄讨水喝。

    村叫斗虎屯，只有一眼水井，在村里胡员外庄园里，村民饮水是要付钱的。胡员外女婿在洛阳城里为官，据说官阶不低。

    廖云平带孩子们去胡员外家讨水喝，被拒之门外。原来，这胡员外老来喜得贵子，生下来五天了，却不会哭，眼见一天天虚弱，家里乱作一团。京城的名医也请来不少，都束手无策，胡员外急地顿足捶胸。

    廖云平问明白原因，对家丁说，“去报知你家员外，就说我是不死泉的医生。”家丁前去通报，不一会儿，胡员外跑出来大礼相迎，请进内堂。看了一眼孩子，廖云平说，“村里吃水太不方便了，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村里新挖两眼水井。”

    于是，斗胡屯全村男女老少全部去挖井，凡参与挖井的村民，每人一吊铜钱。

    一个时辰不到，两眼新井挖好，井水甘甜。

    “去把孩子抱来，”廖云平看着新挖好的水井说。

    不一会儿孩子抱过来。廖云平解开包在孩子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只留一件单衣，包好手脚，命人找来一个大箩筐，把孩子放里面，用井绳把孩子垂下井去，接近水面时停住，悬在井里。村民们都看傻了，这胡员外也不敢阻止。

    刚过了约莫一刻多钟，忽听井底传来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胡员外又惊又喜，急命人将箩筐拽出井口。孩子的病好了。

    胡员外来到廖云平身前倒头便拜，口中称谢不已。

    廖云平说道，“你平日多行不义，本不欲管，但孩子无辜，于心不忍。让你挖井也并非纯为了饮水。你这个年龄得子，自然十分疼爱，但措置不当，包裹太严，我见孩子嘴唇失色，呼吸急促，小脸通红且大汗淋漓，知是焐热所致。必须尽快降温，但是原来那口老井年长日久，里面空气肯定污浊，所以才命你重新挖井，为孩子降温。你现在明白了么？希望你今后能够为多造福乡里，少做些有损阴德之事。”胡员外满口应承，连连称谢。

    随行的孩子们简直把廖云平当做了活神仙，把他围在中心，呱啦呱啦各种问题问个不休。连王璇心中也十分佩服。

    身教胜于言教，孩子们回到医馆，学习兴趣重又高涨起来。

    宇文泰不想学医，不是想家，不是学不会，而是他想学那套祖传刀法，但义父去了边关，这让他很不开心。

    义父不让自己去武川，他对此难以理解。武川是他出生的地方，有他五岁以前全部的记忆，尽管这些记忆已经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但是，父亲跨马扬刀的雄姿却更加清晰。他每天睡觉前都用意念将这幅图画拂拭一遍，宽厚的胸膛，扎人的胡子，宏亮的嗓音，粗粝的大手把自己抛上蓝天，接住，然后再抛起，他豪爽的笑声震彻云霄。

    赵贵c李弼二人见他独自一人闷闷不乐，走过来，陪他一起想武川的白云。友谊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加深。

    然后，三人偷偷溜出医馆。

    二楼上，廖云平看着三个孩子出了医馆，某根心弦突地一跳，若有所思。

    三个孩子没什么目的，哪儿热闹往哪儿钻。洛阳城里热闹的事儿足够多。

    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戴个斗笠，掩住了脸，腰中横一把长剑。三人正吃惊时，那人冲对宇文泰施了个礼，“少爷，是我。”宇文泰认识，是义父的师爷，经常逗自己玩儿的钱粮主簿刘煦，而且自己的易筋洗髓功法就是他教的。

    “刘叔叔，您找我有事？”宇文泰问道，像是看到了亲人。

    “少爷，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们随我来。”刘熙说道。

    三人水刘熙走了两条街，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院子很小，仅有两间正房，院子里长满了竹子，显得更加幽静。

    贺霆岳奉旨戍边，朝廷委派了专职后勤官员，刘煦因此没有随去平城。遂投骁骑将军李世哲麾下，在主簿下面做了个钱粮录事。

    刘熙从书桌上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手卷，看着宇文泰说道，“将这份手卷当面交给你师父，不要通过任何人之手。”

    “叔叔，这上面写的什么啊？”宇文泰问道。

    “你不必多问，此时关系贺将军的名节，甚至会影响贺将军在前线的战略部署，”刘煦语气沉重地说。

    “对你师父说今晚戌时三刻我在这儿等他，除他之外，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刘煦说。

    “那叔叔怎么不交给洛阳尹去查呢？”宇文泰奇怪问道。

    “官场上的人我谁都信不过，此时关系重大，牵扯太过复杂，必须直接交给元尚书，或者，面呈皇上。”刘煦忧心忡忡。

    “至于你，今后跟了廖云平，学了太清一气，自然前途无量，我倒不用担心。”说着，从书桌上又拿起很薄一本书递给宇文泰，说，“这是一本残了的兵书，你如果感兴趣，可以看看。”

    “一个当医生的，能有什么前途。”宇文泰将手卷和兵书收进怀里，小声嘟囔。

    刘煦微微一笑，心道，那是你们不清楚太清一气的神妙。既然廖云平没有告诉孩子们，自己也不便挑明。能否得到廖云平亲真传，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我教你易筋洗髓的功法，对不死泉来说，如萤火之于皓月，将来你们就清楚了。好了，你们这就回去吧，路上不准耽搁。”刘煦叮嘱道。

    然而，他们已经走不了了，有人触动了他布下的机关，几十名军校已经把小院围了。

    刘煦非常懊悔，自己终究还是大意了，他自己纵然能够冲出去，但三个孩子呢。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刘煦，把东西交出来，看在李将军面上，饶你一命。”

    “高振，此事与孩子无关，你放三人走，我就给你想要的东西。”刘煦大声冲外说道。

    “先交东西。”那人说。

    刘煦不再说话，他心知东西若交出，四人必死无疑，但也一时无策。院内机关虽然顶得了一时，但这些人真要强攻或者用火，最终都挡不住。

    就在此间，前后左右的房顶之上又出现了更多人，手持弓箭，只待一声令下。刘煦知今日绝无侥幸，打定主意，决定冒险冲出去，制住刚才说话那人，逼他放了三人。东西虽然重要，但是小少爷的命更重要。他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宇文泰低声说道，“你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然后冲外喊道，“高振，东西就在我手上，我要看着三人安全离开。”从桌上拿起一个手卷走出院外。

    “算你识相，刘煦，劳动本将亲自来拿你，你可以瞑目了。”高振阴恻恻地看着刘煦，像是看一个死人。

    刘煦缓缓拔剑，一声轻吟，周遭一阵强烈的气息波动，三尺红芒萦绕剑身，仿佛剑体在燃烧，炽热的压力令人窒息。境界较低的军士顿时口干舌燥，双目赤红，莫说战斗，连举起兵器的意志都没了，有两人先是嘴角溢出了鲜血，接着便栽倒在地。

    刘煦执剑于手，尖峰斜向身后，盯着高振。

    斜向身后，蓄势。剑锋前指，才是防守的动作。他本就是来拼命的。

    “还真没看出，你剑已修至五品，中元初境，可惜了。出招吧。”高振喝道。

    露白丹枫，一招三式。红芒大盛，连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燃烧了。

    刘煦左脚向前踏出一步，手中剑隐含着这深秋季节天地间透出的萧杀之气，剑锋划出一条浑圆的弧线，携裹着红光，撕裂长空，宛如夕阳在坠入地平线之前最后绽出的光辉。

    刘煦真元尽数注入剑体，剑气纵横，火光耀目。

    空气中充满萧杀的剑意。周边树上的叶子，以目光可见的速度枯黄，飘落，被剑气冲激，飞扬，如蝶，画面美轮美奂。

    “西枫残照！”

    刘煦一上来便使出自家最强大的剑招，露白丹枫一剑三式中的第一式。

    高振握剑在手，望定那轮夕阳中心，一剑拍去。

    一团金光，如封似闭，骤然拍向那团火焰中心。是的，他是拍而非刺或劈，对刘煦强大的剑气浑若无视。

    “剑域！”刘煦心中大吃一惊。他没料到高振的剑已经修炼至六品，且已结成剑域，显然已经是太虚中境。

    剑与道向来就是一体双生，于道家来说，练剑就是修道。

    剑为百兵之祖，亦有器中君子之说。自黄帝采首山之铜铸剑，道家便将修炼“道剑”等同于修炼内丹。并以修行程度对道剑分为九品。

    一品抱元境，剑无色无息。

    二品归一境，剑气白。

    三品得鱼境，剑气青。

    四品聚鼎境，剑气蓝。

    五品中元境，剑气赤，玄丹成。

    六品洞明境，剑气金色，金丹成，剑域结。

    七品神游境，剑气赤金，丹色赤金，御剑域。

    八品混元境，剑气紫金，丹色紫金，飞剑域。

    九品三元归一，至太清境，金丹九转五色，剑气五色，乃仙剑也。

    高境界对低境界的压制是天然的，是剑的秩序与法则，自古来虽有低境界越境而杀的事例，但那近乎传说了。

    露白丹枫本为一体三势，西风残照c漫山林醉c霜冷长河，刘煦只使出了第一势。

    剑域散发着金色的光明拍了下来，既不华丽也不耀目，甚至可以说很难看，但却霸道至极。

    轰的一声巨响。夕阳下那团火便四散而飞，瞬间熄灭。

    刘煦倒掠而飞，一口鲜血喷出，又重重地跌回小院里。

    “死！”高振大喝一声。

    剑势破空，街上骤然卷起一股狂风，院墙倒塌，砖石乱飞，尘土四起，剑势没有丝毫凝滞，砸向刘煦。

    刘煦心中十分懊悔，一时大意，连累了孩子。

    “嘡——”一声激越的声音，高振的剑堪堪在离自己胸前三尺的空间内骤然停住，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一块小青石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剑锋前端，剑域破，剑停。

    高振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着，血从虎口滴落。

    “谁？”高振大喝一声。

    一身青衫，一顶斗笠，身材休颀，左侧佩一把剑，安安静静地站在小院竹林前，没人看清他是何时出现的，但他现在就站在那儿。刘煦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自贺霆岳离京之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骁骑将军要擒拿的人，你不要多管闲事！”一块石子便能击破自己的剑域，高振自知不是此人对手。尽管那人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甚至连神念的压力都没流露出来，但高振却觉得有一把长剑横亘在头顶的天空上。

    “但是，还有三个孩子在此，你便不能伤害他。而且，据我所知，你不是仅仅是李世哲的部下。”这话隐有所指且很不讲道理，但道理从来都是强者说了算的。

    “孩子与你什么关系？”高振问。

    “我奉圣旨当他们师父。”语气很平淡。但道理很明白，奉旨为师，就必须保护好孩子，既然我是他们师父，你便不能抓人，小的不行，连大人你也不能抓。这人自然是廖云平。

    三人从医馆溜出去的时候，廖云平便心有所感，匿了一道神识在宇文泰体内。于是便在紧要之时出现在小院里。

    四个孩子撞登闻鼓的事已经在大魏传开，高振当然知道，但他没想到就是这三个孩子，既然此人是三个孩子师父，那他就是廖云平。高振觉得事情特别棘手，他冲廖云平一抱拳，“既然是廖仙师的弟子，末将自然不敢惊扰，稍作检查即便放人，但此人是骁骑将军李世哲指名要擒拿的人，望仙师海涵。”

    “不行！”廖云平态度强横。

    “难道仙师要公然与李将军为敌么？”高振声音沉郁，似提醒也似警告。

    “据我所知，你还是师徒大人的远房侄儿。”廖云平语带嘲讽。高振面色一变，脸色难看起来。

    司徒高肇，字首文，当今皇太后的亲哥哥，皇帝的舅舅，官拜司徒。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显贵至极。

    廖云平言下之意，你高振虽为李世哲的偏将，却暗地里为高肇办事。

    怎么办？打又打不过，这样走了又心有不甘。

    廖云平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走进屋内，将三个孩子带出来，斜了一眼房顶上的弓箭手说道，“这四人如有半点损伤，你们全部陪葬！”

    高振气得要吐血，偏偏不能发作。一挥手，撤下了弓箭手。

    廖云平从怀里摸出一个黒木牌，用手拧了几下，举起给高振看，“看好了，免得你回去无法交代。”

    高振一看那牌子，顿时无话可说，脸上充满了震惊的神色。那是一面皇帝亲赐的令牌，一面刻着“圣旨”二字，另一面刻着“权充钦使”四字。原来，不死泉的掌门信物竟是皇帝赐给慕景弘的一面令牌，慕景弘用不到，童心大动，竟然改成了自己的信物，无怪乎他的掌门令牌看起来像个机关锁，慕景弘对两个弟子说起此事很是来洋洋得意，他二人自然也识得其中机关。

    高振悻悻带队退走，五人径回医馆。

    原来刘煦在担任李世哲的钱粮录事时，发现有一笔自己经手过的饷银账目不对。不周山战役之前，有一笔由大将军高肇拨付至骁骑将军李世哲处，又逐级分拨至贺霆岳处的八千六百两黄金，他觉得数目比旧例少了许多，作为主簿他亲自核查了上司批来的公文，却准确无误，发文咨询上司，得到的答复也是数据无误。但在担任李世哲的钱粮录事时，他接触到了更高阶的账目，发现这笔钱从大将军处拨出时还是一万二千四百两，但是李世哲收取的账目却变成了八千六百两黄金与一万九千石军粮合计一万二千四百两黄金，少了三千八百两黄金。待去核查军粮账目时，又意外发现了军粮也是如此。不过是用马料抵做军粮，少了一部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借职务之便，核查了由大将军处拨付至各军队的钱粮账目，账目都有问题。粗略一统记，魏国在对南梁c蠕蠕用兵的五年期间，仅由高肇拨付至李世哲处的钱粮，就有八十六万两黄金c五十四万石不翼而飞。如果其他经制将军处也是这种情况，仅这五年时间，国家就有三百多万两黄金和二百多万石军粮被贪墨。而现在各地包括贺霆岳等戍守边疆将士的钱粮，依然由大将军处统管。

    钱粮录事处是专管钱粮账目的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来，于是刘煦便将这些账目一一抄录。不料他频繁调取账目的事情却被上司主簿察觉，担心他会牵连到自己，寻了个短，便将他辞了。此人却是个酒徒，一次醉酒之后就说了出来。后来传至高振耳中，因为高振是这些钱粮事情的知情者，便令人秘密搜捕刘煦。恰在今日找到刘煦所住小院，便带兵前来捉拿。

    听刘煦说完，廖云平摇了摇头，对刘煦说道，“这件事你管不了。即便是我师父，也管不了。”

    “难道不死泉也怕高肇？”刘煦问。他以为，不死泉肯定会仗义执言，将此事奏报皇帝，对高肇进行审查。然而廖云平的表态让他失望之极。

    “不是怕，只是现在不是时候。”廖云平说道。

    “要拖到何时？难道还要对此贼姑息养奸不成？贺将军和数万将士还在边疆为国戍边呢。”刘煦愤愤然。

    “刘兄可知北海王元详c京兆王元愉c彭城王元勰是怎么死的么？”廖云平反问道。

    刘煦沉默不语。这三位可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都死于高肇之手。尤其是彭城王元勰，那是高祖孝文帝的亲弟弟，迁都改革的鼎力支持者，遗诏钦定的辅政大臣，国家有名的贤王，最后还是死在了高肇一杯毒酒之下。

    刘煦本怀一腔热血要揭发这个天大的贪墨案，为国锄奸，根本没有考虑这么多，听廖云平一句话，立即冷静下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之举，望向廖云平。

    “南梁之患，在于大兴佛事，我国之患，在于外戚擅权，天下不久恐有大变，姑且待之。”廖云平缓缓说道。

    “眼下情势也只能如此了，”刘煦有些沮丧。

    “刘兄是不是修习过罗浮山的剑法？”廖云平问道。刚才小院的战斗，廖云平一看便看出他的剑法出自罗浮山。

    “十余年前，跟随罗浮山青阳道长学了三年，却不让我入门，说我尘念太深。”刘煦叹道。

    “家师与罗浮山渊源颇深，刘兄如不嫌弃，可愿随我去不死泉？”廖云平恳切问道。

    刘煦心下十分感动。他知道廖云平担心高振不会就这样放过自己，邀自己去不死泉，只是不便明说要保全自己，怕自己难堪。他本打算去北上平城，去寻贺霆岳，一则告诉他于钱粮之事要多加留意，最好单独请旨，于各州郡直接调拨，二则再去当他的主簿，替他做些后勤工作。

    廖云平明白他的心事，说道，“贺将军那儿，刘兄只需修书一封便可，况且，他那儿不缺主簿，你若前去，说不定会生嫌隙。”

    刘煦沉默了一会儿，撩衣跪倒，“刘煦愿拜入不死泉门下，万望师父成全。”

    “刘兄误会了，今后你就叫我一声师兄吧，今天我是代师收徒。”廖云平连忙上前搀扶刘煦。不料刘煦跪在地上根本不起来，犹言道，“弟子不敢奢望，望师父成全。否则，弟子就不起来了。”廖云平无奈，只得依他。口中道，“也罢。即使你拜了师父为师，他也不会教你的，也是我的事，这样我反倒不能偷懒了，”说罢，哈哈大笑。二人叙了年龄，廖云平二十七，刘煦二十五。廖云平又笑，“差两岁的师徒，这也算个奇闻了。”

    “师父十八岁便名满天下，自古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况且弟子对师父是真心的敬佩。”刘煦笑道。

    “也好，今后你会有一批小师弟小师妹，少不得你替我操心。”廖云平想到这儿，更加开心了。

    只是宇文泰心中觉得有些怪异，这个可亲可爱的叔叔，要变成师兄了，一时还真不习惯，大着胆子问了声，“刘叔叔，今后我叫你刘叔叔啊，还是大师兄啊？”二人又哈哈大笑。

    宇文泰没笑，赵贵和李弼也没笑。他们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跟着师父好好学，因为，他今天实是在太帅了。

    日子一如既往。

    医馆的学生们已经学完了经络的知识。由始至终，廖云平都没有教药材，一个月时间太少了。但这些孩子如果将来从医，一定会成为杏林高手，因为廖云平传授的，是道，是一套系统的理论。阴阳c五行c五脏c五候c经络等这些知识架构，是医学的一个模型，一旦建立起来，只需往里面填东西就可以了。道理很简单，天冷了，要穿衣服，湿气大了，要祛湿，痛了，就是不通。肝有病了，要考虑肾;因为肝属木，肾属水，而水生木。

    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下二十六个孩子，毕竟，学医太无趣了。

    廖云平说，要去不周山天柱峰不死泉，至少要离开父母学三年，有些孩子不愿去，有些家长不忍。最后由小鱼挑了十二个平日相处比较好的，再加上三个奉旨收的与王谢两家各一个，总共十七个孩子和一个大师兄。

    王锡早就回了江南，王璇一定是要去不死泉的，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行二十一人，回到了不死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