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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颜被赶下主席位的这第四季度,在家全职照看孩子,却比任何一年赚的都要盆满钵满,春假前夕拿到分红,支票数额十分亮眼,可惜,仍换不来她多少愉悦。

    天气渐暖,越是临近情人节,裴陆臣的那张请柬于她就越是折磨——这简直是在等待审判,时颜思来想去,觉得最妥帖的方法就是礼到人不到。

    小丹放假回家,儿子由她和池城轮流看顾,他有没有把冉冉接到北京过年,时颜没去过问,但他要带儿子去迪斯尼,时颜是坚决不肯的。

    最终由去香港变为去故宫,时颜以为孩子又免不了要哭闹一场,不料只要池城带着,孩子就十分配合。

    池城带儿子逛故宫,时颜一人兜车到了边疆所在医院,特意挑了这天——情人节前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来送礼。

    出于礼貌,到他办公室前打电话知会一声。

    “边主任吗?我时颜。”

    几经周折才拿到边疆的办公电话,得好好利用才是。时颜腹稿都已打好,最近实在太忙,没法出席婚礼,来这边办事,顺道提前送礼,请边主任代为转交。

    那端沉默片刻:“是我。”

    显然,这一天对时颜来说一点儿也不吉利。

    时颜顿时哑口无言,如果手没有顿时发僵,她一定果断撂下电话。

    “最近好吗?”

    他的声音怎会听得时颜头皮一发麻?明明是这么客气。时颜只能怪自己心里有鬼。

    “小魔怪好吗?”

    “都很好。”时颜按住太阳穴,免得它惊跳,语气尽量欢快些,“忘了恭喜你结婚。”

    裴陆臣轻笑半声:“你找边疆?他在急症室。”

    时颜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他在主任办公室,他在主任办公室。而她,此刻身处走廊,离办公室不过十米距离。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回头再找他吧,不打扰了,再见。”

    时颜挂了电话返身就走,一直咬着牙齿,好在提前打了通电话,否则和他在他大舅子的地盘见面,指不定生出什么鬼祟。

    安全无虞地回到停车场,上车立即启动,不浪费一秒,正加着速,斜刺里突然奔出一抹身影,转眼拦在时颜车前。

    时颜赶忙制动,尖锐的刹车声灌耳而来,底盘的颠簸令她有些心慌,幸好腹部没什么异样。她的脏话就要脱口而出,这才看清那人是谁。

    刚和她通过电话的,裴陆臣。

    裴陆臣手撑在引擎盖上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头发乱,刚跑完百米竞速似的。平复了呼吸后才来敲时颜这边的车窗。

    降下车窗后听到的第一句便是他的不满:“不至于这么躲着我吧?”

    时颜干笑一下,眼观鼻,鼻观心,死活不认:“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车刚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说着抬手往后方一指。

    时颜循着这个方向扭头看去,主任办公室的窗户正对停车场,视野宽广。时颜不禁无法理解,反而更加迷惑,他既然在电话里装着不知道她来这儿,为什么不索性装到底,为什么还要追出来?

    “是这样的,你婚礼那天我要到外地出差,今天正好路过这里办事,就想请边主任代我转交红包。”此番说辞早就想好,如今不过是换了个聆听对象,时颜自认语气还是十分妥帖的。

    他眸色一紧。

    时颜视而不见,低头翻包,找到红包后双手递上:“既然你在这儿,我就直接给你了。祝你们”

    “你真残忍。”他摇着头,失笑而语。

    时颜一愕,安静下去。裴陆臣的视线在她落寞微垂的脖颈上短暂逗留,很快调试回一贯的玩世不恭,抬腕看表,“现在是,4点半。”

    “嗯?”

    “你欠我一顿最后的晚餐,赶早不如赶巧,就现在吧。”他已拉开副驾位的门。

    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这男人落拓的作风。

    吃中餐,上海菜。裴陆臣帮她把脱下的大衣挂到衣柱上,瞥见她微隆的腹部,目光生生定格。

    他眉目间流淌的是什么,时颜不让自己去触及。最终那股潮涌褪去,洗净他一切的情绪,只道:“恭喜啊。”

    她唯一能回答的,是“谢谢。”

    他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可如今的立场,不适合时颜对此表示惊讶。

    “小魔怪的病怎么样了?”

    时颜垂眼看看自己小腹:“再过几个月去医院检查以后才能知道宝宝能不能救它哥哥。”

    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杂乱,在包厢里扫了一轮,最终看着面前筷架,没再移开,“和好了?”

    彼此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不用他指名道姓,时颜已了悟,只是答案她自己都不清楚:“不知道算不算。你呢?看起来容光焕发,过得不错吧。”

    他终于肯正视她,却是模棱两可的表情:“在我想安定下来的时候,她在我身边,那么,就是她了。”

    时颜笑笑。其实是羡慕他的,婚姻有千百种姿态,若她也能和他一样,把一切想得这么简单,多好。

    裴陆臣看出她在走神,连带着他自己,都不禁有些思绪飘忽。

    最近他总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奢望由此把这一辈子的想念用尽,然后连同对她的感情一道,全部丢了。

    摆摆手,挥去某些杂念:“对了,代我向他道歉。”

    时颜回神,疑惑地看着他。

    裴陆臣捏紧筷架,冰冷的瓷,从手心凉到心里。

    “他为你们孩子挨过刀。”

    时颜霍得瞪大眼睛。

    “我当时怕他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自己没有办法再和他比。一直瞒着你,抱歉,希望现在说出来不会太晚。”

    他也曾努力过,用各种方式,卑鄙的,深情的,都有,可她的快乐与悲伤,他从来只是参与者,不是主导者。

    本以为会难以启齿,不料竟说的那么顺畅,裴陆臣心里泛起的苦涩几乎要冲喉而出,恰逢服务生把酒送上桌,是陈酿,裴陆臣为她倒杯茶,给自己斟满酒:“祝我们”

    他突然间失语,似乎自己都觉得丢人,再不言语,仰头,整杯灌下。

    终于,苦涩被冲散。

    喉间,他抵眉失笑。

    时颜艰难消化他的话,神思有些懵然,缓慢地举杯。相识几年,相恋几月,如今分手,她以茶代酒:“都忘了吧。”

    据说世界上有一种酒叫“断情酒”,入口只有淡淡苦味,饮下的一刹那可以看到前尘旧事,可以明白今生何以要如此,但是很快就会全部遗忘。

    就这样吧,任由她的音容笑貌,散落天涯——裴陆臣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时颜也饮尽自己那杯。就当抵消他对她的隐瞒,就当偿还她装醉的那次,听到他说的那句,我爱你。

    都忘了吧

    吃完这顿饭,出饭店时夜幕已临,道别:“再见。”

    他唇角一勾:“再不相见?”

    她也笑了。

    裴陆臣才改口:“开玩笑的。再见,小心开车。”

    送走她后,他约了边缘。

    他没有再喝酒,始终保持清醒,只等边缘出现后把婚戒还给她。

    比一段无爱的婚姻更恐怖的,是一方深爱另一方,却永远得不到回应,他被这个叫时颜的女人伤得这么深,又怎么能用同样的利器,转头去伤害另一个?

    裴陆臣嘴角漾起一丝苦笑。

    同一时间,时颜坐在车上,收起嘴角淡淡的苦涩,挂上蓝牙就拨池城的号码。

    她车开得很稳,心却不稳,开口便问:“在哪?”

    实在问得突兀,时颜想拍自己的嘴,那端的池城倒是不甚在意:“正在回家的路上。”

    这是他们最近最常有的对话,他也自认摸透了她的心思,替她问:“要儿子听电话?”

    时颜有些骑虎难下,还没开口,电话已交到儿子手里。儿子特别得意,乐呵呵道:“妈妈我赢了姐姐!”

    她以为自己听错,甚至把车停到一旁,怕听不清,消了蓝牙直接用手机:“赢了,谁?”

    “我玩水枪赢了,姐姐要给我买糖吃。”

    气愤,谈不上,惊诧,更犯不着,时颜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胸腔里五味杂陈的都是些什么情绪,声音也很平静:“让你爸爸听电话。”

    手机转回池城手中,他也无需再隐瞒:“冉冉也在我车上。”

    “你们一起去的故宫?”

    他该死的沉默。

    时颜透过后照镜看自己,不见愠怒,难道真的是麻木了?还是每当这种时候她总告诫自己,为了孩子,不准动气,久而久之已习惯成自然?时颜拿自己都没法子,不禁长叹口气:“把冉冉带回我家吧,我想见见她。”

    “时颜”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放心,我不会吃了她。”语气温柔到近乎哄骗,时颜可以想象那端的男人会是何种表情,总之他绝不会把她往好里想。

    池城应承下来后,时颜收线,回家等他们。

    虽然已是几年过去,可时颜开门看见这个小姑娘时,仍免不了小小诧异一下。孩子大了,五官渐渐长开,七分像足冉洁一。

    “阿姨好。”拧脾气倒没怎么变,语气颇冷。

    随后由池城抱着进屋的小家伙笑得十分没心没肺:“我把她的糖吃光光,她生气了。”

    溜下池城怀抱,鞋都没换就跑进屋里,趴在茶几上一阵搜罗,自己平常爱吃的糖果捧满一手,回到冉冉面前献宝:“喏,给你。”

    时颜一直晓得儿子人见人爱,只是不曾想,他一句话就能让冉冉眯眼笑开。两个孩子这种状况,哪像第一次见面?

    孩子到点睡觉,可坐在电视机前就不愿走。

    “不睡觉也得先刷牙,你吃了这么多糖。”牙刷牙膏漱口杯,时颜全为他准备好。

    送到他面前,他却只是嘟着嘴,插播的广告也看得乐此不疲,指着那广告就摇时颜的手:“妈妈,我还想吃肉脯。”

    “没有肉脯。”

    “爸爸买了,在冰箱里。”

    哪能不气?尤其在看到池城一径用沉默化解的样子。时颜瞪他,他仍煦煦地笑,漱口杯往池城面前一放:“你来解决。”

    他的解决之法更让时颜有气难消:热半片肉脯给孩子吃,再让他洗漱睡觉。

    “他迟早被你养成个小胖墩。”

    “放心,这都是在营养师的允许范围内。”

    时颜明显不信,趁儿子洗脚,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锁进储物柜。

    小家伙被人观赏洗脚,也没半点害羞,水扑腾的到处都是不说,竟还充满希冀地捧着笑脸看向冉冉:“姐姐,那个姐姐明天还来找你玩吗?”

    时颜刚从厨房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冉冉也在这时状似无意瞥一眼她。

    时颜不明白这小姑娘意欲何为,只听她对儿子说:“来的。”

    这哪是孩子的对话?小家伙还是做不到心满意足地去睡觉,拉着冉冉去炫耀他满屋子的玩具。

    时颜好似局外人,看不懂他们三人的互动,客厅余下她和池城,免不了一堆问号投掷给他:“怎么回事?”

    “冉冉一月底来得北京,我带儿子那些天,俩孩子基本在一块玩。”

    原来有这么多事瞒着她。只能怪自己最近有点不在状态,没留意儿子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姐姐,可时颜还有些拎不清,“他到底认了多少个姐姐,除了冉冉还有谁?”

    “是冉冉冬令营的朋友,等儿子长大要嫁给他。都跑来叫我公公了。”

    他一点没所谓,但时颜理解无能:“他才两岁!”

    “两岁就能这么受欢迎,做父母的应该自豪。”

    儿子很晚才睡,拉着这小姐姐不撒手,婴儿房里有备用的单人床,被子什么也都现成,晚上冉冉便住下,和小魔怪一间。

    池城自然也睡这儿,不过席晟房间不让碰,他只能蜗居沙发一晚。

    “你回自个儿家吧,明天来接就成。”

    “一来一回太耗时间。”

    这十足是个借口,他的公寓明明离此不过三分钟车程。时颜不想再管这么多,累。丢床被子给他,径自回了房。

    更深露重,辗转难眠,时颜躺下又坐起,如此往复,自己都烦了。何苦把冉冉请来,自讨没趣?

    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又无心睡眠,干脆披了睡袍去儿子房间查夜。

    儿子睡相很甜,睡姿却不敢恭维,好在睡的是宝宝床,四周都有围栏,被子也足够大,孩子怎么踢蹬都不怕着凉。时颜为他掖好被角,周围很静,她也一直放轻手脚,突然身后响起的声音,着实吓着了她:“你们准备复婚了?”

    时颜心率都被吓得有些不齐,回头就见冉冉抱着枕头坐在床上。

    只有壁灯微微发光,时颜从这边的暗处走向小姑娘。

    这孩子聪明又早熟,时颜想了想,决定开诚布公:“我发现你对你弟弟很好,真心的?”

    “他比你可爱多了。”

    这倒是实话,时颜笑笑,摸她发顶,被她偏头躲开。小姑娘爱憎分明地厉害,时颜倒没觉得恼:“你有两条路走。一,以后我是妈妈,他是爸爸,一家人开开心心。二,你爸爸大部分时间耗在我们这儿,你只有放大假才能看见他。”

    “你在威胁我?”

    “说谈判更适合些。”

    毕竟还是孩子,掩饰的功夫不到家,时颜看得出她有些动心,起身又揉揉她发顶:“晚安。”

    冉冉这回倒没躲,时颜都走到门边了,她才再度开口:“让我考虑一下。”

    “没问题。”开门出去。

    时颜都回到主卧门口了,想想又折道客厅,一时鬼迷心窍。

    沙发睡着并不舒服,池城虽鼻息清浅,眉心却顽固地微蹙。客厅暖气不是很足,他却将小臂露在被单外,袖子还撸至手肘,也不怕感冒。

    时颜跪在沙发旁,探手试他体温,倒是不低。这才记起这么冷的天,他外出时也不过是风衣配针织衫。

    只能叹男人天生火旺。

    既然不用担心他会冻着,时颜索性一口气撩开被子和他的衣角。

    精瘦的肌肉淬着浅麦色的皮肤,将他的腰身勾勒得十分硬朗,也使得那两道疤看起来更加明显。裴陆臣指的挨刀,是这个?

    如果她当时知道他出事,如今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就不怕她一辈子都不去找裴陆臣,一辈子被蒙在鼓里?时颜真不了解他。

    又如她闹不明白她和冉冉都可以简单明了c直奔主题,为什么将这一切套用到这男人身上,就再不受用?

    越想越失去方向,时颜屏了屏息,伸指想要碰触他的伤。

    突然手指被人攥住。

    她一晚上第二次被吓,低叫压抑在喉头,抬头就迎上池城的目光。

    黑暗中他双眼泛着幽幽的光,时颜看着看着,渐渐定神:“什么时候醒的?”

    “一直醒着。”

    “干嘛装睡?”

    “怕搅了你的雅兴。”

    他还有功夫打趣,时颜试着抽回手,未果,干脆继续摸:“你这里要再多几刀,可就真成蜂窝篓子了。”

    黑暗助她很好的隐藏情绪,当然,她也再窥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见他眸光闪动了一下,“你去见裴陆臣了?”

    时颜被戳中要害似的一顿。他虽没追问其他,时颜仍不自觉回想一番,自己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哪里让他听出线索?

    他侧身躺着,按住她的手贴合自己皮肤,闭上眼不说话,像要停留在这一秒。

    学生时代的她总会趁他不备,把冰凉的手伸进他衣服,有他的寒冬,就不是难熬。有时身体的记忆比头脑要好,一如此刻,时颜手心被他的体温晕热,柔软的情绪就这样渗进皮肤,在她身体里翻涌。

    “这里,疼不疼?”

    得,嘴又不受脑袋控制了。

    他似乎诧异,愣了下,“想你的时候就疼。”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沉淀入心。

    他是落寞还是平静,她无法分辨。时颜望着他,隐隐又要陷落。

    “别这样看着我,会让我误以为你又爱上我了。”

    时颜心里一刺,他分明闭着眼,哪看得见她的目光是喜是忧?尽说些胡话。

    不准备跟他抬杠,腕子抽不回来,就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脱身就走。

    “我能不能进卧室睡?”他只是淡淡勾唇,却已邪得可以。

    “”

    “睡在外头有点冷。”

    时颜暗“呸”一声,闪身进了卧室,大力关门,丝毫不犹豫。

    心力都已耗尽,时颜倒头就睡。

    凌晨时分,公寓内突然铃声大作。卧室里的电话分机一刻不停地响,时颜眼睛都睁不开,迟滞地抻手去够听筒。

    客厅中的池城几乎同时接起主机。

    颤抖的声符剐进两人耳膜:“爸他病情突然恶化,正在抢救。时颜算我求你,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时颜脑子突然卡壳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听筒从她掌心滑落,她拼命想要起身狂奔出门,可双脚无法移动,整个人被揭沁的声音钉在一片惊恐之中。

    直到房门霍然打开,池城冲进来,见她坐在床边失了魂魄,脚下一顿,改道更衣间找她的衣服。

    “你先换衣服,我打电话订机票。”他有条不紊地归置,时颜用力晃晃脑袋,强逼自己收捡好三魂七魄,胡乱套好一众厚衣就要夺门而出。

    却在这个当口被他险险拉住。“别急,”手按在她腹部提醒,“小心。”

    时颜停了几秒,调整好呼吸朝门边快走,步伐收敛许多。池城一直陪着,开车送她去机场,不时透过后照镜看顾着她。

    时颜视线一直往返于仪表盘和手表之间,“能不能再开快点?”她牙齿都隐隐在打颤。

    “放心,来得及。”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竟有奇异的安抚作用,时颜无奈又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是只纸老虎,真正处变不惊的,是他。

    时颜眼神几变,最终缄口不语,皱着眉搂紧安全带,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

    他握紧她的手,传递体温与支持:“我陪你一起去。”

    时颜看他的手,看他坚毅的侧脸,有他陪伴,她就不会轻易陷入无助,可——“我们都走了谁照顾儿子?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池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挂上蓝牙便开始忙碌,时颜听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她那时混乱到根本没留意揭沁所告知的医院名称,他却记下了。

    结束通话后池城重新专注于前路,边平稳提速边说:“我在金寰的助理你认识的,他到时候接机,直接带你去医院。我叫他在医院附近的酒店给你订房间。对了,这是你的证件,手机,”她忘带的东西原来都在他兜里,此刻全递回她手中,“你的钱包我没找到,这是我的卡,密码030915。”

    他强大到能做她的依靠,时颜终于感到一丝心安。

    一切都按着池城规划好的进行,他送她进安检,时颜几乎感受到他投在自己背上的注视,登机后关机前,收到他的短信:到了发短信给我。

    抵达上海正值清晨。空气中悬着厚重的雾,时颜的一切都已被妥善安排,迷失感并没打搅到她,沿途也没有耽搁,来到医院,揭瑞国的手术还在进行。

    从来光鲜亮丽的揭沁如今抱膝瑟缩,手术灯亮着,是令人心忌的红,映在她惨白的脸上。明明旁边就是座椅,揭沁却坐在地上,手中还捏着手机。

    时颜在医院停车场时才与她通了电话,听声音能猜到她情况有多糟,真见到她了才知道,更糟。

    时颜坐到她身旁,犹豫着犹豫着,手还是按上她肩头:“什么情况?”

    揭沁肩胛猛地一颤,这才抬头,满眼血丝。

    “他瞒着我们去了趟无锡为你妈扫墓,回来以后就不行了。本来还以为可以拖一年”

    揭沁渐泛哽咽,时颜拍拍她肩,不让她再勉强自己。

    手术仍在继续。

    院方几次下达病危通知书,时颜把它们统统团一团丢进垃圾箱,一夜奔波,神经过于紧绷,反倒不觉得累。

    助理正在打瞌睡。揭沁都把亲戚送走了,助理这个外人却还驻守在此,时颜买了杯咖啡给他:“你先回去吧,麻烦你了。”

    助理摆摆手,没接咖啡,对着时颜职业性微笑:“池总监吩咐的,就当工作吧,他来之前要我先照应着。”

    “那他什么时候来?”

    “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

    池城

    时颜莫名想起刚接到揭沁电话时的自己,是和揭沁一样的六神无主,幸好当时她不是一个人。

    时颜捧紧纸杯,手中咖啡将凉未凉时的温度,像极他的体温。

    手术灯在这时突然熄灭。时颜瞥见,一愣,赶忙迎向手术室,揭沁也跑了过来,太急切,中途甚至趔趄了一下。

    主刀医生最先出来,揭沁抓着他的袖子,手抖得厉害,“怎么样了?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没说话,他的表情时颜再熟悉不过,多年前失去母亲的记忆瞬间翻涌而起,那时医生的一举一动,与现在这位如出一辙。摘口罩,皱眉,摇头,然后一言不发,拨开她的手迅速离去。

    揭沁还惶惶然一派不解,茫然着目光,询问似地看向时颜。时颜背过身去,不敢让她看自己的脸。

    副主刀医生随后出现,揭沁又是那样焦急地迎上前:“医生”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长久的死寂过后,身后竟响起揭沁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断断续续,最终变成止不住的哭。

    时颜捂住耳朵,背对她蹲□,她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好像有泪要滴下来,伸手摸眼角,却是干涸的。

    时颜在这窗帘紧闭,密不透光的酒店套房里,睡觉,醒来,再睡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强忍着不哭,更不确定是否因为泪水全部淌回了身体里,才会把一颗心浸泡的又麻又苦。

    腹中的宝宝真的很乖,留给她最后一点浑噩的自由。

    有人拉开窗帘,亮起吊灯,时颜觉得刺眼,启开一条岩缝,看不清来者是谁。看向外头黑沉的天,短暂忘记这是何年何月。

    盛满食物的托盘送到她床上,“来,起来吃点东西。”

    是池城的声音。

    时颜思绪混乱,想不明白她生命中的人为什么都在一一离她而去。或去世,或放弃,或心灰意冷离开,这其中,真的只剩下这个叫池城的男人。即使伤了彼此,即使互相怨恨,但只要她回头,就一定能找到他。

    因为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偏不离。

    见她不动,池城屈膝跪上床铺,搂她坐起,递上筷子。

    “我不饿。”

    “可肚子里的宝宝饿了。”

    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窝回去蒙上被子。

    他即刻掀开被子,直褪到她的脚边:“再吃一点好不好?儿子就在隔壁,见你这副样子他会吓到。”

    时颜挪到床角抱住头,吊顶光线太刺眼,她不得不抱住头,“如果我早点回来见他,哪怕最后一面也好,我也不至于这么”难过?失落?怅然?时颜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觉得心里空。

    她宁愿自己像揭沁那样歇斯底里c让医生给一针镇静剂,然后沉睡不醒。

    池城满脸无奈,拿走托盘,扯回被子裹住她,倾身过来拥紧:“他去世了,你更应该好好活着,我们还要救儿子不是么?”

    “”

    时颜沉默良久,下床搬回托盘,埋头吃饭。

    揭沁虽请了丧葬公司,可葬礼的相关琐事还得时颜帮把手。这段日子,时颜再没见揭沁冷脸外的第二种表情。

    揭瑞国墓地的位置,在时颜母亲旁边。他为了买这块墓地来了趟无锡,多年后时颜回忆起来,总禁不住揣测,为了这么一回短途旅行丢掉性命,揭瑞国有没有想过,是值,还是不值?

    揭沁的母亲戴着黑帽黑面纱,看不见是哭是笑。“生前做不了夫妻,死后做邻居,这就是你们爸爸的思想。”

    时颜和揭沁,皆无言以对。

    揭母出席前夫的葬礼,却把花送给时颜的母亲。

    “这样的男人有哪点值得我们争?当年该学你放手的,真是犯了糊涂,才会继续接手这男人。”

    若是单纯的幡然醒悟,揭母不会说完之后便无声落泪。真的悲伤,面纱也遮不住她的通红眼眶。

    时颜不远不近地看着这纠缠了半辈子的三人。如今的他们,两逝一生,谁不比谁悲哀?

    黄道吉日,天气和暖,丧酒宴客,直到下午才结束。池城接她回程。

    在北京住了几年,时颜渐渐习惯烟花三月,柳絮纷飞的帝都,回到上海,这里的仲春,反倒有些不适应。

    “在想什么?”他边开车边问。

    时颜抚着肚子:“要是羊水穿刺结果不好,儿子还是没救,那该怎么办?”

    他轻笑:“怎么不想想如果是好结果呢?”

    如果是好结果时颜心中这样念。

    可她不仅没接腔,反而转了话题:“对了,kgs呢?”

    池城神色一时闪烁,难得出现难以启齿的表情,时颜心想:果然。

    “在我爸那儿。”他的回答印证了时颜的猜测。

    池邵仁虽没找上她家门,时颜耳根却仍没法清净,因为儿子总能模仿这池老先生的语气,而且惟妙惟肖:“公立医院能有多干净?孩子这么小,怎么能天天往都是病菌的地方跑?请家庭医生来家里治。”

    时颜把这些声音,连同从葬礼中带出来的低落一道,从脑子力驱逐,“晚上一定要把儿子接回来。”

    “不用接,儿子自己会闹着要回家的。”

    这答案时颜很满意。

    羊水穿刺的检查结果隔日出来,院方打电话来时,池城正在画素描,儿子做模特。孩子多动,这么做正好训练他的耐心。

    倒是池城,见她电话打这么久,表情又十分耐人寻味,孩子还没动,做爸爸的已经坐立难安,在素描簿上草草添置几笔后,勉强算大功告成。

    儿子买来的及对爸爸的马虎表示不满,池城已快步来到时颜身旁。

    她刚挂电话。

    “医院打来的?”

    “嗯。”

    “结果怎样?”他握着她的手心隐隐冒汗,脸色也有些板滞,就等她一句话杀伐决断。

    时颜仰头看他。憋住的笑渐渐漾开,终于弯成能让他放宽心的弧度。

    池城难以自持,几乎要抱起她旋转,

    “我昨天有没有告诉你,如果是好结果”

    他正兀自压抑着激动,不甚在意地听,时颜不满他的走神,索性缄口,抱着胳膊看定他。

    池城这才察觉不对劲:“如果是好结果,然后?”

    时颜看着他,所有情绪虽然都融在眼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再浓烈的爱恨,在这一刻也看淡了似的。

    多少妥协,多少不舍,多少无奈都淡了。

    池城都快忘了上次见到这样的她是什么时候。恍如隔世,难免有些失神。

    时颜在这时垫脚凑到他耳边,轻慢地说:

    如果是好结果,我们就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