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九官缩在草丛中, 看着不远处的房屋。

    今夜无风，然而屋内灯的烛焰却剧烈摇晃着，窗纱上映着两抹扭曲狰狞的影。

    变声期少年的嗓音尤为沙哑, 在哭号时更显得难听刺耳。九官听着屋内那个少年的哭声，整个人都在发抖。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爬起来转身就跑, 藏在了一棵柏树后, 扶着树干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九官。”有个声音轻轻的唤他。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 然后便看到了月下的那个女子。

    一瞬间眼眶发酸。又见面了, 姐姐。

    她还是穿着那身形制古怪的白袍, 目光温暖，九官向她伸出手去, 拽住她的衣袖, 紧紧抱住了她。

    他现在大概已经十岁了吧, 楚见薇发现他的眉眼已经和上一次分别时有所不同。幼童的稚气在逐渐褪去，少年人的精致开始展露于眉眼。楚见薇抱着他，能感受到对方心脏狂跳。

    她知道他是在害怕，也知道他为什么害怕。

    方才他看到的, 她也看到了。作为一个成年人, 她不可能猜不到那里在发生什么。

    楚环珮的猜测, 是真的。原来九官真的是长于一个魔窟之中。

    “这已经是第七个了, 锦墨c文书c玉郎他们都死了, 死在了被送到少爷身边的第二天清晨。姐姐c姐姐——”他一声声的唤着楚见薇, 像是要借她来平复自己心里的恐惧, “还好你来了，如果你迟一些，也许c也许你就见不到我了。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我也像他们一样死了。”

    “你不会有事的。”楚见薇赶紧说道。但说完后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很是苍白无力，她拿什么向这个少年保证？她连陪伴在他最艰难的时光都做不到。

    “姐姐。”慢慢的，九官镇定了下来，他以一种轻如梦呓般的嗓音开口道：“我们逃出去吧。”

    “你是认真的么？”楚见薇后退几步，从九官怀中离开，“上一次，我离开你的时候，你的逃亡就失败了。这里的人后来把你怎么样了？你还要继续尝试么？”

    九官眸中浮起了一丝迷惑，楚见薇所说的“上一次”，于他而言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回忆了一会后，轻描淡写道：“他们无非是又给了我一顿鞭子而已，可我不怕。姐姐，后来我又尝试过几次，居然真的成功逃出去了我还见到了你，在河边。”

    他说见到了楚见薇，大概就是楚见薇第一次穿过来认识他的时候，那一次楚见薇只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而已。

    “只可惜我没有钱，逃不远，他们又将我抓回去了。”九官学着大人那样苦笑，期期艾艾的仰起头看着楚见薇，“所以姐姐你帮帮我吧，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能帮我。”

    楚见薇一向对九官很好，以往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但这一次，她犹豫了很久，最后罕见的以凝肃的口吻说道：“九官，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逃出这里么？”

    高墙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楚见薇不知道，九官自己也并不熟悉。

    楚见薇只清楚一点，在这个年代里，不会有人为年幼的九官伸张正义。也不会有什么收容所c救济站来帮助这个孩子。他如果离开了宋家，那么就得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险恶的人世。

    “假如你逃出去了，你可能会饿死c会冻死c会病死c会被人欺负c会被坏人盯上，会因为某些意外事故而暴亡。假如你没能逃出去，他们就可能打死你。”楚见薇弯腰，平视着九官，“我不是在恐吓你，我只是在向你陈述事实。”

    九官纤长的眼睫颤抖了几下，过了会，他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

    “如果你选择留在宋家，我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你。”楚见薇又说：“每个人身处什么也的地方，拥有什么样的命运，都是自己无法决定的。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将命送掉。我还希望你能知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你永运都是我认识的九官。”

    楚见薇伸手理了理九官凌乱的额发，“好了，我就和你说这么多，告诉我你要选哪条路。”她知道九官因为成长经历的缘故，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许多，她说出她的观念只是作为一个参考，但九官的命运，还是得他自己掌控，于是她又道：“仔细考虑，不必在意我的想法。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会支持。只要你的决意足够慎重。”

    上一次九官逃出宋家时，也曾见过街旁瘦骨嶙峋的贫病之人c见过被流氓地痞欺凌的无助老幼c见过乱葬岗里被随意弃置的乞儿白骨。

    他看了眼自己瘦的如同枯枝一般的胳膊，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孱弱。常在戏文中看到游侠浪迹天下的潇洒，然而他没有什么神奇的本领，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生命脆弱得如同踩一脚就会死的蝼蚁一般。

    “现在想不出答案也不要紧。”楚见薇柔声道：“慢慢想，在这期间，我会陪着你。”她发现她待在这个时空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如无意外，这一次她又能在这停留很久。

    在她的安抚下，九官平静了许多。他回到住处睡下，楚见薇就在他床边守着他。

    原本她来到这个世界是不会有困意的，然而这一次，在月光下细细的盯着这孩子的睡颜打量了很久后，她竟也感到眼皮沉重，最终趴在了九官枕边睡了下去。

    第二天楚见薇再睁开眼时，九官已经醒了很久了。戏子大多要早起练功，他虽然时常缺席，但为了不被打死饿死，偶尔还是得去的。

    楚见薇醒来后，他正好从外头回来。顺便给楚见薇带来了两个包子。

    楚见薇还是碰不了别的东西，只好让九官喂。这种事一开始她还不习惯，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她不会被饿死，但要命的是随着停留的时间渐长，她慢慢的也能感受到饥肠辘辘的痛苦，吃东西什么的自然无可避免。

    一边吃，她一边观察九官昨晚睡觉的这间房。

    她记得几年前九官还是和一群孩子一样睡大通铺，但是现在，他居然有了一间独立的房间。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随着年岁渐长，九官出色的容貌终于越发的显眼，惹来了院里管事的注意。他们对九官的看重，带有明显的功利性。

    吃过早饭后，楚见薇外出晃荡了一圈，发现有几个她曾经见过的孩子果然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那些少爷老爷们带到身边去了。

    昔日里天真无邪的孩童，有不少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年，但因为不正常的教育，他们的举止越发的像个女孩儿，甚至有些人还学着成日里往脸上涂脂抹粉。

    楚见薇表示她的眼睛受到了伤害，被辣到了。

    虽然她很清楚，在古代男人化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在汉代，就有男子敷粉的记载，魏晋时士族更是以此为风尚，唐朝皇帝也会在腊日将面脂之类的护肤品赐给群臣，到了明末那更加不得了了，街上甚至有男人打扮成女子模样堂而皇之过市。

    只不过看着一群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涂口红描眉毛，把脸抹的跟纸一样白，还是很冲击心灵的。

    还好九官从来不碰那些胭脂水粉，更不会刻意造作模仿女人的姿态。这个从小到大的问题孩童，大概是一群娘炮中唯一的清流。

    但是——

    “但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学着怎么用这些东西。”楚见薇看着九官房里已经积了灰的瓶瓶罐罐，妄图用从楚环珮那里得来的经验，分辨其中哪些是涂脸的那些是抹嘴唇的。

    “不要。”

    “知道你天生丽质，但也不要小看了它们。”楚见薇抓住九官的手，再用他的手握住了画眉的青黛，“描眉的力道轻重c笔锋的走势不同，都会画出不一样的眉形来。也许有些眉形乍眼看上去区别不大，但人的五官也就只有那么多的变化。有时候只要稍稍改变一点，那就能给整张脸带来很大的不同，可惜那你没有眼线笔c眼影c睫毛膏，不然我还还能给你玩出更多的花样来——”

    楚见薇碎碎念的那些词九官都听不懂，他紧张的坐着，不由自主的屏息。

    “看看。”楚见薇又拿出一面镜子放到九官面前。

    她修改了九官的眉形，镜中的少年因为那两弯扫把眉的缘故，显得十分没精神，明明眼睛c鼻子还是从前那样，但那张脸却无法再让人见之惊艳。

    “好丑。”九官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丑有丑的好。”楚见薇说：“我交给你的字帖，你有临摹吗？”

    “有。”

    “给你找来的书，你抽空有读么？”

    “有。”九官十分乖巧的模样。

    “那你从书里有没有从《左传》中读到过虞叔的故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有太好的东西，却没办法守护，只能给自己招致灾祸。”说到这里她惋惜的叹了口气，“我让你思考的那个问题，你想到答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