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沈琮的仆从沈宝忠早就知道自家六爷喜欢巡检司里那个女扮男装汤姑娘。

    每一回见过汤姑娘后，六爷总是眉目含笑。可这一次，沈琮和汤槿语道别后，眸中竟是有浓郁的阴翳。

    “怎么了，六爷？”一向善于揣度少主心意的奴仆有些忐忑，“可是汤姑娘又做了什么惹恼您的事？六爷若是真看不惯汤姑娘成日抛头露面，不如早些将她纳进府里来”

    “槿语托付给我了一件事。”沈琮冷冷开口，“这一次你务必照做。为她去找一个人。”

    沈琮自袖中掏出了一卷画，这是巡检司中专门聘来的画师所绘成的通缉画像，画中的是一个老妇人，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疤。

    “这是”沈宝忠疑惑的开口。

    “此人无姓c无名c无定所。但我要你调动沈家的人马，尽一切可能去找她。”沈琮眉宇紧紧蹙起。

    “是。”沈宝忠肃然道。

    他知道六爷虽然还年轻，但不是个荒唐人，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随随便便的兴师动众。

    这般郑重，只能说明画中人的身份不简单。

    “去勤文园。”沈琮上了马车。

    沈家是个大族，族中部分子弟负责经商，部分负责从政，沈琮学识渊博，却从未参加科考，而是在自二十五岁那年接管了沈家名下大半的商贸之事。

    他是个精明有主见的人，喜欢自己拿主意，很少会去打扰他那位在私家园林中颐养天年的父亲。

    然而这一次，他不得不去问父亲一些问题。

    在上车时，他并没有注意到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一路上沈琮都在闭目养神，思考着一些事。忽略了马车底部细微的声响。

    突然，拉车的马匹惨烈的嘶鸣了一声。

    沈琮猛地睁眼，他下意识的想要掀开帘子，但却生生住手。

    马车没有再动，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车帘微微晃动，鲜血从帘下一点点漫延。

    沈琮咽了口唾沫。

    利刃骤然刺破车帘，沈琮下意识往后一仰，闯入车内的人凶悍的扑到了他的身上，扬起锋利的剔骨刀就要对准他刺下去。

    那是个瘦小的老妇人，然而神色却狰狞得吓人。沈琮被一剑贯穿胸口后，才猛然想起了要挣扎，他拼命将老妇人甩了下去，老妇人却如同一只野兽一般，在他还没来得及摸到车门时再度纠缠上来，一刀几乎刺进骨头里。

    在扭打中，沈琮忽然摸到了一物，他匆忙将其从坐垫下抽出。

    那是一把西洋火铳，他从来只当做摆设玩物的一样东西，却在这时救了他的命。

    火铳的威力远比刀剑要大，其冲力甚至将老妇人掀翻在地。沈琮趁机冲出了马车。

    他的马匹车夫都已经死去，其余的随从也不是死就是伤。一向以翩翩风度闻名的他顾不得再保持什么仪态，撒足狂奔。

    老妇人就紧追在他身后。

    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却有着极其灵敏轻盈的身形，如同鬼魅般，脚尖点在泥地时，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就当沈琮即将绝望之时，巡检司弓兵赶来了。

    他们是被那一声枪响引来的。太平盛世，就连军队都未必配备了齐全的火器，双鸦镇街头却陡然传来了这样一声巨响，怎会不惹人注意。

    老妇人却还不打算放过他，像是和沈琮有深仇大恨一般。

    她扑倒在沈琮身上，硬生生从他脖颈上撕下了一块肉来。在生死一线之际，羽箭破空而来，刺中了老妇的肩膀，她这才匆匆逃离。

    有人冷眼旁观这出混乱，最后嗤笑了一声。

    老妇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的穿行在双鸦镇东复杂交错的巷子里。

    她走得很快，被□□和弓箭伤到后，大片的血晕染开来，一滴滴的落在她走过的路上。

    顺着血迹，就能够找到她。

    老妇渐渐放满了脚步，握紧了手里的刀。

    有人在跟踪她，她觉察到了。

    在走过一个转角后，她小心翼翼的藏好，好像忘了疼痛，只专心致志的等着那人。

    细碎的脚步若有若无，慢慢的靠近着她。

    可是脚步声忽然就断绝了。

    老妇意识到不好，蓦然跳了出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小道童优哉游哉的坐在街上晃荡，怀里抱着一堆的瓜果，时不时喃喃自语。

    他一向是这样，半疯半痴的，市集上有熟人见到了他，都愿意同他玩笑几句。

    双鸦镇繁华，道观佛寺自然也不少，人富贵之后便会花大价钱去求神拜佛，寻找一个慰藉。

    小道童的师父明虚道长在外人眼中算不得神人，但也是个看起来颇具仙风道骨的高人，所以连带着他的徒弟都有不少人熟悉。

    “静尘小道长又来替你师父买东西了？”

    “小道长，你来帮我画个镇宅符呗。”

    “小道长，你师父怎么还没从韩家搬出去？韩家的鬼除了没？”

    沿街不少人都笑着随口和他打招呼，不过道号静尘的小道童却果然不负“半痴”之名，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不理人，偶尔回过神来，朝这些熟人们腼腆的笑笑，就不再说话了。

    “静尘。”有人唤住他。

    小道童回身，朝那人恭恭敬敬的一点头，“师父。”

    被韩家奉为座上宾客的明虚道人是个约莫三十许的中年男子，青袍方巾，长髯几缕，看起来的确很有仙人风姿。

    “我让你出去采买，你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明虚问道。

    “我的那支竹箫坏了，我想找人修修。”静尘说道。

    “坏成那个样子，还不舍得丢。”

    “那是姐姐的遗物。”

    明虚瞥了眼自己的徒弟，“这么多年，还是不能忘。”

    “我的修行不如师父。”静尘浅笑道。

    师徒二人一边往前走，一边你问我答。之前静尘去了哪，被什么绊住了脚——这些问题就这么被揭了过去。

    “师父急着出门找我，是为什么？”静尘状似无意的问道。

    “我不是要监视你。”明虚答道：“事实上，我也是有事出门。”

    他领着静尘进了一间书坊，摸了摸鼻子，“韩四奶奶托我购置一批诗书c经文。”

    “她这是要做什么？”静尘眉心微微一拧，“她识字么？”

    “韩四奶奶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还是粗通文墨的——不识字的是芷兰院其余的女人。”

    女子地位不高，贫穷人家生下女儿甚至会将其溺死，除却高门的闺秀，寻常人家的女孩，识字读书的并不多。

    “可是四奶奶说，要教这些女孩读书识字。”明虚补充道。

    静尘很是意外的挑了挑眉，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发现明虚眸中是和他一样的惊讶。

    他们来到韩家三年，韩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楚夫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们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

    “四奶奶变了许多。”静尘道。

    明虚摇摇头，“我也弄不清这是为什么，总之你我做好自己的事就足够了。”

    静尘默然了一会，点了点头。

    那日回到澄波堂后，他按照师父的吩咐将买来的书籍送到了芷兰院。

    来到那里后，他居然真的看到了韩家四奶奶正在院中的小亭里，教一个女孩写字。

    静尘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前方。

    “小道士，是你啊。”楚见薇抬头见到他后，笑了笑，朝他招手。

    她在穿越之前有一定的古文功底，她的外祖父是一名历史学者，她曾跟着外祖父练过十多年的书法，虽然直到现在对繁体字还是有一定的陌生感，有时候写着写着就会漏一些笔划，但在还没有为芷兰院请到教书女先生之前，她只能自己先顶上。

    “这是《孟子》，哟，还有《清静经》。”楚见薇接过书翻了翻，对小道士一笑，“谢谢了。”

    静尘有些恍惚，他认识楚夫人有三年，几乎从未见她笑过。

    “四奶奶近来可还好么？”静尘忍不住问道。

    上回汤槿语带着大批兵马闯入了芷兰院，虽然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外界还是有风言风语流传开了。

    那些风言风语楚见当然也都听到了，可她全然没有当回事，面对小道士这一问，她满不在乎的答道：“我很好啊，让人议论几句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缀玉，刚才我教你教到哪来了，继续。”她坐回到侍女身边，再次拿起了笔。

    原本静尘是要离去的，可这时他看着眼前的的女子，一时间竟忘了该做什么。

    “你怎么了？”楚见薇问他。

    静尘摇摇头：“只是忽然忆起，我年幼时，我的姐姐也曾这样耐心的教过我读书识字。”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旧事了，白衣女子坐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以树枝为笔，在泥沙里一笔一划。

    月。

    近十年后，小道士静尘反复书写着这个字眼，这是姐姐教给他的第一个字。

    见c月。

    他在自己住的院落里，拿起树枝在泥地上写着，又抹去。

    眼眶有些发酸，他笑着站了起来，喃喃，“是我又犯傻了。”

    他喜欢自己对着自己说话，这样就好像身边有人在陪着他似的。

    “师父说得对，那个疯女人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故人”他一路碎碎念着，回到了房中。

    枕下藏着的匣子里，放着一只已经破碎成了几瓣的竹箫，他将匣子抱在怀中，“我会找到那个人的，对吧。”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芷兰院方向而来。